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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树王

2022-03-05草白

文学港 2022年2期
关键词:茶树

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我来布朗山已经两天了,拍摄工作陷入僵局,索性把年假请了,在此安心住下。这是五月,布朗山为期数月的雨季开始了。绵密的雨,催眠般落在草木植被、花卉丛林之上,随即被悄无声息地吸走。

我的拍摄对象是一位老人,七十一岁,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时嘴巴严重漏风,鼻孔里也尽是嗡嗡之声,听不太清。今年是本县普洱茶协会成立十周年,而他是保护茶山的大功臣,自五十年前上山,一直没有离开。从前,山上还挺热闹,有男人、女人,有运送茶叶的驴子和马。后来,汽车取代浩浩荡荡的马帮。再后来,茶厂干脆搬到另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人和汽车都不来了,他也退休了,但仍然留在上头。唯一一次的下山还在几年前,工资不再以现金的形式发放,他们要他去城里的银行开户头、办卡。外面世界变化太快,认识的人都不见了,熟悉的房子、店铺都拆了,耳边尽是汽车喇叭声。老人在旅店躺了一夜,天一亮便退了房,重新回到山上。此后,再也没有下来过。比他晚来的人都走了,他还没有走;茶厂都搬走了,他还留在那里。我想知道他为何留下。因为工作原因,我近距离接触过很多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也有这个知情权。

我来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汽车将我送至山脚下,便一轰油门,掉头回去了。山上世界,草木苍翠,水汽氤氲,宛如置身虚无之城。那天,泥泞中徒步近一小时,远远看见一排深灰色砖瓦房,屋顶平直,几何式的方正感,不是本地村寨特有的建筑风格。老人坐在门前木椅上,嚼着槟榔,眯缝着眼,手中握着一只辨不出颜色的搪瓷茶杯。一把紫砂茶壶搁置在面前的矮凳上,壶口磕破了,壶身积存着喝茶人留下的包浆,近乎黑褐色。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用苍老的嗓音招呼我喝茶。可能,他将我当成闯入茶山的流浪汉或背包客,浑身泥浆,狼狈不堪。

当晚,我宿在老人隔壁屋里,还借了他的衣服更换。床铺主人是他已退休的同事,十几年前就飞奔下山,投靠女儿一家去了。大雨从白天毫无过度地来到夜里,雨点繁密、急促,好像要把世上的小溪、湖泊、大海全部填满。雨声中,我的拍摄对象蜷缩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面前是一台17寸彩色电视机,屏幕上经常刮雪花,人像的脸也是花的,用力摇晃头顶上的天线,才会略略清楚些,过一会儿还是照旧。

作为一名人像摄影师,我给无数名人拍过照,从科学界翘楚到抗美援朝老兵,从县委书记到环卫工人,但没有见过这样“不合作”的“名人”。老人害怕照相,一旦我举起相机,他便以手遮脸,说什么也不让拍。他惯于低头,用槟榔叶贴在腦门上,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疼痛不已。除此之外,他还习惯性地皱眉;问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多久有人来看他一次——他除了皱眉,就是摆手,好像这一切不值一提。只有当坐下喝茶时,他才放下所有拘谨,皱缩的表情完全舒展开,尽管仍旧一言不发。老人不怎么吃东西,除了米粥和茶汤,尤其是茶,那几乎是他的续命汤。

他在一个简陋的泥炉子上煮茶喝,燃料是干松针,水是林间的清泉,以一根剖开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整日叮咚作响。这是一个近乎废弃的茶厂。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简陋的制茶车间里,还摆放着锈迹斑斑的揉茶机、烘茶机、切茶机等机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铜丝,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间里,我发现一台发报机,磨损的电键上似乎还可聆听到滴滴滴的发报声。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这里不是茶厂,而是某个秘密机构的大本营。这差点激起我体内残存的探险欲望。但我知道,它不过是当年茶山上的人与外界的联络工具。或许,在某些时刻,它曾帮助过隔绝中的人发出求救信号。

打开手机实景地图,屏幕上一片云山雾罩,缥缈的云雾演绎成烟的轻柔舞蹈,白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我发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断上涨的大湖,雨季时由天上之水将它填满,到了旱季,它蒸发的水汽足以润泽周遭的山林与茶园。

