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浩诗选(六首)
2022-03-07◎蒋浩
◎ 蒋 浩
蓝色自行车(给马雁)
你把自行车放在厨房里,
自行去了上海,
自行走了。
你蹭饭,
还老说我做的不好吃,
特地把辣椒从成都带到沙峪口。
什么东西里总要有点辣才对头。
四川人喜欢在雅正的细节中添加
一些邪乎的刺激。
比如对花椒的钟爱,
那种瘫痪全身的麻却被他们用来疏通全身,
还大喊不够痛快。
当然,你固执地往锅里碗里添辣加麻,
你还不是辣妹,
永远也不像是。
但精神上似乎遇到了大麻烦。
如果那就是精神,
我宁愿说那是过于认真的任性。
瞧,鲁迅盖起了药堂。
好在好的烹饪绝不是捧人棒人,
你不挑剔食物,
只纠偏味道。
显然你也很喜欢这周边果园里各种水果
中
简单朴素的天赋:
不是酸,就是甜。
绝对不麻不辣。
你介意的只是一日三餐
我们自己能创造和创造出的滋味。
有时,是味道引起了反胃,
进一步提炼了反思。
记得我们在小南庄认识不久,
你就说你一直困惑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是一个回族?”
我当时笑笑,说:
“你姓马呀!”
至少马和自行车都是交通工具。
而且,马还很有可能是自行车的前身。
你为了纠正我,
从成都买了本《古文字诂林》。
寄到海南时,
我却自行去了新疆。
那时我已换了好几辆自行车,
每一辆最后都被偷了。
只有回到沙峪口,
我从不敢在城里骑车的妻子
还会和我在乡村公路上骑着她
到八公里外的上苑看我们的朋友。
有一次秋夜回来,
在引水渠边掉了链子。
我们推着瘪胎的车顶着肿胀的星光,
走了两小时回到艺术馆。
第二天,我妻子说她有梦中得句:
“数完天上的归鸦,
都是些琐碎的话。”
2016年9月23日,海口
注:马雁(1979-2010),四川成都人。遗作有《马雁诗集》(冷霜编)和《马雁散文集》(秦晓宇编)。
六月十六日,登五指山(给梅国云)
泠泉如蛇,在山脚
叠出一个个脚趾盖似的镜潭。
上山如登堂,先照照衣冠,
往壶里多灌些水,
给鞋带上的结加一个结。
山路要比这崎岖涟漪陡峭得多。
一段山林后,是片竹坡。
竹间路稍缓于林间路,
竹间风也凉于林间风。
而半山腰的热带风更是凉如甜釉。
走完木栈道,开始手脚并用,
抓铁索,踩铁梯,
在山壁上垂直爬。
累了,杜英树的屏风大板根
为我扇动我的肺腑气,
坐在横道的木莲上嚼馒头,
看蝴蝶停上野生兰花,
似懂非懂地出神。是的,
我把鸟巢蕨下的灵芝
误作了石阶缝里的蘑菇的
扁平老年的影子。
虽然风格如此提炼了风骨,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得已的释然。
我为我的力不从心找到了发力处——
用手机拍摄有趣的树名:
乌墨,坡垒,鸭脚木,母生,
子京,中平树,笔管榕,黧蒴,
鹅耳枥,水翁,水同木,异形木,
粗榧,山荔枝,蝴蝶树,三叉苦,
苦梓,油楠,重阳树,陆均松……
记住名字就像认识了本尊。
认识了本尊就像有一部分出于自尊,
有一部分属于我。
比如,母生就是母亲生的树,
黧蒴是山下肤黑的黎族,
粗榧就是粗暴的树中土匪,
异形木来自塞杜斯星,
陆均松像是我的水浒兄弟呀,
也合这里的气氛;
而水同木可以是火同土、金同银,
有点三同契之玄学了。
我想着这些混乱的组合和歧义,
树上的铭牌就像一块块碑,
立在周围干净的负氧中,
等待辨认和不朽。
在当地流行的传说中,
五指山原名五子山,
是熊豹蚁蜂鸟们搬来泥土和石头,
为五个被海盗杀死的孩子们
垒起的美丽的坟。
……爬山像是凭吊。
山鹧鸪怎么悦耳也变不了传说。
我比别人用心深、用力勤。
山顶始终在头上,
像头和心保持着始终的距离。
显然,今天的爬山不是为了看山。
我看到山顶上很多的云,
风又把他们搬运到远处别的山脚了。
历史和传说稍有不同,
我爬上去,
这山巅也不同于树巅。
2016年6月30日,海口
茶源夜谈(给高春林)
诗心不古。意料中的
意外:
才离开武夷山却喝到大红袍,
才看了林语堂就来拜苏东坡。
汝水煎茶,比这冬夜浓酽些,
消化着牛肉之红和面道河洛,
真的很难说,
是好兴致正好赶上了坏年头,
还是新社会遇到了老相识?
