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龙湖
2022-03-05卫华
卫华
1
我被我妈叫回后街的那一天,气温骤降,风像一个吹哨人,从南吹到北,又从北吹到南。天空看上去极度的忧伤和沉郁,像一个失意人。风吹打着一个失意人。
这时候的天气像一个神经质的疯子,明明阳春三月,一场小雨,又倒伏在冬季的棉袍下。四处飘散的花粉,更是乐于从自身隶属的领域里逃脱,它们像“不穿鞋子的谎言”,四处遛达。
这样神经错乱的天气里,我那神经错乱的堂婶娘被“谎言”拐跑了,不见了。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家的,更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但是,前天傍晚我确实见过她。我妈在众人毫无头绪的议论纷纷中,拽出一根毛线头。这个小老太太撸了撸被冷风吹乱的灰白头发,语速飞快。事情发生得太急了,她需要缓一缓思绪,但无论如何,她要快速作出判断和行动。但愿这根毛线头能拉扯出实质有用的东西。比如派出所查监控,就需要一个比较确切的时间点,否则滔滔江水从哪流到哪呢。话说回来,那天我妈确实给堂婶娘捧去了一碗西施豆腐,回来时,她颇为得意地对我们说,大春吃完那碗西施豆腐后居然冲她笑。说明什么呢?说完她耸了耸肩,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有时候这种疑问句并不是为了提问,只是为了引出下一个肯定句。她没等我们答复,就自己下结论:说明老娘的厨艺还ok。我们都笑她,一个疯子,能有知觉吗?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妈隔天会去那阴森森、黑漆漆的老台门里探视她那出土文物一般的疯妯娌,顺便给她送一些食物。堂婶娘虽然痴痴傻傻,但她会基本的劳动,也掌握基本的生存技巧。有时候她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能出门聊天甚至上超市;有时候……那就不好说了,总之,她和前几年爆红在电视上、网络上某城那个着混色腰带的“哥”们“姐”们同款类型,神一样的存在。所谓基本,也就是能填饱肚子,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住。我们(包括她的女儿)一直以为那是她生活的全部。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命运的表盘上被一根细绳绊倒了,不求正步咔咔地往前走,只求能维系运行的动力。
然后,她还是失踪了。
也就是说,她可能是前天傍晚就离家出走了,也可能是昨天,又或许是今天早上。可是,她怎么会想到跑出去呢?我妈缩了缩脖子说。她站在老台门的门口,一脸忧愁,满脸皱纹褶子像探索真相的解析图。仿佛堂婶娘的失踪全是她的错,她有看管不力之嫌,所以她搓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看管?确实是。堂婶娘唯一的女儿远嫁省城,身边的亲戚,除了我父母还滞守在老家,其他的人,倾巢而出,像迁徙的候鸟,要不在城市的屋檐下筑巢,要不在生产线的履带上忙碌。
几年前,也是春季,她也离家出走过。我妈长叹一口气说,那年,大春摸回了娘家——问题是,如今娘家已没有了亲人。她怎么会去一个没有亲人的地方呢?这一问,把我们都问住了。是呀,她怎么会去一个没有亲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摸到那个地方。十年前瘦骨嶙峋的记忆怎能撑住庞大错综的现状?就说那密密麻麻如甲壳虫一般的汽车吧,呼拉一下,能把她仅存的一点记忆灌满泥浆水,更遑论摸到她十里之外的海澡村。
说起几年前的失踪,我还是有印象的。那一年,堂叔突然间发病走了,疯堂婶娘像是悟到了什么,一反常态地哭嚎。我们见惯了她那没有内容的茫然的笑,见惯了她呲着突兀的黄板牙拼命吃东西的样子,却从未见她涕泪横流,像一个孩子似地嚎著。哭有多种类型,有悲而泣,喜极而泣……可无论哪种,都是带有主观情绪和主观意识的。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有自主的情绪和意识吗?这让大家很惊慌,又有点惊喜。难道是堂叔在冥冥之中校正了堂婶娘那错乱的神经表盘?又或许是,他们的世界岂是我们凡人能理解的呢?他们互为支撑,互为梦幻。对彼此来说,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神游,如鱼得水,气场相融,琴瑟和谐。要不又如何解释呢。这种“好转”迹象并未持续多久,堂婶娘束着混色腰带,背着她的“乾坤包”神游四方了。最后是在那个叫海藻的村庄止了步。当地的村民发现了她,并送到了她姐姐家。说来也是奇怪,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却能凭借脑壳里残存的地图指引,准确无误地回到生养她的地方。这一次,她能再次安全返航吗?“安全”两个字,本来就需要在结实的横梁下并且有人庇护才得以成之。想到这儿,我不安地踱步,仿佛也感染了我妈的焦虑。
真是疯了——不要命了。我妈喃喃自语,她会去省城找女儿吗?
