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福邦:毕生年华,尽付冷门绝学
2022-03-11陈菁霞
陈菁霞
2021年10月30日,由武漢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纂的《古音汇纂》在武汉大学和商务印书馆联合出版。这一在前人看来无法完成的项目,前后历时22年,终于与读者见面。首发式上,84岁的宗福邦先生看上去安详,平和,淡淡的笑容中隐现着愉悦。揭幕仪式上,一旁79岁的安平秋先生扶着颤颤巍巍的宗福邦走近《古音汇纂》造型书塔,弟子于亭也趋前搀扶。从1985年领衔主编《故训汇纂》和《古音汇纂》,35年间,编纂团队中一拨又一拨成员眼看着他从中年到老年,青丝变成华发。
1955年,19岁的宗福邦从家乡广州考进武汉大学中文系,1959年毕业后留校。原本喜欢文学的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是大学毕业能够分到一家文艺刊物去当编辑,或是当个记者。“我真的没想到会留校当教师,更没想到会当汉语教师。”宗福邦的普通话很差,平时课堂讨论,他一般不敢发言,但老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一次讨论的时候,因为前面的人都谈得差不多了,宗福邦站起来说“我保(广州方言中“补”“保”同音)充一点”,话音刚落,整个教室哄堂大笑,他脸红得再也不敢往下说了。报考大学时,一心想闯世界的宗福邦未报考家乡的中山大学,初到武大,美丽的校园让他特别兴奋。宗福邦在家乡时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班上同学中也没有广州老乡,刚进武大那会儿,感觉自己“简直像到了国外一样”。他常常在吃过晚饭后,看着太阳在珞珈山对面的洪山慢慢西沉,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无限惆怅。
当年,系主任告诉他留校的消息,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唯恐自己无法胜任汉语教师的工作。“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分配。”1960年2月,宗福邦被武大安排到北京,参加语言研究所和文改会合办的音韵学讲习班,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大中小学的老师一起学习普通话。就这样从音标和发音一点点学起,宗福邦从此开始了他的汉语教师生涯,也为他日后从事汉语研究,编纂词典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个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情,但有时候“一件事就改变了你一生的道路”。这既是宗福邦对人生的感叹,也是他对自己青年时期的总结。
文革的头几年,学校停止招生,教师们无课可上,科研工作更是停滞不前。宗福邦说他一生最好的年华,十年用来当农民做猪倌,剩下的,都奉献给了大型集体项目。1975年,他参加编写《汉语大字典》,担任编委和武大编写组组长。此项任务源于同年于广州召开的新中国辞书史上著名的“中外语文词典编写出版规划座谈会”。《汉语大字典》是这次会议上规划编写出版的160种中外语文词典的其中一本。“这也是我人生道路的一个转折”。或许,很多人不愿意做编字典这种寂寞平淡的工作,宗福邦却很高兴,他想把“文革”十年中浪费的学术生命追补回来,能投入到《汉语大字典》这样代表国家尖端水平的编写工作,他把这看成是自己学术上的一次重大机遇。
被誉为“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收集汉字单字最多、释义最全的一部汉语字典”的《汉语大字典》,其首版由四川、湖北两省300多名专家、学者和教师经过10年努力编纂完成,于1990年出齐。曾荣获国家图书奖和全国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一等奖。
至于为什么要编纂《故训汇纂》,那还得从1983年说起。当时国家拨乱反正,发展学术,国务院成立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教育部成立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宗福邦于同年成为古委会委员,并受命筹建武大古籍所,出任所长。按照古委会当时的规定,每个研究所必须要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研究特色,拿出有分量的成果。武大古籍所队伍,基本上是武大《汉语大字典》编写组原班人马。这是古籍所的骨干力量,也是这支队伍的特色。另外,武大中文系是章黄学派的重镇,宗福邦的师辈中有好几位是黄侃(季刚)先生的弟子。武大古籍所自成立起,就与章黄学派有着深厚的学术渊源。根据这两大特点,宗福邦将整理研究传统语言学典籍作为武大研究所的专业发展方向。
当年,黄季刚先生在肯定阮元主编的《经籍籑诂》的价值的同时,曾指出这部训诂学著作在编纂体例和资料收录方面的不足,建议后人校补《经籍籑诂》,同时指出应编一部《经籍纂音》。《经籍籑诂》搜集唐代以前的古籍正文和注解中的训诂资料,内容丰富,这给他们早年编写《汉语大字典》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编字典要建立义项。这些义项就是利用这些古书里注释家们对它们所做的注释。这些注释恰恰是我们所需要的。”其实,不单单是《汉语大字典》参照《经籍籑诂》,宗福邦在编写《汉语大字典》过程中参照海内外同类著作时发现,中国台湾的《中文大辞典》,日本的《大汉和辞典》,也都大量引用《经籍籑诂》中的资料。“我们感觉到《经籍籑诂》非常有价值,对学术研究非常有用,但是《经籍籑诂》没有收录唐以后的字义训释资料。我们体会到季刚先生为什么提出要校补《经籍籑诂》。再结合自己的实践,我们深深感觉到,今天的汉语言学研究领域还有一块很大的空白。”