那个雨夜,除了松脂的清香,我还闻到屋角落、墙壁缝隙里散逸出的茶香,好像屋内有一口灼烫的大铁锅不停地翻炒那些碧绿的大叶茶,那些气味让我的记忆变得恍惚。我来自龙井之乡,家乡后山的坡地上种着一垄垄山茶树,每年清明前后,村里的祖母和母亲们裹着湛蓝或深红的头巾,拎着竹篮子,聚集在茶园里头说说笑笑。采茶是女人们的活,男人们负责采摘后的杀青、揉捻、干燥。当冬雪覆盖山林,那里便成了我和同龄男孩的乐园。我们在那里玩打雪仗的游戏,将雪团击得漫天飞舞,将山地上捡来的茶籽,偷偷丢进家中瓷盆里,幻想长出一株碧绿浑圆的山茶树来。除了山茶籽,我还收集过西瓜籽、鸡冠花籽、松籽、柏树籽……我总是对种子着迷,妄想那些籽粒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老人已烧好早饭。南瓜小米粥,一小碟腌菜,还有花生米。桌上茶壶里灌着浓郁的茶汤。泥炉子上还在煮着什么。雨已经停了,天空亮堂许多。老人坐在门口,凝望对面坡地上的茶树林,荧绿的叶片上顶着小水珠,一闪一闪的。上山时,我特意数了数,共有十六株;它们高矮不一,大的已经两米多高,小的还只齐膝。显然,它们是在不同年份里栽下的。看到我,老人嘿嘿一笑,说布朗山上的人只吃早饭和中饭,已经习惯了。原来,他在为昨晚让我饿了一夜而道歉。临睡前,我一直以为他会招呼我吃饭,看到厨房里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他睡下,我才死了心。半夜饿极时,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处找吃的,除了半块发霉的玉米饼,什么也没找到。

我很快将桌上的粥菜一扫而光,它们太美味了,尤其是南瓜小米粥,就像一些食品广告里说的,“入口即化”。吃完早饭,我背着手,在附近山林里转悠。我知道不能走太远,雨说来就来,一片积雨云飘过,便是一阵瓢泼大雨。哗啦啦,子弹一样砸将下来,能把人瞬间淋透。雨季的山林给人青翠欲滴之感,大自然将绿色的浓度调整至最饱满、最丰厚的状态。灌木丛里悬垂着红色浆果,就是我童年时吃过的蔷薇科悬钩子属果实,它有一个复杂的学名,我总是记不住。没想到这里到处是这种野果。更让我惊奇的是,由临时雨水所积蓄的水潭里还有鱼虾游弋,它们的身子极为细小,会使障眼法。小时候,夏天的黄昏,去溪流里嬉戏,细碎的沙砾上就游荡着类似的生灵。我和男孩们用毛巾去捞它们,双手合并去接近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总是那副细瘦伶仃模样。已经多年未见它们了,没想到居然躲在这临时水塘里。我蹲下身,默然凝视着它们。某一刻,它们似乎定住了,一动不动,幻变成水草的颜色、沙砾的颜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来了。待凝神再看,试图伸手掬水,只见水面微微一晃,涟漪荡开,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林子一片幽暗,我走走停停,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布朗山上。

中午回来,还是南瓜小米粥、腌菜和花生米,我照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老人兴奋地告诉我,有人要来这里了。他算了下时间,应该快到了。谁会在这时候上山呢,难道是专门为了送粮食而来?如果实在没吃的,我倒可以去附近村里买一点。只是路程有点远,山路也不好走。老人反复强调,那人一定会来的,早就说好的。那么,来人该是他女儿喽?上山之前,我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老人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她做什么工作,住在何地。要是在山下,我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那些问题会让拍摄对象感到难堪,也在所不惜。我始终记得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过的话,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说明你与拍摄对象离得不够近。

我要了解他。这种念头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变得格外强烈,似乎它与拍摄工作无关,仅仅来自内心的冲动。我想要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布朗山,我本能地想要靠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喜欢看那些像布帐子一样、移来移去的云,也喜欢躺在床上听一整天的雨;在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又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不知窗外暮色降临,白日已尽。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形成严谨、刻板的时间观念,所有工作是事先安排好的,不允许发生任何偏差。而在这个云雾弥漫,对着一杯茶或一棵树就能坐上大半天的地方,原有的规矩统统失效了。时间这根橡皮筋变得松弛,不再具有约束力。

随后几天,我开始在布朗山上漫走,想象自己是个隐居山林的人,除了食物眠床,并无可挂虑之事。山上最多的是落叶,千百年来的腐叶化作尘泥,安静地堆积在脚下。人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安静的窸窣声。即使再大的动静,在这深山老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多少年了,我从没有如此随心所欲地行走过。山里的睡眠熨平了积累多年的倦怠。林子焕发的鲜辣气息涌入体内,在各脏腑之间欢快地游走。我懒洋洋地穿行于山石荒草之间,或坐或躺,随走随歇。真是舒服极了。兴致起时,爬至山顶之上,对着远处群山环抱中的蓝绿色湖水引吭高歌。大山那边露出大湖暗沉的一角,像一块经年的翡翠,静定在那里。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已经靠近湖水,它就在山顶那边,但此地山脉好似会使折叠术或迷幻术,根本无法触及。

