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蚂拐节仪式音声文化解读
——以广西东兰兰阳村蚂拐节为例*
2022-03-10王薇
王 薇
(南宁师范大学,广西南宁 530000)
蚂拐是壮族对青蛙的称呼。壮族蚂拐节,也称“蛙婆节”,流行于广西西北部红水河流域的壮族村寨,以河池市的东兰县、天峨县、南丹县为主,是当地壮族群众民间流行的传统节庆活动。它通过崇蛙、祭蛙,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具有原始、古朴的民族特质,是壮族人民对青蛙崇拜的具体化。东兰兰阳蚂拐节从正月初六准备开始,历时十天左右结束。主要程序有:节前准备、找蚂拐、蚂拐拜年、孝蚂拐、葬蚂拐等。孝蚂拐期间,人们敲铜鼓、举办蚂拐歌会,是最为热闹的民族节日。
一、蚂拐节仪式音声的文化生态
(一)自然地理环境
红水河是珠江流域西江水系干流,横穿广西中部,是流经河池市的第一大河。河道穿行喀斯特山区,河谷狭窄,谷坡陡峭,耕地分散,全流域内以山地为主,石灰岩分布面广,岩溶发育。红水河河谷为亚热带气候,河道两岸是壮族和瑶族聚居地区,由于其独特的地理空间,孕育出的民族文化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浓郁的民族特色。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中华民族文明的起源不仅仅限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也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源头之一。因此,红水河流域原始文化的研究不仅仅是广西古代文明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在珠江流域史前文化乃至中华民族史前文化研究中亦占有一定位置,具有较重要的学术价值。
红水河畔的东兰县是蚂拐节活动广为流行的区域。兰阳村位于东兰县境西北部,距县城18公里,东兰至天峨的公路从村中穿过。四周环山,中间平地,在地理环境上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该地区经济和社会经济生产起点比较低,石山多,耕地少,基础较差。当地大部分居民还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生产生活模式中,民众仍然以传统的农耕经济为主要生计模式,农业生产因其地貌特征缺水干旱,多以玉米等旱作为主。
(二)民族文化
红水河流域有着丰富的考古文化,据文献记载,在东兰发掘到一些人类早期使用的磨制石器,以及古稻作文化相关的文物,如石斧、石锌等,这似乎是用作谷物脱壳的工具。这些说明这一地区的壮族先民最早开发岭南并开始人工水稻栽培技术,生活方式以农业生产为主。从此,以水稻种植为主要生存和发展方式的文化,衍生出一系列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风俗习惯,也使生活在这里的民族群体深深印上了“稻作”文化的印记。东兰县的传统民俗文化保存得较为完好,内容丰富多彩,民风古朴。例如:正月“蚂拐节”、壮族“三月三”、四月“牛魂节”、七月十四日“中元节”等。这些节日庆典涉及人们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文化和民间宗教信仰,皆与稻作农业生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节庆的目的在于庆祝田产丰收、祈求神灵保佑人畜平安,祈“那”生息永远是红水河流域传统节日不可缺少的重要主题。
(三)传统信仰属性
红水河流域普遍崇尚自然崇拜,好巫尚鬼、多神崇拜、祖先崇拜和巫术等原始信仰等都是盛行于壮族地区的具有原始性质的宗教文化。壮族先民企望得到各方神灵的保护,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始终是壮民族原生性宗教信仰的主导内容。壮族自然崇拜的遗风在红水河的壮族地区保留的仍较为完整,作为稻作民族,人们对太阳、雷神、蛙神的崇拜是一脉相承的,其旨在祈求阳光、雨水为水稻耕作提供前提,祈求五谷丰登,这应是红水河流域壮族自然崇拜的原因及本质意义。东兰民间的民俗文化特征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各种祭仪性质主要是原生性宗教,祭祀目的与“那”文化互渗渗透,主旨以祈祷五谷丰登和人丁兴旺为目的,是壮族原始宗教信仰的残存和延续。