2
那段时间我失业了,因为盲目投资而导致了茶餐厅倒闭。可是又不想同别人解释我为什么出师不利。许多时候,同情并非真心,只是另一种婉曲的暗示:你只是一个失败者。它更像是嘲讽而不是激励。他们总会说:你怎么那样呢。或者,你怎么可以那样呢……此类以爱之名倾注的关怀,常常让我惶恐和不安。也可以这么说,因此加剧了我的挫败感。我们每个人都站在个体认知的局限里,总喜欢以己之见去指点他人的江山,然后生活中这样那样的陷阱漫山遍野,数不胜数,又猝不及防。对于我来说,既入“陷阱”,不如随遇而安应对各种不可能的挑战。
所以我非常乐意回后街。一是可以暂时躲起来享清静,避开那些嘤嘤嗡嗡的友情劝导;二来呢,正好可以给家里出一份力。
我的任务是去火车站接堂姐小云,以及应对接下来需要开展的一系列后续问题。比如去派出所报案及查监控探头。
派出所在镇政府大楼的一侧,拥有一幢独立的小楼,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掂出了分量——行政大楼的左膀右臂。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年警察,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盘,看不出表情,像发酵到极致的面团只有膨胀松软的感觉,但年龄总是他的优势,积累的经验可能不比他的体积少。他问得仔细,记录得也认真。
走失的老人还不少。他慢悠悠地说。
可是她怎么会想到离家出走呢?堂姐小云直愣愣地盯着我,好像答案就写在我的脸上。她在局促的警务室内反复地用脚步丈量着。疯了,真是疯了。这种天气会冻死人的……
我扯了扯她的衣服,提醒她另一个事实:我们是来报案的。疯了是已知条件,既已知,就得做足准备;而未知的,是踪迹。不知影踪。
你们怎么可以让一个精神病患者单独生活呢?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质问。这回堂姐不吭声了,讪笑着退到一边。我连忙插嘴:放心,她只是间歇性失常。譬如,有时候天线和地线黏搭住,短路,有时候还是心智清楚的。她还没有造成过社会危害。一个年老体弱的病人,怎么可能有攻击性呢?不可能。我的脑子里浮上了一幅场景:堂婶娘坐在老台门的青石门槛上,看上去像一尊结满青苔的石像,她的背后是恢宏又寒酸的四合院式建筑。寒酸?这是一幢空寂破落的院落,雕梁画栋油漆落尽,天井荒草凄凄。至于恢宏,到底是上百年的建筑,骨架还在。此房,彼人,她(它)们的命运在这里惊人地相似,似风化了的墙皮,坠入时间之崖底。似一条河,流着流着就干涸了,搁浅了。彼房,此人,在这里,时间像黑白照片一样静止不动,流淌的,是堂婶娘那种痴痴傻傻的笑……
胖警察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这让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或许他指的并不单单是“精神病患者”的通俗意义。
其实我也疑惑过,一直想不通,堂姐为什么不把堂婶娘接到身边一起过,或者可以送到我们当地的专业养老机构。
办完相关手续,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挤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屋子里翻监控,这期间胖警察接了两次电话,再次返回来时,他告诉我们他要出警去,有个老人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失了足。“乡下警力薄弱,里外都要兼顾嘛。”他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迷了路?失了足?我和堂姐都瞪大眼睛盯着他。“其实也算不上深山老林,不过是些荒芜的小山岙。”他解释得有点答非所问。随即补充:老人,独居老人,一个人摸出去挖野菜,失了足,被邻村的人发现并打了110。
是女性吗?是不是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样子?还有那个——那个人是不是看上去有点那个?堂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一口干杯一样干完这些话。她喜欢将问题一股脑儿捆扎起来,然后推给更强大的人解决。她在说“那个人”时停顿了一下,朝我瞄了一眼又快速地别过头。我不知道她在顾虑什么。
这个……这个倒真不知道。他挠了挠头,随后说,你们回去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
可是,可是我们报了案,总想等……等结果。这是我说的话。湿冷和焦虑像是张开的两片剪子,恨不得咔嚓一下就剪出一个结果。我想,是好是坏总得有一个结果吧。
胖警察颇有耐心,他微笑着跟我们解释:我们登记了,也立案了,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还没有头绪,没有明确的目击证人,没有任何证据,目前我们只能这样了。还是那句话,一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的。
出了派出所,堂姐突然问我:你说,那个脚骨跌断的会不会是——我妈?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我妈”那两个字。她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好像那两个字是压在她舌头底下的一处溃疡,一触及就会疼痛不已。
真要命!我哪有时间照顾她呀。我要上班,我们都有工作,哪有时间陪她玩!她的倾诉像收不住口的沙袋,沙沙沙地往外倒:真要命!有吃有喝不好么,好端端的待在家里不好么,偏要跑出去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这话听起来有点熟悉。
我想起来了,我的亲友曾经也是带着这样的口吻劝诫:好端端上班不行么,偏要折腾来折腾去。那么,我也是“自寻死路”吗?
