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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场(散文)

2022-03-07李晓君

作品 2022年12期
关键词:广场

李晓君

人对于有情感记忆的空间总会表现出特别的敏感。广场的变化是一个城市变化的象征。但有的城市广场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的,或者说变化非常微小——它似乎总有着一种恒定的价值需要维护。不变是一种威严、信心的表现。它也迎合了群众对它的期待。不能想象一个城市没有广场:在那空旷之地,正是历史和记忆驻足之处——它们不可见的特征,符合它现在的样子。有的人看见了,并且感慨,有的人则视而不见。他们眼中没有历史和记忆,只看见广场上空飘飞的纸鸢。一晃我就在广场边的单位工作二十多年了,这个数字在人生的履历里,不可谓不惊人。记得最初去北京,第一眼想看的,就是天安门广场。终于目睹到传统社会终结和新社会开启之地的景观,半是欣喜半是恍惚。想象力的边界一旦突破,人便会变得无所适从。辉煌的建筑以庞大的体量为历史作支撑,告诉你这是它运转的发力点所在。在我的城市,广场的空间和体量感在视觉和心理冲击的力度虽有所减弱,但依然是这个城市的心脏,中心地带。

在一定意义上,广场之所以成为广场,是由它四周的建筑物所决定的。比如说:

万岁馆

它建成于一九六八年十月。这是它最初的名字,之后陆续叫作省革命历史展览馆、省革命博物馆、省展览馆、省展览中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还成为卖电脑、相机、数码器材的集散地,人们称为“新大地”。现在是省美术馆。不管它内部怎样变化,外形并不曾改变。大楼坐西朝东,平面呈“山”字形,外观是中国传统建筑与苏俄建筑相混合的风格,有一种强烈的革命气质和工业气息。金黄色是它的主色调,与建筑上方的蓝天形成一组强烈的对比色。金色喻示着庄严、收获、温暖,让人想到金色麦浪、稻谷、高原厚土,滚着汗珠的肌肤和脸庞。这端庄的建筑正是城市的脸庞。

一九八九年十月,这里举办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周年美术展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高大的石柱,敞亮的大厅,巨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给几个结伴而来的县城少年带来震撼。在广场南路一条巷子里,我们中一个伙计被一个妇女带到昏暗、肮脏的巷子深处某个旅社登记住宿,在失去身份证、钥匙串和不多的现金后,他惊恐地回到我们身边,诉说他的遭遇:那是一个受骗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我们同行者在购买水果时遭遇上当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几个少年在省城度过的一日。依然记得最后是睡在万岁馆前的广场上。而像我们这样露天而睡的,似乎还有一些人。混乱、懵懂、怨愤交织的夜晚,月牙之下,万岁馆巨大的身影覆盖在我们身上,天上的星星仿佛海洋上的点点浪花,闪动着,消逝着,洒落下含义未明的光芒。我们被疲倦和恐慌所征服,似乎一直未曾睡着。

在成为美术馆的前十多年里,它一直为商业所裹挟。包括地下室一共四层,各种电脑、手机、碟片、照相器材,其中正版和组装的、假冒的、盗版的、翻新的,不一而足。因为人满为患,本来阔大的空间,显得拥挤和逼仄,真真假假、诚信和欺骗——十多年前我们初次在这城市见识的“文化密码”,依然在广为流传。我们家就有几次在这里购买电子产品的经历:有欣喜也有愤怒。这似乎成为它的显著特征之一:含混不一、边界不清、难以定论。我尊敬的一位师长曾经写过一部舞台剧《赣傩的表情》,觉得用在这里很形象。在那丰富、多彩的面部里,有庄严、有恐怖,有柔和、有狰狞,有吉祥、有凶邪,但哪一种都难以单独成立。就像这座建筑本身,它最初赋予的含义在时代的浪潮中,变得面目全非。可以说是亦文亦商,或亦商亦文。我刚来这座城市时,明显是以商为主,现在则退商还文,成为艺术展陈的殿堂。最近的一个展览,回应了我个人(也是多数市民)的期待:“人民的记忆——八一广场空间叙事暨美术创作邀请展。”展览不仅对美术馆的历史进行了回溯,更对人民广场建成,到前后四次改造(分别是一九六八年、一九七七年、二〇〇二年、二〇一七年)进行了钩沉。展览的文字很有说服力地对这景观进行了描述:“这些人与环境在不断交涉中的不同体验最终将遗存为浸透记忆的图像与文字,构建起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所重叠的被悬置和被物化的当下。”(徐娣《美术馆介入城市历史——八一广场空间里的记忆与叙事》)

