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帝胃食管反流病案研究(续)
2022-03-07白兴华郭盛楠唐秋双
周 娟,白兴华,郭盛楠,唐秋双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北京 100700)
笔者在通读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及其他年份光绪部分病案之后不禁感慨,光绪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已病魔缠身,身体羸弱和精神困窘的程度常人难以体会。“周身气络串痛”“夜寐少眠,醒后筋脉觉僵,难以转侧”“气短懒言,时作太息”,腰背部“每遇呼吸咽唾亦觉牵掣作痛”,诸如此类是光绪日常状态。戊戌变法之后光绪被困瀛台更是出现“心中无因自觉发笑”。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光绪的状态,他就像个玻璃人,外弱中空,轻触即碎。处于这样状态中的光绪,各种治疗定是不可缺少的,但通过阅读光绪病案原文可以看出,其治疗效果不甚理想,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见起效,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
1 病因病机分析偏差
光绪的症状主要集中于五官、咽喉部位,且表现多为热性,加之其从舞勺之年就开始有遗精、滑精的病史,太医们将目光过多集中于肾、肺等脏,没有认识到光绪诸多症状的基本病机为脾胃气机失调,太医们又囿于五脏开窍于五官理论,在辨证上出现错误。
以耳鸣、听力下降为例,太医们多从肝肾立论,如光绪某年五月十二[1]820,太医陈秉钧请脉:“耳内由响而蒙,由蒙而堵,甚至听音不真。古贤以《内经》详病:精虚则为蒙,属肾。气逆则为堵,属胆。胆与肝为表里,肾与肝为乙癸。所以肝火化风,一时俱升。”由于辨证错误,尽管光绪长期调理,除内服药物,还采用了外耳塞药方法[1]821,但耳部症状并无明显改善,成为长期困扰光绪并影响其生活质量的一个主要病证。
再以寒热为例。光绪素体虚弱,不耐凉热,易感冒,出现恶寒、发热症状,即使在不感冒的情况下,也会因中焦气机痞结而出现发热、怕冷或忽冷忽热,前一种属于内伤而兼外感,后一种则纯属内伤,当仔细鉴别。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记载1则病案:“汪,脉左小右虚,背微寒,肢微冷,痰多微呕,食减不甘。此胃阳已弱,卫气不得拥护,时作微寒微热之状,小便短赤,大便微溏,非实邪矣。当建立中气以维营卫。东垣云:胃为卫之本,营乃脾之源,偏寒偏热,犹非正治。”[2]47脾胃虚弱之人频发感冒,病本在脾胃,培土生金是治本之策,胃强脾健则气血化生充足,得以内溉脏腑,外濡肌肤,土旺则金自生,“中土宁,金受益”[2]68。然而太医们在处理这两种情况时,或因为确有外感风寒风热而恣用解表散寒清热之品,或因为无表证而误诊为疟疾,皆非正确治法。
2 多病缠身,难辨根本
光绪的病证表现十分复杂,遍及周身,常表里同病、身心俱累,且其病性也多寒热交错、虚实夹杂。太医们在面对千丝万缕、错综烦冗的病情时也是无头无绪,顾此失彼。光绪病本是虚,补是治本之策,却又虚不受补,并不是不应该补,而是补得有问题。光绪面部及五官的火热证表现,从西医分析属于炎性症状,从中医看则属于浮火或“无根之火”(薛立斋语),病本还是脾肾虚、胃中浊气上逆。这种情况不应进温热补药,而是要温养脾胃,脾胃强健,则先天得充,浮火自降。《素问·至真要大论》提出“劳者温之”,叶天士注解:“此温字乃温养之义,非温热竞进之谓。劳伤久不复元为损,《内经》有损者益之之文。益者,补益也。凡补药气皆温,味皆甘,培生生初阳,是劳损主治法则。”[2]48太医们没有把握住脾胃虚弱这一主线,治疗自然也没有针对主因,可以忽略不计的疗效是最好的证明。
3 医疗条件“落后”
光绪贵为“一国之君”,说其医疗条件落后显然不符合常理,但与光绪六年(1880年)慈禧病案相比[3],又是明摆着的事实。单从诊脉太医的数量看,两者就相差悬殊,慈禧每次都是多位太医会诊,少则3人,最多达9人,多数情况下4~6人。这些太医分成若干组请脉拟方,然后再由主方太医或慈禧本人定夺所服方药,并且慈禧这一年之中几乎日日诊脉,病案记录完整连续。而光绪的诊脉,最多只有6人(仅出现4次),在光绪二十四年的83次诊脉中,有10次仅有1名太医,多数情况下为2人或4人,而且是由每个太医分别诊治,然后再请他信任的太医或他自己定夺处方,因为光绪帝颇知医,有时还自拟处方。此外,光绪病案记录多重复、不连续。
光绪医疗条件的“落后”,也不排除慈禧干预的可能性。还是以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四月的赐食粽子病案为例,慈禧也素体脾胃虚弱,本应与光绪同病相怜,但却在非端午节日赏赐粽子。光绪“误食”之后出现食滞,太医们却又予以参、芪等补药,导致中焦痞塞不通,“病势沉重”,状若“虚脱”,也明显是“误药所致”(力钧语)。这种“误食”“误治”也绝非个案。力钧在《崇陵病案》中讲述了首次入宫时给慈禧和光绪诊脉的经历,一个细节也可看出众人对待光绪和慈禧之病的重视程度的差异。据力钧描述,闰四月初三在颐和园仁寿殿内,慈禧坐在中间宝座上,光绪侍立在太后左侧,先给太后诊脉,后给光绪诊脉。第二日早晨,总管李莲英通报说:“皇上服荷叶煎神曲汤,病已大愈,今日停药。皇太后服柴胡大黄后,大开防通畅,今日睡极酣,为数月所未有,尚须请脉。”[4]91-92同样是效果显著,而且后者效果比前者还好,为什么一个是“停药”,一个却是“尚须请脉”?