我没能近距离地观看到大湖,却看到采茶的人上山来了。布朗山上都是古茶树,高而茂密,女人们要站在高耸的枝桠上才能摘到绿叶。而树梢顶端的叶片根本采摘不到,那是上天的馈赠,凡人无法轻易获得。那天早上,天刚刚亮透,我从房间窗口望出去,一个布朗族妇女头戴鲜花做成的花环,穿著节日的衣服,赤脚踩在枝桠上。很快,我发现树丛中还有别的采摘者,也是同样的盛装出行。快中午时,电视台的人来了。那些已经结束采摘工作的妇女重新背上竹篓,赤脚爬到茶树上,接受摄像机的扫视。待摄像组的人走后,她们才盘腿坐到大树底下,就着茶水,嚼食带来的干粮,说说笑笑。黝黑的肤色,红润的嘴唇,牙齿很白。她们头上佩戴的鲜花让我吃惊。一度,我以为它们是塑料做的假花。可这山野里的人,怎么会佩戴假东西呢。金和银都是真的,一朵花怎么会有假。更让我诧异的是,她们头上的鲜花到了午后居然毫无枯萎的迹象,甚至更为美艳和滋润。这附近全是茶园,没见野花遍地开放,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在从前,我早就掏出相机对着她们一阵猛拍,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会带给我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手指微微发怔,眼睛发酸,根本停不下来。过去很多年里,我都是依赖这份激情来完成工作,几乎没遇到过什么障碍。

作为人像摄影师,我的电脑里储存着无数张陌生的脸孔,它们出现在镜头中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构图、切入角度,甚至曝光方式,我对它们一视同仁。我总是在对拍摄对象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便完成了所有工作。

曾经,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她给我一种很难了解的感觉,好似拍摄过程中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调准焦距。她叫李琴美,是南方嘉木茶馆里的品茶师——说是茶馆,其实品茗为辅,售卖茶叶才是主业。那里如同茶叶博物馆,珍贵茶品装在一个个枫香木抽斗里,应有尽有,让人想起同是植物界瑰宝的中草药。那个叫琴美的女孩,像熟悉自己的指甲般对每片茶叶的沉浮和品性如数家珍,什么武阳春雨、雁荡毛峰、庐山云雾、恩施玉露、前岗辉白、雪水云绿、蒙顶甘露、象园雾芽、舒城兰花等等,光听这些名字就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但我对茶叶素无研究,平日为了提神,只喝浓茶和咖啡。我是被茶馆老板谌先生邀来,为一袭白衣、坐于茶席之前的李琴美拍照,用于商业宣传。茶艺展示结束后,我留下喝茶。素净的茶室,幽兰馨香,竹制百叶窗若隐若现。人物品茶宛如操琴,姿态极美,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闭目回味。我的眼前恍如升起一阵烟雾,空气中有茶香浮动,藏匿在宽袍大袖、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这一幕有点像电视里的场景,美者美矣,总让我觉得隔着点什么。

这之后,我们算是认识了。渐渐熟悉后,她告诉我,这套品茶的仪式是在来茶馆之后,才学会的。在她老家,喝茶就是喝茶,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哪有那么多繁琐的东西。她的舌头天生为喝茶而生。自小会吃饭时,便在喝茶了。进茶馆工作后,她更是将天南地北每一种茶叶都尝了个遍,并记得其中细微处的差别,从不会搞错。每一款新茶制作出来,他们都要请她喝过,才敢上市。他们信赖她的舌头,还有常人不及的闻嗅能力,这属于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她自己也极为爱惜,从不敢乱吃东西,坏了口味。既然在吃上不能放纵自己,她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观看上。她看过很多电影,把豆瓣排行榜上的高分电影都看了个遍。我们认识后,她也会发一些种子给我。

那段时间,我陆续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寻访千利休》《海上钢琴师》《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等影片,都是她推荐的。我们之间,或许有过一些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东西,如雨后蘑菇,如天上云彩,被微信聊天,甚至被电影画面所催发,它们存在过,又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有一次,她在凌晨一点多打我电话,我听到了,但没有接。我让手机响了一会儿,等她自行挂断。后来,谁也没有提及此事。那时候,我还和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年婚姻生活,让我精疲力尽,再没有余力去揣摩另一名女性的心思。