在一张作者为周晓峰的水印木刻版画《英雄城》(创作于一九七七年,105cm×51cm)前,我停留了很久:惊叹于画家精细的造型写实能力,画面选取原省博物馆位置,八一广场东南侧,以俯瞰的视角,将广场及周围景观最精华的部分近乎完美地呈现,纪念碑在画面中央偏下的位置,宽阔的八一大道将画面分割为两部分。左上部实——由万岁馆、新华书店、百货大楼、江西饭店、江西宾馆等建筑组成,往里纵深有分列在中山路两侧的建筑、湖泊,传统豫章十景之一的“百花洲”“杏花楼”无一不纤毫毕现,更远处的孺子路、榕门路以及子固路边的京剧院、滕王阁等景观若隐若现,甚至在画面最上端可以看到舟船林立的赣江、南昌大桥和对岸。右下角虚——四块巨大的草坪承载着老南昌人的记忆——在二十世纪末依然存在,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那时空无的草地总是人群密集,在更早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是周围人们纳凉的去处;画面显示,分割四块草地之间的道路,还有公共汽车和小汽车在行驶,络绎不绝的人来来往往,原来属于草地的位置在后来的广场改造中铺上了厚重的花岗岩地板,十字纵横的广场道路消失不见,巨大的广场,现在反而休闲、游玩的人不多,密集的人群在广场旁地铁空间里匆匆来去;广场北侧的主席台现在踪迹全无,包括后面的工人文化宫,都被万达商业广场和财富广场所替代,画面中我供职的单位及北侧的革命烈士纪念堂清晰可见。总而言之,这是一幅让人感慨的作品,虽然表现的是静止的景观,但同样具有叙事的功能。时间在其中扮演了演员,也扮演了观众。

据研究资料,可以看到一九六八年七月广场进行“献忠”改造,同时在西侧兴建“万岁馆”:有近二百五十个单位,十万人次参加劳动,每天最多时达到五千余人,汽车有八十多辆,工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座理想中的城市,首先围绕着广场展开,其次完善的建筑被赋予的政治含义,在不同年代或强或弱地显现。展览为我们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一九六八年万岁馆建筑外立面图纸,标示着:琉璃沿口、酱红色堑假石沿口、浅米黄色面贴垟面、酱红色堑假石勒脚、麻色花岗岩平台等装饰风格、色调。蓝色图纸,以及省建工局第七工程处井冈山兵团臂章等物件,让人不禁对“挂图作战”这个今天依然在使用的行政术语,找到恰当的对应。

在万岁馆建成后,这里就是全省最重要的大型综合展览场所,展示的内容反映着时代的变化,不变的依然是它庄严、高大,视觉冲击力强烈的外在形式。本省具有一定阅历的画家、设计师、雕塑家们津津乐道的“江西省美术训练班”“美工组”,以及诞生的《井冈山画刊》等平台,都与兴建后的万岁馆有关。一批创作于一九七〇年代的国画、油画、雕塑、连环画、宣传画,展示出极高的水平,证明江西在那个历史阶段的主题绘画、历史画所取得的惊人成就。一大批画家在美术界影响深远,李振球、蔡超、昌莲玉、漆德琰、施绍辰、徐英培、章仁缘等,都参与了这段艺术史。

在这栋宏伟的建筑中举行过无数的展览,但这个展览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对自己的记忆、历史进行了展陈、回顾,并由此构筑了一个新的起点,足以眺望和想象未来。

中苏友好馆

从前它叫中苏友好馆。丧失掉这个名字后,它为一个文艺群团组织所取代。高大的罗马柱、弧形的门窗、灰色墙体上爬行的藤萝、深翠的雪松和芬芳的丹桂,这些都还在,紧闭的门窗内,偶尔看见有人从桌前起身倒水,站在窗前眺望。上下班的时辰,一些秃顶或长发绾束的男子匆忙地进出。像进入枯水期的湖泊,苦涩的表情里没有了往日的丰盈、饱满。这些随着转动的光线进出的人,像在舞台上表演哑剧,口中反复默念着台词。下午的时辰形同梦寐,穿过弧形门洞的人,下意识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仿佛也将市声的喧嚣、汽车的光影、大街上浮动的面庞一同拂落下来。