如果说上述事例还不能说明慈禧有意妨碍光绪的治疗,那么力钧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八月初二上庆亲王书中[4]96,则把他和太医们的尖锐矛盾暴露无遗,侧面反映出上至慈禧下至太医对光绪之病诊疗的不尽心尽力。力钧认为光绪病本为血虚,主张“温通以去寒,补固以填虚,加以饮食调养”,但太医院所开药方却“一味寒凉,以水济水”,他还担心“太医院随侍左右,难保无先入之言,上荧睿听”,更是直言“庸医误人,甚于庸臣误国”。庆亲王也曾面谕力钧:“尔受特达之知,务宜敬谨将事,不得瞻徇他人。”[4]89力钧还在回复唐侍郎的信中说:“自是休息在家,不再请脉。然痛定思痛,回念供奉以来,危险之境地,困苦之情,至今手足犹颤……久未复,诚以难言之隐,不测之变,无可如何之事,不任形诸笔墨,而亦非笔墨所能形容者。”[4]99与慈禧对待太医们傲慢的态度不同,光绪经常与太医们讨论病情,而且还会命奏事处将自己的症状、对病情的分析治疗意见整理好提供给太医,以便太医更有针对性地治疗以避免可能的错误,医患关系不可谓不和谐,而让力钧如此怵惕恐惧和欲言不能,定当另有原因。
4 难于自已的情绪
光绪所处时代乃“中国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光绪二十四年的戊戌变法失败不仅是改变清朝政治走向的关键点,也是光绪病情由轻到重的转折点。当时的光绪已经百病缠身,但仍为改变清王朝的命运屡次三番与慈禧对抗,最终却以慈禧再次“训政”,囚禁光绪于瀛台而终。以光绪被囚禁为分水岭,其病情前后对比强烈,各类症状均显著加重(见图1),更是出现了“心中无因自觉发笑”的精神异常表现。此后两年的脉案,虽然不甚连续,但从已经整理出来的部分看,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以后的病案内容基本相同,并且更加复杂。情志失调直接影响一身之气的升降运动,特别是扰乱脾胃的气机,是公认的影响胃食管反流病变化发展的重要因素。不良情绪加重反流,反流又影响情志,形成恶性循环。太医们也深知这一点。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七月初三,太医施焕就说:“种种不足之象,若专以草木药品,恐难奏效,伏乞皇上怡情开爽,再加以血肉有情之品,量为调摄,或可徐见功效耳。”[1]831对于太医的由衷劝导,光绪也是有苦难言,一个连命运都任由摆布的人,也许只能“自觉发笑”聊以自慰了。同患胃食管反流病,正值壮年的光绪却只活了慈禧一半的寿命,这也正是情绪影响胃食管反流病的最好说明。
图1 戊戌变法失败前后光绪病情变化趋势图
5 服药过多伤胃败脾
在已经整理出的清宫医案中,药物治疗是绝对的主流。尽管清初太医院承袭明朝制度,针灸单列一科,但仅在康熙朝有1则针灸治疗大臣足疾的案例[1]24。道光二年(1822年)一纸禁针诏书彻底将针灸逐出太医院。光绪二十四年的病案也是以汤药为主,还有少数丸剂、代茶饮、药物贴敷或热熨等。光绪自幼体弱多病,已经整理出来的最早诊脉记录是光绪四年(1878年),此时光绪刚8岁,此后疾病几乎一直伴随着他。药能治病,也能致病,叶天士谓“乱药杂投,胃口先伤”[2]68。伤胃药物中以滋腻和苦寒之品最多,“滋腻滞胃”[5]“苦寒之性最伤中气”[6]。而纵观光绪一生病案,这两类是常用药物。光绪素体脾肾虚弱,滋腻药品自不必说,同时上焦经常有浮火,以咽喉、五官热性病证为主,因此寒凉药物也经常使用,如《清宫医案集成》记载的第1个光绪病案(光绪四年八月初一)[1]760,症状有发热口渴、小水短赤、大便黏滞等,太医诊断为“火郁结滞”,予以羚羊角、天花粉、山栀子、黄芩等,此后数日也是如此,此时光绪正值冲龄,却以如此寒凉之品斫伐生阳,后果可想而知。
