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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二)

2022-03-04琳达·侯根周筱静

作品 2022年2期
关键词:朵拉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 译

第二章

瘦骨嶙峋的朵拉茹日睡得很熟,她能睡好几个小时。我照顾她。我把照看她作为我的工作。有时我趁她还躺在床上,或者当她在晨曦中坐在外面的时候给她东西吃。我把她从桌子那儿抱到床上,把她抱到屋外阳光中。我想保护她脆弱的骨骼和薄薄的皮肤。她看起来很脆弱。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成了她的监护人。尽管她看起来很脆弱,事实上朵拉茹日与重力搏斗过,并且赢了。它不再像控制我们一样控制她。这就是为什么她那么轻,为什么她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看到了我们谁也看不见的。

有一天她问我:“为什么你几乎不睡觉?”

“我不知道。”我无法告诉她我害怕被夜掌控。

“把床底下的盒子递给我。”

我弯下腰,拉起床盖,看到了盒子。

“是这个。打开。”

“你失眠有多久了?”

“跟我的记忆一样久。”我耸了耸肩。我把盒子放在她旁边。她把手伸进去,拿出了三个袋子。“来,把这个给艾格尼丝,她会煮一下,这能让你睡着。”

那是根、树皮和花的混合物。我对植物很好奇。她们家里有护肤膏——药膏和香膏——但我想知道的是植物。

“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艾格尼丝告诉我,“你只想看植物。你看树在风中摆动。你听它们说话,它们就会俯身向你倾诉。”

我喜欢听这个。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关于我自己童年的事情。

一天,当艾格尼丝到湖边去了,朵拉茹日坐在外面阳光下时,我打开了朵拉茹日房间里的一个盒子,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这是一个桦树皮盒子,上面有一个祖先用牙齿咬出来的图案。

里面有些小袋子,几根干植物,还有一块琥珀放在一个鸟巢中。琥珀里有一只青蛙,形状完美,停在时间里,它的生命被一棵树的眼泪抓住了。我迅速把盒子放回原来的位置。我不会从这房子里偷偷溜走。当我因为偷东西被迫离开那个黄色房子时,他们就这么说。社工说:“这不是和逃跑一样吗?这不是又一次逃跑吗?”

不,我要尽力不从这所房子溜走,虽然它又暗又闷。

晚上睡觉时,我会闻到清新的空气,感觉到凉风吹抚我的皮肤,听着潜鸟和水的声音。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安慰。喝了朵拉茹日的苦安眠汤,我睡着了。每天早晨,我醒着躺在床上,思考艾格尼丝和朵拉茹日这两位女人说过的话,琢磨着在一个如此不同于我所知道的生活中我到底在做什么。有时我感到旧日的恐惧又回来了,我又需要蜕去旧皮,抛下一切,逃离,不让这些女人进入我的人生。但她们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所以我强迫自己留下来。我琢磨怎样才能挣些钱。我不想靠老年人生活。我去廷塞尔曼的店里找工作,他们说没有工作。我去汽车修理和修船处询问,他们也不需要人。我没有什么选择。

每天晚饭后,艾格尼丝都要步行到帕瑞迪逊河流入格兰德湖的地方。她一个人去那里,她说她去那里思考、沉默。她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神清气爽,目光炯炯,仿佛那两个水域交汇的地方是一个转折点。在那里,疲劳被舒适所取代;在那里,一个女人更新了自己。

一天晚上,从门廊那儿,我看着她穿过第一抹夜色回来。她走过来时没有看见我。在第一抹黄昏的朦胧中,她与我们相距有半个地球之遥远。她穿着毛皮大衣,敞着怀,即使穿着沉重的黑皮鞋,走起路来也像跳舞一样,不时地左右摇晃。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她的大腿看上去多么粗壮,她的动作笨拙。她同时唱着歌。她仰起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半欣喜、半痛苦的神情。她在唱歌。我感觉到她的歌声,我想留在那里听,但我知道那是她的隐私行为。我不想侵犯艾格尼丝的内心世界,所以趁她还没看见我,我悄悄地溜进了屋里,把水倒进壶里,等着加热。但她的激情,她的摇摆动作,她弯曲的膝盖使我不停地微笑。

她进屋时还在唱歌。

“哦,你好,”我说。听起来很愚蠢和内疚。我面对着火炉,等着水烧热。

隔壁房间的朵拉茹日喊道:“嘿,你在哪儿听到的这首歌?”

