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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安石(随笔)

2022-03-07王佳

作品 2022年12期
关键词:神宗变法司马光

王佳

囿于“天人合一”的观念,在所有古典笔记小说中,凡伟大人物必有神异。王安石也没有例外,据说,幼年时王安石随父亲入蜀,途经一座非常灵异的梓潼神祠。该祠的神奇之处在于,士大夫路过时,如果有风雨相送,其人日后必至宰相。

王安石的父亲带着他路过时,忽然风雨大作。有位同行的王提刑以为这风雨是为自己而起,不禁自鸣得意,谁知道等了一辈子,一直到死,连二府(中书和枢密院)的门都没摸着。现在我们都知道,当时那场雨,其实是为八九岁的王安石而起的。

至于长相,更是和性格密切相关。

“王荆公,目睛如龙!”

“牛形人,任重而道远。”

又说:“安石牛耳虎头,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

“荆公观书,目光射纸上。”

在宋人关于王安石外貌的描述中,反复被强调的一点,就是他的双目炯炯如射,似乎要把世人和世事全都看穿了,凡见他一面,必会留下深刻印象。

这样看来,王安石是一个近乎诡异的人物——至少在他那个时代,几乎无人可以真正理解他。他的思想离经叛道,他的行为古怪不群。总之,他似乎是从别的时空穿越而来,忽然迷失在了大宋的疆土上,所面对的,是一双双蒙昧而恐慌的眼睛。

如王安石者,是怎样炼成的呢?

让我们从庆历二年(1042)说起,这一年王安石二十一岁,参加了科举考试,取得了第四名的优异成绩。他得到的第一个任命是签书淮南判官(从八品)。他到任后过了两年,就迎来了扬州新太守——刚刚经历了“庆历新政”失败的韩琦。从时间上推断,二人在一起共事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年,却因为性格原因,产生了难以弥补的隔阂。

王安石是个很自在、高傲的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学习和读书。因为晚上读书太晚,所以每天到了上班时间,王安石才急匆匆走进办公室,难免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加上他“天生黑于予”,经常不洗漱,形象十分邋遢。韩琦以为王安石通宵达旦在寻欢作乐,就提醒说:“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

在庆历六年(1046),王安石任职到期,回到京城述职,等待新的任命。按照当时的规定,进士在地方任职满一任后,就可以申请到馆阁任职,这样不但成了京官,而且是皇帝近臣,地位清贵,升迁的机会很多。

王安石显示了他的卓尔不群。他不申请到馆阁,而是继续到地方、基层去任职。

他调知鄞县、通判舒州,在地方干得有声有色,引起了朝廷大员文彦博的注意。文彦博让他来参加学士院的考试,考上后就可以进京了。

文彦博之所以看上王安石,完全出于对王安石个人的认同。当时官员们太多而职位又少,于是拉关系、走后门之风大行其道。在这样一片浑浊的泥塘中生出一朵莲花,居然还有王安石这样不爱当官的?于是文彦博决定提拔他,树立正气。

舒州任满后,典型人物王安石被任命为群牧判官,这个职务隶属于群牧司,群牧司又直接隶属于枢密院,主要负责全国的马政事务。对于这个职位,王安石还是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欧阳修出面劝说,才勉强接受。

此后数年,王安石又在地方上任职,直到嘉祐四年(1059),入京为度支判官。就在前一年,他上书朝廷,写下了赫赫有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雄文,倾注了他的大量心血,也是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的总结与思考,更有改革思想的具体构思。遗憾的是,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或许皇帝压根就没有看。

也就在这前后,王安石写下了著名的《明妃曲》。

我们知道,虽然位列“唐宋八大家”,但王安石的文学成就一直被他的政治光芒所掩盖,加上他的文章风格冷峻,没有韩愈那么雄浑壮阔,缺乏苏轼的灵动妩媚,也比不上柳宗元的画面感,所以受众不是太多。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是个伟大的文学家。

他的这一首《明妃曲》创下了当时的文学纪录。才落笔,便迅速蹿红京城,大有“洛阳纸贵”的趋势,成为读书人的必读资料。当时为这首诗写下唱和之作的名人,就包括了欧阳修、梅尧臣、刘敞、司马光、曾巩等人。

王安石是这样写的:

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曲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明妃”就是家喻户晓的王昭君,为了国家的安定,被送给了匈奴。可是等到要送出去时,汉元帝忽然发现这个女子“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负责海选的官员,怎么就把这么一块美玉给遗失了呢?

最后调查的结果,是那个负责画像的毛延寿做了手脚。他虽然被杀掉了,但是可怜美貌的昭君,还是不得不孤身前往匈奴。

历代的诗人们都是怜香惜玉的,所以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他们的论调无非这么几种:一是怨恨毛延寿。他没有职业道德,丑化美人,造成美女资源流失。二是表示对昭君的哀怜。这么美的小姑娘,放在异乡风吹日晒,实在是太可惜了。

在第一首诗里,王安石指出:毛延寿是被“枉杀”的。当然他不是给毛延寿翻案,而是直指选美比赛的策划人汉元帝:给你选妃子,你竟然都不当评委,而是把权力委托给几个画师,你不知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吗?随后,王安石又安慰昭君,即使你回来,也未必就能得到皇帝的重视,难道你不知道阿娇和皇帝近在咫尺,却还是得不到宠爱吗?

