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折衷中西，融会古今”看岭南画派花鸟画艺术的发展

农干东

五岭以南，世称岭南。20世纪初，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三位先生（简称“二高一陈”）在这里推行中国现代国画之改革，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近现代中国画的发展，也因此形成了在画坛中影响最为深远的画派之一，即岭南画派。岭南画派以“折衷中西，融会古今”为艺术“革命”的途径，“二高一陈”三位先生继往开来，为中国画开辟了全新的领域和格局。花鸟画是岭南画派最具代表性的开拓领域之一，我们从第一代的开创者，到第二代、第三代的岭南派代表画家的艺术作品中，都能看到各自不同而又独特的艺术实践和发展。

一、“二高一陈”与岭南画派的开创

“二高一陈”三位先生生逢两千年以来中国社会未有之重大变革，他们一是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二是都曾留学日本，受到了来自东洋、西洋多种世界先进艺术形式的熏陶，三是都加入了由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中国同盟会组织，思想中产生了浓厚且急切需要变革的思想意识。纵观三位先生的花鸟画艺术，他们都有深厚的书法功底作为艺术革新的基础内核，又吸收西方素描、水彩等处理的手法，结合岭南特色的绘画题材，以及传统没骨、写意相融洽的技法，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折衷中西，融会古今”。在这之中，三位先生侧重点又各不相同，一方面使个人的艺术更具特色，另一方面也极大地丰富了岭南画派艺术的表现形式。

高剑父先生是岭南画派艺术的领袖人物，又是灵魂人物。他早年跟从岭南地区著名的画家居廉学画，居廉尤擅花鸟草虫等的艺术创作，于没骨、撞水撞粉等技法都有自己独到的处理运用，笔法工致，偏重古意，而设色则更加妍润。高剑父的花鸟画艺术继承了老师居廉细腻秀润的传统功夫元素，又广师多家，融南宋院体花鸟的富贵画风和文人士大夫的野逸清格于一体，对明以后林良、吕纪、陈淳、恽南田等的绘画研究颇深，再加上其个人深厚凝重的草书功底，使得他的花鸟画艺术古趣盎然又清新素雅，有着强烈的个人特色，这也为他日后进一步的革新打好了深厚的基础。

留学日本之后，他受到了西方透视、造型、色彩等观念的影响，吸收并借鉴了一部分日本浮世绘的营养，艺术上发生了一定的转变。他在绘画中引入素描关系的处理，使一部分形象更具体积感。另外，利用科学的色彩补色关系，寻找更多中间色，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画的色彩领域，还使画面观感上更加协调。通过大量空间背景的渲染，产生了一种具有现代朦胧美学的画面意境，更富清润淡雅的情调。

归国以后，高剑父先生进行了短期的革命事业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中国画的改革之中。这一时期，他的艺术更加成熟，将西方艺术的优秀元素与传统中国画完全融合在一起，通过写生等丰富的手段，使画面既生动鲜活又新颖秀雅。除此之外，他还积极推动岭南派艺术的发展与影响力，创办“春睡画院”并在各地举行展览。值得注意的是，高剑父先生并不认同“岭南派”的称谓，因为他的志向远不在岭南地区，而是志愿肩负起整个中国画的变革，称自己的绘画为“折衷派”，即折衷于古代与现代之间，中国与西方之间，最终达到艺术革命的成功。他通过这一系列的改造，最终实现了岭南地区中国画的大发展，也为岭南画派艺术风格的建立打好了基石。

高奇峰是高剑父的弟弟，他的花鸟画创作一方面师法前人，同时也受到了高剑父艺术的很大影响。后随兄一同赴日本留学，接受了很多西式的教育理念，从而带来了很多艺术上的自由发挥。相较于传统的花草写真，他更加乐衷于禽鸟走兽等形象的刻画，尤其是具有凶猛威严气势的狮子、老虎、雄鹰等，这与当时他想通过艺术唤醒落后的中国状态积极相关，也是革命题材的一种思想表达。