“我从这件大衣里听到的。”

“我以前听见过,”朵拉茹日说,“我记得这首歌,它能把失去的东西从躲藏的地方唤回来,但那是你出生以前的事。”

“是熊皮大衣,母亲。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艾格尼丝一边哼着歌,一边把一个茶包放进一个有裂缝的杯子里。

“一定是那首歌把安吉珥唤回到我们身边。”

我相信艾格尼丝说的关于熊皮大衣的事。我开始认为它是有生命的东西。当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就摸它的皮毛,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它很旧了,没有一丝光亮,静悄悄的,至少在我听的时候是这样。

有些早上,我和朵拉茹日一起坐在她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鹿角、龟壳摇铃和我偷看的盒子。我们在一起呼吸,就像狼与它们的亲属和朋友那样,通过共同呼吸来培养关系。这呼吸是有生命的,它把我们连在一起,正像我们以许多其他方式相连接一样。一天早上,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朵拉茹日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艾格尼丝杀了那只熊。”她笑着靠在枕头上。她瘦弱的手放在胸口,摸索着她睡衣的纽扣。“她穿的是一只冰川熊。”

然后我在她说话的时候帮她梳头。梳头的刷子很旧,是用古老的龟壳和野猪毛做成的。我喜欢她的头发在我手中的感觉。

那只熊的皮毛是冰的颜色。它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只。这让我很难过。它流浪到加利福尼亚。没人知道它为什么离家这么远。但它躲藏起来,活了下来。他们说它是母亲,有一对双胞胎幼崽。

那时候有熊的部落。它们在本地生存了数千年,可以追溯到依照自然法则生活的时候。熊只能在一年中的特定时间被杀死,那是为了猎食,为了得到药和毛皮。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印第安人杀死熊也很罕见,因为熊和人很相像。

有个法国人,博雷加德。他向西去寻找,诱捕剩下的最后几只海狸。那时海狸几乎全部消失了。他已经太晚了。即使在加利福尼亞,海狸也消失了。他看见那只熊后,用陷阱捕获了它,把它囚禁起来。起初他用它来斗狗。那些男人打赌谁会赢。他们赌一整年,不让熊冬眠。这是违背熊的本性的。可怜的熊头脑再也不正常了。而且它的饮食很糟糕,它变得虚弱,它的牙齿腐烂了,它的一些皮毛也脱落了。然后,他们为了赚钱,让人和这个可怜的动物搏斗。最后,他们向前来观看的人收费。这唯一剩下的,最后一只冰川熊。它种类的最后一只。那些人总是喜爱最后幸存的任何物种,甚至最后剩下的一个灭绝了的民族。我想,当这些都永远消失时,他们才觉得安全。

他们把那只灰蓝色的熊带到这里的时候,艾格尼丝才十二岁。她长得丰满而美丽,我的姑娘,她像树上的水果一样圆润。她第一眼看到那只熊时,就爱上了它。她和那只熊的关系很特别。她每天都去看它。只要交一个便士,他们就会让她看。一分钟,一便士,有些天她交三十个便士。

当博雷加德看到她与熊相处得很好,就雇她喂熊。他很害怕那只熊,其他人也一样,害怕那个可怜、落魄的动物。当他们进入小笼子时,用脚踢它,用步枪推它。但艾格尼丝并不害怕。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孩。熊喜欢她照顾。它在某种程度上了解她,我想是通过它的眼睛观察、判断的。她还给它偷了好吃的,它的皮毛开始恢复原状。

下午,小男孩们到处玩,他们用棍子戳进笼子,艾格尼丝会跟他们打架,哭着回家。

回想起来,那些男孩,我想,嫉妒熊的那种狂野和强壮。如果熊反抗,它就会被憎恨;如果它不反抗,他们就恨它软弱。这只熊的内心被毁了,即使艾格尼丝的爱也无法改变。它背对着男孩们坐着,让他们戳它、骂它。最后,他们带着装满球茎的枪来射那可怜的熊,想看看它那厚厚的皮毛里是否还留有迎战的痕迹。他们用这种方式挑衅,敌对它。艾格尼丝哭着踢他们,赶他们走。他们说她疯了。“我要开枪打你们,”她说,“我就是这么疯狂。”有一天她拿了把枪去赶他们走开。那把枪只是作秀,但我确实好好训斥了她不该拿枪。之后我把枪藏了起来。

在寒冷的一天,她独自一人去看熊。她撩起衬衫,让熊看她圆圆的、丰满的乳房。哦,它明白了。它知道她是个女人。它知道她有同情心。

那天她离开家之前,我看到她哭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跟着她,看她进入了笼子里。她甚至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她没有拿枪。她只有一把刀,所以这个可怜的女孩只能切断熊的脖子,让它流血。她下手很快,我还没看到发生了什么,没来得及阻止她。