在第二首诗里,王安石高举起人性主义的大旗,告诉王昭君:“汉朝待你不怎么样,但是那些胡人对你却很厚道,你也不要哭哭啼啼了,谁对你好,你就对他好,人生一世,贵在找到相知心的人。”

之所以讲这首诗,是要揭示王安石内心的思想本质,他讲求实际,但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王安石的脑子里没有礼教那一套,不给任何人贴标签,不划分派系,决不会因为你阶级立场正确,就特意拔高你的人品。

在宋代,王安石这样一个人简直是罕见的存在。

后来,朝廷多次想把王安石招进中央机关担任文职工作。一开始,让他“同修起居注”,这个职位不高,但很重要。但是王安石拒绝了。良禽择木而栖,他要选择自己的职位。

最终,王安石还是得到了知制诰的职位,这属于“两制”之一,相当有地位。他的具体职责是纠察在京刑狱。只是不久后,王安石的母亲去世。照例,他回江宁丁母忧。这一走就是数年。终英宗一朝,王安石一直默默无闻。

此时神宗继位。少年天子听腻了腐儒们的那些旧观点,也目睹了国家的日渐衰败和羸弱。迫切想要有所作为的他,试图找到一条国富民强的道路。他考察了一些人,看看他们能否成为自己的战友,担负起乾坤剧变的历史重任,其中就包括司马光。

司马光的一生,恪守诚心,达到了儒家的最高境界。仅从私德角度分析,堪称完人。他的修心理论很简单,一共就三个字:“仁、明、武。”他的治国理论也是如此:“官人、信赏、必罚”。

神宗看到这个空洞的、充满了陈腐气息的官样高论,沉重地叹了口气。

整个朝廷,似乎都是司马光这样因循守旧、以古为尊的臣子,跟神宗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也正因为如此,当犀利另类的王安石出现时,神宗就好像看到了乌云之外那道亮丽的闪电。

二人最初见面,王安石“越次入对”。神宗问:“天下如何治理?”王安石答:“选择合适的方法。”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王安石抓住机会,将心中的构想和盘托出。短暂的交谈,涉及了国家建设的方方面面。

首先,王安石一针见血地指出“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格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这种传统人才培养和提拔方式的弊端。

传统文化最讲究“尊老”,它是一种隐含的“驯化”文化,让所有的人在一个圈子里安分守己,说话先引用古人,品评最强调道德。个人品质高尚、诗词歌赋优秀的人,就一定是全能选手,什么都能做好——这很荒谬,但是当时的共识。

其次,王安石十分反对这种人才培养方式,他认为单单靠“诗赋记诵”来选拔人才,是很不全面的,应该有学校来培养“专才”。王安石这是点中了科举制度的软肋。

除此之外,他对人才培养的“论资排辈”也表示了不同意见,还涉及到了“守将非选择之吏”,“农民坏于差役”,“其于理财,大抵无法”等内容。将这一段谈话和日后变法的内容对比起来,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个中年人的心里,改革的方案早已胸有成竹。

最后,王安石的新职务是参知政事,入职不到一个月,就领神宗之命谋划改革。也就在此时,王安石想起了之前的朋友吕惠卿,便向神宗强烈推荐。为了方便做事,朝廷特许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府机构,叫作“制置三司条例司”。单从名字分析,该机构是脱胎于“三司”,可见“理财”是此次改革的一个重点。

新的机构一旦建立,天下人就都知道了,王安石将有大动作。即便新法还没有出笼,反对派们却早已经列队等候了。

几个月后,朝廷下诏,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均输法之所以被第一个提出来,估计是因为王安石感觉这个法规最合理,最能够被反对派们接受。结果还是捅了马蜂窝。

均输法的核心是八个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可以说,这是宏观调控的萌芽。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政策,没实行几天,根本看不出好坏,便遭到了莫名其妙的攻击。

九月,顶着重重压力,王安石抛出一颗重磅炸弹——青苗法。

这个法也不是无源之水,古时候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具体的思想是先把政府储备粮库的粮食换成钱,在青黄不接时,把钱贷给农民,类似于农村小额贷款。当然这个钱也不是白给,丰收后农民要加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还给政府。广义来讲,青苗法其实就是个借贷政策。这样一个民间小额借贷的改革举措,成了争议最大的部分。

青苗法推行以后,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反对派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在他们眼里,整个事情是这样的:吕惠卿挥动如椽大笔编制法令,王安石对他言听计从;而王安石的意见,神宗从来不反对。

以上的关系只是表面现象,真实的状况是:神宗是变法的“第一推动力”,他志气很高,一直想带兵打到遥远的北方去,一扫前朝的耻辱,只是苦于囊中羞涩,他敦促王安石赶紧变法,为的是把国库塞满,实现梦想。而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忠实门人,令行禁止,活跃在第一线。

