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其实也是我的老师

邓 君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早晨，第一节课，上课铃刚响，教室里便齐整地传出李叔同的《送别》。我走进教室，看见班上孩子坐得端端正正，表情严肃认真，卖力地唱着这支数月前学会的骊歌。

我心领神会，知道他们在向我表达离别的心情。我如往常一样对他们微笑，听他们引吭高歌。想起教这首歌时，给他们介绍李叔同，介绍歌曲的意境，他们个个都不在乎，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边唱边吃吃地笑。有的还挤眉弄眼做鬼脸，硬是把伤感的离愁唱成了相聚的欢乐。看到视频里随着歌词一道出现的秀丽风光，他们还忍不住停下来惊呼： “哇！飘在亭子上面的云雾是神仙吐出来的吧？我们在《西游记》里看见过！”

我没打断他们的惊呼，毕竟他们还小，那时也离毕业还远。我甚至还有些厌烦他们的调皮、懒散和马虎，以及其他不良行为习惯——他们大多是农村留守小孩，长年缺少父母的关照和疼爱，有时候表现得让我震惊甚至下不来台。

我记得，“小霸王”张任天和隔壁班的学生打架，被我批评后不服气，老虎一样大吼着抓起板凳要掷向我；也记得，调皮鬼刘英豪在我讲课正带劲时，突然站起来打断，笑嘻嘻地调侃我像网游中提剑走江湖的女侠客；还记得，一向腼腆的杨肖肖，因为不同意给她调换新同桌，走进办公室红着脸对我愤怒地叫嚷；更记得，痴迷网络游戏的王冲，有天早晨来学校，居然不进校门，而是偷偷溜去镇上的黑网吧上网，让我提心吊胆气喘吁吁地寻找了大半天；还有小男生朱大勇，作业字迹总是潦草马虎，有几次被我要求重写后，气急败坏地撕掉作业本，还冲我不停地翻白眼；成绩优异的龚丽丽，因为不满我对班上那几个学习不自觉又喜欢动手打人的特殊学生放宽要求，在一次班会课上竟当全班同学面指责我太偏心，不适合当老师……

初次相识，他们是如此任性不懂事。可他们不记恨、不复杂，他们后来都成了我的好朋友、好伙伴。

一有时间，他们就对我诉说心事。朱大勇最怕爸爸妈妈丢下他去外地打工，这使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希望我帮忙劝他们不要离开家；杨肖肖的妈妈有些重男轻女，经常说只供她念完初中就要她出去学裁缝，有大学梦想的杨肖肖为此感到伤心和委屈；张任天的爸妈一直在广东打工，陪伴照顾他的奶奶总是喜欢骂他打他，让他也变得暴躁易怒且自卑，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奶奶；吴苗的村子里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被子女赶出家门后，一个人住在野外的破茅草屋里，老人缺衣少食的现状让吴苗忧心忡忡……

这一年，我倾听着孩子们的心情故事，感受着童心的清纯可爱，陪伴着他们一起欢笑和叹息。我也尽己之力去帮他们解开心结，驱散乌云。尽管有些不如意的现状一时无法改变，但孩子们特别容易满足，眨眼之间，便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一声问候、一次闲聊、一场游戏，或者午餐时给他们送一点自己做的菜，都能使他们心情愉悦，感受到学校生活的温暖和快乐。

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收获了许多昵称：知心姐姐、知心阿姨、知心妈妈、知心奶奶……随便他们怎么称呼，我都乐呵呵地接受，反正人有年轻的时候，也会有老去之时。他们给我送上这些可爱的昵称，表明他们正在接纳我、认可我、信任我、亲近我，这让我倍感荣幸和欣慰——能够在学生心目中如亲人又似知己朋友，而非仅仅只是一个教书匠、迂腐先生，这是身为老师的自豪，说明我并不刻板单调。

