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水浒传》的繁与简
2022-03-11江弱水
江弱水
奥尔巴赫的巨著《摹仿论》那个著名的开篇,谈的是荷马史诗与《旧约》故事在文体上的差异。他说,荷马的叙述完整而周到,各种事件都发生在前景,连接紧密,表述从容,什么都不隐瞒;《旧约》故事则朝着一个目标发展,只突出对人物行动有用的部分,其余则任其模糊不清,有时会没头没脑,给人以神秘感。这跟两者所描写的人物的身份有关:荷马写的是上层社会的生活,《旧约》的对象则不分阶级,是游牧或半游牧部族成员。
这不正是《红楼梦》与《水浒传》在写法上的区别吗?《红楼梦》像荷马史诗,事无巨细,皆刻画无遗,工笔细描,笔笔都勾连开去;《水浒传》像《旧约》故事,删繁就简,一气呵成,朝一个目标进发,只突出聚光灯下的行动,其余都模糊成背景,“伤人乎,不问马”。这与顾随的说法高度吻合:“《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简笔,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这是因为,两者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形态有显著不同。大观园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作者乃耽于文字的声色,讲究细节的丰缛与感官的华美。而梁山泊则险象环生,杀机四伏,说话人线条比较粗放,常有“说时迟,那时快”的强烈动感。
不妨举两个例子以说明。《水浒传》第二回写端王赵佶赴驸马王诜的府上宴饮,《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到冯紫英家中饮宴,都涉及皇亲国戚,都是酒席上洗手间,也都有赠人礼物的事,正好可以对参。《红楼梦》里,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宝玉见蒋玉菡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问他戏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在哪,可惜无缘得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连称幸会——
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红楼梦》里的礼物,从来就没有简简单单送出去和收进来的,比如这两条汗巾。宝玉送琪官的松花汗巾,原来是袭人送给自己的。而琪官送给宝玉的大红汗巾,本来自己系小衣儿也就是裤子的,解下来送给宝玉,当晚就被宝玉偷偷系在袭人腰里了。宝玉无意间成了中介,做了媒,这两条汗巾也无形中化作信物,为琪官最后娶了袭人埋下了伏线。这是后话,作者还前有导引,侧有映射。刚刚在酒席上,琪官念的一句诗,偏巧是“花氣袭人知昼暖”。薛蟠便嚷着袭人是宝贝。而这宝贝,两回前已经透过进怡红院的贾芸的眼睛“溜瞅”了半天,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但袭人把宝玉夜间偷系在腰间的那条大红汗巾子忙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表明她对“优伶有福,公子无缘”这一命运结局的憾恨。但这又与另一场戏异曲同工。这条大红汗巾子,琪官说是北静王送的,偏偏北静王也送过宝玉一串鹡鸰香(一作蕶苓香)念珠,且系圣上所赐。宝玉后来转送给黛玉,黛玉同样不领情:“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这不是拐着弯儿骂皇上么?但北静王老是送东西给面目姣好的少年,也未必不含讽意。
到了《水浒传》里,一切都简单了,那是囫囵的吃喝,直截的馈赠:
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设席,请端王居中坐定,都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这一对玉狮镇纸,一个玉龙笔架,王驸马隔日就差亲随高俅送去了端王府中,恰遇见端王在踢气球,高俅一不小心露了一脚,从此发迹。由此可见,在施耐庵笔下,这两样东西只是作为道具,起了黏合情节的功能,不像曹雪芹笔下,每一物事总是勾连起故事的发展,穿织起人物的命运。所以,曹雪芹会把汗巾的来历和特点一一交代,是北静王送的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施耐庵则一笔带过,“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要问怎样的玲珑?哪一个匠人?不提。
《红楼梦》里,“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水浒传》里,“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但是,两个段落里发生的一切,《红楼梦》依然在回环往复,余韵不绝,而《水浒传》却收缴干净,到此为止。施耐庵是线型的叙事,一切都悬空在目前,只一束光打在上面。曹雪芹的叙事却是网状的,拿奥尔巴赫的话说,是像荷马一样光照均匀,所以旮旮旯旯都能显影。宋淇是唯一曾经把曹雪芹与荷马相提并论的人,因为小赫胥黎指出荷马的伟大就在于能够将事物的整个真相全盘托出,这在宋淇看来,一如曹雪芹的明镜高悬,遍观圆照。
如此看来,《红楼梦》在感官、语言上的品位是不是比《水浒传》要高出许多呢?不能这么说。奥尔巴赫认为,荷马史诗与《旧约》故事这两种文体,事实上无分高下,它们只是不同的风格的基本类型而已。文字的繁简都是服务于总体需要的。《旧约》写亚伯拉罕带一仆一驴和爱子以撒走了三天路去燔祭上帝,沿途全无风景。《水浒》也是行动中的诗,好汉们走的都像是一条空荡荡的路。不是从作者看来,而是从人物看来,途中没有什么好瞧的,安全走到就不容易了。作者不会僭越到人物前头去发话,比如上面引过的那一段——
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不落手就是不释手。然而,旁人眼里不曾落手,是纯粹的客观;人物心中不愿释手,便是主观介入了。这个分寸要拿捏好。“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同样是即时的口气,在场的语境。难怪牟宗三盛赞《水浒》的文字,说一有风致,二极透脱,触处机来,步步是当下。
顾随也极赞施耐庵的文笔之妙:“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但是,若换了另一个角度,曹雪芹的境界似乎又更高了,因为如马鸣《大乘起信论》所说的,粗中之细,菩萨境界。细中之细,是佛境界。因此,同为对人类现实的再现与复叙,《红楼梦》的世界更接近于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所认知的那一个:人物牵扯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之中,说话和行动都得注意他人的感受,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总之,大观园里都是规训了的社会人,不像山寨水泊中人,只凭自然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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