现在我们稍微公允地来探讨一下争议最大的青苗法。

在新法出台之前,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只能向富人借贷,这就是民间高利贷。所以青苗法的初衷有两个:一是让日渐空虚的国库充盈起来;二是让贫穷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升。

王安石在担任鄞县令的时候亲自实践过青苗法,取得了比较好的效益。但是这个方法推展到全国去,其难度是难以想象的。在具体实施中出现了以下的几个问题:

首先是强制抑勒。部分基层官员为了完成政治任务,保住乌纱帽,就大搞“数字政绩”,强行令人借贷,利民政策变成了扰民。

其次是实施问题。朝廷好不容易出台了一个政策,让官吏有机会接触大把金钱,而封建官吏的贪婪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一来二去,所谓的利息翻了好几倍。

最后是因为新法是在巨大的争议中颁布的,所以不排除一些反对派故意在实施中做一些手脚,将所有的罪名都安在新法上。毕竟,“利益派”的官僚们都是大地主,王安石此举无疑是断了他们财路。

综观王安石的所有法令,并没有在官员选拔和磨勘上有太多着墨。笔者猜测,他吸取了范仲淹变法的失败教训,不拿同僚开刀,尽量不得罪读书人,希望能以一种潜移默化的形式来改变帝国的利益分配模式。

然而,在封建社会的框架下,王安石再好的“经书”,也会被那些浸淫官场的老油条们念坏。

首先,反对派们是反对“富国”的,这也是神宗坚决不重用他们的根本原因。反对派们把条例司的官员们称作“聚敛之臣”,在他们眼里,“义”和“利”完全对立,君子应该舍“利”而取“义”。

其次,先王之法不可更改,改了就是不孝。

再次,在司马光等人看来,有钱人“智识差长,忧深思远”,而穷人比较蠢笨,有了钱就乱花,没钱就“冻馁填沟壑”,也不知道后悔。天下有富人就有穷人,这和高山平地一样自然,怎么可能“共同富裕”呢?

这一次站出来的是王安石的老上级,“相三朝,立二帝”的韩琦。他指出,青苗法中的“穷富联盟”不是靠百姓亲戚关系自愿结成的,而是地方官员强行指定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多收利息钱。

神宗看完韩琦的文件,沉思良久,还拿给王安石看,絮絮叨叨表示,青苗法是不是害人了?

皇帝态度如此,令王安石十分懊恼。面对韩琦的责难,王安石怒不可遏,愤然对其进行了批驳。可事情并未因此结束。接下来的几天里,神宗的精神恍惚,表情迷茫,神态沮丧,在谈话时,总是不由自主喃喃说到韩琦的上书。

一开始变法,王安石就给神宗说过:“变法和打仗是一样的,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现在,皇帝的态度这么暧昧,这个状况令王安石忧心如焚。

于是,王安石“病了”!所谓“称疾不出”,这既算是一种要挟,也算是警告。

按照制度,对于王安石要求回避的请求,朝廷应该有所批复,由时任翰林学士的司马光代笔。他饱蘸浓墨写了一个从政以来最痛快犀利的政治文书:“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王安石怒了!他愤然“抗章自辩”,誓与这些落井下石的家伙抗争到底。这吓坏了神宗,他“富国强兵”的梦想再一次占据上风,意识到改革还得依靠王安石。

于是神宗也在家里饱蘸浓墨,也写了封信,诚恳道:“诏中二语,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

可是神宗终究还是在犹豫,也许又是祖宗遗传基因里“异论相搅”的帝王术在作怪。总之,他还是想重用司马光,树立一个道德楷模,往近的说,能够起到镇痛剂的作用,安抚反对派那些受伤的心灵,往远了说,对苏轼所强调的“民风淳朴,国家自然强盛……”也是有好处的。

鉴于司马光目前的地位和立场,王安石自然不会“引狼入室”。他毫不客气地说:“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而欲置之左右,使预国政,是为异论者立赤帜也!”

既然司马光不能参政,那么,安排一个军职大约是可以的吧。神宗想挽留司马光,让他做枢密副使,这是个级别相当高的职位,主抓军事。

司马光不干。他是这样回答神宗的:“陛下诚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为了表决心,司马光前后九次推辞,直到王安石复出方才了结此事。

郁闷的不止司马光,还有韩琦。

韩琦不是个粗俗鲁莽的小官僚。他做事张弛有度、有板有眼,是在蓄势良久之后,方才写奏章发动攻击的。可韩琦终究失败了,之前那个脑袋长棱角的属下,现在已经成为掌握官员生杀予夺大权的二号人物。

江湖,已非彼时江湖……

哀叹一声,韩琦“上疏请解河北安抚使,止领大名府一路”。这个举动没别的意思,也就是发泄下自己的幽怨,仅此而已。

王安石大笔一挥,同意韩琦的请求。

司马光对新法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左思右想,决定“擒贼先擒王”,亲自去做王安石的思想工作。

这就有了司马光的那套著名的“组合拳”,他接连给王安石写了三封信。然而“著名”是王安石带来的,因为王安石写了回信《答司马光谏议书》,简短利落,铿锵有力,成为千古雄文,因为连带关系,顺便也就带火了司马光。

