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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风雷总关情

2022-03-08邵振坤

中华瑰宝 2022年3期
关键词:戏曲天气舞台

邵振坤

剧目

戏曲中与天气相关的剧目不可胜数。元杂剧最负盛名的《窦娥冤》中,六月飞雪象征着窦娥的坚贞不屈。四大南戏之一的《拜月亭》里,一场凄风苦雨改变了蒋世隆与王瑞兰的命运。《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吕蒙正风雪破窑记》更直接以雨、雪为题。昆曲《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中都有精彩的天气描写。秦腔《走雪山》、川剧《秋江》、曲剧《风雪配》、锡剧《珍珠塔》、粤剧《雪拥蓝关》、豫剧《血溅乌纱》等剧目中,更是借题发挥,在表现雨雪天气的同时,创造了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表演桥段。

京剧剧目中,如《锁麟囊》中的“春秋亭外风雨暴”,《杨门女将》中的“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白蛇传》中的“雨过天晴湖山如洗,微风习习透罗衣”,《双阳公主》中的“风萧萧惯长征千里战马”,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段。诸葛亮南屏山《借东风》、杨继业两狼山《碰碑》、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清风亭》天雷打死张继保,还有《马前泼水》和《舍命全交》等老生剧目中,都有风、雪、雷的元素。与雨相关的,如《乌盆记》中刘世昌在赵大家中避雨,《潇湘夜雨》里崔文远雨夜赶路,其中“走伞”桥段“擎伞吊毛”表演令人印象深刻。

现代戏中,天气场景更多地被运用于叙事、抒情情节。如越剧《祥林嫂》和京剧《白毛女》中的漫天风雪,《智取威虎山》里的林海雪原,《沙家浜》里的“风声紧”,《杜鹃山》里的“乱云飞”,《红色娘子军》里的风雨雷电……天气在戏曲中不仅可以烘托气氛、渲染情绪,甚至还可以成为剧中人物交流的对象,帮助人物直接抒发情感。

表演

生活中的天气是看得见、摸得着或者感受得到的,可是在戏曲舞台上该怎么呈现呢?显然不能像影视作品那样造出实景,最主要的还是靠演员的表演。

一般而言,戏曲中有专门的动作程式来表现不同的天气。以水袖为例:侧脸抬手,与眉齐平,意为挡风;翻袖上举,高过头顶,便是挡雨;俯身低头,单袖在膝部轻扫,是为掸雪;双袖在眼前挥动,配以迷离的眼神,表现迷雾。生活中是先有风雷雨雪,再有人类不同的反应,而戏曲舞台上则是演员扬袖雨至、拂袖云开。

把这些单独的动作串联起来,就形成了成套的表演模式。京剧《御碑亭》为了表现女主人公孟月华雨夜赶路的着急心情,就有精彩的“滑雨”表演,先后运用翻袖、扬袖、滑步、软屁股座子、圆场、掸袖等技巧,表现她慌乱、着急的心情。尚小云先生在此基础上加以丰富和发展,专门设计了“三滑步”,通过三次不同幅度的滑倒,反复渲染雨急路滑、足重难行的窘态:从毫无防备的滑跌,到稍有防备的滑坐,再到在泥泞中反复挣扎最终保持平衡。观众从目不暇接的身段表演中,既领会了剧中人的境遇,也为演员精湛的演技所震撼。

“滑雨”的表演,是艺术家通过观察生活、总结规律,用艺术手法加以夸张、美化创造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不仅生动表现了剧中人焦急的情绪,还处处体现了“美”的原则。生活中人在滑倒时往往很难顾及自己的形象,但戏曲则要求演员举手投足都要规范、美观。

这种美的原则,对于各个行当都是适用的。京剧《潇湘夜雨》中老生的“走伞”和锡剧《珍珠塔》中小生的“跌雪”,为了表现在雨雪中行路之难,运用了“擎伞吊毛”的特技,既美观又惊险,对演员的基本功有很高的要求。而特技之“特”,在于只有在表现特殊天气时才能用—古人晴天一般不打伞,不打伞就不会出现“走伞”这样的特技。这是特定情境下的特定表演。可以说,戏曲中的天气制约了角色的行动,更激发了艺术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这样的创造,在京剧电影《野猪林》里有很典型的例子。为了逼真地表现山神庙一场的漫天风雪,摄制组最初用泡沫塑料铺满画面,像则像矣,却产生了新的问题。泡沫塑料蓬松,演员轻踩上去尚且容易打滑,遑论繁复的身段和激烈的开打了。另外,泡沫塑料与绸制的剧装容易产生静电,雪花哪有粘得演员满身都是的道理呢?

