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诗词古韵悟人生
2022-03-10王志琴
王志琴
叶嘉莹说:“有人问我,以后还会有人喜欢古诗吗?我说,只要古诗存在,一定有人喜爱它。诗歌里有生命,你不会知道千年后还有人读了你的诗歌,会感动。诗词有生命,读诗词能让人有心灵的力量。”
2021年2月17日,叶嘉莹被评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感动中国》组委会在给予叶嘉莹的颁奖辞中写道:“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
叶嘉莹,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20世纪70年代,已是多所名牌大学教授的叶嘉莹,宁愿不要任何报酬,毅然回国教书。不仅如此,她还热衷公益事业,累计捐款3500多万元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叶嘉莹说:“人的精神品格能够提升,提升以后,他就有他自己内心的一份快乐。他不会每天总是为追求现实的那一点金钱之类的东西而丢掉人生最宝贵的价值。”
诗词照亮前行的路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家里藏书繁多,家中长辈每有空闲时间就吟诗作对,快哉乐哉。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叶嘉莹也接受了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其中就包括诗词歌赋。
叶嘉莹3岁时,就开始跟着父母一起学习辨别四声;6岁左右,叶嘉莹与弟弟一起跟着姨母读背《论语》,这也是她的启蒙书,因为当时年纪还小,所以叶嘉莹就只是将它背熟了记在脑海里。“我从小是关在家门里长大的,所以像荡秋千、跳绳我都不会,我就是读诵诗歌。”别人家的小朋友都在胡同里边嬉戏打闹的时候,叶嘉莹就默默搬来自己的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背唐诗。
长到11岁,叶嘉莹又开始跟随爱好诗词、联语的伯父一同学习作诗。庭院中的竹子、石榴花、枣花、落日、月影是她写诗的主要题材。在诗中,无论是写夏天的枣花,还是秋天的菊花,叶嘉莹都能将自己少女心性明朗的那一面给展露出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当时叶嘉莹的父亲在上海航空公司工作,上海沦陷后,他音讯全无。
1941年,17岁的叶嘉莹考上了辅仁大学。同年,叶嘉莹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锥心之痛,她的母亲因癌症住院,术后不久因感染,在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就去世了。早已习惯用诗词来抒发感情的她,难忍心中悲痛,写下了8首《哭母诗》。
父亲杳无音信,母亲因病去世,叶嘉莹带着两个弟弟和伯父一家相依为命,她突然懂了杜甫、懂了辛弃疾、懂了文天祥,也突然读懂了小时候背过的那些晦涩厚重的古文和诗词,相似的遭遇,让她更能体会那些诗词背后的情感。
尽管生活十分艰苦,但在伯父和伯母的照顾下,叶嘉莹的学业没有中断。在辅仁大学,叶嘉莹结识了许多有才华、有学识的老师,而对她影响最大的一位老师,就是顾随。
1942年的秋天,诗词大师顾随来辅仁大学任教。第一次上课,叶嘉莹觉得顾随老师讲课方式很特别。叶嘉莹非常喜欢顾随老师的讲课方式,他从来都不拘泥于做一些词句的简单翻译,而是更有深度地传达关于诗词的美感。在顾随的带领下,叶嘉莹增进了不少文字功底,更加对诗词文化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后来,叶嘉莹回忆说,顾先生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修养,而且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更兼之对诗歌有天生极为敏锐的禀赋,所以他讲诗既“融贯中西”,又能不受中西方学说知识局限。
关于这段师生情谊,还有一段佳话。
顾随除了在辅仁大学教书,还在中国大学开词选课,叶嘉莹也跑去听,一听6年。6年间,她记下8大本笔记,还有许多散页的笔记。此后,在飘零辗转忧患苦难的生涯中,叶嘉莹将这些笔记一直随身携带,完好无损地保存着。1982年,叶嘉莹将整整8册笔记交给顾随先生之女、河北大学中文系教授顾之京,并协助她整理成7万字的《驮庵诗话》,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随全集》;又于2005年,將剩余的全部笔记交由顾之京,整理为《顾随诗词讲记》一册,2006年3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当被问及在艰难困厄的时期,为何也没有丢掉先生笔记时,叶嘉莹说:“老师的笔记只有我一个人记,宇宙之间都没有这个东西了。我总是随身携带,拼了一切要把它带出来。我知道老师笔记的价值。”“当然我也不是保存起来,留作我自己的‘武林秘籍’。我今天讲的也是自己的东西,不是按照老师讲的。”她这样补充说。
漂泊中的热爱与坚守
