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草
2022-03-10张崇贤
◎张崇贤
记不清是哪天了,只记得是一个阴天,天气有些干冷。根据所学专业,我被分到云安区畜牧兽医站。
乘坐6个多小时的班车到县城,带着行李下车,跃入我的眼帘的是一条狭窄的小街,宽不过丈余,长不过百米。街两边都是些低矮破旧的平房,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这就是我参加工作的县城?我心里袭来阵阵悲怆,我是被“充军”来了。我正不知所措时,一个面色苍黑,约50开外的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小伙子你就是中专毕业分到我们单位的小于同志吧,我叫赵明秋,是云安区畜牧兽医站站长,接上级通知来接你。”我急忙收住哭丧的脸笑道:“赵站长,谢谢你来接我,单位在哪?”“你跟我走就知道了,你的行李我帮你背。”“不必了,我自己背,不重,也就是一点垫盖的行李,几件衣服和几本书。”赵站长不容分说将我的行李背上,我拎着包跟着他走,一直向北边的一座山走去。我满腹狐疑地问站长:“怎么走出城外了?”他指着前面高大布满森林的山说:“就在那,翻过这山就到了,可能要走一个小时。”我听了心里直打鼓。
我们穿过一条布满原始森林的深箐,箐底传来淙淙的流水声,箐两边长着二三围粗的锥栎、红栎、水冬瓜树。我们开始爬坡,路陡峭难走,凹凸不平,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或崴伤脚。坡爬了一程时,路边有一个平坎,我们坐下来小憩,路两边的树木很密。赵站长说:“这些林子里有麂子、豹子,天晴时如果麂子 ‘吭、吭’ 地叫,第二天保准下雨,晚上有人看见豹子手电筒似的眼睛,但没听说伤人的事。”我听了胆战心惊,赵站长接着说:“县城原先不在这里,两年前迁来了,因无资金建房,县级机关办公、住房都很紧张,我们农水科和下属站所就都搬来这山上,这里原来是县万头养猪场场址。猪场垮后,稍加改造,猪厩就变成人住了。”我们继续爬坡。“万头养猪场也就几千头,还是从全县各生产队无偿地调来的,又不讲科学又没有饲料,人也是从生产队抽调来的,大规模的毁林开荒种粮食、种饲料,多好的大松树、大栎树,大片大片的砍倒,一把火烧了,刀耕火种,种一撇坡收一土锅,两三年就撂荒了。猪的来源咋就染上了病,听说是猪瘟,死得惨啊,不到半年几乎全部死光,很多人都心疼得流泪。”我们都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上山来。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的缓坡上,一字儿横着几列长长的低矮平房,样子很整齐。赵站长说:“到了,就是这了,猪厩改成员工宿舍兼办公用房。”走进屋内只见是双列式房间,中间是走道,全用木板装成隔墙,房间很小只能靠墙放两张单床,中间放一张小单桌,算是二人间。赵站长把我的行李放在靠墙的一张木架上,说是我的床。轻轻碰一下,摇摇晃晃。“没有床,都是赵站长用了一天时间用锯子,钉子制作的。”同屋的小吴说。“条件差将就点。”赵站长说,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
当晚,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我叫吴成明,富源县人,曲靖农校畜牧班毕业,去年分到云安区畜牧兽医站。”小吴自我介绍。“我,于树先,富民县人,今年省畜牧兽医学校毕业。”我接着说:“我刚来生活上工作上都不熟,还请多多关照。”“都是同行,不用客套,相互学习呗!”小吴一脸谦和地说。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吴同我相处十分融洽,我俩无话不谈,好事坏事共同分享。
我休整了两天后,赵站长召集全站职工会议,其实也就7人,其中4名中专生。赵站长传达了农水科会议精神:“全国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姚科长要求人人都要学,特别是 ‘老三篇’,要记熟,甚至要背下来,年底县上要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争取有人出席。同时我们也要重点落实毛主席关于 ‘大养其猪’ 的指示。省州畜牧主管部门也要求抓好以猪为首的畜牧业,结合我县实际要抓好疫病防治,今年春防要抓早抓好。疫苗注射密度省、州要求90%以上,而我们县、公社、大队三级防疫网络不健全,给牲畜防疫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但不管困难有多大,都得按上级的要求完成。”