正在摄制组一筹莫展之际,有“活神仙”之誉的李少春先生提出以盐代雪。镜头中,远处用泡沫塑料,近处铺以盐层,逼真地再现了山神庙前银装素裹的景象,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机敏相比,老艺人“撒盐差可拟”的创意倒显得更为质朴,富有烟火气。

写意

除了演员的表演,戏曲舞台上表现不同的天气,也离不开其他舞台工作者的配合,尤值一提的是演奏员或舞美师制造的音响效果。传统戏里,风声和雨声都是用打击乐来表现的。京剧《白蛇传》游湖一场中,雨过天晴,船到钱塘门,小青着急地说:“小姐,这伞?”白蛇轻挥水袖(表示作法),乐队配合发出“仓啷啷……”的声音,暗示“又下雨了”,这才引出了许仙借伞的情节。

现代戏中的天气较传统戏中有了更多创造性的表现手法,舞美工作者发明了专门模拟风声、雨声、雷声的装置。雨声,是在蒲扇上坠以玻璃珠、螺母等物,使用时快速抖动,模拟出“雨打芭蕉、万叶千声”的感觉;雷声,是在后台置一大块铁皮,用力抖动,制造出雷霆万钧的声效;风声,则是通过摇动一架形似风扇的装置,转轮带動空气,便会发出呼呼的声响……

以音响的方式来“点染”环境,是中国戏曲写意性的体现。这种写意,旨在唤起观众对于自然现象的联想,使观众主动地发挥想象,配合演员的表演,在脑海中构建一种富有诗意的情境。这种“意趣”使观众也参与到戏曲创作中来,从而获得一种在“写实”作品中难以达到的审美享受。

戏曲表现天气时,这种“写意”精神不仅体现在音响上,还表现为各色“砌末”,亦即简单的舞台装置或大小道具。最常见的便是伞。伞在生活中无非是遮风挡雨,但是到了戏曲舞台上不仅能表现天气,还焕发了新的生命力。《白蛇传》里游湖借伞,伞成了许仙和白素贞的定情信物。《钟馗嫁妹》中,伞是钟馗的法器,也是他身份的象征。而锡剧《珍珠塔》里“跌雪”一场,单从伞的形态,观众便能看出风从哪里刮来、雪是大是小,进而感受到方卿处境的窘迫,生发对他的同情。

如果说借由音响和“砌末”暗示天气是一种务实、节约的做法,那么戏曲舞台上还有一种“不计成本”的浪漫手法—象征性角色。例如,京剧《大闹天宫》里,风雨雷电都有对应的角色,各持法器:风婆身背风口袋,手执黑风旗;雨师一手持宝剑,一手持红门旗包着的茶杯;雷公相传是雷震子,一手持锤,一手持凿;电母俗称闪电娘娘,手拿两面铜镜(旧时代以红门旗包着的两个铙钹)。此外,像《托兆碰碑》里鬼卒举着黑风旗,象征杨七郎驾着阴风;《白蛇传》里水族手持水旗,象征波涛汹涌的潮水。最常见的就是云牌,通过不同的造型,表现天空中云朵的变化,极富想象力。

这些象征性角色不仅是各种自然现象的“化身”,更是中国人“万物有灵”观念的体现。写实戏剧中难于表现的天气,在写意戏曲中不仅可以表现,还生发出万态千姿的可能性;难以捉摸的风雨雷电,却能通过逼真的音响、象征性的道具和细致的表演,活生生地出现在观众的脑海里。“无中生有”,正是传统戏曲的神奇之处。

