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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纹釉

2022-03-07江锦灵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2期
关键词:老师

我被政策性地塞进与围城寓意相反的场域:不想进去;进了又舍不得出。

那几年履历,被我不断修饰、演绎甚至篡改,最终才攥成徽章不失时机地炫耀,犹如老将军给新兵蛋子细数历年打仗留下的伤疤。尤其当任教于乡村的同仁吐槽条件艰苦时,我会居高临下地嗤之以鼻,自然带入“想当年我在山里小学……”的叙事。对于仍在江埠的老同事,我又会凡尔赛地表达县城学校的繁忙与压力。

再后来,炫耀沦为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桥段。

二〇二〇年暑期,多年没联系的Z微信:老师,来山里怀旧不?

现实秩序崩塌了一瞬。迟迟未回只言片语。

暑期强弩之末,他几乎被父亲押到江埠中心小学。蜘蛛般的背包攀附身后,暗示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猎捕。他是来社会大学报到的,专业不定,教材自选。

管全乡小学的文教站设在中小,校长也称站长。女教师居多,有人艳羡站长管了春天。他算春天里一卷可有可无的绿叶,可任意衬托在某一隅。

相比“教育”“教体”的冠名,动辄教,太直接,太功利,“文教”的叫法,文在前,教在后,从容不迫,又具寓意,打他教书后,逐渐不叫了。

校长室紧闭,像不少官员通行的表情包。对他来说,此处如玄关,乃通往社会的转接口。

站长没来,还是在里面?父亲的发问无人回应,都弹压焦急又秉持祈盼的架势。

突然,一伙人风风火火袭来,理所当然剪出一条道。以后日子,时而演绎这一退避式情景。端饭盒的跟班加紧步伐开门。

处C位的,板寸头,光鲜结实,像打了蜡或上了釉,似乎无论什么话、何种目光触其身体,都将原路弹回。有人巴结叫站长,多半只教不文的主儿,当仁不让跨进校长室,如收网的渔夫,后面的人鱼虾般拢入。

今天起都是当老师的或老师的家长,不用我教你们怎样讲文明守规矩吧。瞬间,臃肿散乱的队伍瘦削齐整。

四顾无言,皆欣赏站长毫无顾忌扒拉炒粉。好一阵才鸣金收兵。一家长恰到节奏地收拾残局,现实社会的速度和态度,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

又有人套近乎,我囡是你师妹。站长光抬眼未抬头盖回一句,这里等着的,除一两个芝阳师范的,都是我师弟师妹。

轮到他,奉上一摞荣誉证书,父亲赶忙陪话。站长不屑一顾,这些只能证明过去,现在都从零开始。“前功尽弃”了!貌似正确的职场套话,乍一推敲,何尝不是粗暴懒政的托辞?

二〇〇二年九月,是对我的一次宣判,剥夺未成年权利终身。也是姗姗来迟的成年礼。八月底至九月初,可谓广大教师的例假,我莫名其妙有了第一次,如少女初潮。

作为学生身份的最后一假期,不知如何挥霍,反正约束不住焦灼彷徨的脚步。一次次放逐于禾山初中操场,放逐于信江畔,虽地阔河长,留给我的路狭窄且看不到远方。一遍遍听单放机麻痹对未来的思虑,记不清送走多少流水和夕阳。迟早也送走自己。

向来民歌气息,突然摇滚风范,偏爱行吟江边、林间、荒野,令父母提心吊胆又无所适从,时刻惶恐我缺席监护的视野。

在英雄城打工未满半月,花光盘缠就狗熊般逃回。父母倒欣慰,嘘寒问暖的,欲盖弥彰我的无能与羞愧。天真以为毕业后会像自己名字一样前程似锦,渐而获悉当初的不谙世事与书生意气。