我们走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她站在马路边等我倒车。地上铺满了从樟树上吹落的枯叶,风一吹,这些枯葉像密谋者一样从地上又卷到半空窃窃私语。迟来的夕阳温暖而寒冷地照着,堆在天边的云散掉了,天空显得格外轻薄,整个世界像被无限的虚无吞并。我们像虚无中的两个黑点,或者连点都算不上。我忽然悲从中来,我们多像被命运挟持到半空的树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确地说,我的处境并不比堂姐乐观。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接下来面临重新抉择的风险,包括事业和家庭。这就意味着,也许我即将孤家寡人一无所有地上路,也许又得回到原点,继续在生地熟地当归党参的抽屉中穿梭。我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何选择中药学这门枯燥的学科,过去的十几年职业生涯,一直被钉死在中药柜,中药学讲究五行生克乘侮,而我却是自己的反克。这么说吧,哪怕按部就班在工作岗位上,我依然是一个痴心妄想的梦游者。对我来说,最要命的,是将梦游的场景变为实地演习,这不可抗拒的诱惑指引我不断地冒险,翻盘,再冒险,再翻盘。这多少有点宿命。像蛾子一样选取了一条怪异、凶险、带有自虐倾向的道路。我的体内并没有来自爱情、光明的召唤,如果有,只能是本性的疯狂。瞬间,我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我——一个将自己按倒的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疯子无异。此时此刻,过去种种,未来桩桩,忽然像云层一样从天边涌过来。像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陷阱。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在不断失望的期待中奔赴另一个陷阱。哪有一马平川呢。
我有点悲凉地盯着堂姐。
她背靠着路边的行道树干,侧着身子,微微耷着头。一缕昏黄细弱的光线像列车一般从繁茂的枝叶间驶出,碾压过她的背、她的手、她的脚。她的样子滑稽极了,像被吸附在“盘丝洞”口的怪物,手脚被影影绰绰的光线缠绕,束缚,而身体深处的困顿像潮水一样不断涌上来,让她烦躁不安。她的眉眼紧拧着、紧拧着。突如其来的失踪事件搅乱了她原先的优越感——她一直以成为H市市民为骄傲。她拼命逃离的原生家庭所衍生的阴影,却一直如影随形地覆盖在她的头顶,像一朵摘不走的乌云,总会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浇她个透心凉。要是落下的是雨水,那还能有烘干的机会,要是落下的是要命的冰雹呢,或者一个旱地响雷,能直接将人打入地狱。这些年,她一边留给自己幻想,幻想着疯母亲能风平浪静、顺风顺水安度晚年,一边如履薄冰地和城市生活较量。
是不是堂婶娘,我也说不准,但所有的不利因素还停留在水面下,在确切证据或消息尚未浮出水面前,我们的臆猜只能潜伏在源头,按兵不动。我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明知道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可某些禁忌的话题不敢触碰。
3
回家的路上,她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神情默然。
陈奕迅的那首《我要稳稳的幸福》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我要的幸福,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末日的残酷……
扯蛋,矫情,这世上哪有稳稳的幸福!堂姐气呼呼地说。对不起!我连忙揿掉车载广播的声音,又对她说,真对不起。她还是情绪激动,脸上出现了两坨潮红。堂姐说,我只要稳稳的生活,属于我的生活,你不会明白的。这一次,她主动和我唠起了她在H市的生活。