热血流满地。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你可以看到伤口上冒出的热气。它的眼里充满感激,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她抚摸那个大动物。那只熊把一只爪子放在艾格尼丝身上,抚摩她。它感动了她。它安慰了她。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事。我也哭了。

当全部生命都流淌出来时,艾格尼丝拿起刀,开始从皮下割。我来到她身边。“你在干什么?”我说,她没回答。她知道我一直都在那里,而且我在哭。剥熊皮和把熊切成四瓣是很辛苦的工作。她取出了熊的肝脏和心脏。她熟悉那只熊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知道每一块肌肉与骨头相连的地方。“别只站在那儿,”她对我说,“帮帮我。”她就是那样爱指挥人,即使在她伤心的时候。“去,把手推车推来,”她说,“快点。在他们回来之前。”她指的是那些男人。

我听从了她的指挥,冲回家去。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唱一首从我小时候起就没人唱过的熊的歌曲,一首很古老的歌曲。

我照她说的做了。回去推那颠簸的手推车时,又拿了一把刀。我帮着她把毛皮从肉上扯下来。我还记得熊脚的骨头泡在血泊里。

我们推了四趟,一路颠颠簸簸。

那天晚上,天黑后,那个法国人和他的朋友来敲我们的门。他们大声敲门。他们想要熊肉。那些人闯进我们的房子。“滚出去!”我朝他们大喊。但我害怕他们。

我往后倒靠着桌子。我们家里只有女人在,没有男人保护我们。他们也想要熊皮。这熊的皮毛颜色罕见,能讨个好价钱。艾格尼丝已经把它钉住了。“把那个给我,”博雷加德说。他夺走了熊皮。

艾格尼丝对抗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有时我觉得她很固执,但这次我为她感到骄傲。她对抗他。她说:“没关系。这毛皮是我的,你拿去吧。我要等你死。你撑不了多久,但我有的是时间。”

不到一年,博雷加德就去世了。当他的妻子沉浸在悲伤中时,艾格尼丝从窗户偷偷溜进了他家,把熊皮扔到雪地上让我捡起来。她把我骗去的。这是她的罪过。我在窗下等着,尽管我很担心我们被抓住后会发生什么。

艾格尼丝把那个噩梦穿在身上。我就是这么称呼那件熊皮大衣。每天早晨,艾格尼丝第一件事就是梳理毛皮,把它放在椅子里摇来摇去,她乌黑的头发披在丰满的肩膀上,好像那熊皮是婴儿。还会对它说话,唱歌——至今我都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本领。

那时,这片土地已经被殖民者定居了。已没有熊来打扰定居的殖民者。但到了晚上,在樹林里,他们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他们听到森林里有呼吸声。熊仍然住在那里,熊住在殖民者自己的皮肤和骨头里,他们害怕的一切在他们体内移动。

艾格尼丝一直纳闷,为什么有些人会做得出他们所做的事。她相信穿上那只熊的皮能使她看懂这些事情。

有时候,在黄昏时分,我看到那双眼睛和一只大爪子抚摸着艾格尼丝的后背,我听到她在唱歌,我有一种感觉,仅仅是一种感觉,艾格尼丝在成为某种东西,也许她在变为一只熊,也许她知道怎么返回到某些久远事物的途径。

我想,朵拉茹日是树根,我们就像一个树家族,白杨或桦树,在地下彼此相连,老树哺育幼树,让幼树发出嫩芽、成长。我看着,听着。我开始在一个古老的世界里绽放。她们的故事唤我回家,但这个家完全不是我所预料的。我不知道我预料中所进入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但我从没想到过会有一只像熊一样的女人,穿着厚厚的熊皮大衣,她房子外面的树干上有熊爪的痕迹,一个女人,当她以为没有人看时,弯曲着咯吱响的膝盖跳舞,而且她每个星期,除了周五,几乎每天晚上都煮一锅同样的炖肉。她周五做通心粉和奶酪,以防有个天主教徒来拜访。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新生活中会有朵拉茹日这样的人,她与灵魂世界密切相连,她每晚祈祷说:“赐给我们每日的食粮。”我也想不到会有住在隔壁的混血克里人,弗兰琪,晚饭的时候,她走进我们的屋子,迈着忸怩作态的小碎步,不请自来,但总是受到欢迎,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

每个星期四,镇上都会有几个人来打牌。在他们把我送到布氏和毛皮岛之前的那个星期四,他们来到艾格尼丝的家打牌。所有人都知道弗兰琪肯定会来。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对贾斯汀·勒布朗,一个老渔夫,也是一个纸牌常客,“有浪漫的迷恋。”