无人教过我跳伞,从象牙塔迫降地面——

垂直。

加速度。

硬着陆。

Z冷不丁递上一叠印有明星的信笺,回信用这纸。

周日傍晚他赶到学校。Z捎来家里种的蔬菜,想帮老师做晚饭。十几岁的农村女孩乃多面手,农活家务样样来得,除了心事。未成年的Z似乎比他成年。

面对女学生,看似有话,实则无聊,须甄别每句台词,哪怕目光也要过滤得像秋阳一样敞亮无虞。他们如同日与月,其间夹杂永恒的昼与夜。

经各方角逐与权衡,涂家、江家、郑家三座村庄筹资新建的山里小学,选址三村交界处的坡地。处于三岔口的教学楼孤绝屹立,像有意凸显的戏台,他扮演孤独的舞者,生旦净末丑轮番上演。村庄甚至更远方的人和事都在观望。有时他在校外散步,也沦为观众,熟悉状与疏离感交替切换。猛然察觉,教学楼突兀于旷野,囿于草木皆兵的埋伏圈,与民房格格不入。

他不止一次复沓类似的梦:元神从身体跳脱,逡巡于山里小学附近的旷野和池畔,草坪和水面平滑细软,月亮洒下碎银,眼前结界裂纹釉面。情不自禁微敛眼眸,双手做拥抱状,恍能严丝合缝于釉面。有时歇坐杨柳间,浮影和孤灯提携出的教学楼,如欧洲古堡,懸于现世之外……

面包车挨挨挤挤七八人,不情不愿驶向陌生村子。被分到米湾和石溪的校友,她们有伴,出村的路也便捷。我的分配更像发配。

经米湾小学,两位女教师未下车,本来去石溪小学也近些,却先送我这角角落落的。站长跟她们约定好了似的,都心照不宣。形式越重视,实际越漠视。

下县道即泥路。泥路与水泥道衔接极不自然,车陡然下跌。司机忍不住爆粗口。颠簸至涂家村岔路熄了火,重新点着,哼哧地跋涉,斜切出村民们的猎奇目光。司机打听,山里小学直铲,还是右拐?

铲不到,最好右拐,后头也没车走的路,上田塍去学堂近些。

老校长已在显眼位置等候。官校长,给你派了个兵,攒劲培养成将军。

官校长笑而不语。一段泥路曲折上坡,两旁瘦骨嶙峋着丘坪。学校没来得及围墙,就谈不上校门。我们可说早进入校园,也可说当踏入教学楼才算进。

站长蜻蜓点水过问校情,没水电,没伙食,没厕所。官校长当即保证明天一定买煤气罐,牵晾衣绳,搭电线。

官校长带我转了转校园,也就是看教学楼。两层共八个教室,楼梯在中间,二楼悬有一条形铁,南面是杵一根光杆的升旗台。全部家当一分钟检阅完毕。

东边攀附于一幢矮房,住一对知天命的夫妇,男人系村主任的哥哥,患过癌干不了重活,遂来看校。西边惶惶蹲守好些土坟,后得知校园一半范围原是无主的坟山。

敲定寝室为二楼东一闲置教室。南北皆无窗帘,官校长立马探出头喊话,涂师傅,下午记得扯几块好些的布,帮江老师钉帘子,等下就上来量尺寸。名为帘,实为布,保留遮挡的功能,摒弃审美的功效。

欲问卫生间的事,又止。官校长似懂腹语,歉疚地说,小江,厕所的话,开学后动工,个把月吧,暂时屈就下,小的就到旁边菜园解决,反正男的,吃不了亏,大的嘛,多跑两脚路,到附近老百姓家借用东司,我叫涂师傅事先打好招呼。