堂姐十六岁就去省城投奔了她的姑母,没有技术特长,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只能在餐厅当服务员。这样埋头苦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姑母和姑父作主让她嫁给了姑父的侄子。这样也算是曲线救国,一步到位把她从农村拉进省城,拔出了人生沼泽地。那男人我见过,精瘦,不苟言笑,哪怕是大喜之日,他的表情也仅是蜻蜓点水。堂姐结婚那天他算是正式来接新娘,之后再也没有露过脸。有人说那人好吃懒做,没有正经工作,有人说他压根就看不上堂姐,因为有过一段婚姻,故而降低了标准。那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成了家之后的堂姐不一般了,举手投足间确实像省城人了,衣着从廉价的时尚靠近气质“贵妇”,讲话也是一口省城腔调。总之,她和城市轻松地无缝对接了,她轻易地洗掉了身上的泥土味,连乡音也改头换面。看来婚姻将她改造得天翻地覆,这个姑父姑妈为她配送的男人看似对她产生巨大的促进作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那个男人除了有地理上授予的省城人配置外,并无实质性的工作,原来跟着姑父学过厨师,但并不甘囿于方寸之地。学人炒股,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好好的日子过得狼烟四起。
迫于生计,堂姐出去做月嫂。工资比饭店服务员高出许多,但付出也可想而知。
我不怕吃苦,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只想逃出去,逃出去。她左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除此之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怕我一开口,也会被她说——扯蛋,矫情。
生活有时候就是自欺欺人,就像一辆走单行线的车,哪还有回头的路?堂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孩子要养,房子要按揭,还有……疯娘要养。
我说,我和阿海也是。孩子要养,房子要供。我没有提刚刚停业的茶餐厅,怕说起来又被遣回过去的境地。大概,我天生是乐观派,就算被坠入悬崖,心里想的还是“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我想,一个人总不能老是在一个死胡同里打转吧。
他怎么样,待你?
嘿,别老提他。
堂姐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坐直了身子,眼神已平和了不少,我们都感到彼此的关系近了一点。她说,其实吧,我的薪酬并不低,说不定比一般大学毕业生都要高,可归根结底生活在一二线城市。我说我知道,月嫂,隐形高薪职业呢。
算起来,我还是金牌月嫂呢。如何让产妇奶水足,如何坐好月子,这可是有讲究的。堂姐的语调高了起来。她说起她的一个前东家,开店的,很会赚钱,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堂姐说,钱是赚了,可身体垮了,结婚好多年都不能生育,后来男的有外遇了,这才逼上梁山,去种了孩子。我说,那叫试管婴儿。
对对对,试管婴儿。
她挪了挪身子,把挎在右边的包包往膝盖上放。这个,普什么达,就是那个东家送的,她有好多个,听说二手的都要好几万。堂姐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又说了一遍,二手包都能卖好几万呢。
仿佛她手里握着的不是包,而是一叠钱。她的脸色明亮起来,眼睛漾出了奇异的光泽。我不懂包,也不想和她谈论包。我觉得我应该和她聊点什么,随即脱口而出:怎么不把堂婶娘带身边呢?
她愣了一下,脸上那一团亮光像突然跳闸的灯泡,瞬间暗下来。她转过脸瞪着我说,带身边?怎么带?一个大活人能拴起来吗?还有,我的时间是自己的吗?白天黑夜都段落分明,你能明白吗?还有,左右邻居看到了,你叫我怎么向她们解释?难道我向她们说,我娘是疯子?
我有点尴尬。我射出去的箭掉了一个头,像植物一样爆出许多枝枝杈杈的小箭给射回来了。我假装朝车内的反光镜瞄了瞄,心想,恐怕自己的脸能摊熟一个鸡蛋了。
另一面,我说服自己,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每个人都是由复杂的元素构成的,谁又能气定神闲地面对自己的困境呢。“当你想插嘴别人的事,想一想自己的处境。”我的父亲告诉过我,“你会发现,自己的事才是心事,别人的仅是闲事而已。”事实上,这些年我一直反复思考他的话,也习惯保留了这样的处世之态。可是,堂姐家的事是闲事吗?