那个星期四的晚上,艾格尼丝看了看时钟说:“弗兰琪迟到了。”但就在艾格尼丝把一些嚼不动的肉捣成嫩肉时,门开了,弗兰琪围着一条粉色雪纺围巾,端着一盘俄罗斯茶点,轻快地走进了又闷又热的厨房。“怎么回事?”她说,“你在做什么东西?”“晚饭。”艾格尼丝简单答道。

弗兰琪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两颊涂了太多的颜色。她身上有一股扑面粉的味道,她满是皱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懒得解开网球鞋鞋带,把脚退出鞋,然后光着脚走到火炉边,朝汤锅里看了看。“炖肉。”她说,好像我们不知道似的。

艾格尼丝想让肉变软的努力都白费了——那块筋骨多的肉没煮烂。后来,朵拉茹日呷着肉汤和骨髓,看着我们努力咀嚼,说道:“你们让我庆幸自己没有牙齿。”

在盘子刚要堆好洗干净之前,贾斯汀开车停到了门口。看到他的车,弗兰琪便跑到洗手间整理她的头发,并在她的脖子上喷丁香古龙水。

那年,所有的男人都抽煙斗,不久,烟斗的烟雾以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充满了整个房子。我在那里仍然感到不安,但我喜欢男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喝可乐,吃花生。比起香水,我更喜欢烟味。我从没听过男人这样说话,像朋友一样。我以前住过的所有地方,男人都没有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拉鲁。他的名字是拉鲁·马克斯·泰姆,有些人在背后叫他“停工时间”。在其他时候,人们会避开他,但他是个玩牌好手。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留着长头发,在头后扎着一条细马尾辫。他很英俊,他的头发从两鬓开始变得灰白。不知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感到不自在。而他却热切地想和我交朋友。“我明天带你去钓鱼怎么样?”他主动提出。

“好的。当然可以。”我听起来很紧张。他似乎不太真诚。我当时不知道他想和我交朋友,为的是可以亲近布氏。我也不知道我很快就会和毛皮岛的女人布氏住在一起。

“给,我有样东西给你。”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箭头,箭头摸在手里还带着他的体温。我端详他的脸,看了看箭头,然后把它塞进口袋。

“你什么时候去岛上?”他问我。

“什么岛?”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去布氏那里。”他拉直衣领,提了提牛仔裤。

我很伤心,以为艾格尼丝和朵拉茹日要把我赶走。

“我过一会儿再跟你说,”艾格尼丝说道,她看出了我的不安。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女人们回到客厅,但我们能听到硬币在桌子上滑动的声音,洗牌的声音,还有男人温暖的说话声。弗兰琪偶尔会走过去,给那些男人送甜点,但他们没人感兴趣。我能从门口看见她。她朝贾斯汀笑得太多了。他假装被她搞得心烦意乱。“你是在泄露给他们我有什么牌吗?”他指责她。

“你知道我才不会那样做的。”她说,眼睛闪闪发亮。

我听着,但我仍然在想拉鲁说的话,我将要离开亚当肋骨。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不想离开。

男人和女人说话的方式不同。他们的对话大致是这样的:“你抓过蓝鱼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上钩后它们游出去,嗯,大约一百码,你得把它们拽回来。它们有好多牙,看起来像金枪鱼或者别的什么鱼。”

“可不是,它们要跟你来一场精彩的较量。”

鱼的故事。他们大声说话。

“我一直钓到凌晨四点,”有个人说,“可我什么也没钓到。”

现在我知道了,他这么说,可能意味着他其实钓到了许多鱼,但他想对他钓鱼的地点保密。这就是他们的谈话,一种循环的方式。

“下次我们拿熏猪肉当鱼饵吧,我听说鱼就喜欢这个。”

“是的,或者三文鱼籽。鱼也喜欢。”

“魔鬼湖在哪里?”

“我叔叔去过那里,他钓到了好多鱼。”

“我也听说了,用鱼籽,人人都有鱼上钩。”

“是那个被闪电击中三次的叔叔吗?”