2007年,车过平顶山,
我和森子、永伟、简单被你
拉去三苏园,半道上,
却纠结于广庆寺没大没小的细雨
是否要轮回到他年今夜。
后来去叶县看山谷道人,
那里的叶公好我光头灼灼,
在县衙里审判词语时,
夺胎换骨,
坚持要把诗关进学院派的大牢里。
咔嚓声却把我们关进了相机。
那囚在旧照上的眼神,
看你像看红石山腰
那片象征主义的高春林。
得之失之?我现在还迷糊呢。
再后来,和老多多爬到了山顶,
四望萧然,城市森林公园的计划,
正在伐林修路、毁树造房,
说是要把新诗移植到后现代消费景观
中。
这点上,信仰不如友谊
神奇,你看神农山轻轻一跃,
把铜鼓岭从南海中拧出来,
放在这茶海上的茶宠中,
被浇灌得湿漉漉的。
诗显然被她的溺爱者世俗化地继续娇惯
着。
刚才在好吃的吊三锅,
你的女儿和我玩游戏:
找出三枚硬币的藏身处。
她是你的诗,
不是你的诗之光。
不如这夜半中原,街道含辉,
月亮多余得像此刻你我之间的法镭,
正在给两个暗黑的影子
加了一把锁。
清冷之快,钝于耳语。
2018年11月19日,海口
注:茶源,河南郏县龙山大道茶叶店。2018年11月17日,与高春林、杨小滨夜饮。
北运河东(给阿西)
水不错。从中南海出来,
稍作澄清,向东,再拐弯,向南,
在燃灯塔尖稍作徘徊,
流进这云南铜锅里。
羊来自千里外的内蒙大草原,
羊肉来自身边的数控切片机。
自然卷的边缘,
护佑着肉体中心冰冷的空寂,
在盘里垒起金字塔。
逝者如斯夫,
羊我所欲也。
落日的舌尖舔向长堤,
在唾沫中分泌金融和资本,
把对岸长鳞的楼盘压在了自否的
舌根。哟,快看,快看,
亮起来了,
壁灯在壁灯之光中坐禅,
炭活在一种复燃的死灰里。
汤呢?加了葱段和姜片,沸腾的,
是绥芬河,是涪江啊。
来,干一杯!酒水相逢,
给这欸乃夜色哐当一击,
给这此岸彼岸浮白一挥。
酒在水中蹀躞,见到河湾
都要作揖点赞。说,“吃啊,吃啊。
好味道!”味之,道之?但味,
味在哪里调情呢?
韭菜花敷衍着芝麻酱的犟。
甜蒜填起了腐乳之乳。
香油在生抽和酸醋中平衡清浊之辩。
葱花和香菜各擅手段。
书房里的克隆人会爱上厨房里的仿生羊
吗?
河面飘过的画舫
和临窗扔下的酒瓶,
终点不再是阿里巴巴的杭州,
是海南。嗯,海不错。
2019年9月14日,海口湾
外 滩(给古冈)
外滩以外无世界。
你的发型熟悉你。
你是会计,
为了算出每撇波浪的斤两,
借口去公司找算盘,
却在图书馆数台阶。
一级一行,
诗并不一定
总那样迁就你。她说,
阿个晕,阿个晕。
隔江伸过手来。
你的替身迎上去。
晚餐像滩涂,
未必好看,
英国人却从未来着眼,
在和平饭店,
用叉子替下筷子,
插进这微温的,舔水的
舌头。
2020年8月15日,海口湾
注:阿个晕,上海话“押个韵”的意
思。
为西渡作
早晨在万绿园散步,突然想起二○○六年我们在喀纳斯湖度过的夏日
1
似乎该做点什么?
比如,把喝光了橙汁的纸杯
扔进那堆泡沫般
突然膨胀的灌木丛。
风一再地拧紧
挂在斜坡的树冠。
斜肩的毛巾,
像薄雾围住早醒的松林。
针叶漏下的光,
沿着虬根往上爬:
看似那么轻的
领悟,
有意要迷失在本性中。
而光之一端攥在你手里。
2
现在,脑子里欠缺的山峦,
靠盘子里凸起的面包
来补形。
雪峰和冰川,
继续给周围的咸湿空气
树立榜样。
湖水因低温而清澈,
镜头滤过的青春
在水底燃起灰色的
淤泥:
你相似于你的出神,
不如你相反于你的甜。
指尖在水面挖出一个洞,
边愈合边分解。
但涟漪接续山之脉,
又隔开跳动在手心的
两个客观。
3
敦厚不是天赋。
修补性格,
从不从于假借的补充。
怂恿我的缺陷吧!
鼓动我偏执!
隐在半山的云团:
冒着热气,
像个刷白的道观,
或教堂。
海被囚在经卷里,
持续通胀,
浪之毛边,
从石头和树皮上
采集句子。
听到你用眼睛谈人性,
真好,比看到你的风景,
多了律变之险。
4
海鸥突破了泼墨榕树
和凛戟椰林,
在草地上专注滑翔。
翅膀起伏,
连缀两条发白的街道
一起通向浪之层褶。
今天缺点雾,
也就少了点神秘。
昨夜的暴雨在草根上
筑起一个个透明的
水立方。踩上去,
鞋湿了像船吃水。
这里与那里最大的不同,
是天热,蚊子多。
叮咬大海的皮肤时,
才想起在湖边打水漂,
投石问路,
彼和此是内应。
2021年7-8月,海口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