这封信很有名,体现了王安石的一贯风格,没有像司马光一样旁征博引,企图用学问吓人,也没有像苏轼一样文辞华丽飘逸。他就是这样,简简单单说事情,把自己的观点表明就结束了,简朴到极致。他的淡定和务实在文字里表露无遗。

王安石的确淡定了,司马光却气急了。

这不是一般的愤怒。司马光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丝毫不能伤害内力深厚稳如泰山的王安石,我们可以想象他的沮丧和恼怒:王安石的理智就是对自己的蔑视,要不是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他不会这样托大。

司马光愤然写道:“(王安石)首倡邪术,欲生乱阶,违法易常,轻革朝典,学非言伪,王制所诛,非曰良臣,是为民贼。……加以朋党鳞集,亲旧星攒,式备近畿,或居重任,窥伺神器,专制福威,人心动摇,天下惊骇。苟陛下不遏其端,则安石为祸不少。”

对王安石而言,这是最艰难的一段时刻,身边的 “君子”们不屑于与他为伍,个个都以跳出来骂他为荣,哪个骂得越狠,似乎就越高尚。

还好皇帝是站在王安石这边的,是年十二月,朝廷连着推出两条法令:保甲法和免役法。而同时,就在十二月十一日,王安石升任宰相。

先来说保甲法。此法有点全民皆兵的意思,老百姓自己结成保,负责一路的治安工作。当时冗兵现象已经十分严重,部队臃肿低效。如果能够顺利实施,形成良好的社会安全网络,自然不怕有人啸聚闹事,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裁军可能带来的危险,等这些人慢慢练好了武功,一些战斗力强的人便可以参军,这样一来二去,就完成了部队人员的替换,起到了优胜劣汰的作用。这就是用训练的保兵替代募兵的思想。

而免役法的核心思想,是允许百姓出钱,雇人替自己完成劳役任务。全国的老百姓被分为五等,交钱的标准各不相同。以前享受免除差役待遇的几类特殊人员,如当官的、出家修行的、家里没有男人的,也需要交一定的钱,金额比正常人家要少,称之为“助役钱”。此外,还要加收二分的“免役宽剩钱”,用以应付荒年或者突发自然灾害。这项政策的初衷依然是为了增加国家收入,只不过它使用这种职业“专门化”的方式,解放了劳动力,因而也就实现了“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目标。在王安石实施免役法之前,已经有了输钱免役的尝试,这代表了当时差役的一种趋势。所以王安石的思想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形势所迫,也是实践得来。

法令一出,传言四起。百姓们慌了神。他们认为,朝廷现在练兵是为了派大家到前线打仗。百姓们摸惯了锄头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于是全家抱头痛哭。还有些狠角色不惜自残,砍了自己的小指头,把自己制造成残疾人来逃避练兵。

这些消息让神宗有所动摇。他对王安石说:“如果真的到了砍自己手指的地步,不如就先缓一缓?”王安石摇摇头,告诉皇帝,自古以来做事情,哪有轻而易举就令天下人行动如一的,老百姓需要用法令来约束、指导,否则还设置这些政府机构干什么?

然而保守派旗帜人物司马光就不这样认为。只要王安石赞成的,司马光就一律反对。在《司马光奏除保甲》里,他是这样评价保甲法的:“自唐开元以来,民兵法坏,戍守战攻,尽募长征兵士,民间何尝习兵?国家承平百有余年,戴白之老不识兵革,一旦畎亩之人皆戎服执兵,奔驱满野,耆旧叹息,以为不祥。”

之后数年,当大宋的官员们仓皇南窜之时,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用祥瑞和道德文章抵御强敌?不知道,在兵荒马乱之际,是否会有人想起来,那位叫王安石的人,他曾经创立的保甲法有可能避免这一切?

任何个人的悲哀,都是时代悲剧的协奏曲。

新的一年又来到了,纵使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雨波折,变法事业总体上是处于健康向上的发展进程中,王安石即使年事不小,却还是有一腔豪情。这一年,他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改革家的满腔豪情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对帝国的前途胸有成竹。通过这首诗,我们甚至能隐约看到一轮朝阳在地平线绽放金光……

刚过完春节,王安石又紧急推出贡举改革法。这项政策虽然和老百姓生活的关系没那么密切,但从思想上来讲,却是惊天动地、骇人听闻。

传统农业社会生产方式单一,职业分类并不像现在这样丰富,要是没有范进那种坚韧的神经,就只好去当乡村教师或者乡村医生,所谓“不为宰相便做良医”,其实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就读书这条路而言,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拼的无非是两条:第一是文采。会写漂亮文字的人成名是很快的。第二是人品,人品进而会衍生出官品,历数中国历史上群众喜闻乐见的人物,都是私德十分良好的。有了以上两个基本条件,在同僚眼中,一个人就算得上是完人了,这就是“道德文章完人”定律。

王安石站出来,挑战读书人赖以生存的传统规律。二月初一,撤销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选拔进士。