本来,我还想说一句,就是为什么不把堂婶娘送到十里亭。前一句已经惹她不高兴了,后一句话到嘴边还是囫囵咽回去了。想想也是,她每天活得像一个陀螺,为了养家,为了供房,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朝既定的轨道运行,再运行。中途怎么能允许被一颗锈蚀的螺丝卡住呢?可有时候生活充满了不等式,付出和得到并非是统一对齐的等号。
我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我们之间并没有那种能真正敞开心扉、无话不谈的亲密,我想,这可能归结于童年的那一次“告密”。
算起来,我和堂姐可谓一起长大,并且同校,同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那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发生在小学三年级,不知道哪个同学多嘴,向老师报告,说小云在家里根本不叫妈。那时候学校很注重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接着班主任找我核实她的家庭状况。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了解,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这之后,堂姐看到我就绕着走,我们再也没有一起上下学。大概,我成了她眼中的“叛徒”。长大后又极少有机会碰到,关于她的点点滴滴,都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甚至连她的男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概不知。由此推算,我的状况她也应该知道,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息中转站。她有一个儿子,算起来应该读中学了。曾经带回来几次,长得可爱,机灵,我们全家都喜欢那个小男孩,可惜长大后再也没见过,不知道是堂姐不让他跟来,还是男孩不肯回乡下了。
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来龙湖?
我说,记得。那一年的事,我说的“那一年”是特指,其中涵义只有我们两个人明白。
4
起初我和堂姐形影不离。她比我大两岁,我从不叫她姐,一直叫她小云。她还有一个妹妹,又瘦又小,弱得像一只病恹恹的小猫,似乎连年龄都可以忽略不计。我们出去一起玩的时候也不愿带着妹妹,真怕她被一阵风吹走。
然后有一天妹妹真被一阵风吹走了。那一天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去荷塘掐荷花,我有事没去成,小云带着妹妹一起去了。结果……结果妹妹掉进荷塘羽化成荷花仙子了,我一直这么认为,否则那塘荷花怎么会开得如此弱不禁风呢。
此后,失去小女儿的堂婶娘变得更加神神叨叨了。之前她只是显得有些木讷,少言,并未有其他异常表现。而妹妹的死,直接将她可能隐藏或潜伏的异样给激发了。所有后来被人们所追溯的端倪,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就如只有盐才能清洗伤口,只有眼泪才能安慰痛苦,只有发疯才能弥补无法弥补的错误,堂婶娘将无法安置的情绪用自己的方式宣泄。她常常坐在老台门的门槛上,口中念念有词,像一个自说自话的梦游者。似是咒骂,又听不清她含混的发音。我们都绕着她走,怕避之不及被拎小鸡似地拎回去拷问。这个我们,仅指小云和我。虽然妹妹的死与我无关,但堂婶娘如果对我有怨怼也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去呢?书上常说,多一个人多一个磁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磁场增强了,说不定能把她吸附过来,磁铁那般。倘若是这样,妹妹和堂婶娘的命运会重新编码吗?这种状况我不是没有设想过,可谁也无法回到过去,无法用假设模拟已定局的过去。当我们从一场悲剧中退場,却发现自己成了往事的污点证人,这样的悲痛与恐惧非常人所能理解。我们的童年因此拖着一朵阴郁的乌云。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毫无征兆地,堂姐捂住脸哽咽起来,一句话反复说,像被点穴定格了。当我以为她还将继续反复时,她突然略微提高声音,抚了抚头发,利落地说:“那一年,我们才六岁。六岁。”
是的,那一年我们才六岁。谈及往事,把我们的记忆和感伤——唤醒、点着。往事历历在目,如鲠在喉,我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我知道,那一团乌云再次盘旋在我头顶上。当年堂姐的处境可想而知,亲眼目睹妹妹消失在自己面前,虽然懵懂,却也让她心痛不已,又充满负罪之感,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避着堂婶娘。
六岁的小孩能知道什么呢!