那天傍晚,我离开昏暗的林子,与陪伴了一天的草木植物作别,内心充盈着久违的安宁与满足。回去睡一觉,明天一到,又能见到它们了。只要我愿意,可以天天如此,不必返回山下世界。人生的很多抉择原本只在闪念之间,落子无悔后,便是另一个红尘了。黄昏暮色中,我想东想西,竟然有種强烈的出离感。

屋内,昏暗的灯下,老人已经摆开茶阵。看到我进门,他嘿嘿一笑,黝暗的脸上泛起一道涟漪。我疑心,这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喝茶——这山上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过的吧?门前坡地上那片茶树林,每年每季所萌发的新芽,大概都被他喝进肚子里去了。这样的日子,可真惬意啊。我犹豫着从老人手中接过茶盏。这熟悉的动作让我想起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这一回,我似乎看得清楚些了。一处凝碧的深潭边,一袭白衣缓缓现身,映入眼帘;当定睛细看,眼前除了空无的暮色与沉默的对饮者,什么也没有。

老人不再将槟榔叶贴附在额上,脸上表情在暮色中也逐渐舒展开,就像茶叶在水中次第打开。淡绿的茶汤,鲜爽、醇厚宛如深山古树,缥缈散淡处又有云雾缭绕之姿。那一晚,我们饮至深夜。茶叶渣子堆成了小山。我们喝到头晕目眩,手脚颤抖不已,连茶杯都快握不住了。我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他们所说的“茶醉”,真没想到,茶如酒,也能将人灌醉。人生有此一醉,也算是值了。

来这里后,我总会想起那段往事,特别是深夜无眠时。上山之前,我又托人去找她,依旧杳无音信。最后一次,我给她发信息时,发现自己已被删除。无法忘记那一刻的震惊。在此之前,根本毫无征兆。那次,我想约她出来,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只在网上闲聊,交流观影心得。那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应该找人聊聊。除了她,还能找谁呢。我的朋友不算少,但真的要聊点什么,也是找不到人的。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死心,去qq里给她留言。她的qq空间也被删得一干二净,惟独剩下一张相片,拍的是一棵古树,不断伸开的枝桠占据了整个画面,疏漏的枝条中露出被分割的湛蓝的天空,显得极为遥远,很不真实。站在树底下的那人无疑就是她,深褐色上衣,也有可能是裙子——相片里只出现阴影浓重的上半身,辨不出表情。那棵树实在太大,枝叶繁茂,将整个儿伞状树影一股脑儿投射在她脸上。她仰着脸,往树冠或天空里张望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方嘉木,把所有认识的人删光了,社交软件里有过的痕迹也被抹得一干二净;而那张古树下的照片,成了她遗留人间的唯一线索。

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自己急需找人倾诉苦闷的心情,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倒未必会如此迫切。冲动之下,我把照片拿去给一个在园林局工作的朋友辨认,由于像素太低,离得又远,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有人说是香樟,有人说是乌桕,谁也不能确定。我甚至还问了南方嘉木的老板谌先生,对方气得想骂人,白白走丢这么一位优秀的品茶师。后来,我无意中听一位熟知内情的人讲,茶馆里的人根本是拿她当摇钱树,遇到同行有新开发的产品,总是让她去品评。一天到晚除了喝茶还是喝茶,导致味觉失灵,什么也品不出来。一气之下,她不告而别。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起来倒也算是一个出走理由。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得不放下。某天深夜,整理资料时,我翻到那些照片——那次茶艺展示留下的照片,第一次发现照片里的人有些拘谨,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隐秘的情绪,好似在抗拒什么,完全没有记忆中“行云流水”的感觉。回忆与照片事实带来的偏差,让我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这些年,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一些变故,伴侣之间隐秘的缝隙逐渐增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而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越来越疏于联系。一贯强壮的身体也慢慢走下坡路,一旦超负荷运作,便倦怠不堪。我远离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圈子,成功戒了烟酒,手机上的社交软件好几个月也不去瞅上一眼。一切有明确目的的交往都让我感到厌恶。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中年危机吧。但我实在有些享受这种状态。安静下来,回顾过往岁月,人生已然过去大半。半途解体的婚姻,乏善可陈的人际交往,脆弱的亲情……我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就在那种情况下,一个荒唐的念头硬生生地长出来,怎么也拔除不掉。我千百次地告诫自己,那是可笑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搞不好会把人生的下半段毁掉。那个念头唯一的内容就是:拍照,拍出满意的、牛逼的、金光灿灿的照片。成色十足,创意十足。从那以后,我像着了魔,发狂地看各种摄影大师的作品、纪录片,什么布列松、森山大道、寇德卡、荒木经惟、何藩,我把这些人的东西打印出来,贴得满墙满壁都是。