二、蚂拐节仪式音声的文化解读
(一)蚂拐节主要仪式内容及音声构成
东兰兰阳蚂拐仪式在程序内容上主要包括节前准备和仪式过程。人们在准备举办蚂拐节前要成立“筹备组”,指导各项事宜。此外还要制作蚂拐节中要用的各种器具,如:绘制幡旗、制作蚂拐棺,同时敲响铜鼓、张贴海报,欢迎周围村落的人前来参加蚂拐节。主要仪式集中在正月十五和正月十六两天。仪式过程由找蚂拐、蚂拐拜年、孝蚂拐、葬蚂拐等。
壮族蚂拐节仪式音声指的是在仪式空间的依托下,以蚂拐信仰为目的,以声音为媒介,在仪式过程中的具有意义的音乐与声响,其贯穿仪式始终,是壮族蚂拐节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纵观整个蚂拐节仪式,纷繁复杂的各种音声交织在各个活动环节,麽公的念唱、壮族歌手的演唱、铜鼓乐的演奏、人们的呼喊声……,这些构成了蚂拐节仪式特有的“音声声谱”。曹本冶先生曾把“仪式音声”解释为“仪式中一切听得到的和听不到的音响”,除了听见的声音,宗教仪式的主持者在仪式进行中心里默诵的,局外人看来无声的声音也是音声的一种形式。依此内容,壮族蚂拐节的仪式中出现的音声主要可以分为人声和器物声。
蚂拐节其主要仪式仪程及其音声构成见下表:
1.人声。
包括“在语言性至歌唱性境域内的各种念诵和唱诵”这一类听得见的音声,和无声的“心诵”。蚂拐节中听得见的人声主要是麽公恭贺性的吟诵调、歌师的歌曲唱诵(音乐类人声)和找蚂拐时的众人的呼喊声(非音乐类人声);蚂拐节中的“心诵”主要是仪式主持者在蚂拐开棺验骨时祈祷神意,人神沟通时所用。兰阳蚂拐节音乐性的音声主要有《蚂拐拜年歌》《蚂拐出世歌》《恭贺歌》。
《蚂拐拜年歌》是仪式中吟诵性质的音乐音声。蚂拐队游村拜年时,从村东第一家起,铜锣敲响,两麽公站在主家大门外两侧,各用一手将蚂拐棺托至大门门嵋,而后齐声高唱《蚂拐拜年歌》。蚂拐拜年歌用壮话演唱,歌词表达了在蚂拐神庇护下,主家五谷丰登、无病无灾、儿孙多福的祝福。该曲子速度平稳,旋律质朴,节奏较为单一,基本是“×××× ×”统一的节奏型,与语言节奏一致,具有明显的朗诵性。歌曲根据歌词音调一气呵成,结构相当于一个段落。衬词出现在曲头曲尾,曲调带有强烈的呼唤性质,前后两句由众人齐声呼喊,是呼喊性的吟诵。整首歌曲在曲调及歌词上首尾呼应。
《蚂拐出世歌》等是在找到蚂拐后、蚂拐歌会期间都要演唱的歌曲,由两名年老的女性歌师演唱。歌词主要叙述蚂拐节的来历,讲述蚂拐神的故事。这类歌曲篇幅比较大,较长的结构用一个曲调反复演唱不同的歌词。整体来看,此歌旋律起伏较小,词体结构为五言式,曲中衬词多,主要为“na、e、lei”等,一般用于开头的起音及句尾的拖音。采用段落变唱,歌曲曲调根据唱词的内容可长可短,其结构是非均等性的,乐句的划分以演唱者的换气口为标准。从旋律节奏来看,其音域较窄,只有五度,以二度和三度地跳进为主,偶尔出现的装饰性的倚音点缀其中。节奏以均分性节奏为主,抒咏性的长音和蜻蜓点水式的休止巧妙地使用,加强了歌唱的抒情性及旋律的动力,能更好地表达人们对蚂拐的崇敬之情。其音乐平实朴素,也保留着较原始的风貌。
而在蚂拐歌会中演唱的东兰《恭贺歌》属于当地民歌,开头为固定式的唱词音调,歌曲衬词多,一般为两人对唱。歌词结构开始以五言为主,进入高潮后以七言为主。歌曲整体结构根据歌词段落的数目可长达数十段。旋律平直,起伏不大,均分性的节奏为主。曲式结构为段落变唱,基本曲调不变,根据情况填词演唱。段落结构为非方正性的。
非音乐类人声包括呼喊、欢笑等音声也贯穿仪式始终,例如在蚂拐节中找到第一只蚂拐后、葬蚂拐时占卜到吉兆时,众人便兴高采烈,齐声高呼“唉—唔一啊!嚎—啊—酒”。这是仪式过程中独具特色的无伴奏人声形式,众人整齐有力的呼喊,极具感染力,使人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娱神兼以娱人,增强了族群之间的感情及文化认同。
2.器物声。包括铜鼓、锣等器乐的声音和鞭炮等其他仪式期间发出的声响。
铜鼓是东兰蚂拐节最重要的乐器,被壮族人民心中的神器,铜鼓的声音能传到神界,是人与神沟通的重要工具。据民间传说,敲击铜鼓,声震天庭,天神雷王听到铜鼓的响声,便知道人间有事向他祈求,使会拨开云头往下界看,究竟人间对他有什么要求。但凡天旱时,人们就要敲打铜鼓,祈祷天上降雨下来。民众在蚂拐期间,每天都拿铜鼓敲打。敲击铜鼓是为了讨好雷神,同时增加吉祥、热闹的氛围;蚂拐仪式中,在找蚂拐和蚂拐拜年时,为便于行进,演奏方式一般为两人一前一后合抬一条木杠,木杠上侧吊着用绳子系着的铜鼓。后者用左手扶着铜鼓,右手执鼓槌敲击鼓面,边走边敲。此类演奏方式时,都有锣的加入,增加了音响效果,同时渲染了节日气氛。其他演奏形式最常见的是四面铜鼓合奏。找一宽敞空地,将四面铜鼓(一般为两面母鼓、两面公鼓)侧悬于固定的架子上进行演奏。将铜鼓排列成行,鼓手面朝同一方向站好,一人一鼓,左手持瓦片在侧面鼓腰上均匀地拍打,右手持鼓槌敲击铜鼓鼓面中间的太阳纹,四面铜鼓分公鼓和母鼓,音高各不相同。通常,鼓手按照一、三、二、四的顺序依次敲响铜鼓,四人所击的鼓点不在同一节拍上,因此听起来像四个声部的合奏。东兰兰阳蚂拐节中铜鼓乐的鼓点当地人统称为“敲花”,主要节奏类型分四种,称为“单”“花六”“花七”“花四”,各种节奏穿插进行,敲打起来悦耳动听。同样,仪式中的鞭炮声渲染节日气氛,祈祷节日顺利开展。