广东省博物馆馆藏一幅高奇峰1915年创作的《猛虎图》，画面中描绘了一头瞄准猎物运动激冲中的猛虎，身体呈收缩状，仿佛片刻之间即将一跃而起，目光锐利，满含坚毅与威猛，侧借着山体的斜势，将这种急转直下的动感描绘得心惊胆战。落款题写：“莽莽风云，乾坤独啸。崛起山林，英雄写照”，慷慨激昂地表达了一种革命者英勇无敌的英雄气概，气魄更大，也更加富有现实主义的象征意义。我们通过老虎身上的结构动态，包括斑纹以及面部深入的描绘，可以一窥高奇峰先生高超的艺术水平。他采用了西方重写实的造型手段，结合色彩与素描关系的处理，下笔松动传神。山体则是用传统的方法勾勒，再施以明暗的皴染，背景罩以莽苍感，加重气氛。整体的画面协调一致，再加上颇为凝练朴拙的用笔，全面地表现了中与西融合、古与今折衷的全新艺术表现形式。

陈树人早年同高剑父、高奇峰同在居廉门下学习绘画，交往颇为密切。他的花鸟画在老师居廉的基础之上，广师恽南田、金农、华嵒等。相较于“二高”两位先生的艺术作品更加崇尚墨与色的氤氲味道，陈树人的花鸟画更喜欢运用传统重骨力的中国画用笔来描绘岭南四季如春的素材形象。这一部分得益于他深厚的书法功底，使画面的气质感觉生拙又散发出更加内在的味道；另一部分也是受到了当时上海地区流行的金石文化的影响。

在以用笔为主的基础之上，他又通过留学日本，吸收了很多西方色彩和素描造型，以及抽象构成的艺术手段，第一，画面设色愈发浓重，通常直接以色代墨，注重笔触的大小、疏密、浓淡等，从形式构成上使画面的现代感更强；第二，注重光影与体积，重的地方有时候直接用传统中国画的焦墨，墨色层次变化更大，淡的地方又极通透，既具备光影带来的现实感，又暗含传统文人的笔墨意味，在中西之间完美地找到了平衡；第三，打破了原有花鸟画的构图程式，现藏广东省美术馆的陈树人《江南春色图》是他晚年的代表作品（见图1），全幅由一枝桃花、几缕细柳、两只小鸟构成，若从传统位置经营的角度讲看似是毫无关系的，正是这种源自西方点线面形式构成思考而产生的“拼贴感”，给了画面更加轻松自然的活跃气氛，同时也突破了原有中国画的藩篱。

图1 《江南春色图》

“二高一陈”三位先生的努力，为中国画开辟了极宽大的发展空间，也为岭南画派的前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第二代被誉为“岭南四杰”的画家赵少昂、杨善深、关山月和黎雄才正是站在开创者的“肩膀”之上，最终取得了更加非凡的艺术成就，岭南画派于是迎来了持续博大的辉章呈现。

二、第二代的岭南画派艺术发展

如果说第一代的岭南画派开创者一方面需要坚守传统中国画内在的笔墨表达，另一方面又需要以科学严谨的态度吸纳外来艺术的精粹营养，以彻底地革新现代中国画，那么在处理手段和笔墨运用上难免相对的收敛工谨。那么，在第二代艺术家的作品表现中，他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向更加豪放、更重视中国写意性精神表达的方向发展。在这之中，赵少昂与杨善深两位先生尤其在花鸟画方面的建树颇高，且两家致力的角度也因个人审美、意趣表达等的不同而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选择，将岭南画派花鸟画艺术的发展推向了更加豪迈且丰富并将产生更多可能性高峰的艺术舞台。