原来学校和我一样,都是很不成熟就被急切投入使用。

官校长其实姓“上官”,为方便称呼简称“官”(委屈这复姓),有点像《哈利·波特》里邓布利多校长。下午还魔法般驮来米、锅碗,以及蔬菜。

山里的夜像上了层釉,旷野的起伏线、田埂的走向和树影,像釉下彩。我,是釉下彩中需借助放大镜才能辨清的斑点。在适宜倍数的显微镜下,再光滑的面都呈现裂纹釉的氛围。

山里第一夜,人间忽百年。一切声响、色彩、情绪等有着明显的黏稠性与重量感,凝结着,沉淀着,如一块偌大的静瓷。仿佛拉个尿,就生发飞瀑之势,气喘粗些,便织就裂纹。

土坟像会“伺机而洞”。不敢挪动身子,不敢开灯,好像只有把自己匿在黑暗敛声屏气,乃至化成黑色细胞,才不会被孤寂捕获。

准备成人高考,以便到省里脱产进修。雄心勃勃购来一批书,订好备考计划,可局里说一律闸死不放。后才知只闸没门路的。

考研吧,学历不够,得自学考试先拿本科文凭。

去弋阳自考,与两位师范同学一起,另有似曾相识的校友S随同。恰好两男两女,并非两对男女。白天考试,晚上溜冰。

S初次溜,他转瞬已四轮倒滑。观摩场上情势,皆男带女。天赐良机,眼神达成协议,他顺理成章牵着她。《butterfly》动感乐里,确认一事。师范某田运会,多放弃了,一像你的女生坚持跑完五千米?就是我。男女初次会晤,多是无话找话,像两位即将比试的剑客,先掂量与揣摩对方,再真正出招。

从弋阳坐火车到鹰潭,S带他们逃票,出没于数节车厢与卫生间,像演《无间道》。下火车后各自坐班车返乡。刚买手机的他收到人生首条短信,奠定他往后十年的交友伎俩:明明可以打电话一句说完,偏偏发短信编出一剧本。车窗外,像掰开了无数威化饼干,联想另輛车上倚窗发短信的S,像《八月照相馆》里的女主角。

短信响铃是夜晚的咏叹调。他们醉心古典式交流,“君”“卿”相称,措辞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愿逐月华流照君”等。难以想象屏幕那端是逃票与长跑的女孩,言与行有意构筑某种张力。

模仿《将爱情进行到底》里杨铮在海边用手机传递海浪之声给文慧,他在山里用手机传递夜风之音给S。交流极端修辞化,以为这就是恋爱化境,殊不知都在浪漫麾下当雇佣兵。

恨不得把全部柔情蜜语打造成箭镞射向彼此心脏的两周后,S随某乡教研组来江埠交流,在中小发信息给完小的他。因故未成行,其实没作好重逢准备。后交流日益稀疏,从每天几条到几天一条,再到一周一条,直至无疾而终。来也骤然,去也飘然。恋爱大厦沦为烂尾楼。

萎了爱情,就读爱情故事,听情歌。《穆斯林的葬礼》描述乃至讴歌的师生恋,警示到他。《平凡的世界》史诗般叙事于他来说是浪费,念念不忘的却是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把书幻想恋人,读完一本,当恋爱一次。

肉身处于骚动期,就听师范带回的《梁祝》器乐、《红楼梦》电视剧音乐、《在那遥远的地方》、张信哲、《白桦林》磁带,或许唯美伤感的故事与旋律更能稀释荷尔蒙,败火泄欲。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一部小说的题目,也是山里一天的序言。可惜这般境界短暂,等不到充分享用,就被学生们蚕食。

官校长领我走向五年级(当时五年制)。出道即把关,算委以重任。到门口,学生没按套路鼓掌。老校长尴尬发话,同学们,这是新来的江老……

掌声截断。官校长示意我来几句。忘说了什么,只记得紧攥拳头,仿佛接下来乃一场战役。

后排男生兜售坏坏的表情,也有女生吃吃地笑。凝目对视,师生最初较量。当时萌生角色错位之感——我是学生,台下坐的才是老师们。

第一堂课,不讲书本,同学们谈谈各自情况。其实压根不知书本长啥样,师者狡黠初具端倪。

大家打着眼光,不敢发言,或许从未见识此等画风,也许我的问题根本不像问题。此情此景,犹如怕冷场的主持,急切寻思如何维系场面。

一高个男生勾背斜肩站起,老师来个笑话吧。数人起哄。我板着脸作盾牌,艰难向台下推进,拓展势力范围。发声的学生俯首仰眸,佯装吐痰,或挪动本就端正的桌凳。

几名女生揭穿我的虚张声势,相互嘀咕,老师真瘦,手臂汗毛那么长……闲聊和捣蛋卷土重来。一女生“霍”地站起,弹压骚乱。这般气场的她应上讲台,我坐她位置。问及姓名,齐刷刷说出Z。看来今后要仰仗她啦。