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先后在当时的北平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华光女中任教。
1948年叶嘉莹南下到南京结婚,不久随丈夫迁居台湾,并在台湾生活了18年,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极为艰辛的岁月。
在台湾的那些年,叶嘉莹的丈夫被卷入“白色恐怖”下狱后,她靠教书承担起养活一家老小的重担。
那段日子里,叶嘉莹吃尽了苦头。
最开始没有住的地方,只能寄人篱下,住在丈夫的姐姐家里,家里人口多,叶嘉莹没有地方睡,只能在走廊睡地铺。孩子幼小尚不能分担母亲的忧愁,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要哭,却只能强忍眼泪。“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1950年开始,她被台湾大学聘为教授,并先后受淡江文理学院、教育广播电台、教育电视台和辅仁大学的聘请,教授诗选、文选、词选、曲选、杜甫诗等课程。后来白先勇、席慕蓉等一批现代作家、诗人成为她的学生。
1966年,叶嘉莹以台湾大学交换教授的身份赴美国讲学,先后担任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的教授,后来和家人定居在加拿大。
叶嘉莹刚到外国教书时,英文很差,但为了照顾学生,她必须要全英文教学,为此,她每天都要背诵单词到深夜。“我每天要查生字,然后第二天去上课。我就用最笨的英文连比带画地讲给学生。即便是这样,听课的学生从十六七个一下子增加到六七十个。我过了两年一天到晚查生字的生活,英文进步了很多。”
叶嘉莹热爱诗词,不仅希望国人能爱这源远流长的文化,也希望更多外国人懂得中国的诗词之美。“想让西方人更好地了解中国诗词,就需要用西方人的思维方式看待、评论和讲述中国古典诗词,语言则是熟悉西方思维最便捷有效的工具。”为此,当时叶嘉莹虽已年过半百,依然坚持不懈苦练英语。
在英文逐渐熟练以后,叶嘉莹接受了哈佛大学教授海陶玮的建议,“有空就跑去旁听西方的文学理论课。”除了听课,她研读了大量西方文学理论的书籍,并大胆尝试将所学西方文学理论引入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之中,收到良好效果,获得国际学术界广泛认可。在加拿大,教书仅半年,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就史无前例地授予叶嘉莹终身教授的称号。1990年,叶嘉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的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回国教书是我一生唯一的选择”
叶嘉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心酸中又让人无比感动:“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选择,我去台湾不是我的选择,我去美国、去加拿大都是迫不得已。我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次主动选择,就是回国教书。”
年岁渐长的叶嘉莹思乡之情越来越心切。叶嘉莹希望回到祖国,回到她的家乡,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家做点什么。
1978年,叶嘉莹正式提出回国讲学。一年后,她的申请得到批准,她可以利用放假的时间回国讲学。叶嘉莹在长诗《祖国行》里写道:“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对于第一次来天津的场景,叶嘉莹记忆犹新:“当时的南大(南开大学)操场上还搭着许多临建棚,当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外国专家楼,我只能住在市区的一个饭店里边。那时中国经济不发达,又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南大的老师一个月的薪水只有几十块人民币。”叶嘉莹回来全是自费,讲课也不要任何报酬。
当年南开大学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讲授汉魏南北朝诗。她已经55岁,每周上课两次,地点在主楼一间约可坐300人的大阶梯教室。
初到南开授课,盛况空前。教室里满满当当,台阶上、窗戶上都坐着学生,叶嘉莹得从教室门口曲曲折折地绕,才能走上讲台。
一位学生回忆道:“叶先生在讲台上一站,从声音到她的这个手势、这个体态,让我们耳目一新。没有见过,真是美啊。”
叶嘉莹继承了老师顾随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灵的感受。在黑板上的板书也很好看,竖排繁体,一边说一边写,速度很快,学生们听都听呆了。从那儿以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外校的学生也赶到南开大学旁听。临时增加的课桌椅一直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以致有时叶嘉莹想要走进教室、步上讲台都十分困难。