赵少昂先生的花鸟画笔墨在豪放之余，更加注重传写物象的“真”与“神”。笔触活泼自然，注重巧妙的变化与恰到好处的神情趣意；设色精纯而清新自然，虽不浓烈，但感觉香气已跃纸而出，实堪称近现代“妙品第一”。赵少昂被誉为高奇峰之后的最佳传人，为国内外艺术界所推崇，著名的教育家徐悲鸿就曾经有诗赞颂他说：“画派南天有继人，赵君花鸟实传神。”关于“传神”，早在东晋画圣顾恺之就曾提出“以形写神”的论点，赵少昂花鸟画的“神”也来源于他对物象之“形”的刻画，而写形的基础在于对写生对象逼肖之“真”的准确把握，呈现在用笔上。赵少昂的花鸟以笔运意，不管是带墨还是带色，下笔都极精简，表达准确到位，不允许有半分含糊的废话，这也是他花鸟特别见性灵的表现。然而这并不是慢慢细致刻画的结果，相反他的用笔呈现一种信手拈来的奔放、直抒胸臆的表达，只是在最关键的地方，比如禽鸟的五官、娇羞的花蒂等地方有妙夺造化的点缀，顿时使画面传神非常，可见艺术造诣锤炼之精，体现了他对传统中国画写意精神的深入理解。

赵少昂花鸟画生动鲜活的另一特征是他吸收了许多西洋艺术的营养，特别是日本画和水彩画对他的影响颇深。比如在颜色的选择上，他经常使用水彩画的颜料，使色彩感觉更莹润透亮，在此基础上通过背景的晕染、形象的刻画等，寻找一种折衷于中国画与日本画之间的意境表达，整体画面也因此焕然一新，将岭南画派的花鸟画艺术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杨善深先生的花鸟笔墨豪放，更见雄强与浑朴，这源于他深厚的笔墨修养。功力的体现在于善以篆籀之笔作画，下笔壮硕，运墨自然饱满浑厚。重墨与焦墨是他惯用的墨色，同时注意墨色的变化与画面节奏感的张弛布局，从而产生了极强的艺术冲击力。受日本竹内栖凤艺术的影响，杨善深花鸟画艺术中的很大一部分题材都是动物画，这也是自开创者开始岭南画派一直坚守的阵地之一，无论是翎毛还是走兽，水族还是草虫，千姿百态的动物形象进入他的笔下散发出艺术的感染力。杨善深的动物画特别注重笔墨的抽象形态，有些几不类物象，只以大块的笔触“象形”，然后加上带有明确特征的眼、嘴、爪子等，从而得到“达意”的艺术形象，写意亦在“似与不似之间”，体现了极高的艺术素养。杨善深花鸟画的布景不像其他岭南画派的画家一样，喜欢通过一两遍通透的晕染达到润泽的效果，而是以由干到湿几遍不同的笔触，积染出深厚且丰富的层次变化，弥补了岭南画派在赋色上一向单薄的缺失。

对笔墨的追求是杨善深花鸟画的灵魂，他在画面形式创造与艺术处理上的种种表现，并不是对单纯样式风格的追求和塑造，而是精神信念驱动下个人美学表达和人格特质的一种显现，而作品背后所透露的朴拙、雄浑，以及对花鸟世界的共情与观照才是他个人艺术的重点，所以杨善深花鸟画艺术对岭南画派的发展应该是体现在对格调的提升。

在岭南画派的第二代画家中，关山月的花鸟画艺术亦成绩斐然，尤其是他笔下的寒梅，笔墨老辣苍雄，是对傲骨凌霜坚韧气质的歌陈；黎雄才所写亦沉雄稳健。在他们的努力下，岭南画派花鸟画艺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有了前两代所积淀的深厚基础，至第三代画家中，伍嘉陵、何永祥等现当代艺术家才可以在岭南画派的大发展潮流之下独具特色，又在工写结合、艺术的现代感与形式感等方面有了新的突破，并将岭南画派“折衷中西，融会古今”的革新传统沿着不断推动现代中国画发展的道路带向前方。

三、结语

岭南画派作为20世纪对中国艺术影响最重大的三个画派之一，它始终沿着“折衷中西、融会古今”的道路，在坚守住中华文化最精粹的根基之上，谋求不断壮硕自身的西方艺术营养，借着革命之光，将中国画推向了更现代化发展的领域。中国花鸟画也在这场可歌可泣的艺术革命历程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辉煌成就。“二高一陈”三位先生，以及第二代赵少昂、杨善深等先辈在这场革命中冲锋陷阵，才有了后来岭南画派丰硕的艺术果实，并将在后来人的接续中持续取得更长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