在兼作我卧室的客厅里,茶壶放在一台涂了金漆的旧缝纫机上,女人们在互相交谈。她们谈论深刻的事情,最有意义的话题,关于爱和悲剧。弗兰琪说她曾经爱过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艾格尼丝说到她的儿子哈罗德以及他的遭遇。朵拉茹日在我旁边坐在小床上说:“我想回家去等待长眠,这是我的梦想。那里非常美丽。当我年轻的时候,北极光会跳舞,真的在天空中跳舞。它们离我们很近。当我们看到北极光时,我们会说,‘这是天空走在它的许多路径上。’”

“我遇到卢瑟的时候,他还是个男孩。他来到我家和我们坐在一起。那时候求婚就是这样的。他只坐在那里。女孩会不理会来向她求婚的男孩。她必须对他隐藏她的笑容。她的家人也同样。卢瑟来我家坐着。有一天,我看着他笑了。从那以后,他开始带肉来我家。”

我切了一块奶酪递给朵拉茹日。她一直把奶酪含在嘴里,直到软得可以吞下去。“是威斯康星奶酪吗?”女人之间是这样谈话的。弗兰琪把那盘点心推到我面前时说:“亲爱的,你的脸怎么了?”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这是禁止问的问题。很久没人问过这个问题了。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因为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打过他们。我离开了不止一个学校,是因为人们的好奇心。我从好几个寄养我的人家中搬走,逃离了几家人,似乎我在逃避丑恶和痛苦。这是不允许任何人问的问题,就连我自己也不再问的问题。起初,我试图找出这些伤疤的由来,但最终我放弃了。现在我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呆了。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弗兰琪的话。没有片刻沉默——女人们继续聊天——但我的心因恐惧而狂跳。我感到脸上的血色消失了。我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嗯?”弗兰琪看了我一眼,对自己的越界过失一无所知,然后说,“也许我应该给贾斯汀一些甜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安地窥视隔壁房间。贾斯汀背对着她。

为了掩饰我的情绪,我想为朵拉茹日再切一块奶酪,但我的手颤抖,奶酪滑了一下,我切到了手指,指尖被深深地切掉了一块。

艾格尼丝站了起来。“来,咱们来包扎好。”她焦虑。我想,她已经注意到我多么沮丧。

我挣脱了她。“没事,”我说,我用餐巾把伤口包了起来,“真的,没事。”我的眼里有泪水。

“真是的,那是一把没用的,生锈的刀。咱们清洗伤口吧。”

我说:“不。”可是艾格尼丝领我进了卫生间。我终于听从了她。我几乎瘫倒在她身上,仿佛伤口比实际的更深,但伤害我的是话语,而不是刀。

艾格尼丝明白。

她打开药箱,拿出纱布和胶带。当我闻到那股气味时,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开始移动,我想起了那些伤口,连续几天,几周地住在医院,脸上的绷带,多次手术。或许是水槽里的血色让我感到震惊,那红色的、充满铁的水把一切都染了,甚至锅的内壁。我感到虚弱,胸口发紧。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间,出乎意料,我用手砸镜子,打自己的脸,我的行为使自己惊恐,我甚至打破了镜子和小柜子,里边放着碘水、红药水、硫柳汞和野生根油。破碎的玻璃落到水槽里,碎块散落在地板上,散落到角落里。

我聽到一个声音喊道:“倒霉!”原来是我,我自己的声音,愤怒而痛苦。那里面有一种愤怒,一种深深的疼痛,还有过去医院的气味,植皮给我的大腿留下的伤口,从那里偷的皮肤用来修复我的脸。这一切只是一部分,只是被打破的,撒在水槽里和地板上那些破碎锋利的东西的一部分。我感到恶心。我俯在马桶上。

“怎么回事?”朵拉茹日喊道。弗兰琪就在紧闭的门外。“你们两个女孩在里面还好吗?”艾格尼丝叫我宝贝、甜心和孩子。“嘘。没关系。”她搂着我。我无法抑制地抽泣。我,一个从不哭泣的女孩。当我站起来时,我发现水槽里满是我破碎的脸的倒影。我想清理碎玻璃,让自己振作起来。“我们过后再收拾,”艾格尼丝说,“咱们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对不起,”我说,“我很抱歉。”我抱住她,湿漉漉的脸贴在她的肩上。我不想离开那个水槽里满是铁锈和玻璃碎片的小洗手间,我不想面对其他人。

然后我说:“你不要我了,你要把我送到一个岛上去。”

“别担心,”她说,“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你甚至都没告诉我。”

艾格尼丝的声音使我感到安慰,但离开那间屋子我得鼓起所有的勇气。我仍然颤抖着,抽泣着。当艾格尼丝打开洗手间的门时,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门外,胳膊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哈斯克穿着白衬衫和黑背带裤。所有人都看着我,拉鲁张着嘴。最后,沉默被打破了,哈斯克笑着说:“干得好!”他嚼着花生米,向我点了点头,笑了起来,然后从桌上拿起一瓶可乐,向我敬酒:“好样的姑娘,安吉珥。镜子之类的东西都是虚荣的根源。”