他对传统的“读书、考试、做官”途径早就心存异议,这一点从他早年间的政治理想就看得出来。那时候他坚持要做地方官,为老百姓多做一点实事,几次拒绝进入朝廷担任舞文弄墨的馆阁之职。或许是源于自己在基层的工作经验,王安石深深体会到了旧式人才培养方式的缺陷,因而在经济改革的同时,将人才培养和选拔提上了议程。

王安石的道理是这样的:“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

中书省很快就将这种思想行诸官方文件,去除那些声病、对偶之文,让读书人专心研究“经术”,以便学以致用,同时兴建学校,培养专门人才。此举虽然没有其他变法条款那么惊人,但思想性非常超前。

四月份的一天,司马光黯然神伤地走了。无独有偶,没过几天,反对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苏轼也走了,到杭州去当通判。

现在,似乎没有人跳出来公然挑衅,但其实,形式变得更加复杂化了。更多有惰性的官员们暂时“潜伏”下来。这也是古代改革者最大的悲哀。身为最高权力的执行者,宰相却没有办法指挥动下面的官僚。这并不荒谬,因为官僚们心里有底,他们深谙“法不责众”的道理,只要大家抱成一团,王安石单枪匹马,没有办法撼动那么大的利益共同体。

随即,王安石又推行了“市易法”“保马法”和“方田法”,这里面最有争议的是“市易法”。

所谓“市易法”,就是把以前被大商人们垄断的经营全部收归国有。这个法令的出台和王安石的所有改革方案一样,其目的再也明确不过,就是要把“兼并之家”对平民百姓的剥削权力收回来,都是为了遏制豪强。

市易法一出台,豪强们怨声载道、互相诉苦。被逼无奈之下,他们开始钻空子,专门去做政府不屑于或者说没有能力干的事情,比如开设当铺或者放高利贷。针对这种情况,王安石认为,已经达到了“摧兼并”的效果。虽然王安石的这一看法有点偏颇,但这个政策确实为朝廷带来了巨大的收入。

实际上,因为众人思想观念和官僚体系的积习难返,在执行过程中,市易法确实存在着这些问题。但是如果就此逐步改进,对国家的好处是毋容置疑的。

可是,一方面,反对派们是不会给改革逐步完善的机会的,他们需要的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的制度,从逻辑上来讲,这当然说不通。另一方面,他们又惧怕改革,唯恐伤害了自己的利益。

改革法令的逐步实施,确实给朝廷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虽然也有人反映有“扰民”的嫌疑,百姓生活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但总的来说,变法的趋势是好的。

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都告诉我们,任何改革都必须经历一个撕裂所带来的阵痛期,这是难以避免的。处于动荡期的人,应该宽容地看待这个问题,给改革一个缓冲和修改的机会。反过来想,在王安石变法之前,整个大宋朝正一步步走向衰弱。除了进行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还有什么手段能够挽救这个帝国呢?

变法带来的经济上的改变迅速就体现出来了。熙宁六年(1073),在沉默了很多年之后,大宋朝终于硬气了一把,摆脱了以前总被别人追着打的局面,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

王韶收复了一部分失地!

王韶是个思想比较解放的人,市易法最初是由他提出来的。因为王韶思想有活力,又善于做事,王安石也因此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王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在边境干了很多实事。但因为站到了王安石的队伍里,王韶即使没有直接参与变法,也没有被列入奸臣传,多少还是受到了士人的一些诽谤。

用今天的观点来看,变法派是一群务实求真的人,他们先冲破了那种“坐而论道”的休闲政治氛围,迫切想要做一些于国于民有实际意义的事。如果没有后面的事,大宋朝的经济和军事都会走上正轨,迟早会实现国富民强。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因为,熙宁七年(1074)就要来了。

让我们把目光延伸向很多年前,嘉祐八年(1063),王安石在江宁丁忧……

彼时他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位朋友有一个儿子,大名郑侠,学习很刻苦,颇有一点才华。冬天某日大雪,次日,一个学生来拜见王安石,转述了昨天和郑侠一起赏雪时写的诗。

王安石听后,一边吟诵着“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这一句,一边暗自点头。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刻苦的孩子将会成为他生命中的克星。

对这个老部下,王安石还是有印象的。郑侠在光州任司法参军时,业务上有什么问题,还经常书信往来请教领导,王安石对他不错,他也“感为知己,思欲尽忠”。

郑侠在地方上任期满了,便到京城来述职。王安石想让他参加新法的司法考试,考上后在京城工作,这是那时候读书人的终南捷径,所谓“选人”,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郑侠拒绝了,此人心气很高,读书是为了做大官,不是法官。王安石还是没有放弃,又派自己的儿子王雱问他:“愿不愿意到经义局工作?”郑侠还是拒绝了,他也不愿意坐办公室,当一辈子老学究。

最后他的工作岗位是监安上门。

可此人终究不是淡泊名利的人。他曾给王安石写信,说王安石变法“已败坏而振起之,盛大之业与日月相为照耀矣”。可见,他骨子里并不反对变法。

可是事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渐渐地,由于王安石总是不给自己安排重要的岗位,郑侠变得十分有意见,出于某种外因的刺激,事情走向了极端,也出现了质变,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郑侠开始攻击新法。

