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草木香气
2022-03-05李璐
李璐
小说中,在一个年假的时间长度里,“我”走近了布朗山,也走近了一位守山的老茶人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解决了难以释怀的一些情结。这一切,可能由于“我”在布朗山度过的这些时日,也由于那株神秘的“茶树王”。
小说叙事者是“我”,一位人像摄影师。“六十年六十人”的拍摄任务让“我”来布朗山寻访这位守山五十年的老茶人宋易安。老人说自己害怕照相,拍摄限于停滞。于是“我”干脆在老人这儿住了下来,平日或在周边山林转悠,或在门厅听雨喝茶,偶尔与老人喝至“茶醉”的境界。某日,“我”得知山中有一棵树龄在一千七百年以上的“茶树王”。在亲眼见到那棵千年茶树之后,“我”又由老人的描述而神遇了另一棵生在神秘窈远、难以寻觅之地,更古老的“茶树王”。此时,老人在偏僻村寨中教书的女儿,与“我”记忆中一位不告而别的有天赋的品茶师的形象也渐渐叠合。
老人与“我”慢慢熟稔,以及“我”的转变,都源于山中草木虫鱼、人物情态对“我”的熏染。所以,布朗山诸般景物、阴晴冷暖,以及老人的生活状态,是小说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小说“人物”的功能。而布朗山种种意蕴,又集中地在“茶树王”的形象上象征地表现出来。读《茶树王》,仿若走入了一片深山茶林,云山雾海中青翠欲滴,沉沉雾气沾衣,浸透了往来山上的人影。
读小说时,时时有一条由绿色植物铺成的道路,或者说线索,接引读者进入小说世界。作者从山上的苍翠草木、氤氲水汽,写到漫天大雨,松針清泉煮好茶,以及群山中的大湖,雨夜的松脂香、茶香,碧绿浑圆的茶树,红色浆果,细小鱼虾,喝茶度日的老人,清澈鲜亮的茶汤……山中景致撷入文中,细腻幽微的感触和描摹让整篇小说弥漫着草木的香气。如果将这些书写景物的文字都标上颜色,就可看出一条线索,在各段落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这是以山中景物编织成的暗线,却可以视为小说情节主线的推动力量,是整篇小说情境、氛围的质地。
正是“我”对布朗山的亲近、对门前十六株茶树的精微感知,打破了“我”和老茶人之间初为陌生人的隔膜,老人将过往生活向“我”敞开,向我讲起了那棵存在于幽僻难寻之地的“茶树王”。
小说其实写到了两棵古老的茶树。一棵,是老人带着“本地茶叶协会的秘书、茶厂厂长助理以及县文联的作家”,还有“我”,穿过密林,在一片空敞场地上看到的千年古树。这棵树,已经满足了我对于“山之灵”的想象和期待。小说描写“我”绕着这棵茶树一圈圈行走,发兴奋之心情:
我想象那个地下世界,在泥土深处定然存在着一个绵延万里的隐秘空间,所有茶树的根系被紧密联结在一起,……而所有生机的源头就在这棵高达十几米的古树上。
读至此,可能以为小说题目里的“茶树王”讲的便是它了。但有趣的是,小说在老人的叙述中,走向了一棵更神秘的老树。这一棵,先是有论坛上寻古树不遇的文章作铺垫:“(一群驴友和向导)在林子里遭遇了诡异的时间,被一股隐秘的力量所阻止,怎么也无法目睹茶树王的身影。”接着,老茶人向“我”说起他如何在迷路的绝望中发现了古茶树,无数苔藓、藤蔓仿佛将古木“封存在时间的迷雾里”。每年他都去看它,并在门前种下一粒最饱满、光洁的茶籽,纪念他去世的妻子。但某次植物学家、茶叶研究专家专程寻访时,他带着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棵“他见过的最古老的树”了。
这如“桃花源”一样只因机缘偶尔向世人显现的“茶树王”,便因此被草白藏入了小说深处。其实,布朗山的草木世界原已形成了一个与尘嚣人世迥异的存在——山外世界,有天赋的品茶师被当成摇钱树,不得不超负荷工作,最终丧失了品茶能力;而山中世界,于旬日间便荡涤了“我”的世间风尘,这里,有老茶人一年年安静地种下古老的茶籽,长出与别处不一样的茶树。
但尽管如此,草白并不放心,她在罕有人至的深山继续设置了一个更难寻绎的神秘的“小世界”,将真正的“茶树王”安放在这里。这只存在于老人讲述中的“小世界”,仿若一个理念世界,可以看作对现实中存在的布朗山的进一步提纯,它是“只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只有秉持真纯的心意才可能打开——在茶山中隐居多年的老人,可以偶然遇见它;在山中游荡多日的“我”,有幸在老人的描述中摹想它。它不轻易向世人打开,尤其不向带有鲜明目的性的世人展示。
读者也许会想起,小说前段,“我”惊觉山中临时雨水积蓄的水潭里有童年时代所见的细小鱼虾时,就隐晦提到过这个“藏”的问题——