他的话使我免于尴尬,这慷慨、思维敏捷的话。男人们都笑了,转身又坐下玩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再给你三十分。”贾斯汀说,他像一只黑色、年老的鸟一样弯着腰,眯着眼睛。他视力不好,因为他1942年捕猎时伤了脚踝,得了雪盲。

艾格尼丝和我走出洗手间,一起走进秋天的第一缕暮色。

我们并排坐在河水流进湖的入口处附近的岩石上。我小时候没哭过,也没有被嘲弄我的孩子弄哭过,而现在我痛哭。

“她就是那样,弗兰琪就那样。那是她的方式,你会习惯的。”

湖面上,一个渔夫的灯光在黑暗中亮开,就像一只眼睛在盯着我,抓住了我,当我的脸上没有了坚毅的神情时。我转过身,不让任何东西或人看我。艾格尼丝把熊皮大衣披在我肩上,用胳膊搂着我,把我搂在怀中。

“安吉珥,当我穿上这件大衣的时候,我能看到古老的森林、北极光、那些属于某种我们不懂得的庞大事物的夜晚。”

那天晚上,玩牌的人走后,我和艾格尼丝沉默地走回家后,我感到既轻松又疲倦。我觉得自己从一种说不出名字的东西中解脱了。之后,我在一间黑暗、封闭的房间里脱衣服睡觉,屋内弥漫着别人熟睡的气息。当我入睡后,我梦见我从陆地边缘掉了下去,从秩序和认知中掉落出去,进入了一个黑暗、原始、沸腾而充满创造活力的世界,像生命的开端。

我开始在亚当肋骨形成一种认知。我开始觉得,如果我们没有区分内外的词语,那么它们之间没有界限,没有墙壁,没有皮肤,你就会真正看到我。你所看到的不会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面具,不会是暴力的证据,甚至不会是我怎样关闭通往愤怒和恐惧之屋的门。有时你会看到火,其他时候,是水或土地。你会看到我就像夜空,它的繁星穿越时间和空间,到达这里时成为狼、鱼和人。我们所有人都靠动物为食而生存。你会看到太阳的尘埃,万物在创造中转折。但是,在我打破镜中我的脸的那天晚上,我的认知仍然有界限,我还不知道我与狼一样美,或者我是一个由新秩序组成的原子。那时,即使用自己的眼睛,我也无法看到比我的皮肤或痛苦更深的东西,就像你闭上眼睛时,无法看到自己一样,不管镜子多么有威力。

这之前,我自称的我的丑陋统治了我的生活。我对爱的渴求是如此强烈,我愿意把自己奉献给任何一个愿意接受我的男孩或男人。据那些评判我的女人说,这是我最大的罪过。这样的关系里真的没有爱,但我曾相信任何一种触摸都是一种爱。我想,只要我能把头依偎在任何一个胸部,我就会得到治愈。这关系能修补我的心灵。它将把我无伤痕的脸还给我。或者,那样的爱是盲目的,它将无视我的脸。但事实是,我受了伤害,被割伤了,而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发生的,也没有任何男人或男孩子给予我我所需要的。在我内心深处,我害怕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这种恐惧与我迫切想知道真相的渴望一样强烈。有一次,当我问一个寄养母我的脸怎么了,她沉默不语。她和丈夫面面相觑。“你摔倒了。”她说。我知道她在撒谎。

但我就像艾格尼丝说的:水回归自己。我是落到湖里的水,而这些女人便是湖。艾格尼丝,穿着她的熊皮大衣,随时光倒流,沿着岸边走着,回忆着她年轻时听过的故事和歌曲的片段,也听着其他人不记得的古老歌曲。还有朵拉茹日,在去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已经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回答我们听不到的问题,不用双腿,在来世的云雾和水域中行走。

第三章

那是温暖的一天,两个小伙子乘着独木舟出现在亚当肋骨。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在水边。他们从南方来,晴空万里,初秋的落叶漂浮在水面。太阳很强烈,看起来好像月亮的影子从来没有穿过太阳和地球之间。

独木舟是黄色的,他们行动迅速,好像一直生活在水上,在独木舟里。他们瘦削而健壮。当他们来到岸上时,其中一个从独木舟上跳了下来,把独木舟向前拉了一点,稳住,让另一个人上岸。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几小包东西卸下来。他们显然不是本地人。他们有独特的体型,不是美国人,也不是加拿大人。他们的身体仍然与他们自己保持一致,体态矫健自如。他们不慌不忙,似乎知道自己在这世界里所处的位置。

他们站在那里谈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然后,他们把独木舟拖出水面,侧翻在长满草的河岸上,把他们的一些东西放在独木舟下面。

他们其中一个看见了我。“小姐,请等等。”他叫道。他们瘦小,肤色黝黑,面容聪明。两人都有乌黑的直发,他们漂亮眼睛的眼角微微朝上吊。

他用平静而谦卑的声音跟我说话。我不太明白他的话,只听懂他问:“艾格尼丝·艾恩在哪儿?”