为了控制教室的学生容量,南开大学决定发放通行证,学生只有拿着通行证才能进入教室。为了去听叶嘉莹老师的课,同学们各种法子都想了出来,有些甚至用萝卜刻假听课证,招数层出不穷。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到不肯下课。她与学生们就这样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直到熄灯的号角吹起。她做了一首诗形容当时的场面:“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从1979年开始,她就这样一个人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辗转于中加两国,除了南开大学,她还到北京大学、天津大学、兰州大学、新疆大学等数十所高校,免费教授中华古典诗词。有人问叶嘉莹为什么要把传播古诗词当成自己的追求?她说“我这个莲花总会凋谢,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这么好的东西不讲给年轻人知道,你不但对不起下面的年轻的人,你也对不起古人”。
一生只做一件事
中华诗词滥觞于先秦,是有节奏、有韵律并富有感情色彩的一种语言艺术形式,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学形式。严格的格律韵脚、凝练的语言、绵密的章法、充沛的情感以及丰富的意象是中华诗词美之所在,诗词是中华数千年社会文化生活的缩影。
叶嘉莹说,诗歌的价值在于滋养精神和文化。“中国古代伟大诗人往往是用生命谱写诗篇、用生活实践诗篇,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千百年后的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力。古典诗词凝聚中华文化的理念、志趣、气度、神韵,是中华民族的血脉、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
从这个精神家园中,叶嘉莹获得了力量。在后来颠沛飘零,甚至动荡离乱中,她依然坦然面对人生。并且,她还将这种精神传递给了更多的人。
70多年的教书生涯,叶嘉莹为无数人传道授业。从天真孩童到耄耋老者,无不从她的讲授中品味诗词之大美,体悟中华文化之深邃。
在加拿大教书时,曾经跟随叶嘉莹学习中国古典诗词的洋研究生就有十几位,她还另外带了一班完全不懂中文的洋学生。“1969年,我最开始教的两位学生,原本要在美国加州大学念博士,后因反对越战而到加拿大求学,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导师,恰好我刚来,就让我教他们。”叶嘉莹说,她用不太标准的英语,用自己对诗词的真实感悟和真诚心,打动了这些洋学生。
不过叶嘉莹始终认为,古典诗词的根在大陆,用英语讲得再好,也无法真正讲清楚诗词中的深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无限的涵义和意境,就很难和外国学生说得通透。”
“我本是一个在讲课时喜欢随意发挥‘跑野马’的人,却要用英语讲课,失去了这一份随意发挥的乐趣。”叶嘉莹这样描述自己在国外讲诗词的尴尬。她还曾为此写过一首七言绝句:“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自从回归故土之后,叶嘉莹的工作就变得更加繁忙了。
1989年,65岁的叶嘉莹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退休了,但是她对诗词的热爱却不减半分。于是她开始了到处参加相关论坛、讲座的生活,并且每年依旧会花费一整个学期的时间,在国内从事教学工作,致力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继承与传播。
1993年,叶嘉莹受邀担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初创的研究所没有办公室和教室,更没有经费,她捐献出自己的一半退休金,约10万美元,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2018年6月,叶嘉莹向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捐出1857万元,2019年5月叶嘉莹再次捐款1711万元,累计捐赠3568万元,在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为传统文化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如今,已近百岁的叶嘉莹仍然常常在自己的居所与学生们谈论诗词,整理自己的学术文稿。每每讲起诗词,这位素衣华发的老人便焕发出不一样的风采。她曾在《给孩子的古诗词》一书里这样说:“有人问我,以后还会有人喜欢古诗吗?我说,只要古诗存在,一定有人喜爱它。诗歌里有生命,你不会知道千年后还有人读了你的诗歌,会感动。诗词有生命,读诗词能让人有心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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