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全球化语境中的多元音乐文化观念研究》
2022-03-10杨玥
杨 玥
(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江苏南京 210000)
20世纪热力学“熵”(Entropy)概念的提出在人文社科研究领域引起很大反响。“熵”是测量混乱程度的单位,在封闭环境中,能量总数是守恒的,层次较高的位能做功而产生较低层次的位能,且转换的过程单向不可逆直至总量耗散衰尽,这就是“熵”量越来越大的过程,即“熵增”。“熵增”是一个从具有鲜明特色的平衡状态走向陈旧同一的混沌状态的过程,而宇宙在熵增的过程中由能量的衰竭最终走向静止和死亡的“热寂”。
在音乐研究领域,针对“欧洲音乐中心主义”的熵增状态,音乐学科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学界提出“多元音乐文化”的概念。为了思考中国音乐文化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发展,宋瑾、韩锺恩、洛秦和管建华四位学者课题组合著的《全球化语境中的多元文化音乐观念研究》(宋瑾、韩锺恩、洛秦、管建华著,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20.1,以下简称《全球化》)一书从音乐人类学、音乐美学和音乐教育等角度对全球化语境下“多元文化音乐”发展的实践意义与现实问题进行探讨,并提出将中国传统价值观念“和”与现代“生态哲学美学”观念相结合推进全球化/多元化音乐发展的思路。
课题组首先做了大量资料收集工作,并由宋瑾进行“全球化”关键词的采集和梳理。在此基础上四位学者各自分工进行相关研究写作:宋瑾撰写第一单元全球化/多元化和结语;韩锺恩撰写第二单元“多元音乐文化”美学角度的阐述;洛秦撰写第三单元人类学角度的阐述;管建华撰写第四单元教育学角度的阐述和音乐发展的问题。四位学者研究视角不同,学术资源和学术思想各有特色,观点却较为一致,呈现出“家族形似”性,且在内容上相互呼应,使全书呈现出“1+3+1”的结构。结合全球政治语境、现代传媒发展、文化身份变化等现实冲突影响,四位学者在《全球化》中提出以中国传统价值观“和而不同”的理念作为探索全球化/多元化音乐发展的构思,呼吁在文化的开放和对话中不断拓宽民族国家、文化传统乃至学科的界限,让各种文化在世界舞台上“相视而笑”,实现“多元文化主义”观念健康、生态、理想的价值的内涵。
他者世界:多元音乐文化观念的转向
从整体看,《全球化》首先对“多元音乐文化”发展的思想基础与核心精神进行梳理分析,由于四位学者都不同程度地掌握音乐人类学知识,因此全书以音乐人类学作为主要方法论阐述“多元”观点在音乐学科领域的影响。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 Theory)作为一种思想或理论,是自20世纪初在欧美学界逐渐掀起的一股浪潮,在人类学、历史研究、文化批评等多个领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和研究。西方音乐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受到批判,以德国为主的欧洲学者们开拓了对“他者”(the other)音乐的宏观比较实践。由于历时(历史层面)和共时(生存环境)间的差异导致各族群、各地区难以存在统一的价值范式标准,因此单一的社会形态中也可以共存数种不同的音乐与表演形式,且每一种社会体系都存在相应的音乐文化,并非只有自我(the self)系统这一种固定的价值标准。