可记忆从不因为年幼而消淡,反之随着岁月的推进历久弥新。这样的变故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了,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麻木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逃离,我家自然成了她的“避难所”。那一年夏季,我们挤在我家十几平米的小院里听我妈讲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看见两条蛇争夺一颗光彩夺目的珠子,他捡起一块小石子赶走蛇,自己好奇地把玩那颗珠子。一不小心,珠子滑进了嘴,那孩子感觉浑身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体内游走,而且意识到必须钻进水里去扑腾。等他跳进池塘再钻出水面时,出现在大伙眼前的已是一条龙而非那个孩子了。村人着急叫来孩子娘,等孩子他娘赶到时,那条龙已腾空飞起,他娘抓住龙尾巴想拽他下来,结果龙越飞越高,拽着龙尾巴的娘最终因体力不支被摔了下来。龙把娘埋葬在那个摔下来的山头,此后每年清明,龙化作一白衣书生前来祭拜他的娘,那个地方被后人唤……我正听得出神,小云突然轻声对我说,要是龙不变成龙,他娘就不会死。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变成龙,挺好。能去自己向往的地方。真希望捡到那颗珠子的人是我。要是有了那颗珠子,妹妹会变成什么呢?
那一次她告诉我,她要去来龙湖。
事后我们发现堂婶娘倚在黑暗的角落里偷听,居然不吵不闹,异常安静。
切!她能听懂什么!小云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她已经把堂婶娘归类划分为敌人。
如今看来,就算贵为神龙又如何,照样有不得已的无奈。小云叹了一口气说,龙有龙的命,娘有娘的命,怪谁呢。
怪谁呢?
这话像高空抛物,一下子砸在我的头顶。那么我的一次次失败的创业也是“命”?挫败的尴尬并不在于挫败本身,而是你的欲望、情绪、想象会因此衰弱下去,而在心灵的镜像里,偏偏觉得自己还是斗志昂扬的“斗牛士”。事实上,我连年轻气盛的砝码都没有了,我已经四十了。
5
第二天堂姐醒来就嚷嚷,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娘了。不说什么话,只安安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冲她笑。堂姐苦笑了一下,说:我妈不可能遭遇不测的,她哪会轻易饶过我呢?
她现在已经能顺溜地说出“我妈”两个字,大概舌头底下的溃疡已经愈合了。她的弦外之音我明白,这些年堂姐没少受罪,除了忍受疯子娘的疯之外,还得忍受她的邋遢及冷淡。一次,堂姐把堂婶娘带到镇上的浴室洗澡,足足洗了大半天才算勉强完工,更别提比别人多花几倍的浴资。她对别人异样的眼光早已见惯不怪了,后来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她就是要嫁得远远的,再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世才好。当她真的远离家乡,远离令她不快的家庭,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快乐。“不论逃到哪里,总感到有一种羞耻感在逼近。”潜在骨子里的自卑总让她持续不安。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一切,它确实会打磨外在的棱角,唯一不能消除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不仅无力消除,反做了帮凶,像河蚌病成珠一样,时间帮你把一粒沙子越磨越大,直到变成无法排解的珍珠或者结石。对于堂姐来说,这样的记忆更多是结石,一回忆,就疼痛无比。就算给记忆重新洗牌,那又如何?命运的底牌早摊在那儿——出现在堂姐梦中的依然是堂婶娘那种痴痴傻傻的样子;就算她有幸篡改了某种遗传密码,有幸挤进一线城市,然后某种神秘的力量依然把她拽回原点,谁能斩断来路呢!
我说,那今天执行第二套方案,其实应该算第三套。昨天从派出所回家就和热心的村人一起搜索了附近可能会去的地方,有人提议把周边池塘逐个勘察,可能是失足掉进水里了,说某某某失踪结果尸体在池塘浮上来了。又有人说,山坡那边种满了果树,现在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或许被甜蜜蜜的花粉香味吸引到了那边。那是,有人马上回应,不是说花粉容易激发神经系统吗,说不定她像蜜蜂一样专往花那跑。有人说,那算什么!现在什么样的怪事都有,被催眠割了器官呀,拿去卖高价。那谁呀换了肾,肾源哪里来,大概就是这样花钱买回来的。村人的议论像屋后竹林里盘旋的那股阴风,瘆人。堂姐不动声色地“嗯嗯”“啊啊”应付着,她的神经大概是麻木了,这是沧桑堆积而成的麻木。一直兵荒马乱的生活练就了她波澜不惊的性格,就如她骨结粗大的手掌,结满老茧,阡陌纵横,大概连刀枪都敢接,又仿佛向世人宣言:姐无所畏惧。历尽了悲欢离合,还有什么可惧怕呢!我们把“可能”“或许”“大概”都用实地追踪基本上否定了,接下来只能扩大搜索范围了。