我参加工作第一次下乡,赵站长关心我,安排吴成明带我到彝族聚居的石蜡公社组织牲畜春季防疫工作。我俩跟着驮运疫苗的马帮,在这茶马古道上第一次体验了山间铃响马帮来。一路上小吴告诉我,赵站长老家武定,解放初期,他出身贫农,又是土改工作积极分子,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还是被人民政府吸收参加工作,入了党,无产阶级立场坚定,为人正直,做人处事也还可以。我们跟着马帮走了两天才到石蜡公社。公社兽医矣正阳接待了我们,他是地道的当地彝族人,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一些,汉语讲得还算流利。小吴说:“疫苗同去年一样,每瓶40头分的猪瘟冻干苗,和每瓶100毫升20头份的氢氧化铝猪肺疫疫苗。要求避热避光保存,25天内完成注射任务。”矣正阳听后哭丧着脸说:“去冬今春公社正修建一个小(一)型水库,全公社劳力几乎都上阵修水库去了,找不到防疫员。每个生产大队仅有一名人医兼兽医,但人家领的补贴是人医那边的,我们这头没有,所以人家也很不听我们的。那怎么办呢?找公社领导汇报请求解决行吗?”“还是先把疫苗发到大队吧!”小吴说。电话通知三天了,还有三个大队没来领疫苗,小吴说不能再等了,我们三个人,一人包一个大队,小吴要我送路程最近的依拿大队,矣正阳详细告诉我,沿着这个山梁走,下一个坡,过一条箐,再上坡就到了,岔路是有,但你记住,专拣大路走,大约两小时就到了。
路没有错,就是太难走了,坑坑坎坎的一点平路都没有,到大部队找到了大队医生施玉,没想到却是如此俊俏的彝家妹子。她用半生半熟的汉语说:“阿表哥,辛苦了。谢谢你帮我送药来。”我说不客气,都是为了工作。更让我惊奇的是,她一个彝家姑娘打猪针会那么利索。我和她第二天就开始逐村逐寨地打猪针。她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战士,面对会发威咬人的对手,毫不畏惧。她稍折腾一下,她的对手就屈服了,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耷耳地挤在角落里,任她一针一针地戳,令我刮目相看,我得好好地向她学习。为了加快进度,她从村东包抄过来,我从村西攻进去,不漏一户,有生产队长带着我做工作,进展顺利,不长时间,这个28户的彝村就完成了,她完成了72头,我才56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在接下来几个村的防疫注射中,都是她打头阵,扛大旗,使我由衷地佩服了。而且她像大姐姐一样,处处关心照顾我,在彝民家吃饭,她用彝话交流,我一点都听不懂,只能从他们的脸色和眼神上猜测。他们都很穷,吃的是蚕豆叶掺饭,给我吃大米饭,使我很不自在。
晚上住宿,她总是挑最讲卫生最暖和的姑娘床铺让我睡,我看到彝民们戏谑地跟她说什么,她笑了起来,脸上也红了起来,也许是说我跟她的关系吧。彝民们很淳朴热情,他们碰到我,我只听到说阿表哥,接下来说什么我就听不懂了。也许是说:“阿表哥来家坐吧!”这时我突然口干喉痛,可能这几天都吃了彝族同胞炒干蚕豆,吃了上火,连喝水都疼痛难忍。施玉说:“不要紧,我们本地山箐里有一种中草药,汉话叫勿忘草,春天开红色小花很好看,用来泡水喝有特效,你试试看!”她带我进入一条很深的大箐,找到了这种勿忘草,是一种草本植物,高约10多公分,看形态像是菊科植物,开着水红色鲜艳小花,还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很是美丽。连根采回泡水当茶喝,一入口就觉得清凉爽口,接连喝完两杯,顿觉咽喉好了些,我就连着喝,第二天咽喉竟然不痛了,我感到很惊奇,这美丽的小花又耐看又治病,且功效神奇,真不能忘记它,于是我带着它夹在书中阴干做标本。
我们用9天时间完成了全大队17个生产队、376户、1556头猪的防疫注射任务,但细算下来密度只有88.8%,其原因是当地彝民有放养山猪的习惯,早晚关厩、白天放山,这样总有极少数在山上过夜,特别是母猪发情时几天都不归家,在山上找野公猪结亲,过些日子生下一窝花里胡哨的小野猪。还有一个村,老辈子人就传下来,人无厕所猪无厩,就无法做到头头注射,我不知道其他大队注射密度能否达到要求。施玉带着我回到大部队,我看了时间还早,想赶回公社联系一下其他大队完成情况,施玉不让走,她用很不熟练的汉话说:“阿表哥,早着呢,他们肯定是没完成呢,你帮我八九天了,跟我吃顿饭吧,明早天气凉凉呢再走。”当晚施玉忙前忙后动手做了几道菜,一碗番茄炒鸡蛋,一碗喷香的腊肉,一盘炒得金灿灿的蚕豆,一碗绿得耀眼的大青菜,还有半斤甘蔗渣酒。不用说吃,只看了就让人直淌口水,在当时已经算是奢侈的了。我说:“妹子,你咋本事那么好,弄来那么多好东西?”那些年代物资短缺,老百姓日子难过,买东西得凭票,什么鸡啊,蛋啊,酒烟茶米,样样都要票,不知她怎么弄来的。“阿表哥,我也没票,我也没本事,这些人情世故的小事我还可以勉强应付。你想哪有吃五谷不生病呢,一生病就得求医,我们彝家人重情重义,人家对你好,你不能忘记,你得还情呢。”她说得我心服口服,那顿晚餐是我参加工作以来吃的最开心的晚餐,半斤烧酒两人平分也恰到好处,施玉脸色红润,更显得娇美无比,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好极了,连连夹菜给我,她就像有说不完的话,那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回公社,施玉恋恋不舍地送我好大一截路,还说要我经常来看她,我答应一定来看她,她才止步,含情脉脉地目送我,我不断地回头向她摆手,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松林中。