平生第一次感到拍照的艰难,手中快门宛如生了锈,很难轻易按下。我想要摄下的不仅是一些美妙的、难以言说的瞬间,应该还有别的东西,照片之外的东西,隐含着生命本身的孤独感和偶然性。这世上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东西,能把所有照片连在一起,连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孤零零的一张两张照片。我想要拍出那个能把一切都连在一起的东西。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这样的念想里。

这些念头的产生或许与那些电影有关。那时候,我经常想,如果她还在给我推荐电影,我就不会那么寂寞,就可以与她聊聊脑子里发生的事情。我相信,她是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这个念头在她不告而别后变得尤为强烈。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人生全盘否定掉,试图重新来过,这分明是一场十二级以上的地震。她本人会不会也在这震荡之中,以至于要悄无声息地溜掉?有时候,从梦里醒来,我分明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想,就是她把我引到现在这条路上,包括我这次来布朗山。

为了迎接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他们决定筹备一个摄影展,主题是“六十年六十人”,展示六十年来各行各业涌现的奇人异事。对这些事情,我一向不太积极,能不参与尽量不参与。但他们建议我去拍一拍布朗山上的老茶人,名叫宋易安,至今仍生活在茶山上。老人很少接受采访,外界知道他的人不多。几乎将他遗忘。关于他,有件事流传颇广。三十二年前,这个默默无闻的老茶人就有过近乎勇猛的行为,以猎枪打死过一只进犯的猛虎,还从老虎嘴里救下缅寺里的僧人。此前,老虎已经吃掉一个大人、一名孩童,吃红了眼。来布朗山后,我问起此事,老人草草描述了一番事情经过,不愿多说什么。我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与新闻报道里的打虎英雄联系在一起,遂按下不提。

在山上,我逐渐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多年来的熬夜恶习不治而愈。天晴时,在房子周边的山林转悠。下雨了,便坐在门厅前听雨、喝茶。有时,也陪老人看看电视,图像质量实在太差,也就听个声音而已。日子过得简单而自在,除了饥饿经常在深夜来袭,将我从睡夢中摇醒,并无其他烦心事。老人照例很少说话,总是眯着眼,身子微颤,间或望一眼上山的路。再也没有采茶的布朗族妇女和扛着摄像机的人从那里走来,期盼中的来人也迟迟未能现身。无聊时,我在手机上翻查资料,意外获知布朗山上有一棵茶树王,树龄在一千七百年以上,不知是否安在。我很想去看上一眼,但山林那么大,古树参天、藤蔓交错、昆虫乱飞,极有可能迷路。我在手机上下载了茶树王的照片,反复查看,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天晚上,临睡前,我在房间里捡到一本满纸泛黄的小册子,随意翻看着。躺下后,我迷迷糊糊地做梦了,不仅梦见茶树王,还发现那个失踪已久的女孩正站在树底下,仰望着高处的天空,与照片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我近身上前大胆问她: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为何要将我删除?任我一再发问,她就是不说话。

梦醒后,我翻出手机里那张被我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一个深褐色的背影站在古树下。局部放大后,所见更为模糊。但大致形态还是可辨认的,没有一以贯之的主干,多的是弯曲生长的侧枝,无数的侧枝成为主干后,再选择新的主干,如此反复,与布朗山上的茶树很像。

那几天,我一直想向老人打听茶树王的下落。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在布朗山,不停地发问并不会获得更多答案。我只好再次求助手机,但网上信息鱼龙混杂,让人难以辨别。其中有一篇发布在论坛上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说的是,某年春天,一群驴友由向导带着进入布朗山,去寻找传说中的茶树王。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手绘地图,便兴冲冲地上路了。一入深山,他们彻底傻眼了,地图所标的村寨、蜂房、水电站,根本查无实物。即使有向导带着,他们还是在落叶密布、枝藤纠缠的山林里空转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出口,很多人吓晕了,发誓再也不敢旧地重游。文后,驴友还附录了几个匪夷所思的现象供网友们探讨,一是进入密林深处后,手机上的指南针停止摆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根本无法确定方位;二是他们发现自己始终绕着一片林子转圈,林子好似呈椭圆形分布,而他们走在同心圆长短不齐的周边之上;三是等出了山林,他们发现沿途所采摘的大叶茶已发酵成红褐色,可直接丢进沸水中饮用。显然,这拨人在林子里遭遇了诡异的时间,被一股隐秘的力量所阻止,怎么也无法目睹茶树王的身影。