患有胃食管反流病的光绪脾胃运化功能极弱,正常饮食尚且困难,再加其几乎日日服用汤药,无疑是对其脾胃功能的巨大挑战。光绪自己也深有体会,光绪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二奏事处发钞皇上病案:“每遇药方轻少之时,其串痛亦觉减轻,屡试不爽。即如近一月来,服力钧之药,其方皆系五六味,服之串痛甚见轻减。近二日方剂稍重,此症亦复加增,盖因服药日久,脏腑不能胜药力也。嗣后立方,宜详细斟酌,总须少而专。”[4]62九月初八奏事处发钞皇上病案:“直至今日,用药更难,且服药并不见减,不服药亦不增。似乎病自病,药自药,两不相干。若从此不服药,亦恐病势终不能全痊。唯有间数日服一次,以验病之进。”[4]76力钧也曾劝嘱光绪:“药物只能助饮食消化,而补养专在饮食,伏望皇上饮食卫生随时珍重,前进补养之方,如或不甚适口,有应当增改之处,亦望训示以便遵循。”[4]55“唯消化迟慢,进膳再择其易消化者,随时调养,则血渐充而气渐旺,不治病而病自愈。”[4]81服药还是不服药,竟然陷入了两难,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服药,毕竟对不服药病自痊信心不足,而且不服药病不痊的责任太医们也负不起。
6 结语
光绪帝4岁继位,17岁“亲理朝政”,先天不足的孱弱身躯,后天失养的起居生活,加之慈禧的强权压制,使本应强健阳刚的而立青年成为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在折磨光绪帝的诸多病证中,胃食管反流病可谓是其基础病,病程长久,轻重反复,缠绵难愈,对其身心都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本文以光绪二十四年病案为主线,其他部分年份病案为旁线进行整理,对光绪所患疾病的诊断及特点做了全面分析。光绪二十四年病案的症状贯穿上、中、下三焦,主要症状集中于上焦,其中以五官、咽喉、气管和肺的症状最为突出,其他年份则以脊背疼痛及五官症状为主,且胃食管反流病的症状愈加明显和典型。全面回顾光绪诸多症状并分析其中的联系,笔者认为光绪所患疾病为以食管外症状为主的胃食管反流病,病本在中焦,脾胃气机升降失调是其基本病机,疾病特点可总结为以下5点:胃食管反流病以食管外的五官症状为主;部分症状表现寒热如疟;脾胃虚弱为根本但虚不受补;脾病累肺,经常感冒;郁郁不得志与胃食管反流病相互影响,形成恶性循环。笔者认为,从已经整理出来的光绪病案看,光绪的食管外反流症状比慈禧更加严重和典型,应当引起重视并加以思考,至于其屡治不效的原因主要有太医辨病辨证的错误、光绪医疗条件的“落后”、情志及药物治疗的影响等。
光绪病案对进一步认识胃食管反流病复杂的临床症状具有重要意义,对该病的临床治疗有重要启示。首先,在诊断方面应更重视非典型症状及食管外症状,借助胃、食管及相关联的神经、血管等组织从解剖的角度全面了解胃食管反流病的临床表现,中西医诊断方法相结合,将西医辅助检查与中医整体把握疾病征象相结合,避免忽略看似与胃食管反流病不相关的征象,如胃中浊气上逆导致的五官症状,同时也避免出现因症状相似而误判的情况,如将清浊之气痞塞中焦所致的寒热如疟误辨为疟疾,尽可能减少误诊。其次,在治疗方面应注意治病求本,把握脾胃气机升降失调、清浊之气痞塞中焦致诸象蜂起的基本病机,重视非药物疗法如针灸的作用,摒弃单纯药物疗法治疗胃肠疾病的观念。最后在日常调护方面应指导患者调畅情志,积极治疗,避免精神抑郁加重病情,遵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的饮食原则,同时要增强体质,固护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