“等一下,”我说,“我这就去叫她。”我转身朝房子跑去。

“艾格尼丝!”我喊道。“有两个人要见你。”

她正在用针线缝补纱门:“他们在哪儿?”

我跑得气喘吁吁。“在水边。”

“你的礼貌哪去了?去,把他们领到家里来。”

她马上放下蓝色的线,进屋去做饭。

我跑到他们坐在树荫下的地方。“让我帮一把。”我拿起了他们的一个包,带他们走上毒药路。当我们到家时,艾格尼丝已经派人去请汤米·格罗夫和百年路的人,做了一顿饭——鸡蛋、面包、土豆,还有她那难喝的咖啡。

汤米很快就来了。一些老人坐在他那辆褪色的红色卡车的后座上,看起来很害怕,尽管他为运送他们在车上搭了松木长凳。

我与这两个人和这些老年人在一起感到不自在。我尽量不去看那四个坐汤米的卡车来的老太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她们对我来说很有意思。她们很安静,衣服五颜六色,但褪色了。一个老妇人围着一条旧棉布围巾,还有一条围裙。有三个老头,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的白发,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坐在客厅的小床上打盹,深灰色的头发编成辫子,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几乎看不见她的眼睛。我招待她,给她端了一盘土豆。

我们吃过饭后,一个年轻人开始说话。他很安静,很谦逊。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他说的话有一种紧急感。他们听说了关于修建大坝和水库的计划。今年,他告诉我们,政府和一家水电公司决定建造几座大坝。

我很认真地听。年轻人说,在第一次放水中,他们淹死了数千头驯鹿,淹没了人们赖以生存和崇敬的土地。他说,他们没有签署任何协议,也没有提供任何补偿。即使有人提出补偿,人们也不会出卖他们的生活。他们其中没有一个人会。一夜之间,许多老人被迫搬走。大坝已经开始修建。驯鹿和大雁,以及人们需要的治愈病痛的植物都受到了危害。

这两个年轻人,是我的族人,有史以来就在那里生活。他们在那里生活了上万年,他们依靠这些现在被称为空地和无用的土地维持生活。如果大坝工程继续下去,人们的生活将不复存在,他们的生活方式将以又一种流离失所和背叛而告终。

这些人是我的族人,我仔细听着。

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他们已经修建了路。为了确定在土地被淹没之前能够从中提取什么资源,他们正在进行矿物勘探。然后,他们要把河流引入水库。这种影响甚至在亚当肋骨也能看到,因为周围的不同水域都被改变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必须向多少社区、村庄和城镇通报这场灾难。随着冬天的到来,一切都会慢下来。施工将会在这个季节结束。这是暂时停工。这将给抗议者时间,在新的一波建筑工程浪潮到来之前把消息送给每一个吃肥食的人。这暂时停工也将给他们时间把这件事上诉到法庭。

两个年轻人向我们寻求帮助,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有人来帮助阻止施工的机器。至于百年路的老人,他们可以借助传统的信仰仪式来期望取得一个好的结局。

艾格尼丝在桌子上为百年路的人们准备了更多的黑咖啡和面包。我看着那些妇女的宽裙子。他们吃饭时看上去挺饿。艾格尼丝又做了一些鸡蛋、土豆和火腿。

这是我第一次和汤米在一起,他很安静,也很坦诚。我曾见过他开着卡车经过毒药路,或者在商店里买东西,但现在我对他与那两个年轻人,我的堂兄弟们,以及长辈们说话的方式印象深刻。他先说话,然后保持安静,当别人相互交流时。他等他们说,听他们发表意见,明白他们所说的。即使我年纪轻轻,即使我没有一点智慧,我也尊重他這一点。

那天,和那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时,我感觉到气氛里有某种东西示意,我们的生活将改变,一切都将改变;土地、那两个年轻人、在场的所有人、还有我,都将改变。变化即将到来,能感觉到,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一切都即将变化的气氛。

第四章

那位叫布氏的女人,那位想把氰化物的气味从我母亲的身上刷洗掉的女人,那位把罕娜带到百年路的老人那里求救,那位住在五英里外湖中一个岛上的女人,知道我要回来了。这是我搬进她在毛皮岛的房子后她告诉我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我回来的那天早上,她在湖上,那个漂浮在水面的女人,在她的独木舟里平静地观察。