回到公社才知道小吴他们都没有回来,说明他们还没有完成,我想去支援他们,苦于不熟路,电话也难打通,那时的电话都是手摇电话,话线是单线的,几个大队串通,摇电话十几个大队的电话铃都会同时响,就规定某个大队摇几下,用来区别来电,我费了好大周折才摇通了,小吴和矣正阳所在大队部,说是已完成正赶往公社。据掌握的情况显示,其他三个大队仅完成一半多点,小吴提议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我们每人去支援一个大队,我和矣正阳都同意,于是又走村串寨,东家猪厩钻进、西家猪厩钻出,又苦战了8天才算完成。我们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从头到脚猪屎尿臭不可闻,矣正阳领我们到附近一个小水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大家才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两天。石蜡公社春防只用了22天就完成了,但密度只有81.6%,矣正阳说按90%报上去,我会补针的。
春防陆陆续续进行了一个多月,各公社报来的注射密度都超过90%,从数字上看,各公社都完成得很好。赵站长皱了眉头无奈地说:“就按他们报上来的数字往上报吧! 人人都心知肚明,现有的条件怎么能做到呢?我们也不可能去查证,从理论上讲如此高密度才能有效地防治疫病流行,但从实践上看,生产者的认知水平、饲养管理水平都无法达到。”
牲畜生产是畜牧业的重头戏,每年春秋两季防疫注射都在进行,可是,我经常在巡回医疗中发现。每年局部小范围的猪瘟疫情还是不断发生。
县粮食局粮油加工厂养猪场猪病,开始只有一头猪发病,体温高达41度,用镇痛退热剂不退,第2天增加到三头发病。以后几天里,厩里的猪全部发病,我诊断是典型的猪瘟病。我告知厂长:“其他厩里的猪迅速转移隔离,并紧急预防注射猪瘟疫苗,厩舍彻底消毒,病猪全部销毁深埋,这样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事后粮油加工厂厂长带着糖果糕点亲自登门感谢,赵站长接待他们,谢绝了礼品,并说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五一节放假一天,农水科食堂打牙祭,畜牧兽医站、林业站、农机站、水工队、经营管理站及农水科办公室,每个站也就几个人,平时大家都下乡,难得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每人每月供一斤肉,也得分两顿吃,除了每餐交一角七分伙食钱另交五角肉钱。半斤肉吃得到口不到肚,酒也买不到。小吴通过熟人到县医院买了瓶半斤装三七药酒,我俩一口气便喝了个底朝天。没有食堂,只有厨房,全农水科几十几号人全蹲在厨房外的红土地上,这里一撮、那里一窝,兴高采烈地吃饭。厨房外一棵老梭罗树上吊着一截工字钢,是用来敲钟吃饭的。
晚饭后,大家三三两两地约伴下山进县城观看节日文艺演出。因生活太枯燥了,只要县上有什么文艺活动,我们都会不惜走一小时的路去凑热闹。县城没有电影院,电影都是在露天放映,一年下来也难得有几次,我记得什么 《南征北战》 《渡江侦察记》 《五朵金花》 《阿诗玛》 等都看过。文艺演出是在县上开大会的礼堂,过去是农具厂的大车间。我和小吴也观看了演出,是县花灯剧团演出的花灯剧 《七妹与蛇郎》,散场后回到宿舍已经11点多了。
第二天,我和小吴商量着向赵站长提出要求,到白邑公社下面那些生产队的猪场去指导养猪。赵站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当时是执行“两条腿走路”的发展养猪方针即公养私养相结合,要求每个生产队都要办养猪场。一哄而上,饲料短缺,又不注重疫病防治,基本上得不偿失。我们教他们猪饲料生喂,反复讲,煮饲料喂猪不科学,费时费工费柴火,稍不注意就会发生亚硝酸盐中毒死亡,但传统的习惯势力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改变,没办法,只有慢慢来。
回县城的路上过着几条深箐,我没忘记勿忘草为我解除病痛,我和小吴满箐寻找,在最后一条箐里终于找到它。我告诉小吴,特效药要永远铭记在心。我特意采了几株带回去插在花瓶里,一阵馨香钻进我的鼻孔,勿忘草水红色的小花,正张着美丽的脸蛋对着我笑得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