我们印发了大量寻人启事,堂婶娘的头像印在纸上,彩色的,但仍是呆头呆脑的样子。我们到处贴,像发小广告一样。贴在桥头,菜市场门口,公交车站台,社区广告牌,还有醒目的地方。总之,能想到的地方都不放过。
我只请了两天假,就两天。堂姐站在公交站牌下打了一个长长的无比困乏的哈欠。她用左手掩住张开的嘴巴,一只脚踹到立着的水泥杆上。不好意思,昨天没睡好。她的声音有点飘忽,像路边被风翻过来又翻过去的行道树叶的颤抖声。她的眼睛有些浮肿,因浮肿而显得迷离。那张没来得及装修的脸像荒芜的秧田,谷芽被一群起哄的麻雀啄走了,只留下它们张扬的排泄物。五官倒是出彩,像一座房子里承重的几根柱子,加固着一个中年女人的门面。
我说,这个,说不准。碰上这种事,谁能定时间呢。
真是不让人省心!有时想想,走丢了就走丢了,管不了,谁能一天到晚盯着她呢。她转过身子,小心翼翼在那根水泥柱上糊上我们要糊的那个东西,再用手一点一点按压过去。真烦人。小时候让我受气,如今让我受惊。她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她和堂婶娘置换了位置,她才是为她操心操肺的那个娘。事实上堂婶娘确实没有替她操过心,堂姐从小由奶奶带大,而妹妹才是堂婶娘亲自带着,堂婶娘对妹妹的疼爱刺激了堂姐,这时候她竟然为这个置气,你说她偏不偏心,竟然为了小丫发疯。说完,大概觉得还不解气,堂姐朝那根水泥柱又踹上两脚。柱子当然不会叫疼,叫疼的是堂姐。她“哎哟”地小声嘶哈着,弯下腰,退到站牌下的一排候车椅上,坐了下来。
那是一根普通的水泥柱。我凑上前看了看,上面贴着许多“牛皮癣”,有贴寻狗启事的,失物招领的,警方悬赏捉拿要犯的,也有贴寻人启事的;一张一张重叠着,大部分风吹日晒已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只有我们新贴的那张才是夺目的。一位候车的老太太走过来并用我们熟悉的乡音读出了声:姓名,大春;性别,女;年龄,65岁。近日从后街走失,衣着不明,精神恍惚,知情者或有消息者必重金酬谢……
堂姐还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起来。我示意她接电话,网撒了,总能捞到几条小鱼小虾吧,不至于空无一物。我们在网上也公布了寻人启事,回馈的信息还是有的。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让我们回去确认一下,说是来龙湖那边传过来的照片,有个外形酷似堂婶娘的女人一直坐在那儿不肯走。来龙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风景区,并且是前面冠以几个A的省级风景区。
“看来,我娘去当寻龙诀士了。”堂姐自嘲道,“不知道她的世界里有没有一个我?”
走。我说,我们还是直接去来龙湖吧。生活告诉我:只有亲眼所见、亲手所握住的事情才敢称真相,否则那只能叫道听途说。更何况,寻找堂婶娘是我们的任务,也是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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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车子开到半路,堂姐突然喊,停,靠边停一下,我得下去透口气。车门打开时,冷风呼啦扑进来,像一个刺客,寻找一切机会下手。我重新围上了一条丝质围巾,熄了火,也跟着她下了车。
她并沒有打算让我跟着,而是一个人快速地沿着公路走,走出一百米之外,扭过头回望了一下,大概觉得我不可能如此不知趣地贴上去,这才停下来蹲在一棵树底下打电话。算了,那是她的世界,与我并没有多大联系。
我站在车子旁边的那棵树下,等她。那是一棵樱花树,粉粉的花朵铺满了枝头,像电影中虚幻的粉色的云朵。仿佛所有的美好都流淌在枝间,却又是高高在上。此刻,离我们的生活那么远,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美。
如果我们可以在梦幻里一直不醒来,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句台词的场景:我好想采一朵那粉色的云朵,把你放在上面推来推去……坐在粉色的云朵上,光是想想就已经足够陶醉。通往来龙湖的这条路上,两边都种满了樱花树,要是一直这么跑下去,不管不顾地跑下去,那也不错。把庸碌生活都抛到了身后,这样,我们都不用烦恼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一耸一耸地回到了车上,头发被冷风搓过一样,毛毛糙糙地支棱着。她的前额有个旋,被风一拨弄,像一个特写的“?”的上半部分。开车。她就说了这两个字,将身上的那件黑色羊绒大衣紧了紧,之后就往后一倒。头侧了过去。
这回轮到我发慌了。时间似乎被透明的渔网给笼罩起来,教人想撕开,想破坏,想把那个“?”的钩子捋直。我说,你不要这样。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线,也就是说,谁也不知道冰山之下是什么。我很惊诧自己能如此顺溜地说出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其实我想问的是:接下来如何安置堂婶娘呢?总不能重蹈覆辙,任她在老台门里自生自灭吧?