虚幻的气息从雕镂的窗棂、石膏的柱子上显露出来;一个退休在家的钢琴师在阳台上观望,他的表情显得静止、缓慢,在他的内心里,显得还要沉静、缓慢一些;小男孩手拍皮球的“嘭嘭”声若隐若现地在他的心脏里跳动;一扇窗户经受不了下午突起的飓风,而将玻璃撞碎在窗台上——“乒乒乓乓”的响声,像一根电话线连着凝视者的耳朵。

古老的被岁月剥蚀后风韵犹存的带浮雕的砖墙,掩映在植物中的建筑仿如城堡。我曾在这大院一间过渡房里居住多年,楼下住着一位雕塑家,习惯手托下巴在拥挤的工作室沉思,仿佛罗丹那具著名的雕像。他的神情概括了庭院里大部分人的表情。在过去的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幻想成为这样一个默不作声的艺术家——在赣西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县城,一个少年做着画家的美梦:闷热的夏夜,白炽灯下,一颗沁满汗水的头颅,他挥动的瘦弱但有力的手臂,一匹匹黑色骏马在纸上腾空而出,消迹于永无穷尽的暗夜。马是少年时代的生命图腾,代表着梦和远方。正是流行喇叭裤和卷发的年代,少年成群结队在街上闲逛,港台歌曲和录像风靡街头。时常在电影院门口徘徊,看新贴出的海报,着迷水粉笔触刻画出的一个个结实、生动的形象……命运出人意料的安排,充满着戏剧性,当我来到这上班时,却是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

我获得了一个比少年时代大无数倍的兑现的梦想。像一个长途跋涉者历尽艰难抵达城堡的时候,却发现时代像一辆高速奔跑的列车,载着憧憬的人们通往物质神话的道路,而艺术,就像透过移动的车窗看到的原野河流、白云幻影。

曾几何时,大楼下的展厅人满为患,寻找机会的人摩肩接踵。产品发布会、人才招聘会,巨大的手机造型矗立在并不宽阔的庭院里,像一件带有波谱特征的后现代艺术装置;不再适合栽种玫瑰和丁香的庭院,仅有的空地铺上了绿色的地砖,上面停泊着豪车,来自临街酒店的食客,鲍鱼和红酒的爱好者们,常常被人架着摇摇晃晃从酒店出来,西装敞开着,抓着手机的手依然在空中挥舞……这时候,庭院里安静、空旷,楼上的储藏间里,石膏像和发黄的字画在夜中沉睡,阁楼里人去楼空,走廊的灯光静静地映在地面,像一个个脱帽致敬的老人,电流在古老的木板和漆黑的石柱间穿梭,办公室里,下垂的窗帘偶尔被风撩起,像往昔不经意地被人说出,茶杯里开水的温度在渐渐冷却,藤椅上的凹印,记录着一个人的生活,书架上的故事在纸页里趁夜航行。

在那一个个虚构的布满葵花、海神、巨鲸的夜晚,音乐和花冠,以艺术的名义在众生的头顶环绕,在白色的墙壁上呈现着不可触及的盛况……现在,光影落地,庭院阒然无声。回廊上缠绕的紫藤,攀附在白色的柱子上,坐在石凳上聊天的老人们,他们的故事也已被时间收藏,无人提及。在过去的时间的废墟上,落日将城市向夜晚拱手相让。一座老去的大门紧闭的庭院,获得了真正的夜晚:属于安宁和睡眠。