人类学的“他者”观念影响使音乐学科进行了一场关注重心的转向,对于“他者”文化的界定和认知实际上就是“多元文化”中“多元”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元文化思想是与音乐人类学学科形成和发展相伴相生的。在《全球化》第三单元中,洛秦阐释了音乐人类学思想对多元文化实践的作用和意义:“自从进入‘他者’的世界以来,人类学者逐渐认识到‘他者’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特性,意识到西方文化体系只不过是世界多元文化体系中的一种。通过对‘他者’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实践体验,人类学家认识到每一种文化都具有各自独特的宇宙观,应加以尊重和平地看待”。作为一种文化现象,音乐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超时代性、超地域性的特点。比如说,西方古典音乐历经百年流传至今日依旧长演不衰,而用西洋乐器演奏中国传统民间曲调——贺绿汀创作的《牧童短笛》在美籍俄裔音乐家齐尔品举办的“中国风味的钢琴曲”评选中获得一等奖,西方艺术创作技法与乐曲浓郁的民族风味完美融合,成就了享誉国内外乐坛的佳作——可见在一种音乐体系的内部,就具有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主动传承;并且即使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生活环境有差异,似乎人类对音乐总是很容易产生共情。这是因为对于不同形态音乐的接受存在着文化间的“互通”性,相对于有形的文化标识,音乐文化的差异更能获得人们的宽容。因此世界音乐不是一种或多种音乐形式,而是一种聆听方式,是一种跨时空、跨地域、跨文化地与我们自身音乐世界之外的世界进行交流的方式,也正是人类大众这种对音乐的聆听和接受才呈现了音乐人类学多元文化观念的实践。
多元文化的困境:熵增化的反叛
毋庸置疑,多元音乐文化观念的语境是全球化的发展。鲍辛格说,欧洲人叫“美国化”,亚洲人叫“西化”,而亚洲人所说的“西化”又把欧洲算在内。以此扩大类推,全球化实际上是发达社会将科技与文化成果输出予欠发达社会共享——这种带有意识形态霸凌性质的文化输出势必导致全球文化的均质化。大众文化的发展使文化工业广为传播,西方流行音乐元素充斥市场,几乎席卷全球: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oseph Jackson,美国男歌手)带着全世界青年“beat it”,Lady gaga的“雷人风”横扫各国音乐榜单。瞬时“全球化”又成了“消解个性”的代名词——因为一切似乎都“均质化、普同化、西方化”了。因此,呼号“多元”仿佛成了“全球病”唯一的解药。对此宋瑾在《全球化》第一单元对后现代差异价值观的分析中提出,“音乐文化并没有绝对的‘纯种’——在历史中,每一种音乐文化都不断变化并和其他音乐文化进行不同程度的交流,不断产生融合”。也就是说,音乐文化不存在绝对的“本真性”,即使是最传统的原生态音乐文化也不应当忽视其自身的流变和其他音乐文化的渗透交融,一味地追求文化间的绝对差异,实际上是将“多元”分割成无数孤立的“一元”。此时“多元音乐文化”被刻意割裂成一座座新的孤岛零落在世界音乐的空间。音乐文化的界限被藩篱禁锢、文化间的交流不复存在,“多元文化”在自我隔绝的文化孤立主义小空间体系内开始了新的“熵增”时代。
图1 多元音乐文化的集合
图2 文化孤立主义下的多元音乐文化
为了追求“多元文化”与“西方”的“差异性”特质,一些世界音乐节选用的作品表面上以“地方性”为特色,实际上还是用西方创作技法为评判标准,地方器乐只是披着“多元”形式的文化符号,音乐作品展示的是一种脱离语境的“舞台真实”。这种“世界音乐”的音声舞台表演仅仅是西方想象中、并以西方自身为参照的“异国风情”,西方学者依旧主导定义了所谓“多元”的概念,并将这种“绝对差异”的多元文化封闭在真空环境下。宋瑾在此指出西方式民族音乐学研究中就有这样的倾向:希望非西方文化中的音乐都是静态的、原生态的,以便供他们研究。
多元并不一定意味着中心主义的消解,也可能意味着文化内涵的悬置。韩锺恩在《全球化》第二单元从美学角度对当代音乐文化的“多元泛化”现象进行反思。在“多元”观念影响下,文化元素被随意解构切割,不仅导致音乐形态的游移错位、无序拼贴,也使音乐文化原有的深层结构被模糊瓦解,甚至审美意义扭曲。因此学者应警惕对“多元文化”持完全无批判的立场,避免陷入“泛文化”的窠臼,以不至于走向虚无主义。同时,韩锺恩对“多元文化格局”能否成为全球化语境的公约提出质疑:多元文化的众声喧哗似乎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单边主义我行我素的既定轨迹。交流过程当中隐伏着的对抗不仅没有休战,反而以“文化相对论”“后现代”“后殖民”“后冷战”等概念转变的角色出场。“多元”的状态仍然是“多种世界,一个声音”。
