家乡的回忆
2022-03-11赵仕
赵仕
我的家乡全称是黑龙江省五常市杜家镇开发村果园屯,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坐落在长白山脉欢喜岭南一座大山里。这里的村,不是指行政村,是村庄,就是屯的意思,才十几户人家。
小屯三面环山,南面二里多地穿过上岗一片田地,下坡就是红旗运河,土名叫开发大壕。这壕流水来自拉林河上游宝山(五常市宝山乡)境内的开山式八千二大坝。大坝春天开闸放水,秋天落闸闭水。两岸的农民就是靠这条运河灌溉农田的。现在由于种种原因,这条运河已经干涸。小屯左面的山梁子不太高,起伏绵延十数里,与北大顶子山相连。屯子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黄土路,沿路拐过东山梁子,山坳里又是一个自然屯,叫林场屯(原来的七队)。屯子西边的山比较平缓,而且和东山梁子比,缩回一块儿,故有“左青龙,右白虎”之说,被称为吉星宝地,风水好,出人才。因此,果园屯又叫吉星沟。后被人们叫白了,叫成了现在的金星沟。过了西山岗,走个二三里地,大壕南岸就是永联村了(杜家政府管辖的一个行政村)。
从远处看,家乡小屯背后的大山,北大顶子、东大顶子、柞树岗……峰峦相扣,坡岭相环,像朵朵疏密有致的莲花,簇拥在一起,所以小屯后面的大山,又叫莲花山。传说莲花山主峰北大顶子上面,有一个硕大的莲花池,烟雨蒙蒙的时候,莲花池的上空,经常有金马驹奔腾嘶鸣呢……但是,从我记事起,乃至到后来渐渐长大,和大人登上北大顶子逡巡,没有见到半点莲花池和金马驹的影子。
传说是美丽的,生活却是艰苦的。那时,我应该是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冬天放寒假,在家里猫冬(东北方言:躲在家里过冬)。山沟里的孩子和大人几乎都这样,一入冬,到过大年的前前后后,都在家里待着,或几个邻居聚到某一家打扑克。桌子上摆着花生、瓜子、糖球、茶水等,这就是娱乐了。这当口儿,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进驻了村庄,他们赶着马车,带着绳索等工具。这些山外来客,分别在村子里找房子住下。我家的西屋也住进一伙人。后来得知,他们是杜家北边半截河子(行政村)和长兴(行政村)一带的人,是来北大顶子开山采石的。他们那一带靠近拉林河,水田多,生活比较富裕,吃大米是家常便饭。而我们屯,地都在北大沟里,山坡地居多,红旗运河的水引不上来,所以种的都是旱田,一天三顿粗粮。晚上,开山采石的人员回来了。在家留守人员把香喷喷的一锅大米饭焖好了,不用开锅满屋就飘满了米饭的香味,引得馋虫爬到了嗓子眼儿。那做饭的阿姨,给每个人打完饭后,又单独盛出一大碗饭端到东屋来,对妈妈说:“这是给孩子的,别见外,一点心意。”这大米饭是真好吃呀,不吃菜都能吃饱。他们在这里干了半个月的活儿,我是天天晚上都有大米饭吃。我在心里想:是得走出大山,走出山沟。走出去,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大米饭了。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一个烙印:那就是要到大山的外面闯一闯。但是,看着一车车白花花的大青石从北大沟里拉出山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是一车车的宝贝呀,会不会把山里的金马驹也给拐出去呀?遥望著北大顶子山半山腰白花花的、幽怨的眼睛似的石头坑,心开始疼痛起来。
大山沟里的小屯,那个年月虽然贫穷,但山泉水是甜的、乡情是甜的,依然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成长起来。快过年的时候,村里决定:每家拉一车烧柴。这是每户村民的年终福利。于是,三挂胶皮轱辘大马车每天分派给三户农家,除了赶车的老板,还给每挂车配五到七个劳动力,自家也得出一人跟车。我那时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就主动请缨,代父亲去跟车,让身体不怎么好的父亲在家歇歇。父亲看着我说:“上山很冷,也很累,你能顶住?”我坚定地点点头说:“我能!”