仿佛对逝去时间的回望,到目前为止,在这栋建筑物的内部,我分别在五间不同的办公室待过。其中四间在同一层楼道,按照分工,属于同一个片区,另外一间是在主楼的二楼,属于行政片区——当我搬进这间办公室时,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内部陈设似的,实际上目睹了几拨人事的变迁,但它的格局、装饰好像从没有改变过——我也不打算进行改变:从一扇高大的苏俄风格(装饰着麦穗图案)米色油漆、厚重木门进去,正对着的墙面,由对称的两扇窗和一张人物摄影构成,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窗外是高大的拱券,洒满阳光和阴影的前廊,前廊外是三个面积相等的弧形门洞、外立面及方形、圆弧形窗户;现在为新增加的档案室所阻隔。周总理右手放在沙发上,三分之二脸庞处在光亮中、目光凝视前方的著名肖像,内在地呼应了万岁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举办过的一个“周恩来同志纪念展览”(当时它还叫省革命博物馆)。“人民的记忆”展览展示了一张参观券,金黄底色中,总理沉郁、凝视的头像正是我办公室这幅肖像。两张地图钉在办公桌背后的墙上,那是曾经的主人留下的痕迹:二〇〇二年版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灰色铁皮文件柜在与地图相对的墙面竖立,有一盆干枯的文竹立在柜上(我注意到,从我搬进这间办公室起,它就干枯了——我觉得有一种冷寂的、萧瑟的美,轻微、低哑,仿佛一个很轻的音符,我不打算丢掉它;六年后我离开办公室,它还在那里,与当初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从办公桌的位置可以看到装饰着麦穗的厚重木门外宽大的水磨石楼梯,通常显得静悄悄的,石砌楼梯、墙壁上的字画、仿佛深邃的转折的楼道,显示着一个公共空间理性、冰冷、几乎带有敌意的清冷。在那张堆满文件、凌乱的桌上,有一本翻开的菲利普·拉金的诗集《高窗》,翻开的这页显示这样的文字:

假使手能释放你,心,

你将飞向哪里?

远处,逃离尘世的

角落,这奔流的天空

令你倦怠?你可愿意

飞越城市,小山和大海

假使手能释放你?

……

最初的办公室在大楼后楼的三层,从一天中大概有个把时辰阳光飘进的窗户望出去,正是已经矗立起来的财富广场,可以想见被遮挡的耸立着纪念碑的八一广场。这间办公室的陈设,还保留着二十世纪末的特征:香樟木办公桌、办公柜,油汀取暖器,藤椅(上面放着布垫),暖水瓶,稿纸、稿签,回形针,红蓝墨水瓶,新出的期刊(以及大部分陈放在仓库,少部分放在书柜中的合订本),烟灰缸,前后来访者之间短暂的沉寂(欢声笑语还余音绕梁,在藤椅、木椅上斜倚的沉思者脑中嗡嗡作响)。偶尔斜眼望向窗外,纪念塔像桅杆在宽阔的洋面破浪前行……

纪念塔

八一广场最初叫人民广场。一九七七年,为纪念八一南昌起义五十周年,开始在广场动工兴建八一起义纪念塔,同时将人民广场更名为八一广场。广场建设之初,便赋予集会与纪念的性质,它逐渐转变为“城市客厅”,成为市民休闲的公共空间,是社会发展变化的结果。但即使是商业气息浓郁的年代,纪念塔所象征的精神和寓意也不曾弱化。

一张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反映了纪念塔设计组工程技术人员讨论方案的情形。这张照片像小说一般,给我们提供了研究时代背景的第一手资料。四个人,以居中偏右俯身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为中心,他穿着白色长袖的确良衬衫,深色裤子,四六偏分头,玳瑁眼镜显示出后面一双精神但疲惫的眼睛,左手撑住桌案,右手握着铅笔在图纸上比画——铅笔的位置形成焦点,另外三双眼睛都朝向那里。其中一个戴眼镜助理模样的年轻人(也是一身白衬衫)。双手叉腰,站在俯身中年男子身旁,聚精会神地聆听,最左端,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女性,双手交叠靠在桌上(以支撑伏案的身体),右侧脸处在光亮中,左手握成拳状,收在身体下,右手(挽着袖子、露出前臂)也握着一支铅笔,手边还放着一本封皮深色的书。唯一一个处在阴影中的男子坐在椅子上,认真地注视着图纸,也是仅有穿着深色中山装的人,与其说是个技术人员,更像是个干部。人物身后的墙上贴着《八一起义纪念塔效果图》和一张面积相等的标语,用毛笔书写着“精心设计 精心施工”。这张三角形构图的照片,很可能出自一个富有经验的摄影家之手(《井冈山画刊》《南昌》杂志或《江西画报》的某个作者?)。照片的真实感,消除了观者与对象的距离,甚至消弭了时间的界限,我们仿佛身处其中,成为那个年代,那几个知识分子中的一位,成为一座纪念性建筑的参与者。