自从司马光和文彦博退居二线后,变法派一直掌握着朝廷里绝对的话语权和执政权,形势看似大好,王安石也颇有些踌躇满志。

唯一的烦恼来自天上。自从去年(1073)七月以来,一直是天旱无雨,赤地千里,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各地的流民没饭吃,扶老携幼在道路上乞讨,老百姓贫病交加,只好用野果草根拌上粮食充饥,场面甚是凄惨。

对于反常的自然和社会现象,历来不缺乏“科学家”,有心人总能够自圆其说给出解释。对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旱灾,朝廷内部势必有各种各样的言论流传,连神宗都有点心虚了,何况那些对新法早就心存不满的人。只不过,现在没有带头人了,大家也就只能“腹诽”。

这种状况成就了郑侠。

郑侠把老百姓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拖儿带女乞讨的情景画了一幅长卷。内容大致是天下之民,质妻卖儿,流离逃散,斩桑伐枣,折坏庐舍而卖于城市……

凭心而论,郑侠呈上的这幅图很客观,对“只能望见四角天空”的高层统治阶级也有相当的规劝作用,对赈灾活动的开展也是一种激励。

然而,除了这幅图之外,郑侠还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先是详尽叙述了目前的灾难状况。可是接下来,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把灾难和政治联合起来,说灾难的根源在于台谏们尸位素餐、左右的辅弼大臣们又贪婪逐利,实在不是国家的福分。

这一年,神宗二十七岁,尚未到而立之年。他年轻的心灵被《流民图》深深刺激了。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愁容满面,不住地反复叹息,把图揣进袖子里带进后宫,当夜辗转难眠,一宿没有合眼。

次日,神宗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头一次乾纲独断,命开封府免收行钱,三司检查市易法、司农寺开常平仓赈灾,三衙上报熙、河用兵情况,同时命令青苗、免役暂停,方田、保甲法全部废止。

一夜之间,神宗出了十八条新规定。

再次日,群臣上朝的神色都变了,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各自揣着心思。神宗先是拿出郑侠的杰作,然后开始责怪手下这些人把老百姓往火里推。

情势急转而下,变法派慌了神。吕惠卿、邓绾几人围在神宗身边哭诉:“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才有了现在这个局面,天下人都沐浴其恩德,如果因为狂徒的建议,就全部废止,岂不是毁于一旦,太可惜了!”

神宗冷静下来后,再次思考:“我是个政治家,岂能感情用事,于是除方田法之外,其他的政策照常执行。”

神宗动摇了!这相当于是在打王安石的脸。

朝廷断然是呆不下去了,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正的不贪恋权势的政治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十天后,王安石辞去宰相职务,君臣之间产生了最大也是最早的一条裂痕。

从个人感情上来讲,神宗对王安石是很尊敬甚至崇拜的,所以想让他任太师、太傅,但是王安石拒绝了。接替他的,是宰相韩绛和参政吕惠卿,这也是神宗政治手腕的一种体现。此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平息一些反对言论,起到安抚的作用。但在内心里,神宗当然舍不得放弃新法,所以听从王安石的建议,还是由变法派执政。

王安石罢相之后,吕惠卿和韩绛共事。一旦大权在握,吕惠卿就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处理那些和自己有私怨的人,同时又把韩绛晾在一边,这种行为和王安石之前的作为对比鲜明。

所以韩绛私下里告诉神宗:“吕某人,是条中山狼。”

神宗毫不犹豫,即刻下诏,让王安石回来工作。作为一个日渐成熟的政治家,神宗深知宰相这个位子,不怕执政者无能,也不怕他大胆改革,怕的就是有私心。

王安石走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他大约不回来了,所以就紧密团结在吕惠卿周围,使劲献媚。这里头最积极的,就是“好官我自为之”的邓绾。

忽然之间,王安石又回来了,连吕惠卿都觉得惊愕,邓绾更是手足无措。他已经看出王安石和吕惠卿二人的矛盾,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王安石收拾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表示自己的立场。

邓绾先是参奏吕惠卿的经济问题。紧接着,邓绾又弹劾吕惠卿的朋党章惇,说他是吕惠卿的帮凶,干了很多坏事。

这两次参奏在每个人心里,荡起了不一样的涟漪。

王安石没有表态,神宗暂时沉默,邓绾孤注一掷,吕惠卿则心里起了嘀咕,他确实不希望王安石回来。换位思考,他也认为王安石不希望他继续待下去,所以合理的推断是——王安石指使邓绾疯狂撕咬他的。

其实这都是误会,这只是邓绾个人的行为而已,但是因为大家之间有了隔阂,局面就更加扑朔迷离。

所以在遭到弹劾后,吕惠卿几次三番上书,要求去地方任职。王安石和神宗其实都对吕惠卿不满,王安石生气他私自改变法度,神宗则对他的品格产生了疑问。但问题是,想要再找到这样一个精通变法且富于热情的人,实在太难了,所以神宗极力挽留吕惠卿。

最后,吕惠卿还是离开了。

曾经的战友吕惠卿走了,这并没有给王安石带来好心情,没有强有力的左膀右臂,一个改革者是很难做成什么大事的。最要命的是,王安石此次回来,颇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触,一贯坚决支持变法的神宗,蓦地深沉起来,变成了一个有城府的青年。

在封建集权社会里,决策层的态度其实是变法唯一的生命线。

王安石独自坐在书房,闭目靠在椅背上,那些并不遥远的、温暖的记忆接踵而来……

在变法运行的几年间,王安石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出要退休,远离政治中心,但都被神宗拒绝了。神宗把他比作刘皇叔托孤的诸葛亮,又信誓旦旦地说:“我和你君臣之间,哪里有纤毫的疑贰?”