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天还没亮,母亲就做好了饭菜:白面掺了少许苞米面的油盐砍刀卷子(北方的一种面食)、酸菜汤。这是我们家一年中最好的伙食,我当然也吃得很饱,直打嗝,怕到山上老早就饿了。母亲还给我拿了五个大砍刀卷子,用洁白的蒸屉布包好,再用塑料布包裹好,外面用棉垫包上,放进斜挎包里,让我背上,留到在山里饿了的时候吃。我用两寸宽的帆布绑好腿缝儿,绑得密不透风,以免山雪灌进裤脚里,再戴上狗皮棉帽子和羊毛皮手闷子(东北方言:棉手套),扎上围脖,然后坐到早已等在外面的大马车上一起出发了。
进发的目的地,是东大顶子山岭后的沟塘里。东大顶子山太高,马车过不去,只能通过宝山境内的八棵梨树村绕道走。坐在车上,刚开始还没觉得怎么冷,渐渐地就觉得浑身被寒风打透了。尤其是黎明时分,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狗皮帽子上全是白霜,手脚冻得跟猫咬一样疼痛。车老板李叔回头对我说:“小子,是不是冷了?下车把着车后边跑一会儿就热乎了。”我下车,把着马车的后边,马车跑我也跑。跑出二里多地,不但手脚热乎了,胸部与腰间还略有了汗意。抬头看看车上的五位叔叔,他们有说有笑,跟没事人一样。就这样,我坐坐跑跑,于上午九点钟左右,马车到了预定地点—东大顶子山山后的沟塘里。
沟塘里地势比较平缓,两山中间有一条车马蹚出来的雪路,随着山势蜿蜒延伸着。雪路两旁的缓地和山坡是茂密的树林,长着各种树木,有水曲柳、核桃树、柞木、槐树、桦树、紫段、糠段、杨树等软木和硬杂木,细的碗口粗细,粗的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车老板把马槽放到一棵大树下平坦的雪地上,填好草料,把四匹马从车上卸下来,拴在马槽前的大树上,四匹马便悠闲地吃起草料来。
车老板李叔吩咐道:“各位兄弟分别到林子里去砍伐倒木和干树,弄好扛到车前来。小子跟我走。”叔叔们各拿着刀斧锯,踏着没膝盖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林奔去。我跟随李叔叔,在没膝盖的雪中跋涉了一会儿,来到一棵小三盆粗的已然干枯的水曲柳树下。仰头一看,树木笔直地直插云天。是什么原因,致使这棵树木死掉,成为干树的呢?我不得而知。在我愣神的时候,李叔说:“小子,你站开一点儿,李叔把这棵树放倒。”我往后让出一段距离,李叔让我站到山坡上面去。他说:“伐树时先在下面锯到三分之一处,再在上面锯掉剩下的三分之二。树是顺着山坡往下倒的,这样就砸不着人了。”李叔很快就把这棵树放倒了。树顺山倒下去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把雪都砸冒烟了。李叔的刀子锯很锋利,一会儿就将这棵光滑笔直的树干截成七段,靠近根部的是一米两段,其余都是两米一段。李叔笑着对我说:“这水曲柳,虽然是死树,但是材质不错,花纹好。要是破成板,够你结婚时打箱子用了。”我也嘿嘿一乐,心间涌上一股热流:“谢谢李叔!”这些木头,我一个人也扛不动,都是李叔扛出来的,我只能拿点枝丫。我们来回跑了十来趟,才把这些木段和枝丫倒腾到马车跟前。我拿过背包对李叔说:“我带了砍刀卷子,您吃点吧。”李叔说:“不用,小子,我也带饽饽了。你饿,你先吃吧,年轻人饿得快,我还不饿呢。”我拿出砍刀卷子,上面还微微地冒着热气,虽然不热,但也不凉。实际上,我早就饿了。三下五除二,五个砍刀卷子被我吞到肚子里。渴了,掀开硬雪壳子,捧两捧像白砂糖似的山雪吃下,满腹充溢着雪的清新气息。
五位叔叔也陆续把它们砍伐的烧柴扛了出来,都是硬杂木:有柞木、槐木、华曲柳等,破成板,都是可以打家具用的。叔叔们善良的心灵,让我温暖而感动。这些山沟里铁打的汉子,已经习惯了大山里的生活。午饭都是自带的,他们吃完午饭,就套马装车。一车烧柴很快就装好了,装完车,已经快到下午三点钟了。大家坐上柴火车,一声嘹亮的鞭响,马车徐徐启动,向山外的公路驶来。李叔叔用毛皮大氅把我的手脚和身子都包了起来,说:“回去的路,快说也得五个小时到家,柴火车高,上下不方便,不能下车跟车跑步取暖了,你就在车上取暖吧。这毛皮大氅隔风,保准你到家都不会冷的。”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谢谢李叔!”看着车上的几个山沟里的汉子,满眼都是温暖和坚定,像身后那伟岸而坚定的大山一样。难道这就是大山的魂魄所在吗?
离开家乡果园屯一晃已经几十年了,但常常想起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想起大顶子山的豪迈、宽广、博爱,想起金星沟泉水的清澈、甘甜、芬芳,想起山里人的诚信、质朴、善良,也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惭愧。自己在大山外闯荡大半生,也没能为家乡的发展做出什么贡献。好在自己没有多大的出息,也没能走出去多远的距离,只不过是从当初的果园屯搬到了县城里居住谋生,依然没有离开家乡这块黑土地,依然在大山的鼻息下生活。好在还能利用自己的余生、余力,为家乡、为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样,不管能做出多大的成绩,当自己的灵与肉,真正融进这块黑土地的时候,也就问心无愧了。因为,自己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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