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晓角君行早
2022-03-11徐剑
徐剑
我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可以说,当年毛泽东的巨大影响力覆盖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也因此,对中共一大党史,我多少有点耳熟能详。随着时间巨流河的奔涌,到如今,有些记忆渐次模糊了,有些则清晰如昨。因此,当某一天,万卷出版公司邀我写一部党的一大报告文学读本时,我先是愕然,继而肃然,最后欣然从命。
答应写作此书后,我向出版方提出一个额外之请——读书行走,走访十三位中共一大参加者的诞生地、求学地、战斗地、牺牲地,以及叛变者的死无安葬之地,以期看见别人未曾看到的地方,发觉他人未曾发现的东西。这个想法博得了出版方赞同。
那天傍晚,在离军队大院不远的一家重庆小火锅店里签下了合同。我知道,这次自己真的要跃入时代的激流,在岩浆运行奔突般的烈焰中燃烧一回。
采访开始了。由北至南,我拜谒故居,走访党史专家,请教对敏感人物的臧否,一路追寻着十三位中共一大参加者的生命遗痕。
盛夏先入荆楚。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十三位党的一大参加者,五位出自湖北,两位来自湖南,占了半壁江山,可见当时两湖群星璀璨,英才列列。第一站是刘仁静的老家应城市,入住国家电网培训基地,旁边是应城市革命纪念馆。放下行囊,便去与馆长相谈。讲述了一番抗日战争时期董必武、陈赓在此培训进步青年、进行游击战的故事后,他为我推荐了一位姓朱的政协副主席。耄耋老人见到我惊叹:40年了,你是采访刘仁静的第二人。
这样的故事,俯拾皆是。其实考古般的田野行走,印证了我的一个创作信条——走不到的地方不写,看不见的东西不写,听不到的故事不写。
在何叔衡老家,面对着那座大宅院,我看到他一度也在那条船上,可是他早就清醒意識到,跟着体制走,中国没有任何希望,因此,这位前清秀才遂与旧世界作别,一生都在“赶考”。当教书先生时,他是开明绅士,为“宁乡四杰”之一;后又复读第一师范,与毛泽东是同学,一起出湘,参加党的一大;而后,他又远赴莫斯科留学,返回上海时,得知其养子、大女婿,党的湘东南特委书记夏尺江头悬长沙城门。他安慰大女儿实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会有牺牲的。撤往苏区后,他出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工农监察部部长、最高法院院长、内务部部长。握着党的刀把子,一次次刀下留人,决不错杀一个,因而被王明之流视为右倾机会主义者,撤销全部职务。长征前,他被排除在名单之外,留下来打游击。江西梅坑,一盘花生,一壶老酒,他与老友林伯渠作别,将实山、实嗣姐妹织的毛衣脱下来赠给林伯渠。山高水寒路远,愿战友多保重。他的夫人袁少娥在老家守了一辈子,不知丈夫为何不归。直至解放后,仍不敢问两个女儿半句,爹爹可好,是死,是活?弥留之际,唯一愿望,生不同衾,死可同穴。可她哪里知道,何叔衡与瞿秋白一起突围时,被白军杀害于山野,遗骸难寻。
还有董必武。长征时,他的爱人不在长征名单内,痴情的妻子一路相送,跟着队伍走了三天,将到五岭时,夫妻挥泪告别。念去去去,五岭迤逦,乌蒙磅礴,一对相爱之人从此天人两隔。多年后,董老忆及此,吟一首情诗永记,老泪纵横。
《天晓——1921》最后一程采访用了十天,是从湖南韶山,至安庆独秀山。这似乎是一种巧合。抵达长沙时,已是深夜。夜雨中坐车上湘江大桥,从橘子洲头侧身而过,抵韶山后入住建国酒店。当晚,一扫在京城的失眠之苦,一夜安睡无梦。醒时,已是天光大亮,朝阳从韶峰冉冉升起,光焰万丈,照耀三湘。前往拜谒毛泽东铜像时,天空一片蔚蓝,且现日月同辉。像前举手宣誓,重温入党誓词,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回到从前,再次被一片光华所覆盖。我此前已经多次来韶山了,此次,因《天晓——1921》再次入伟人诞生地,重游毛泽东纪念馆。馆里的文物大都是毛泽东1949年入北平、住中南海后的生活用品,原封不动搬回韶山。那件打着73个补丁的睡衣,卫士先试穿的棕色皮鞋,都让人觉得伟人不再遥远,有温度,有烟火气,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恋旧、重情义、不忘老友的长者。那一刻,我对这位至尊长者有了新的发现和认识。老人家在离世前的最后19个小时里,看书看文件11次,加起来1小时50分钟,下午4点30分最后一次阅读,次日凌晨溘然离去。我不由感叹,伟人的雄才大略,是从五千年文明长河中流淌而出的。
离开韶山,往独秀山一路走去。抵宁乡,再转道怀化,沿沅水而下,至沅陵窝溪周佛海老宅。再从怀化坐高铁到重庆,走进江津石墙院陈独秀的最后岁月。那天秋雨特别大,我站在陈独秀旧居陈列馆前,似乎看到了陈独秀在江津蛰居四载,度过其最后人生岁月的身影。在这个并不大的纪念馆里,我安静地看了三个半小时。
采访结束回到北京。刚写了不到一个月,新冠疫情暴发。我蛰伏于永定河孔雀城,伏案5个半月,每天7点坐到电脑前,写至子夜时分。到了4月上旬,免疫力下降,患了带状疱疹,腰缠半条龙,痛了一月之久。各地亲朋纷纷给我寄药。当31万字的书稿《天晓——1921》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时,不禁喜极而泣。十天会期之瞬,写尽百年沧桑。跟在十三位党的一大参加者身后踽踽独行,经历一场升华之旅。
推开窗子,春光明媚,百鸟啼鸣,铁栅栏上蔷薇花事正盛,生活多么安静美好。远天中,“南陈北李”与十三位一大与会者向我走来,青春与梦想,初心与信仰,忠贞与背叛,牺牲与尊严,壮丽与沉沦,皆跃然纸上,还魂归来,故国神州,积贫积弱不再。百年人生圆一梦,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天晓——1921》从采访至杀青,耗时一载,书稿审阅,又历时一年半,两进中央党史与文献研究院,终获通过。欣慰之余,我觉得自己拿到了一张党史、国史写作的入场券。感谢!谢行走采访中相助的刘克兴、王跃文、李云龙、纪红建、王丽君、韩生学、向显桃、李银德先生,慷慨以助,还提供不少孤本绝版。
“天晓”一词,取之《庄子·天地》中“冥冥之中,独见晓焉”之意。抚摩飘着墨香的新书《天晓——1921》,想到董必武携夫人于1964年清明节回到嘉兴,乘坐画舫,登上湖心岛,伫立烟雨楼,挥笔题下“作始也简,将毕也巨”,亦为庄子所语。
一段红色之旅画上句号,令我此生无憾。壮年变法三部曲之第二部落幕,就像刚打了胜仗凯旋的士兵,交回令牌,再等下一次出征。
十天后,我又去了西藏,去收割《金青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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