发展

传统戏曲表现天气的手法之所以能够沿用至今,并且不断演进,实际上反映出了中国戏曲的另一个特性:程式性。“滑雨”“跌雪”“走伞”,都是藝术家们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典型性动作,在舞台实践中逐渐形成了一套准确而鲜明的规范。这些规范,反过来又成为新一轮艺术创作的方法和手段。

像表现路滑时经常用到的“滑步”“吊毛”“屁股座子”,这些程式动作在不同剧种和不同剧目的不同组合,形成了戏曲舞台上丰富多彩的特定身段程式:遮风、挡雨、蹑雪……这些程式从生活中提炼而来,又成为艺术家们表现新的生活内容的手段,不断革新,促进了戏曲艺术的发展。

与此同时,科技的进步也使戏曲舞台悄然发生着变化。一是舞台效果进一步增强,现今的戏曲舞台上,配合灯光、干冰营造更逼真的氛围已是常事;二是实现方式更加智能,老艺人发明的风雨雷声装置,大多代以数码声频文件,使用时仅需音响师一键操控。

然而科技并非万能,与人工操控的音响装置相比,这类提前制作好的声频文件难以灵活、即时地配合演员现场表演的节奏、幅度的调整,反倒成为框定舞台节奏的因素。剧场艺术是否需要像电影电视一样精确到秒?演员能否如机器一般精准无误?个中得失,有待商榷。技术的发展,在服务舞台表演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于“技与艺”的重新思考。例如,近年来戏曲舞台上广泛使用的LED显示屏可以视作一柄双刃剑,逼真的画面带来了更直观的视觉冲击,然而也存在着削弱演员表演,甚至喧宾夺主的风险。

类似的争论其实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现端倪。裘盛戎先生排演现代戏《雪花飘》时,有人提出要用造雪机在台上造雪,他却说:“有雪花了,还要我干吗?”这可以说代表了一种观点—要保持戏曲的技艺性、写意性。然而有意思的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舞台上不仅下起了雪,艺术家们还创造出了滑雪的新程式,也取得了很好的舞台效果,得到了观众的认可。这似乎又说明,戏曲的写意性与写实手法并不冲突。

表现天气的具体手法该如何选择?看似有写意与写实两种路径,实际上却是统一的—艺术要为生活服务,形式要为内容服务,各种艺术手段要为表演服务。

艺术要为生活服务。作为活态传承的当代艺术,戏曲既可以反映古代生活,也可以反映现代生活,这是历史的必然。新中国成立以来,戏曲改革在现代戏方面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与时俱进是毋庸置疑的。如前所述,在如何表现“雪”的问题上,《野猪林》《智取威虎山》与《雪花飘》采用截然不同的处理手法,但都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它们的成功说明,戏曲在表现古代、近代与当代生活方面,是完全能够胜任的。

形式要为内容服务。LED显示屏与数码声频之所以引人担忧,就在于它们不同程度上存在着形式掩盖内容,或者脱离内容的可能性。在不脱离、掩盖内容的前提下,观众是乐于接受艺术家的新创造的。《野猪林》《智取威虎山》与《雪花飘》采用不同的表现“雪”的形式,但无论是以盐代雪,还是机器造雪,抑或是以唱做摹雪,都是为了表现天气、营造氛围,进而传达准确的思想感情,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

各种艺术手段要为表演服务。作为舞台艺术,戏曲艺术的综合性体现在诸艺术要素以表演为中心的综合。服装、化妆、道具、灯光、音响、舞美……种种艺术手段,都不应脱离表演,喧宾夺主。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写意与写实并不截然对立。观众反对堆砌实景、妨害表演的画蛇添足,同样反对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简单做法。新手段并不都是写实的,时代在进步,新技术可能更有利于营造写意的氛围。

当然,戏曲的发展是渐进式的,而非跨越式的,这也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20世纪50年代不被认可的雪花机,60年代逐渐被接受,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以后可能会被更恰当的方式所替代。如果一开始就抹杀了戏曲舞台上“造雪”的可能,无疑是放弃了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段。戏曲是综合艺术,过度依赖舞美是一种滥用,完全排斥舞美则是另一种极端。

戏曲天气多变幻,雨雪风雷总关情。多情的并非天气,而是台前幕后、台上台下那些愿意相信浪漫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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