完小就语数两门主科,其余科目是课表群演。校长照顾我初来乍到,配一课头,一周二十六节。其他同事带两门,相当于包班。

日常作息颇为规律:起床,倒马桶(一个月后没了),跑步,洗漱,晨读,早餐,放广播,上课,午餐,午休,放广播(两个月后取消,说扰民),上课,放学,晚餐,散步,备课,阅读,洗澡,睡觉。

嵌进如此格律,反倒安宁。有时节假日回老家倒不习惯,出律了。

山里小学也像肖申克,待久了,会被体制化,习惯并安妥于那等氛围,即使调入中小考入县城,仍热衷独处状态,不愿也很难融入单位和社会。

洗澡无大碍,反正晚上,夜色为帘。在室外穿个裤衩冲凉,有时被来骚扰的学生撞见,立马冲入室内,草率擦拭并穿衣,确定学生走后,又脱衣再浴。

前个月如厕着实难堪。清晨倒马桶,怕涂师傅瞧见。白天须把马桶掩好,以免同事和学生发现。为避免与学生遭遇,男同事小解总挑上课时段潜入菜园心猿意马地交水费,又东张西望地抖抖水龙头,奔回办公室。吴老师解手就往村里跑。国庆假后,厕所总算完工,官校长欣然叫我用排笔刷出大气的“男”和“女”。

去县城采购威化饼干、CD机、裂纹釉笔筒以及马桶,在盗版书摊淘了《路遥文集》《告别薇安》《三少爷的剑》,赶上末班车已披星戴月。

夜色过滤出校园。校园过滤出他。他过滤出感官系统。威化、CD、剑等词汇,不止看到,也会听到、嗅到,它们会在包装袋或纸页跳跃,伸缩,拿起时,字与字会发出触碰声,虽细微,却清亮,耳畔长出裂纹,藤蔓一样四下延展。

还能听到草们群聊,风仿佛是具体纤维织就的,绸缎一样晃荡。一旦附近有步履,感觉史前巨兽来袭。

一个人坐办公室批改作业,细雨般静寂从双耳处渗透身体,有时激灵地甩脑袋,抬眼刹那,窗外仿佛站立另一自己,正窥视他,犹如监控摄像头。他倍感惊悚,又刺激,冒出假想敌,甚至一个军团,灵魂似在喊架:你来啊,有本事现身啊!甚至还切入《幽灵公主》主题曲前奏。隔三岔五便演绎一回。

多时瘫软椅子上,身后仰,静寂倏地铺展,由尖锐的圆锥状变为钝感的圆柱体,并不断钝化软化,漫漶阔大的湖面,呼吸稍微重了些,就听见丝丝的裂隙蔓延,感觉卧于裂纹釉骨瓷。

继而编织透明的轻纱,他被织入纱的纤维,像一位扑闪薄翼的小昆虫。他,充当夜体的临时心脏。

国庆前夕,Z代表全班要他晚一天回,参观山里。Z做向导,一字纵队,像一支远征军上山下野。嘴叼苇秆的,头戴草环(原给他编的,拒戴)的,手持竹棍的……没一正形,却又一派天真自然。倒是硬塞队伍的他,忸怩作态。

穿过郑家村。素色主调里,南瓜花黄得过分,如饭后甜点;荷塘,谢幕无穷碧,精神气立起;头顶的枫叶筛光滤风;芦苇是大地的睫毛,呵护一弯如眼眸的沟渠,一剪一剪在风里;藏于草木间的虫鸟,正在人们忽略的角落举办音乐会……声色交响中,人是不安分的音符,让风这位指挥家措手不及。

一片大好河山,有意反衬他的荒凉。

无所事事的老师们扎堆就打牌。连正常上课,也有人怂恿每层派名老师看班(兼放哨,防备领导下来巡视),余者参战。兴致颇高时,遣人买酒,在学校或馆子搭伙加餐,吃饱了再战。