好几次,我动了寻找的念头,试图去林子深处探个究竟。但每次都不敢走太远。林子虽好,在我心里,总有所忌惮。我没想到自己临了还如此犹豫,实在不该啊。不能出门的日子,我就坐在屋里喝茶、发呆,茫然无措。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窗外坡地上那几株茶树有些特别,与别处不太一样。我承认只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佐证。老人睁开眯缝的双眼,淡淡说了句,都是茶树,能有什么不同啊。我想了想,没再说话。可能,我在山上待久了,把树当人看了。以前在山下,我看人也很准,熟识的人,光瞅着背影就知道是谁。

快喝吧,茶要凉了。老人微笑着,将茶盏推了推。我一饮而尽,宛如童年热天里所饮下的甘美井水。来这里后,我逐渐爱上这清澈、鲜亮,浅绿中略带微黄的茶汤,它们渗进我的身体肌肤,在蛛网般密布的血管里游走,将陈旧的、不安的事物慢慢剔除出去。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我甚至感到体内的细胞、血液,流动的一切,都被置换过了。

几天之后,一个阴天的午后,泥泞的山路那头走来三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个头高矮近乎一致,迈着齐整的步伐,似乎为着一件明确而急迫的事情而来。他们是本地茶叶协会的秘书、茶厂厂长助理以及县文联的作家,后者要写一本关于普洱茶的书,特来拜谒古茶树王。他们请老人带路,说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去往那里的路。

为了天黑之前赶回城里,他们想马上见到茶树王,一分钟也不能耽搁。那一刻,老人眼中流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但几分钟之后,他便利索地从墙上摘下草帽,手里握着棍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子外面。通往林子的路上堆积着落叶和腐殖土,越往里走,越是丛林阴翳、暗无天日。一路都是茂林修竹,花香、鸟鸣伴随左右,根本没有大、小茶树的影子。我的内心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这一路上会遇见什么。眼前忽然暗下来。我心头一颤,慢慢攥紧手心。头顶之上是层叠、浓厚的绿色植被,密不透光。前面走着的人已经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装置,亮光叠映在翠绿植被上,局部呈现粘稠的深黑色。有一刻,除了脚下树叶的窸窣声,灌木叶片被触及时发出的沙沙响,并无别的声响。我感到自己走在一条缄默的地下通道里,成为蝼蛄、鼹鼠、金龟子和蟋蟀的同伴,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紧紧跟随,生怕被抛下——只一眨眼工夫,前方之人已渺无踪迹。我以为要在阴翳中穿行很久,把个体的勇气和意志力磨灭殆尽,才能得见圣树——这世上的事情不都是如此考验人的吗?

但我们很快来至一处空敞的场地上,光线穿过云层,从天而降。虽仍为阴天,但与刚才相比,恍如隔世。茶树王旁边站着一棵巨大的红毛树,两树互为依傍,枝柯交缠,难分难舍。古树脚下,铺陈着密集的落叶、腐殖土,不断有坠落的茶果隐身其间。三位来访者颇为激动,拿出手机,对着古树一阵猛拍。我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一圈圈儿,绕着大树行走,要知道这是周遭所有茶树的中心啊,搞不好还是这片丛林里所有茶树的始祖,谁让它是王呢。如今,这株树王仍生机勃勃、开枝散叶。让我颇感诧异的是,视野所及并无别的茶树踪影,只有思茅松、栎树以及椿树杂陈其间。我想象那个地下世界,在泥土深处定然存在着一个绵延万里的隐秘空间,所有茶树的根系被紧密联结在一起,即使局部被截断,也很快得到复原和更新;而所有生机的源头就在这株高达十几米的古树上,古树的精华又凝聚在那些未被污染的鲜叶上。我无法摘取树梢顶上的叶片,只将靠近地面枝柯上的那簇新叶缓缓折下。叶缘呈锯齿状,叶脉对称分布,靠近末端时会出现分支,最终却形成完美的闭合式结构,宛如一首古老的乐府民歌。

回来后,我将摘下的鲜叶,摊放在竹筛子上晾晒。绿叶于缓慢蒸腾之中,香远益清,比新鲜的茶汤还要好闻。我的心愿实现了,本应该高兴才是,却感到说不出的怅惘。是留是走,抉择的时候到了,但我还是很难下定决心。

那天中午,老人忽然提出,可以给他拍照。条件是不能开闪光灯,他的眼睛不能接受强光照射。在见过茶树王、心愿已了后,我本已放弃摄影的打算,不想他却主动提出。大概是孤寂的生活让他难以忍受,还有等待之人久久未至……遂想留住身边的人,多留几日也好吧。我心里如此想着,不由生出愧意。先前想着要常来此地的念头遽然而逝。可见,真的留下还是难的,除非真的无路可走。即使知道一旦留下,就有可能获得梦寐以求的安宁,人生至此不再奔波——但还是不可能呀。人就是这么奇怪,无论如何苦闷、焦灼,还是要回到左冲右撞的生活里,才能把所有道路走下去。

老人说,一共有十六株,十六年里每年种下一株,你大概注意到了吧?