有一次，我心情不好，无精打采地忘记了微笑，马上有孩子在日记里写道： “我喜欢老师的笑脸，就像花儿喜欢明媚的春天，就像小鸟喜欢辽远的天空。可是，今天老师不知为何没有笑容，看上去还很烦恼的样子，是我们让老师心情变差了吗？是我们没有花儿和小鸟可爱吗？……”看到这样诗画般优美又充满关切的文字，我顿时觉醒了——孩子的观察是多么细致，孩子的感受又多么细腻！我可不能因为生活中的某件事不如意，就摆出一副苦瓜相，这样会给面前的小小人儿增加多少心理压力与不安情绪！一个合格和优秀的老师绝不允许自己放任坏情绪去影响孩子们。从那之后，我开始随时注意调整情绪，再不顺心的事、再多的烦恼，一想到学生，就都抛诸脑后。他们需要我的微笑温暖心灵，需要我的爱来认可与接纳自己。作为老师，要持续不断地帮助学生建立生命的安全感和责任感，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去应对挫折或失败。

耳边李叔同的《送别》还在响着，没有伴奏的合唱有如天籁。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很快，一曲终了，我发自内心地鼓掌称赞： “真好听啊，请再唱一遍吧！”

于是他们继续唱下去，歌声比刚才更为动听，更加深情。我的眼泪不知不觉爬满脸庞，只好用书把脸遮住。直到第二遍唱完了，我都不好意思将书放下，我害怕他们看见我的眼泪，因为曾经对他们说过，流泪不如流汗。可毕业课上，我居然没能做到。他们似乎有所察觉，教室里突然变得空前安静。我们好像置身于沉默寂寥的旷野，只有呼吸声如细风在耳畔此起彼伏。

终于，有孩子发出了声音：“看啊，老师在哭呢！”

这个孩子揭露了我的秘密。我只得把书从脸上放下来，有些伤感地说： “你们马上要小学毕业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因为你们即将进入一个新学校和新班级，结识新的老师与新的同学，将会比现在变得更加懂事和优秀。可是，带过那么多届学生，我从没像现在这样难过，从没像今天这样失态。你们当中，有那么多孩子没有爸爸妈妈陪伴，有的甚至还永远失去了爸爸或妈妈，你们太让人放心不下了……”我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们的学习过程与人生之路那么漫长，如果中途遇到不良诱惑与挫折失败，我不知道你们能否顺利地避开或克服……我相信你们终将会拥有自律与解决问题的能力，会将种种经历汇聚成提升自己生命和生活质量的机会。这也是我们学习的终极目标，为努力的过程心怀喜悦，而不是只迷恋和追求一个完美的结果。所以无论身在何方，无论成功失败，你们都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爱惜自己，把健康平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我说着说着，泪水喷涌而出。我真担心他们以后会因学业紧张得不到父母或师长的理解，而步入我所痛心的那种放弃生命的悲剧之中——近些年，青少年承受不住学业压力选择自杀的案例实在太多太多。小学时代可能是孩子最快乐轻松的时代。多么希望，他们的中学时光也如此明媚温暖。

孩子们默默无语，小脸紧绷，眼里闪现着从来没有过的忧伤和黯然。

我继续叮嘱道： “分别的日子里，你们要记得保持阅读好书的习惯，保留一颗纯真善良的童心。要自信独立，永不停止思考，多问一些为什么，并认真化解头脑中的问题，才能使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我觉得自己像老奶奶一样唠叨不休了。可是，他们没有笑话我。讲台下，他们有的低头无语，有的小声抽泣，有的趴在桌上哭得肩膀颤动。

这是他们在小学的最后一节语文课，我把时间留给了他们。等他们情绪稳定后，我要他们互相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还有平时和同学相处时忽略掉的道歉和误解，也可利用这个机会道出来。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于是，我看到了最感人的场景，听到了最真诚的话语……

他们一边倾诉和聆听，一边流着泪握手、拥抱。分别的那一刻，他们长大了。

时间分分秒秒流走，空气中充满了令人感动的友爱与留恋。这样美妙的时刻，谁也不忍心打扰。可是，下课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嘶哑着嗓子，朝他们挥了挥手。在我快要走出教室时，他们派出了一个学生代表，向我鞠躬表示诚挚的感谢。

我双掌合十，以鞠躬回敬。感谢他们陪伴我寂寞的教书生活，感谢他们留给我丰盛热烈的记忆。他们，其实也是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