(二)蚂拐节仪式音声符号的象征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象征符号”是感性实体和精神形式之间的“中介物”。这个“中介物”不仅仅作为指向性的符号存在,而是直接将看得见的符号领域与看不见的符号领域相互联系,从物质世界指向精神形式。蚂拐节仪式音声是一个符号整体,作为“中介物”,通过仪式音声象征符号意义的追索,分析蚂拐仪式信仰中仪式音声的多重含义。
解析壮民族蚂拐仪式的音声,不难发现其蕴含着壮族先民古朴的哲学辩证观和艺术观。壮族先民原始思维认为凶吉祸福是对立统一、相互依存的,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变。比如在蚂拐节中,卜骨等若不是吉兆,则请麽公念诵施法、请来神灵保佑,就可转危为安,求的福禄。因此,麽公在蚂拐节的地位才会得到大众如此的重视。同时,蚂拐仪式中的音声反映出壮美与柔美融通的艺术观。在蚂拐仪式音声有的壮美、有的柔美,铜鼓声铿锵有力,表现出壮美,蚂拐歌曲调表现出了柔美。整体来看,壮族蚂拐节仪式中的音乐载体以铿锵、激越的体鸣乐器为主,气质粗狂朴实,气氛热烈,这些乐器保留了较多的原始形态,其音声也表现出朴实隆重的情绪、苍劲粗犷的风格、庄重深沉的意象。因此,蚂拐节仪式音声是反映壮民族生态伦理观和民族特色生态环境的重要符号。
铜鼓是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乐器,是壮族的一种神器,曾被广泛用于壮族先民的信号等方面。古代社会交通不发达,通讯技术落后,每遇到重要事情就要敲击铜鼓,进行联络,铜鼓声在壮族先人的心目中具有召唤、聚合的意义。如今在交通方便、通讯技术发达、信息传播便捷的社会里,这一古老功能的聚众召唤功能仍在延续。蚂拐节仪式活动不需要严格的时间、程序限制。每当鞭炮声响起、人们敲响铜鼓,唱起蚂拐歌,其他村屯的群众都会在听到后第一时间赶来参加活动,在这里,仪式中的音声是召唤聚众的符号。
蚂拐节仪式音声蕴含丰富的少数民族地方性知识与“民间智慧”,具有重要的价值。例如仪式过程中所唱的蚂拐歌内容涉及蚂拐节的来源、蚂拐神的传说、族群生活、生产等各个方面的知识。通过麽公和歌师的念诵、演唱,唤起了村民们对族群历史的记忆。当老人们讲起蚂拐故事、唱起蚂拐歌、敲打起铜鼓时,年轻一代就会在这个“蚂拐特色”的文化习俗和氛围中不自觉地接受“文化涵化”,加深了对本民族文化的认识,促进了民族文化特征外显的表达,蚂拐节仪式的每一次的音声的展示也都是对族群认同不断建构的过程。因此,蚂拐节仪式音声作为一种族群的特色文化记忆符号,传递着宗族情感,凝聚着宗族人心,在凝聚族群、促进文化认同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最后,仪式中的音声是这一传统节日社会功能转换的符号象征。在蚂拐仪式祭祀中,“蚂拐神”是活动的主题,人们围绕“蚂拐神”顶礼膜拜,用铜鼓沟通与蚂拐神的联系,愉悦神灵,使神能得到“最大的快乐”;用歌声赞美蚂拐神的功德,歌唱蚂拐神的英勇。仪式中的音声衬托出庄重肃穆的气氛,表达人们对蚂拐神的尊重和虔诚。慢慢地,仪式中的音声更加丰富。兰阳孝蚂拐期间的蚂拐歌会,除了开始时蚂拐叙事歌的演唱具有仪式祭祀性质、赞颂蚂拐的丰功伟绩外,其他绝大部分歌曲内容与蚂拐节祭祀内容没有联系,更多的是男女情歌对唱。人们通宵达旦的对歌、赛歌,蚂拐节仪式功能从娱神转为娱人。
结语
广西东兰兰阳村的蚂拐节仪式,与壮族稻作文化历史积淀相关,是壮族稻作文化的“活化石”。“仪式中的音声”作为壮族蚂拐节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结构要素,是民族文化的深层体现。蚂拐仪式中的音声作为壮族特色文化符号,再现了壮民族生态伦理观和民族特色生态环境,成为壮族文化认同、宗族认同的重要方式,成为族群的特色文化记忆符号,也记载了仪式社会功能从娱神到娱人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