我点点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难道还有什么深意?干嘛一年一植,何不一股脑儿种下,岂不省事。从门厅望出去,就是那片茶林。我望见一个宛然存在的时间序列,略有些参差不齐,但过不了多久,这些差异都会被抹平。毕竟,在布朗山,老去的时间与新鲜的时间无处不在,连一千七百年前的生命都在。时间从混沌中发端,还会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无穷无尽。但属于个体生命的时间却是有限,这才让人感伤。

老人说,那些樹是他在妻子死后种下的,每年只种一棵。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如果实在记不起时间,就看看那些树,也该感到满足了。说起妻子的去世,他并没有觉得如何悲伤,好像那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亲人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化作茶树,站在窗前日复一日地望着他,将那些鲜叶奉送给他。有时,我还会看见她,总觉得她还在这里,和我在一起。老人口中的妻子属布朗族,而他是汉族。两个异族的男女,居然在这茶山上待了一辈子,一方在另一方死后,还想继续待下去,真是不可思议。

山上的天黑得早,雨季更是云雾茫茫,望不着边。我们坐在昏暗的门厅里,不知喝下多少茶水,说了多少话。我想起自己曾走马观花般,急匆匆地去占领一些人的生命,又迫不及待地抽身而出。由于职业关系,认识人的不在少数,也与很多男人女人建立过短暂的亲密关系,但所有这些关系都极为脆弱,很快因各种原因分崩离析。当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可抑制地想起这些——我的心里有种近乎抽象的哀伤。但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如山林上空缥缈的雾霭,不会持续太久。

你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夜色中,我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如果说老人的婚姻里还有一两位子女留下,大概也是微不足道的吧。毕竟,他们都没能让他下山。果然,老人笑了笑,说,我在等我女儿。每个月,她都会来看我。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还没来。我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当年,他和布朗族妻子李枝清生下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大都夭折了,只剩下这唯一的小女儿。那些夭折的孩子,其实也没生什么大病。有些是不明原因的腹痛,没来得及救治;这里距山下的医院很远,交通工具又极端落后,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有时候,即使顺利送到乡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好像这些生命注定要夭折,谁也挽救不了。

我问老人,那这个女孩现在人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去打听打听。老人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找不到她的。她待的那个地方比这里还偏。很少有人去。说这些时,老人忍不住又用槟榔叶捂住头颅,露出眉间沟壑般的竖条纹。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久久未曾睡着。山里的夜太安静了,好像是人世之外的存在。如此久了,难免会有些莫名的慌乱,不知下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明明知道,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发生。或许真的该下山了,年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到时候,找人打听一下那女孩的下落。能帮就帮一下。如此想着,我如释重负。先前盘旋在脑海中的身影一一淡去。以后的日子,它们或许会以回忆的方式莅临我的生命,但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那天早晨是雨季里罕见的晴好天气,我起得晚了些。老人一如往常,早早坐在门厅前了。这次,他没有摆开茶阵。看样子,他在等我,或许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我。我依他坐下后,心里却想着如何告别,感谢的话自然免不了说。另外,我还在心里默默做出一个决定,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便请人送粮食和日用品上山,尽量让他衣食无忧,也算尽自己的一份心意吧。

没想到,老人再次说起自己的女儿——她以前一直在城里上班,也不知道干的什么活。有一天忽然回家来,说要去村寨里的学校教书。那个学校很偏,很破,根本没人去。即使去了,也待不久,留不住。唯一的老师,也是学校校长,那个人教过她女儿,俩人关系很好。大概就是那个人让她去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到底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只听人说要翻过两座大山,中间还要穿过热带雨林,沿途没有村庄和人家。她从不让我过去找她。说她自己会过来。半个月或一个月来一次。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学校里应该是有电话的,但我又没手机,记住那号码做什么,就没有问。现在想想有点后悔,不然可以打过去问一下。我就怕她已经上路了,这阵子天天下雨,山路不好走。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脑海里闪现出热带雨林里的场景,沼泽地,蚂蝗,见血封喉树,汹涌的蚁潮、毒虫和蛇,或许还有猛兽。同时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这些是电影里的场景,通常是探险片或战争片里的。我无法想象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女孩要穿越两座大山和热带雨林回家,沿途随时准备着与各种凶猛的力量搏斗,这是一场怎样的归家之旅?