已经多年未见它们了,没想到居然躲在这临时水塘里。我蹲下身,默然凝视着它们。某一刻,它们似乎定住了,一动不动了,幻变成水草的颜色、沙砾的颜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来了。待凝神再看,试图伸手掬水,只见水面微微一晃,涟漪荡开,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
这段“我”的拟想中,打破了时间、空间的障壁,让童年溪流里的细小鱼虾在此时的山中复活;追溯和思念它们的心思不可谓不真纯。而小鱼虾即使到这个时候也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且一晃神间,随时会消散。草白在这里随手制造了一个小幻境。加上“我”始终未见的“茶树王”,这一切就给读者一个强烈的印象——虽然布朗山如此深窈,植被草木如此葱茏,可以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但这山、这草木其实可能只是障眼法,藏起了“茶树王”,藏起了草白创造的这个“理念小世界”。而小说结尾,“我”似乎与周围环境达成了一定的和解,但其实是因为寻找到了这“不足为外人道”的理念小世界,而悄悄保持了与世间的对峙。
这里,我们可以感觉到草白一种深深的忧虑。这小世界藏得有多深,草白的忧虑就有多深。这忧虑,给全篇的草木香气带来一种凛冽之感。这是对人事深切观察后生出的忧虑,它沉着冷静,不可轻易动摇。
深切的思虑,以文字出之,亦是沉实深切的。表现在文字上,一个特征是,草白偏爱短句、实词,密密深缝,声声切响。
一般情况下,写景细腻的文章,往往用的是绵延的长句,以具有特征的修饰词叠加,烘托出细致的效果。而草白爱用实词、短句,节奏快,信息密集,如一根根针插入布匹,针几乎替代了线,编织成有特色的形式,一种特殊的简练蕴藉的效果。譬如下面这一段:
他在一个简陋的泥炉子上煮茶喝,燃料是干松针,水是林间的清泉,以一根剖开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整日叮咚作响。这是一个近乎废弃的茶厂。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简陋的制茶车间里,还摆放着锈迹斑斑的揉茶机、烘茶机、切茶机等机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铜丝,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
第一句,先用两个“……是……”,最简单的判断句式,将“燃料”“干松针”“水”“林间”“清泉”等一列实词安入,接上“以一根剖开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这里,“竹子”是“剖开”的,修饰“竹子”的形容词是一个動宾短语,并且,“以”字迅速接上“引到”,这更高一层动作,并快速滑至下一层语义,带出“整日叮咚作响”的效果。这一句,短句子的节奏非常快,句中所指涉的事物相当密集,密雨打圆荷,声声切响。这是实词与动作的“密”。
再后面,“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荒草连天”“爬满……”,这亦是以动作、一种动态来写整个环境的荒废情况。接着,视角转向制茶车间,一一数出几种不常见的机器名目,冠以“锈迹斑斑”的形容词,很有质感。接着是一个比喻。先抓取出机器的筋骨——“黄灿灿的铜丝”,再用一个有力的比喻“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以“抽出”的动作、动态的火星,将这种废弃感写得十分生动。
并且,“灰烬”可以隐喻厂房和机器的废旧状态,“火星”又带有“虽已废弃,骨子里不屈不挠”的意味。这是文字的力量感。一系列意象不仅十分沉实,也产生一种废弃中的坚守感,与小说中老茶人的形象形成对应。这样用密集的实词、动宾短语、快节奏的短句,造成速度感、冲击力及物质的重量感,仿佛“犹自带铜声”,产生一种凛冽的气息。
此外,沉默喝茶的老茶人,独自在山中穿行、安静观察山林各类来访者的“我”,都是边界清晰、冷眼观人观世的人物,这也奠定了小说叙述的一种冷调子。
于人事上冷静地观察,以漫山云雾、草树为障,藏起一个更深的理念的“小世界”,只偶尔、缓缓向有机缘的人道出——这一切让整篇小说具有一种凛冽的草木香气。老茶人“宋易安”的名字也饶有意味——“宋”,是以木为家;“易安”,同时具有字面上的“安”以及由字面必然自问的一声“易安否?”,也暗示了小说结尾“我”的状态——“很快,我就对各种展览丧失兴趣。每次看见人像背后虚化的绿影,眼前总会浮现出布朗山的草树与云雾,我没有见过的茶树王似乎也置身其间。”“我”以一种自然冲淡的方式将“茶树王”藏在了意识深处,整篇小说幻化成一重绿意笼罩其上,一股凛冽的草木清香便从纸上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