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组章)
2022-03-07马健
马健,1995年生于山东临沂,现居山东临沂。
春雨初至
某个清晨,日光做了一次妥协,它跃出山麓,却走进了乌云的疆域。白杨树在道路两侧俯下了身躯,仿佛石面上有春日潜藏的秘密,随日光来回变化,让人难以知晓。晨光未至,我丢掉慵懒的念头,起身远望,或许是窗叶上水雾的缘故,目光所及之处,景色朦胧的地方像极了影片里的虚镜。窗外四月的面容,悄悄远离了我的视线,于是,我着衣外出,去享受这一日的春光。
村外的柏油路,日夜输送着来往的车辆,等到清晨,有老人顺着路沿清扫前夜的痕迹。此时的乡间小路颇有田园的遗色,春风虽柔,终究还是阻隔不了细雨霏霏,渗入大地的羽衣。在长安街的路口,我下意识左转,绕进巷内的小湖,独自享受晨起的逸静。春雨初至,带来一场新生的洗礼,湖边的草木,抖落了一夜的倦意,迎接初春的第一场雨,它们在雨中抛却了一冬的寒意,趁着斜风细雨,安稳地立于大地之上。在街角,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春日里的草木,是来年的福祉。”
雨落山河
这场春雨,虽然早有预兆,但人们仍旧在雨中手足无措。站在路一侧的檐廊下,我看见,骑着电动车的男人在雨中飞行,他没有雨衣,只能借助风来削弱雨的力量。没多久,男人就消失在街巷的末梢,好像雨落的时节,拦不住他的念想。即使雨落成河,不畏冷热的孩童依旧会在雨中玩闹,撑起杂草编成的斗笠,互相羡慕。
此刻,春雨不再是点点落入晌午,而是以一种倾泻的姿态,将悬置的山河泼上春天的影子。村落里的人们,习惯了雨的味道,他们更希望这场初春的润雨能够唤醒历经一冬的庄稼,即使有凉意轻拂手心,在雨落河原的日子,人们也满足于春日的礼赠。
当雨水连成沁人的雾气,我置身于村庄的一隅,听风,听雨,听万物在雨中的呼吸和述说,这些声音都随着雨水浸入大地,拨弄着时令的弦音。云上三竿,远处的房屋有了烟火的气息,从烟囱里升起的青烟,因着雨水,化成缕缕青丝,淡入雨的世界。或许,我应该早早在雨中体悟春的节奏,看雨落山河,演奏出时令的韵调。
走入雨幕
雨水在午后敞开了闸门,沿着风的方向,阻断了人们外出的心思。我还未归家,村外的雨水连成一片,从小山顺流而下,一路绵延到小湖的脚下。巷后的淡湖,本是静谧的水镜,偶有野鸭在水面荡起波纹,打破湖面的阒静。如今,春雨倾泻,湖水成了激昂的鼓面,被雨水来回拍打,呈现出某种久违的热景。或许是雨借风势,风凭雨劲,完成了一次春曲的高潮。在湖边,雨水夹杂着泥土一起混入湖面,远远望去,黄绿分明。晌午一过,素日里温柔的春日换了姿态,斜风狂行,在湖面掀起了几分狂野,那些原本属于大海的浪花,也在湖中央向外荡开,一次次撞击着岸边的硬石,来回波动。
小湖的浪花,没有海浪的热烈,借着风的劲力,湖水泛起微澜,努力推演出白浪的影子,愈来愈远。我像局外的观赏者,看春雨留下的幕幕景色不断洇开,铺满一整个湖面。四月,本就是春意连绵的日子,村里的小湖,在雨的故事中不断激荡,将四月的春曲推至高潮,余音回旋。
黄昏终曲
雨后,乌云退散,遮蔽了一整天的云网被黄昏的落日刺破,无论是什么时节,留给黄昏的时间都不多。我喜欢在日落的时候丈量影子,一步一印,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总有飞鸟跃上枝头,环视这山野的素容。雨后的小路仍有露水倒挂,村庄的灯火开始向外蔓延,黄昏的旧路,多了几分清冷,通往家门口。从我上学起,黄昏便是母亲的信笺,每次回家,总能看到她忙于黄昏的事业,趁着黑夜未至,收拢庄稼,母亲说,只有完成田野的农事,她才能在夜晚收获好梦。
四月的这天,春雨完成了田野的琐事,它将人们推向了室内,助他们在有雨的午后放下心绪,安稳地享受片刻清闲。落雨将歇,唱完了一日的诗曲,要知道,黄昏入夜,万物皆身负风的清韵,春雨拥入土地,有月光溢出云端,照亮了每一处暗影。也许,我早该邂逅一场新雨,凭借春日的繁花,将雨的诗曲反复阅读,反复打磨。
一封旧信
1
词语一落,往事已烟消云散,我们从未走出回忆的迷宫,一切都如泛黄的信纸,折叠出岁月的硬茧。
直到简单的比喻无法描摹最直观的图景。
或者,我们仍旧在迷宫中分不清现实与梦乡。
你我都不会轻易说出的话,有母亲的眼光上下猜度,击碎彼此间的隔膜。正是一封旧信,将故乡的味道带到你眼前,还有半行母亲口述而成的方言。词语之下,那是我从未了解过的母亲。她抛掉了以前的急躁与唠叨,数个字凝成了她新鲜的爱。
也许,一封旧信可以揭开另外的难言之事。
2
父亲平时寡言少语,但他习得一手好字。破旧的信封里,即使字墨冲淡,我也愿意熟读百遍,去感受他平静外表下的温热。
母亲告诉我,一封旧信,他挑灯夜写,因为白天,他需要与山野为伍, 清点入秋前的林场。
入夜后,每写一行,父亲便多用一分力,好像每一个字都担负着千斤的重量,寡言的重量,思念的重量。
没有人能估量一封信的价值,但你可以感受它的秘密,如同一个从未被挖掘的岛址,保有最古老的钥匙,让一些悬而未落的疑问,在旧信中得以显现。
多年以后,那封信会再一次闯入回忆的闸门。
3
旧纸上的折痕,在无数次翻折中印上旅人的目光,我在无物之阵中沉思,俯身,撞见另一个不断上山下山的影子。它看着我,以粗糙的笑容取悦远山的落日,走完字里行间的山河。
年老后,我们所剩无多,留下的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碎片。
一封旧信,不再是来自孤夜里的想象,它是历史的见证物,一小段文字,足以盈滿空虚的往事。
方言在旧信上分隔成两岸,父母立于对岸的乡野,而我,行走于城市的街巷。
入夜前,我常常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潜行,归乡,似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每当雨夜来临,我总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旧信封,生怕些许潮湿的水汽带走未解读完的寓言。于我而言,这是我和父母对谈的一种方式。即便有城市的灯火为我驱散黑夜,都不及那一行行思念的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