中小领导下完小巡查,往往被拉下水与民同乐。操持野味,系完小校長的标配素质。中小领导只要嘴里淡出鸟来,便借口到完小,重点检查伙食,吃了还兜着走。

山里小学,一幢楼、六名教师,像演话剧,又像一则寓言。老、中、青层次分明,国编、民办、代课形式多样。只我用普通话,吴老师半洋半土,其余就三锄头两铁耙的原生态教学。

杨主任拥有关羽的身材张飞的眼睛,光杵教室门口眨巴眼皮,学生就双腿打抖,哪敢造次?带一把二胡常驻办公室,没课就拉,《十五的月亮》《妹妹找哥泪花流》《敖包相会》,隔三岔五又拉到《十五的月亮》。

拉累了就荤段子,无论说啥,总能调入颜色。局聘代课的郑老师与我下棋谈到,杨主任老婆长年瘫痪在床,干不了那事,因岳丈是大队干部,又不敢离,如狼似虎的年纪只能发情于嘴皮子和二胡。

后学校办幼儿园,天上掉下个涂老师。杨主任下班绕道她家,时不时采仨瓜俩枣。涂老师荒园就此生机盎然。二胡曲情调下,上周涂老师织啊织,下周杨主任颈脖就挂起骚气围巾。织毛线与拉二胡节奏吻合。吴老师阴阳怪气称办公室还有未尝过滋味的,问谁嗅到狐狸骚没。我埋头备课。值日的汤老师憋不住笑就去敲上课铃。官校长和郑老师故作讨论要不要放农忙假。

不承想涂老师远走他乡。抽了魂的杨主任旧调重弹,有时放学还在办公室拉,像要扯完百结愁肠。

母亲总塞满吃的,捆绑车后座,他加速蹬去渡口。从父母宿舍到校门一段路,生怕遇见初中老师关切地询东问西。到山里,又怕遭遇村民和学生,更怵看校的。他做贼般放好自行车,上楼卸下包裹,反锁寝室的门。

嘭!纷繁荣辱挡在门外,终于在自个地盘称王,播放CD营造剧院感,整理一件一件物品,以及心绪,如同建功立业。

有时天公作丑,下雨,风助纣为虐,没硬化的村路,一见雨水就毫无原则地软塌,再经拖拉机、大板车、耕牛碾压,自行车已无从染指,拍苦难奋斗史似的,以慢镜头解析艰难的行进。

非他骑自行车,是自行车骑他,穿过屋檐下村民的异样眼光。进村的路被临时征用为滑稽表演的T型台。更有人戏谑配上台词:江老师啊,干脆在涂家找个囡崽里,省得奔来波去,还省了煮饭滚菜洗衣裳。

那个羞与辱!只管闷头扛车向前,泥星子缀满心空……

学校离老家本不远,因隔信江,如隔万水千山。摆渡的是位黧黑的村民,人称老程。几乎每周两面,多在周五和周日。

好几次载他一乘客,劝等下无妨。老程在船舷敲出竹烟斗的积灰,别人巴望早点开,你却让等,不愧吃教育饭的。

调入中小,坐骑跟着升级。骑摩托车比骑自行车便捷,可块头大,有时更不轻松,特别刮风下雨,渡口上下极不便。个小的他总焦头烂额,幸亏老程前拽后推并宽慰,后生吃些苦当历练,调街上迟早的事!

一次对岸有像S的乘客。打照面,眼神热了一瞬,立马应酬起来,各走各途。

十一

他调中小后,Z就读于一墙之隔的初中。

初中一名年轻时挑人、年长时被挑,鱼鱼肉肉单吊至今的资深男教师总在深夜吹拉弹唱。打牌的同事就说那哥们又登台献艺了。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也不乏名曲。《二泉映月》下,输牌的骂他神经病,拉这不死不活的曲子,晦气,搞得老子又去一张。《赛马》中,重新洗牌。

他有时真想跟那二胡男聊聊,说不定世人皆昏卿独醒,只是活在非常人以为的世界罢了。毫无逻辑觉得杨主任与二胡男异曲同工。

人到中年倍无聊的吴老师总以助人脱单为己任,他不以为然。吴老师就揶揄小学男老师可不是什么香饽饽,除了乡镇卖水果等做小本生意的,没人愿嫁。石溪村姑娘明说情愿嫁坐过班房的,这样的男人有闯劲,会赚钱,也不要酸酸脚里当老师的。吴老师句句实情。原就弱势的教师!还冠名“男”!!又偏正于“小学”!!!可谓“弱弱联盟”。