塔身南面浮雕显示着镰刀斧头、红五星、葵花、麦穗等图案,翼垟两侧则有松针、万年青、红五星及象征光芒的线条等纹饰。塔顶造型是一支汉阳造步枪和一面迎风飘扬的八一军旗。纪念塔总设计师是时任省建筑设计院沃祖全和省轻化工设计院陈星文。来自广东、山东、福建、浙江、上海及本省的美术工作者、技术人员和工人,共同完成了这项建设任务。八一军旗采用四川石棉县大渡河畔的枣红色花岗石,汉阳造步枪采用山东泰安的“泰山玉”白花岗石,塔身用的福建“泉州白”花岗石。如果不是“档案”保存了这些信息,我们无法了解最初纪念塔的面貌,因为在二〇〇一年的广场改造中,纪念塔不仅加高了八点一米,还向西平移了六米,同时增加了金水河、音乐喷泉、军史浮雕、升旗台、题词、军史石刻大事记、水幕电影,还将广场旁原文化宫、博物馆拆迁,兴建了财富广场、万达广场等商业建筑,并与原百货大楼、丽华广场等形成文化休闲空间与商业圈。

正是这次改造,四块大草坪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我目睹了这一变化。广场改造之后的新鲜感,曾吸引市民夜晚纷至沓来,目睹音乐喷泉和水幕电影带来的视觉奇观。我时常拉着女儿,向黄昏的广场走去,在她充满新奇感的眼眸中,一切是那样奇异、炫目和不可解。在广场溜达、眺望的时候,我并未曾如现在一般激起历史感,仿佛它从来就是这样。它与周围的建筑、街道营造的景观,从来也不含有任何的隐喻或指向。我写过在大院居住时一对邻居老人,他们每天傍晚相互搀扶着要绕广场走一圈(这是他们每天仅有的锻炼方式)。有一次,他们这样出现在广场时,一个妇女特地从广场对面突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竖起大拇指,连说了几个“好!好!好!”表达对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敬意。另一个关于写作同道的故事:他早岁艰难,失学后从鄱阳湖边的乡村,来到城市艰难谋生,曾在纪念塔下面睡过很多个夜晚。他的“故事”感动了省城文学前辈,在他们的扶掖下,他不仅改变了生存境遇,更取得了文学上的成功。——这些“个人经验”,对于广场这个巨大的空间来说,如同沧海一粟。

除了纪念那带有鲜明标识的日子和事件,这个阔大空间,在文献学、社会学意义上,在怀旧者的追忆中,是否还有着其他意味?

“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有的人用一生——/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在诗歌中,广场总是有着更加特别的意义。只有那种庄严的普希金式的诗歌,才能与广场相对称。生活中的庄严和崇高,总是伴随着嬉笑和猥琐,如同白天伴随着夜晚。沉重与轻松从来不曾分离过。要理解一座纪念塔,就像要懂得节日之外的其他日子。庄严沉重使人们垂下头颅,但愉悦轻松又使人们张开双臂。生活中的仪式和日常,它们的界限和尺度究竟如何?这是在广场漫步不得不想到的问题。

城市广场与一座出租屋中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之间的门槛,都具有停留、过渡的性质。人民广场(我更喜欢这个名字)——这是用巨大的空间和周围丛生的建筑,向人民致敬的方式。而理解人,恐怕比理解一个广场、一座纪念塔,要复杂得多。

新华书店

想象书店是在一条种满落叶梧桐的街上,有闪着灰亮光芒的卵石地面,某种寺院造型的街灯在潮湿的雨中修女般伫立,轻便马车(车幅像妇人瘦的肩胛)疾驰而过——这是一幅油画,或者说是书店、咖啡厅某面墙上十八世纪欧洲某城市的情景。一个我不曾到过的书店,一本期待已久的书在手中打开——抚摩封面和书脊,看到这些文字:

送殡的行列前进着,唱着《安魂歌》。歌声间断时,脚步声、马蹄声、轻轻的风声

仿佛依然在重唱着那支歌。

行人纷纷给送殡的行列让道,数着花圈,画着十字。有些好奇的人走进行列,问:“是谁家出殡?”回答是:“日瓦戈家。”“原来这样。这就明白了。”“不过,葬的不是老爷,是夫人。”“反正一样。殡礼真够排场。愿她早升天堂。”

……

在没有得到这本书之前,曾反复想象它在书店的样子。就是广场边上的这家,城市最大的书店。它插在书店二楼(这层主售文史哲类书籍)“世界文学名著”专柜。与它在一起的分别是《喧哗与骚动》《罪与罚》《城堡》《百年孤独》《安娜·卡列尼娜》《太阳照常升起》《尤利西斯》等小说。我曾幻想站在这排书架前的情景:静谧的下午,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书架上、地上,被书籍占据的阔大空间里,人们或站或坐,手捧书本,陷入到书中隐藏的世界——沉静、沉醉的表情使得这个时刻、这样的场景,具有一种梦幻色彩。日后我获得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日瓦戈医生》,看到诗人的照片:质朴、忧患的眼神,起伏的沉默的唇肌,紧闭的阔的嘴,狭长的脸,显示出一种不会讨巧的旧式知识分子的耿直和坦然。

从书店出来,我走上中山路步行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手里紧紧夹着这本小说。就像小说中的人物,走在莫斯科大街上,走在落满法国梧桐树叶的深秋。而另一个土耳其作家在小说《黑书》中,一遍遍写到的伊斯坦布尔尼尚塔石区的街景,也浮现于我脑海。中山路遍布店铺,是这城市最热闹的街道,年轻的男女穿梭往来,空气中充盈着奶茶、烤肉、香水的气味——这是条被气味主宰的街道:各种气味,从食品店铺、年轻女孩身上,散发出来,一种混合着食物、奢侈品、年轻身体本身的混合气味,在空中弥漫;或者说,这是条被声音主宰的街道:各种服饰鞋帽店的音乐声、迎宾女孩的叫喊声,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声,人们的脚步声;或者也可以说这是被图像主宰的街道……

而这里安静。

一本本书躺在展柜上,或互相抱着紧密贴在书架上,它们表情放松,闲逸。——这座建筑,始建于一九七四年,它与广场周围的建筑,共同作为一种意志的体现,传递着一种施政理念,代表着一种文化象征。八一大道旁的万岁馆、中苏友好馆、博物馆、工人文化宫、江西饭店、艺术剧院、百货大楼、服务大楼以及新华书店等,与北京“长安街”及“建国十大建筑”,可以找到某种对应。现在,我看到书店,在广场西面,夕阳从屋顶沉落,它处在逆光中而变得幽深、暗蓝。正是那神秘而不可知的模糊处,人们从故事中走来……我想起多年前,还未来到这个城市,不曾拥有这本小说《日瓦戈医生》——我沉迷于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整个“白银时代”的作品都让我着迷)。在一个充满油菜花香的乡野,在一个四周有着高峻山岭的边城,通过诗歌——看到通往西伯利亚旷野的小路,白桦林,风雪,辽阔草原,马群……这样的画面和气息,让一个乡村教师,在无数个夜里欢笑和哭泣。

我托省城的一位朋友帮我找这本小说,几年下来竟不可得。

我和广场旁新华书店的缘分,便是像做梦似的从书架上取下这本小说开始。红色封面,金色缠枝花纹图案,蓝英年、张秉衡译……

书店对面是服务大楼。楼下摄影部,众多的照片从各个角度重现了广场的样子:作为背景,为旅游者、摄影者留下带有标志性的纪念。在时间之海,它们竟然也很快成为追忆。包括摄影部装相片的纸袋上的杜鹃花造型灯柱,亦不复存在——只有那一张张在展览中出现的照片——望向前方的脸上,有着相同的困惑、不解、嘲讽或神秘的微笑……