但是——这世界上最凶猛的就是“但是”——它就像一个炸药包,足以把前面所有的修饰和美誉炸得粉碎,灰飞烟灭。

随着新法的一步步实施,神宗皇帝日渐成熟,有了自己的政治主见,难免和王安石有所分歧,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拗相公”,自己认准的事,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一开始,神宗只是想往国库里多收一点钱,好去打仗,收复祖宗的失地,所以对王安石的变法是无条件支持,说了那么多真诚感人的话。随着新法逐步实施,情况起了变化,神宗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抱着种种目的,奋不顾身来反对新法。

神宗相信,变法是正义的事业,凭借自己和王安石的能力,一定可以令帝国焕发青春,走上富强的道路。可面对天灾,他的世界观又绑架了价值观,疑心变法是不是真的“逆天而行”。

对王安石而言,虽然他洒脱、不羁又擅长独立思考,但这不代表他是个一根筋的人,他的内心孤独而敏感,目前的局势在他看来一目了然,却又无能为力。

更何况根据调查,这件事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王雱干的。王雱指使那些上蹿下跳的家伙告发吕惠卿,以报复吕惠卿的“夺权”。

王安石就这么一个儿子,对他极其疼爱,甚至有一些娇纵。他拥有那个时代最发达最富有前瞻性的思想。可以想象,在儿子的思想教育上,他并没有用那时候的通常的教育手段,于是在其他人眼中,王雱就成了一个“乖张”的青年。

对于现在这个局面,王雱不仅知道是怎么回事,还知道吕惠卿心里的小算盘。正好邓绾等人又出来献媚,所以王雱加以利用,想为自己的父亲出一口气,而这一切,王安石却是不知道的。

吕惠卿受到攻击后,毫不示弱。他是多么聪明的人,想必已经看出神宗有了“自奋英断”的意图,所以用语就不太客气,丧失了一个政治家的客观立场。吕惠卿说:“王安石完全抛弃了平生所学,转而研究纵横家的末技,乃至于谗言陷害、胁迫他人、压制贤能、党结奸邪……”

神宗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把吕惠卿的上书给王安石看。王安石也一头雾水,回家问儿子,这才知道了原委,他狠狠批评了儿子的冲动。吕惠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但是关键时刻,应该以大局为重,否则变法事业将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王雱被父亲责怪,心里十分委屈,就得了重病,疽疮发作,英年早逝。

就这样,在反对派逐步被外放和软化形势下,变法派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蓬勃发展起来。事物的变化发展,主要是由事物的内部矛盾引起的。没有对手,有时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内部会分化出对手。

那些拍马屁的人,还在不断地帮倒忙。

就目前来说,要怪就怪邓绾自己,完全没有弄清楚形势,看不到皇权(神宗)、相权(王安石)和臣权(吕惠卿)这个“三角关系”的微妙之处。他以为,只要大拍王安石的马屁,就能巩固自己的位子,“好官继续为之”。

邓绾凑了上来,是因为他有个朋友练亨甫。练亨甫是王安石的门人。他告诉邓绾:“只要王安石继续当宰相,你就有了根基,荣华富贵才能久长。为此,你应该给皇帝提建议,用优厚的条件去留住王安石,让他千万不要辞职!”

邓绾瞪大眼睛,傻乎乎地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优厚的条件?”

练亨甫说:“王安石当宰相,他的儿子王雱应该当枢密使,王安石的几个弟弟应该分别位列二府,他的女婿侄子还要统统授予馆职。除此之外,在京城还要再搞一块地方,给他建一套豪华住宅。”

邓绾利令智昏,写了一封文件,建议神宗按照这个方案赏赐王安石,以便为国家留住人才,将变法到底。

一看这份疏奏,神宗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过之后,神宗却又陷入了沉思,他把邓绾叫过来问话,邓绾说:“这是练亨甫建议的。”

神宗知道练亨甫是王安石的人,他紧皱眉头,心里浮现出两个可怕的字——

朋党!

于是没几天后,当王安石再次向神宗请求辞职时,神宗神秘地笑笑:“卿勉为朕留,朕当一一如卿所欲,但未有一稳便第宅耳。”

王安石大吃一惊,慌忙问神宗,自己曾经“提过什么要求,怎么还有府邸宅子?”

神宗这才娓娓道来,王安石听得目瞪口呆,原来邓绾给自己铸造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王安石心里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在皇帝心中,自己竟然成了如此一个人!