Z打趣,老师可别成小学版二胡男。

他载Z到常过渡的信江畔。Z暗恋一人,要他参谋。他当即掐灭话头,操着众多师长同样的口径。Z懒洋洋应对,散秀发捏裙摆在圩堤小跑,背影宛如成年女子。

多年后,Z微信几张裙装照给他,问哪款好看。他迟疑一阵,打一段自以为是的品评,又删掉,发送三个大拇指和三朵玫瑰花。款式不适合Z,另外卷发老气。以前辫子加刘海多蓬勃,至少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芙。这组宽袍、大袖、高腰的韩装,流行于Z读小学那些年。是工作后的Z,对过往缺失的报复性补偿。

Z曾把姐姐打工寄回的照片给他看,着碎花细纹的韩装,上身慵懒睡袍感。漂亮不?我长大了也要这样穿。Z试探介绍姐给他。

山里非山里,只是大队的名,却又是名副其实的山里,不少村民认为女生识几个字足矣,再随别人去打工。已打工的人好面子,或心生暗妒,回家过年就吹外面如何花花世界,引得不谙世事的女生艳羡乃至辍学……

有个事一直没跟老师说,山里郑老师曾摸我头捏我脸,说不会的作业可去他家问,叫我不要告诉谁。

他坐在支起双撑的摩托上,江水泱泱,眼前空镜头,李煜的词自然涌来。

十二

母亲两次去上海手术,家里四处举债,考研计划必须放弃。

唯剩一条路,教书。也就笃定心气,反而想到具体问题。向官校长提要求,装修寝室,无非用密度板隔出卧室和厨房。我住过的最大卧室。床、书架、桌子各就各位。被子叠成豆腐块,书摆满书架,不然心里空落落的。

这方空间须倔强出生活的仪式感,并尽量彰显主人的尊严和品位。

虽无实体的客来访,却有陶渊明、李白、杜甫、张若虚、苏轼、王阳明、曹雪芹、鲁迅、王洛宾、雨果、托尔斯泰、泰戈尔、弗洛伊德、贝多芬、威尔第等灵魂的客常聚。往后动辄就显摆这批灵魂密友,如同谈论厮混多年的故交。此处,时空可任意穿梭与交叠。邀请实质是绑架他们集结陋室,或脑海,幻想自己主持一次次沙龙。

厨房不只锅碗瓢盆,还要风花雪月。虽不会喝酒,得陈设于酒,红酒、白酒;没有玫瑰,须装饰于花,假花、学生摘的野花。早晚粥、粉面可果腹,偶尔奢侈于蛋糕,中餐须实打实地吃。有时食材捉襟见肘,也要凑合地倒腾一菜一汤什么的,像光头强吃个馒头还装模作样用刀叉吃出西餐范。

学炒菜。围裙、手套、菜谱一一备齐。从煎蛋开始,紫菜蛋汤、西红柿炒蛋,到炒豆角炒茄子、红烧冬瓜……一菜一汤尝试下去。铲子撩起汤辨咸淡,墨镜防油沫子溅眼睛,学着厨师颠锅……一招一式娴熟起来。

烹饪、洗涮需配乐,架起CD机和音箱,《拉德斯基进行曲》《降E大调夜曲》《喀秋莎》《绿袖子》《费加罗的婚礼》《高山流水》《饮酒歌》《天鹅湖》《卡门》《重归苏莲托》等无论听懂与否一锅端来,太需要附庸这种氛围,周遭也就热闹、丰富、高雅了。一次节奏感极强的《匈牙利舞曲》奏出,我挥舞锅铲,搅拌在空气中,如乐团指挥舞着指挥棒。我的真人秀,记忆的镜头会瞄准。