邮电大楼

稍有记忆的南昌人,对于邮电大楼并不陌生。在本世纪头几年,这里的主营业务还是邮件寄递、储蓄和报刊征订及销售(至少一楼服务大厅看起来如此)。我记得手里拿着新买的杂志走出大楼,眼望着前方:八一广场像是帆樯林立的海峡,名贵植物下,人们来来往往,汽车的喇叭声传达一种焦虑、急迫。我是手中杂志某篇作品的作者——但这个秘密,无法与人分享——我看见大家为了生计、追求幸福,在这忙碌的世界里辛苦奔忙。而我,却生活在一个文字编织的虚幻世界里,自我孤立。但他们无法了解我真正的快乐:当我在大厅椅子或者广场石凳上坐下来,读几行文字,顿觉真正的月亮、海洋、春天的鸟鸣、大街、山野与河流、建筑与人群,在眼前浮现,而真实的世界却消隐不见……图书或者文学杂志,满足了一个写作者对世界的幻想——正是这一点,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我想,在那时,有不少像我这样的爱好者,每月固定出现在邮电大楼,购买新到的文学杂志,像我一样走出邮电大楼,站在台阶上,眼望着广场及周边的建筑,产生一种恍惚之感,随即消失在来去匆匆的人群中。邮电大楼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兜售“故事”的地方——正是故事,吸引着他们纷至沓来,这是他们生活中不可言说的部分。

有一天,我在邮电大楼看到一个个柜台

(各种手机品牌:苹果、华为、三星、诺基亚、OPPO、vivo),将一座很有年代感的建筑内部变成了一个浮华、浅薄、商业气息浓郁的“商铺”——感到震惊不已,无法相信这事实,同时在一瞬间感到痛楚。仿佛一个被剥夺了享有棒棒糖乐趣的孩子的沮丧。这是一个被“利润”绑架而不是被“审美”塑造的空间。追溯这栋大楼的前身,甚至比八一广场历史还早。那是位于邮政路二号的一栋三层建筑——南昌邮政大楼。建于一九三五年的民国时期,布局为马蹄形,与当时城内的江西大旅社、省立图书馆(“南昌行营”旧址)并称为三大标志性建筑。一九五八年,邮电大楼落成后,省邮政、电信机关和业务迁入这里。分列在广场两侧的新华书店、邮电大楼,至少在我看来,是使这个大型纪念广场获得一种与外部世界产生深刻、广泛联系的所在,也是拓展我们现实生活边界的地方。几乎差不多同时,在邮电大楼传统业务被“废黜”以后,因为修建地铁的原因,新华书店也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在此后十余年,尽管在重新矗立起来的建筑上安上了“新华书店”几个大字,但因种种原因,它的业务并未实质性地开展起来。在晚报上、电视新闻里,一些市民耿耿于怀,希望早日恢复在新华书店购书、看书的“时光”。在我看来:

1.邮电大楼的变迁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互联网深入了生活方方面面,在最基本的行为——阅读上,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变。当人们手中捧的不是图书、杂志,而都是手机的时候,相似性的平庸将一个扁平的世界踩在脚下。

2.在个人的精神世界里,不是制造喜剧,而是挽歌。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失去的部分,总是最好的。

3.人们最真实的快乐,是通过阅读建立起来的。对他产生最深刻影响的,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而是书中读来的“故事”。经历平静或坎坷的一生,人总有一种想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给人阅读的愿望,如果他的故事不被人倾听,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4.那些消失在时间之海的过去,也许并未完全失去。人们通过种种努力——志书、大事记、档案、书籍,甚至个人记忆——如果幸好他用笔记记录下来的话,过去的事情,依然能被后来者看到。

5.哪怕通过文学性的书写——那经过个人经验的处理、取舍,与事实真相相去甚远,也不失为一种记录,甚至是更有意味、更丰富和感性的记录,因而也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

6.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身边的事物展开言说,无论是夸张的、严肃的、充满文采的、富有哲理的,还是戏谑的、幽默的、反讽的……我们世界的面貌会变得丰富得多。

7.人总要找到一个触发点,才能开动想象的机器,比如:广场。它既是这城市的中心,因无意中的巧合,也成为这次文字之旅的出发地,和对世界凝视和眺望的依据。

8.书写的乐趣与书写的难度成正比。我每写下一个字的困难与获得的快乐是相等的。

9.一旦我们写下看到的“事物”,它便也即刻在我们记忆中消除了。

10.但总有新的“事物”,等待我们去发现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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