因为和皇帝的隔阂,王安石坚决要求辞职养老。

这一次,神宗没有挽留。

此一去,帝国颓老,哲人晚岁……

从感情上来讲,王安石是下定决心离开了,从理智上,却又有一点不舍或者说不甘心,毕竟是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事业,就这样放弃了。

回到江宁,王安石彻底摆脱了政事。大约是骤然来临的空闲使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爱好变得广泛起来,涉猎了很多之前不曾接触的东西,比如佛学。他那爱好思辨的心灵,总要找一个依托。

在这段时间内,他深入研读了包括《楞严经》《法华经》和《维摩诘经》等多部大乘经典,并且颇有心得,也写下了大量的佛教诗歌。

隐居林下的这段时间,往日的一些朋友变成了敌人,而往日的一些敌人,则变成了同气相求的朋友。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犹如乘舟顺流而下,一路景色变幻无穷,其相对相映,也令人感慨。

第一个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苏轼。

苏轼是中国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他这一生的戏剧化超出了常人的思维,称得上波诡云谲、妙异无方。

苏轼之所以想起和王安石修好,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应该是因为在“乌台诗案”中,王安石曾经出手救他。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轼方贾怨于众”,“贾”就是“买”的意思,是他到处惹别人,所以树大招风,招致怨恨。

还好,往日积累的名声救了他,其中起到最大作用的应该是王安石,王安石给神宗写了一封信,说:“哪有圣朝杀害贤士的?”后人评价这件事,都说这场牢狱之灾“以公(王安石)一言而决”。

经历了这些事后,苏轼深深认识到了政治的肮脏和厚黑,也才惊喜地发现,还是这个叫王安石的老头最可靠。这个老头当年得势的时候,权势如日中天,就算和自己不对付,不喜欢“三苏”组合,但也绝对没有暗箭伤人,算得上是个君子。

如今,曾经志不同道不合的两人终于见面了。往日强硬不群、挥斥方遒的大宰相,现在骑着小驴,身着灰色便装,在夕阳下略显萧瑟。而往日斗志昂扬、才气纵横的文坛巨星,现在则多了一些中年的稳重与淡泊。遥遥相望,二人俱是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两人的此次会晤,气氛是和谐的,态度是友好的,交谈是很有深度的。

两人所交谈的内容,多以文艺佛禅为主,是纯粹的艺术,经过这一次的深入沟通,两人都发现了对方思想深层处的精妙,在文化内核上,形成了奇妙的共振,遂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此后,苏轼还给王安石写过几封信,表达了怀念和敬仰。有苏轼的诗为证:“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第二个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来自老同事、老下级吕惠卿。

王安石对吕惠卿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很器重他,看重此人的才气,在变法开始的岁月里,两人共进退同荣辱,在斗争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这是一种类似于父子或者兄弟的感情;另一方面,王安石却对吕惠卿最后的倒戈相向又十分遗憾,正是这种变法派的内讧,加速了改革派的瓦解,从而使大事未成。

可是有一天,王安石收到了吕惠卿的来信。

在这封信里,吕惠卿深情回忆了以往和老领导并肩战斗的岁月,还对自己的鲁莽和冲动做了检讨,说自己本想登门拜访,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出行,所以用书信表达真情。

王安石收到信后,很客气地回复了,只不过语气不是那么积极,说两人确实是为了公事,没有私怨,还感激他当年在众人围攻的情况下,鼎力辅助自己变法;又说吕惠卿年富力强,正是奋发有为之际,该往上走,而自己已经衰朽残年,也没什么理想了。所以,以后大家也不是一路人了,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吕惠卿收到回信,知道王安石心里还是有疙瘩。经过精心研读佛经,吕惠卿掌握了佛学知识,并且转化为自己的精妙语言,再次写信给王安石,探讨佛学。这一次,王安石被撼动了,回信明显热情了很多,甚至表示:“犹冀未死间或得晤语,以究所怀。”期望能有机会见面,探讨禅理。

这件事中,王安石的憨厚耿直与吕惠卿的乖巧,一览无余。

时间从未停歇,尽管它脚步缓慢,却终有一天走到了某处。

大宋元祐元年(1086)四月初六,一代伟人,有宋以来最伟大的一个思想家和政治家,荆公王安石,合上了安详的双目,走完这跌宕起伏的一生。

他是勇敢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这一振聋发聩的宣言,打破了因循陈旧的思想桎梏,在千年暗室,点亮独立思考的火花。

他是富足的。生命中前半部分,在朝堂履行了一个臣子的义务,拖着虚弱半老的帝国,试图奔向那梦中的王道乐土,勒石北疆,重铸金瓯;在生命的后半部分,他归隐江湖,获得了思想上的深邃和自由,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

他是温情的。在不修边幅的粗糙日常之下,是对少年天子知遇的尽心回报,是对儿女家人的默默呵护,是对苏轼这样的后辈晚生的宽容与帮扶。

但他的一生,终究抹不去一丝淡淡的遗憾底色。

在荆公辞世之前,神宗皇帝已经英年早逝,这一老一少的离开,使大宋朝丧失了唯一一次救赎的机会……

别了,大宋的巍巍河山与金戈铁马;别了,东京桥头那些似曾相识的人们。

夕阳垂野,暮色弥漫。很少有人注意,历史的天空已经丢失了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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