一次涂师傅上楼,站窗前好一会儿,以为我请来一帮好友,动静搞这么大。

个人晚餐被整成一场宴席。顿感音乐的价值也能落到实处。往后无论做什么,不同场合放不同风格的曲子。哪怕睡觉,也要“音抚”。跟S夜聊时,无需,因自带旋律。

寂寞与孤单含义迥异:孤单是身体概念,寂寞属灵魂命题。我是孤单的身体栖居不甘寂寞的灵魂。有时按捺不住,在卧室读小说通宵达旦,在山野听情歌不愿回校。谁说这儿就我一人?有书里歌里的人,有虫鸣风吟,有素描般的草木和夜空的星,有大自然情节,我们共度近五百个纯夜。

我雌雄同体了,可任性召唤各种角色。只要愿意,就能烹一席精神盛宴。

十三

夜访的学生屡逐不止。不如以退为进,来了,就布置作业,他在一旁备课。学生觉得没意思,逐渐不来。也有锲而不舍的。

Z不敢直面时,写信,折成千纸鹤等形状,冷不丁丢进他的备课本、办公桌或寢室。写三封回一段。所幸那时日他与S密集短信,情感被调虎离山。

有时倚阳台,月亮太近、太大、太圆,像即时画上的。凝望时,月亮幻化一张脸,也凝望他。他背上教学楼这硕大的降落伞,不断趋近月亮,又不可触及。相信月亮也把他视为同类。脸上淡化乃至消匿五官,抽象的他代表地球与月亮双边活动。

二〇〇三年下了一场对南方来说颇有诚意的雪,或许对全民皆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反馈。老天也媚俗。夜未深,摆几样小菜,破例喝白酒,自斟自饮,算补办十九岁生日,顺便祭奠稍纵即逝的准爱情与准梦想。

充满仪式感走到阳台,夜灰雪白,不禁代入《雪夜访戴》《湖心亭看雪》素描的境界。向雪夜敬酒三杯:一杯为年华!一杯为孤独!一杯为希望!几杯下肚,火烧火烧的,继而神经质地诵读《春江花月夜》。

我隐于某角落,聆听他的诵读,如同本我激赏超我的独白。自我,多被白天征用。

十四

总怀疑那几年的真实性与合理性,想起《楚门的世界》,我是否另一楚门,被监视。恰恰相反,压根无人关注,自我催眠罢了。这地儿太僻静,所有声息会放大数倍,正常思考会扭曲成妄想。

风雨大作之夜,幻想《老人与海》的情节,教学楼拖曳成帆船,望不到岸,又分明感觉四周有岸,岸上有人围观。每于此时,关紧门窗,蜷缩床上,自感无限地缩小,藏于黑暗,让风雨和观者找不到目标。

据说后来调入山里的老师,都不住校。我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帮搬行李的新同事质询居然有人在此独自吃住了两年。抽离私人物品的房间,我的气息依依不舍,沉湎于空荡荡的绝版时空。

鼻子陡然一酸,抬头抿嘴,坐上摩托,呼啦的风声把灵魂撕出节奏斐然的裂纹。

一次也没回。更未走进教室一般的寝室。原来一直住教室,当了两年学生,像是对师范的补习、步入社会的见习。恰似一尊裂纹釉瓷的完小时光,只能里里外外作一番填充和包装,蜗居私密空间,寂夜时掏出,小心擦拭,痛饮一阵。世上定会有某些角落擎起杯盏,致意干一个。

十五

家有小姑娘,不便出门。他回了微信。

终究还是去了,未告知Z。若要告知,远不止单个人单个物的工程。要的就是与校独处。想起那孤校孑人的,孤独怀抱孤独,他的孤独便有了土壤。

调离山里的结果,竟是用寂静购买热闹,以纯粹兑换繁复。而今,又追讨宁静,尽力赎回那份自由,与盗版的西西弗斯无异。生活这块巨石与个体,到底谁与谁组成主谓结构,谁主谁宾?

多数人起初想要一青花的,转了一圈,抱回裂纹瓷。青花更似历史与艺术,裂纹多像现实与人生。

驶入村庄,无人在意,从涂家村长驱直至。土坟没了,被民房替代,阳光随意涂抹在它们身上,似乎是对寂夜和往事的封印。向东门去,被挡于上锁的校门外。他抓起铜锁击打铁栅,声嘶力竭地喊着……

江锦灵,江西余干人。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星火》《延河》《中国校园文学》等百余种报刊。获第七届井冈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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