你不会明白的。她再一次小声地嘟哝上一句,你又没有疯娘。
她已经不止一次说这句“你不会明白的”。这什么话呀,我总不能特意去找一个疯娘吧。我无法向她解释我娘为什么不是疯子。这算哪跟哪呀。我想我们之间的隔阂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消弥,那么它只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下午一点左右的时候就到了来龙湖。景区除了周末要收费,其他的时间一直对本地居民开放,所以我们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内部。是个天然的氧吧,里面和所有景区一样,草木丰盛,曲径通幽,高山流水。唯一不同的是,这边的流水是瀑布。五道瀑布飞流直下,最终一道一道汇聚到一个湖里,一个被群山揽入怀抱的碧玉潭。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地方,那个吞吃了龙珠的小孩当初扑通投身的地方,如果是,那么这个湖也算沾了仙气。故事里只是一个池塘,难道池塘里的水不断向外漫溢逃离而成就了湖?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她清醒的时候就央我带她来这地方看看。堂姐犹犹豫豫地对我说,可是,你知道的,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小地方的景色无非就那样。有什么可看呢。没什么好看。
莫名地痛了一下,好像我的肠子被撕扯了一下。这个时候刚好经过一群老头老太太,他们手举小红旗、身穿色彩鲜艳的冲锋衣,嘴巴里“阿拉阿拉”地叫着。我说,小地方大景观嘛。
再深入,里面有一座寺院,香火缭绕,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大概也算来龙湖一景吧。寺院的门前围着一圈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我招呼堂姐,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反正进山只有一条道,该碰上的总会碰到。
那边的房子是他的,他爹妈留下来的。他爹妈的房子总不可能让我妈去住的,这个,你理解吧?
菩提夜——菩提夜。檀香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还有大悲咒的梵音飘渺。
那么,刚才是他的电话吧?
来龙湖是个好地方。她没头没脑地说,又重复了一句:真的,是一个好地方。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个不是。是丽萨。她低着头说:那个送包包的客户。她又要生二宝了,预产期就这两天,我得走,得回去,今天就回去,回H市。
我说,嗯。
不管找到找不到,我都得回去。她说,我的家在H市。
山里的风吹过来,阴冷、凌厉,满山的竹林跟着起哄,哗啦啦。除了身体里的喧哗,山上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接下来何去何从呢?堂姐会回H市,我也会回原来的岗位上班,我们像踩在倒带键上一样倒回去,回到旧日的生活里。堂婶娘呢?她也会倒回她的轨道吗?
堂婶娘,你到底在哪里呢?
“有人在叫我!我好像听到我妈在唤小云——小云呢。”
啊?我的耳朵里灌进来的声音依然是:菩提夜,菩提夜。
是一群无聊的人。我们挨到那堆人群里,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看,但地上那只包很奇特,很眼熟。这不是堂婶娘的“乾坤包”吗?堂姐抓住我的手摇起来,她说得有点结结巴巴:你——看,你,你看,是不是?是……不是?
那是一只黑色的坤包,是堂姐淘汰下来送给堂婶娘的。以前她经常拎着它出门,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也是被我们戏称为“乾坤包”的因由。此刻,这些五颜六色缠绕在包带上的彩色布条,如此耀眼,像一道道闪电,抽打着我。我的头嗡地裂了一样。
可是,她人呢?堂姐带着哭腔问。一位穿冲锋衣的老太太指了指寺庙一侧的山崖说,侬晓得伐?伊去摘樱花了,伊说要送给她阿囡的。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断崖边有一棵樱花树,因为地势向阳,那一棵樱花树开得特别灿烂,也正是所处位置突兀又危险,人们才不敢靠上去。
有个薄薄的身影瑟缩地抱着樱花树的枝干一动不动,像一棵树上的赘生物,或者是缠绕在树枝上的老藤,可分明又是粘连在一起的。
妈——堂姐忽然发疯似地跑过去,她边跑边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