这就是编纂《故训汇纂》的由来。武大古籍所根据黄季刚先生的学术构想,将先秦至晚清两千多年里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有关字义训释资料,进行系统完备的收录,编成《故训汇纂》。其篇幅是《经籍籑诂》的三四倍。而时间上,也比宗福邦原计划的十年超出了八年。“这本书将要完工的时候,我们也考虑古籍所往后的发展。该如何选择?我们决定完成季刚先生的另一个构想,他不是说要编《经籍籑音》吗?那是搜集语音资料的,所以那个时候就决定编《古音汇纂》,把古人给我们留下来的极其丰厚的读音资料这笔遗产和字义资料遗产一样的编出来,把这一块空缺补足了。”
简言之,《故训汇纂》是历代汉字字义训释资料的总汇,勾勒了两千多年来汉字字义发展演变的脉络;《古音汇纂》则是历代汉字音读资料的总汇,努力探寻汉字字音发展演变的轨迹。《故训汇纂》在时间上接续《经籍籑诂》,且对唐以前的字义资料进行补充丰富,至少在体例上有章(《经籍籑诂》)可循,而《古音汇纂》则完全是新的开拓。“《古音汇纂》碰到的问题要多得多,因为没有参照,完全靠自己探索,探索里边总会有点小的弯路,发现有问题就大家讨论,提出新的构想,再逐步完善。”宗福邦说。
2020年11月3日,在商务印书馆年度十大好书评选中,《古音汇籑》高票当选,荣列其中。
巨大的成果背后,往往是团队的精诚合作与伟大奉献。
在古籍所团队中渐渐成长的于亭,目睹了导师“萃其全力,直至心力交瘁,年华老去”的过程。和宗福邦一起筹划和主持《古音汇纂》时,于亭还是武大一名年轻的讲师,十多年来,宗福邦一直谆谆告诫他,项目主持人必须要有奉献牺牲精神,一定要吃苦比别人多,做的比别人多。而宗福邦自己也确实在项目工作中自始至终亲力亲为。2005年,宗福邦健康状况急转直下,颈柱高位第一节处骨质畸变造成神经压迫,几近瘫痪。最后,他下定决心去广州动颈椎高位手术,风险巨大,行前,他带上一大摞《古音汇纂》的稿子,计划在手术前后看稿。虽然最后手术顺利,但是他的身体控制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尤其是手抖日益严重,写字对他成了件艰难痛苦的事情。这期间,他一直坚持带博士,审读论文,经他看过的《古音汇纂》初编稿和初审稿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哆哆嗦嗦、凌乱不堪的字迹。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的七八年,是我们最艰难的时期。”出版物的市场情况不太好,商务调整计划,提出压缩《故训汇纂》的篇幅,将原计划的八百万字减至四百万字。听到这个消息,身为主编的宗福邦一个多月里都睡不着觉,头发白了不少。“为什么睡不着?如果我不减到四百万字,他们就不肯出;如果减到四百万,这本书就毫无价值。因为四百万字跟《经籍籑诂》篇幅差不多,这就意味着必定要删去《经籍籑诂》很多有价值的资料,而我们新增的资料,也只能部分收录。这样的一本书,可以说真的是四不像,出版了又有什么价值呢?”最后,几经思忖的宗福邦决定跑一趟北京,亲自找商务的领导商谈。“商务的领导听进去了。他说了一句:就按你们的计划来,不改。这一点我非常感谢”。
早期编写《故训汇纂》的时候,客观条件特别艰苦。于亭回忆那时候“不仅要甘于清苦和寂寞,坐遥遥无期的冷板凳,而且往往与个人名利背道而驰,参与的每个人,事业发展和生活都受到一定的影响,时間长了,人心难免涣散懈怠,时有怨言”。宗福邦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团队成员的职称评定和工资收入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
“当时评职称都是要讲个人有多少成果,还必须要在权威刊物发多少文章,而我们这些人都把主要精力用在集体项目上了。”面对这样的情况,宗福邦压力巨大。作为主编,你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怎么能够保证你底下的人能够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无奈之下,他找到校领导,最终使问题得到了比较好的解决,队伍渐渐恢复稳定。2003年《故训汇纂》出版,获得学术界一致好评,被誉为“百年学术精品”。武大也将这本书作为学校的代表性成果,凡有外宾来访或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时,都作为礼物赠送来宾。“但是那段路走过来,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我好几个同辈朋友到退休时只评上了‘提退教授’,还有几个连提退教授都没当上,副教授时就退休了。到今天我一直都感到有愧,我总感到没有尽到我的责任,应该解决的问题没解决好,对不起大家。”
“他一生从事音韵学术,绍继章黄学派的学术脉络,也继承清儒实事求是、朴实无华的考据学风,敦兹实学,谢彼虚谈。他年青时代,以《关于广州话阴平调的分化问题》和二十年后《论入声的性质》,奠定了在汉语入声性质研究方面的重要学术地位。但按照他的说法,他一生最好的年华,十年用来当农民做猪倌了,剩下的,都奉献给了大型集体项目,自己的研究兴趣和研究话题,要么不能做,要么只能让路,一放再放。”总结导师一生学行,于亭认为宗福邦身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奉献”。
“白首丹铅,自具光华。”弟子于亭概括宗福邦的这句话,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责编:何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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