我向老人询问学校的情况,或许可以打电话去问问。但老人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忘记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去记。但他随即说了一件事,通往那所学校的路上长着一株古茶树,或许是这座山上真正的树王。它长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夹缝里,孤零零的一株,周遭没有别的树。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那次,他迷路了,到了黄昏还在雨林里转圈,怎么也找不到方向。当绝望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棵树。黄昏的辉光打在树身上,通体发亮。那是他见过的最古老的树。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茶树王。无数苔藓、藤蔓顺着树身往上爬,黄色的绿色的,以及黄绿相杂的,给人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它们将古树封存在时间的迷雾里。好似琥珀里的虫子,与周遭世界完全合二为一。所不同的是,这茶树还活着,枝上绿叶就是它微弱的呼吸,每每有风吹过,便有神秘声响在雨林里回荡,将树林撑得满满当当。他既然发现了它,便每年都要去看它,顺便捡一些茶籽回来。它们黑褐色、油润、饱满,富有弹性,就像一个个机敏的小球。他对那茶果着了迷,反复摩挲、观看,甚至竖起耳朵聆听;似乎还能听到林间缓慢的雨声、树枝折断声、落叶的窸窣声。也有可能,那些声音只是他失神状态时的幻听。他每年只选一颗最饱满、最光洁的种子,埋进土里,无一例外都存活下来。那株树不在任何典籍资料的记录里,自然无人知晓。

有一天,布朗山上来了一位肤色黝黑、戴着宽沿帽子的植物学家,一看就是遍访名山大川的人,询问他此地是否有珍稀物种。他吞吞吐吐地说起此树,好似诉说一个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秘密。植物学家大喜过望。那次,他们在林子里白白转了一天,大概是心情迫切,慌不择路,到了黄昏,连树王的影儿也没找着。后来,还有一次,那个人是本地颇为知名的茶叶研究专家,也是他早年便熟识的。他实在没忍住,带着那人兴冲冲前往,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究竟为何如此,实在匪夷所思。从此之后,他断了与外人诉说此事的念头。妻子死后,他将捡来的茶籽丢进泥里,一年扔一粒,想着有一天要是老得走不动了,就近看看也好。

老人说,那天,我不是不愿带他们去,只怕又白跑一趟,什么也看不到。

再說,林子里的那株古茶树,也有上千年历史,而且离我们更近一些。

也是一样的。

……

我点了点头,想起论坛上那篇文章,觉得此事颇有些诡异,但也没有到荒诞不稽的地步。我不相信老人会撒谎,为了找到自己的女儿,故意说茶树王长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让我帮着去找她?即使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找见。八成是见不到的。

你说的那棵茶树王,你女儿应该也见过的吧?

我告诉过她,但没有带她去看过。那时候,我发现她对茶的痴迷不在我之下,就断了这个念头。

会不会是你自己太紧张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每次你带人去都找不到它,一旦自己去,就能找到。会不会压力大,太紧张,就迷失了方向。

老人果断地摇了摇头,像往常那样陷入沉思中。

我心里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不然怎么解释那凭空消失的树,它又不会长脚,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另外,我心里早有推测,想要证实它的正确性,其实也容易,只要拿出那照片让老人辨认一下,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但我没这么做。

颇费了一番周折,老人女儿所任职的学校还是查到了,接电话的是一位男老师,或许就是那个学校的校长。一个沙哑的男声在电话那头说,小宋老师去家访了。她的学生中有人辍学,她特地赶去孩子老家,都走好几天了。那一刻,我很想问问他,那个小宋老师是不是曾在南方嘉木上过班,她是个品茶师,还有一个名字叫李琴美。但那一刻,我犹豫了。犹豫的刹那,我便知道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它已经不再迫切,甚至无关紧要。我放下手机,平静地把消息转达给老人。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很轻,但我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他女儿在山上,他也在这山上。他们都在这山上。

但我知道这两地的海拔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最起码相差三四百米。如果折成楼房高度,差不多有80层楼高。我默然记下这个数字,后来每次想起总有些恍惚。

下山之前,我为老人拍了一张照片。快门摁下的刹那,我便知道,这会是一张好照片。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拍下一张好照片。与其说,我拍的是茶人宋易安,不如说是某个时刻的自己。我终于学会拍照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我曾在心里千百次地描述那张照片,但没有一次获得成功。惟有一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个摄影师无法看见自己内心之外的东西。这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叫乔治·泰斯的摄影家说的。我以为自己已经弄明白它说的是什么,但每过一段时间,我总会推翻原先的想法。

那张照片放大后,被我挂在工作室的墙上。我没有拿它去展览。很快,我就对各种展览丧失兴趣。每次看见人像背后虚化的绿影,眼前总会浮现出布朗山的草树与云雾,我没有见过的茶树王似乎也置身其间。有好几次,我确信自己看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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