在《全球化》的第四单元中,管建华就从音乐教育的后殖民批评转向阐述了音乐教育资源输出的单边主义现象。正如内特尔(Bruno Nettl)在《八个城市的音乐文化传统与变迁》前言部分表明的主旨:每篇文章立足一个城市,运用一种或多种研究方法,旨在诠释传统音乐文化在城市生活现代化,尤其是西方化进程中扮演的角色。由此可见,对“多元文化”的接受不应该是一个被动的过程。
“汇通”而非“提纯”:从文化多元到文化间性
《全球化》一书承认了多元化本应该是全球化进程的一部分,因为只有通过全球化的高速发展,多元文化才能得以被发现、传播并保护。实际上全球化过程并未表明文化多样性的消除,而是表明了在共享一个共同世界的前提下,不同文化模式的并存和较量越来越显重要。在现代化、流行化的语境下,许多民族原生性的生存环境不断受到外部政治和文化的冲击,弱势民族被强势民族渗透、同化、甚至侵略。宋瑾指出应警惕种族主义和新民族中心主义抬头的另一种形态:作为“他者”的异文化是否反而因为学术追求“多元化”的“政治正确”占据了优势地位以俯视现代社会?在得到“多元文化主义”这把“尚方宝剑”之后,是不是原本处在弱势地位的少数民族文化反而可以凌驾在西方或其他主流文化之上了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宋瑾在《全球化》 中又介绍了巴柔为弥补“多元文化主义”的不足之处而提出“文化间性”(L'interculturalité)的概念。相较于更偏向“文化并置”的多元范式,文化间性更强调跨文化间的对话,在承认文化差异之时,首先把文化的“差异”视作相对的、辩证的,而非绝对的、彻底的,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各种文化间的差异。同时文化间对话也不一定必须是刻意对等的,更不一定是只存在于双边的,应当去努力破除对话主客体的边界,破除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文化间性”倡导的是各种文化间尊重差异、理解差异,在“和而不同”的动态关系中寻求各种文化间的平衡。如果说文化趋同意味着差异的消失,文化统一敲响了世界文化体系僵死的警钟,与之相反,“和而不同”则是差异文化的共同归属。“和”指文化的相互交流理解、尊重各种文化的特性,“不同”则表示在文化间的开放和对话中接受合理性的文化差异。
文化多样性是全人类的共同遗产,但将多元文化机械地“提纯”,在文化间设立鸿沟使之封闭于自我的熵增体系中却是局限的、与“多元”之初心相悖的。伽达默尔说:“哲学之任务,就是去发现完全不同的东西中的相通之处”。“汇通”不只是哲学的使命,同时也是“文化多元”视野下音乐学科的使命。如果说全球文化的同质化是世界文化体系熵增热寂的悲惨前景,孤立的“本土文化主义”观念又将“多元文化”束缚在自我封闭的孤岛,那么《全球化》中提出以“汇通”为宗旨,坚持“和而不同”,提倡以“文化对话”补充“文化并置”的文化间性思想无疑更为辩证、更和谐地促进了文化的多元发展,能够加强文化间的理解与宽容,拓宽新的交流途径,构建一种健康稳固的文化生态。因此紧密结合现实实践对全球化语境下的“多元文化主义”进行反思,以“文化间性”的“汇通性”生态视域弥补“多元文化”学理与实践中的缺陷是《全球化》一书课题组提供的新思路,也启发了未来同类研究的持续探索。
总结
《全球化语境下的多元音乐文化观念研究》一书从音乐人类学、美学、音乐史学、音乐教育学等角度介绍了后现代视野下“多元音乐文化”观念的发展,并结合现实阐释与反思全球化语境下“多元文化”所面临的困境,提出以“文化间性”的“汇通性”视域弥补“多元文化”学理与实践中的缺陷。狭隘的“多元文化”视野必然使人类“求同存异”的愿景向“求异去同”的地方民族保护主义、文化孤立主义演变,世界文化、世界音乐体系将必然走向僵化的寒冬。因此辩证地看待异文化与自我文化的关系,以“和而不同”的间性文化视野进行多元文化间的对话,在文化的开放和对话中不断拓宽民族国家、文化传统乃至学科的界限尤为重要。四位学者在《全球化》中提出的“文化间性”与“和/生态”的观念无疑将成为全球化语境下多元文化得以持续发展的文化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