我到达亚当肋骨的第一天早上,她睡得很不好。她听到的不过是水声或潜鸟的叫声,但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有一个熟悉的,能感觉到的孩子站在她的床边。是个女孩,大约五岁,穿着手工缝制的鹿皮靴子和柔软的鹿皮裙子。那孩子看起来像我。在我离开的那些年里,她一直出现在布氏眼前,但那天早上,小女孩举起手,挥手说再见。这就是为什么布氏知道,在她耐心等待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回家了。十二年之后,她等待的时刻到来了。

在她们送我去跟布氏住的那天,朵拉茹日把我叫进了她的房间。“把那盒子递给我。”她说。就是那个趁她在门廊上睡觉的时候,我偷看的盒子。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发现我偷看了,我的脸发热。

她打开盒子,有一股雪松味。她拿出我已经看到过的琥珀,那只青蛙很小,身体在琥珀中完美地保留,她举起琥珀,让光线照进里面。

“这是给你的,”她说,“是在水中发现的。” 她年迈的手把琥珀翻过来,然后用柔软的薄纸把它包起来,塞到我手里。“那些从南方来的人告诉我们的祖先,‘当我们去世后,记住我们。’然后他们把这块琥珀交给一个名叫鲁丽的老妇人手里,她是我的祖先之一,也是你的。”

“我会唱一首呼唤动物的歌,”朵拉茹日说,“我教你,在布氏的那个岛上,你可能需要。”然后她唱起歌来。

不久,路上便出现了鹿,在秋天的第一股麝香味中朝我们的房子走来。当我们开车去廷塞尔曼商店的路上时,哈斯克和我曾经遇见过那些鹿群。我们去杂货店为布氏和另一个人顺路购买食物和储备货物的途中经过那条路。我们购买完后,就开车去码头。这个星期六比平时要安静。秋天,湖里的鱼吃饱了,不上钩,渔民被迫划船去更远的地方,当我们到达湖边时,那里很安静。不再有船只的嗡嗡声,只有饥饿的蜜蜂垂死挣扎的声音和乌鸦在平静的水面上呱呱的叫声。湖面上除了黑乌鸦的倒影外,似乎从未有任何东西扰乱过它。

哈斯克把他那辆蓝色的旧卡车停好,然后走到车箱,拿出艾格尼丝坚持要我提的半满的黑色行李箱。她告诉我,这比用装满我衣服的垃圾袋更有自尊心。

我帮哈斯克把装着食物的袋子搬下码头,来到他叫作“乌鸦”的破旧的黑船上。我把柴从卡车上抱下来,帮他把柴装上船。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开始备冬的工作越早越好。木头闻起来又甜又干,散发着森林里阳光的清香,我的手掌上沾着树汁,感受到季节变换带来的凉意。同时,四周还有树叶和烟的味道。

发动机发出一声急迫、锋利的响声,刹那间把寂静劈开。哈斯克在灰色的废气中眯着眼看。这是他有时看东西的方式。有点像贾斯汀的斜视,他从1929年冬天以来就那样眯眼看了。那年他和一队狗被困在零下8摄氏度的天气里,他的狗队全部突然因病毒而无能为力。不像贾斯汀,据弗兰琪的说法,斜视使贾斯汀看上去像是被困在一大块冰上,斜视使哈斯克看起来很深沉。我喜欢他那样子。现在,当船向前倾斜开动的时候,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解开一些纠结的思绪,想办法把它们理得像钓鱼线一样清晰。甚至他的嘴唇也绷紧了,聚精会神。我喜欢看他,那个用理论来证实他所知道的真理的人。在陆地上,他不过一米六五,但在水上,哈斯克变得高大。那是他的地盤,摆动的湖水是他熟悉的。

在我们前面的远处,有几座岛屿,看上去就像岩石行星在含水的天空中,整个世界是开阔的。很快,秋天空气中的麝香味将被鱼的气味和寒冷的凉气所取代,甚至有可能下雨。

在我们身后,小船的尾波在耀眼的水面合拢,遮住了我们的去路,又恢复了平静和神秘。亚当肋骨的房屋从视线中消失了,只留下了茂密的树的形状,然后这些树也变成了深蓝色的线条。在我们船下,我知道有鱼在清醒的黑暗中游动,绿色的水草随着波流摆动。

在亚当肋骨与毛皮岛之间是水的饥饿之口。它是格兰德湖中的一个圆圈,冬天那里的湖面从不冻结。年轻人,带着他们崭新而光明的信念,把这个地方叫作“暖点”,他们认为这是地质上的一个怪现象,也许是一股泉水,或是一股逆流。但年长的人们,他们的神仍然生活在地球上,称之为“饥饿之口”,如果水不是一种精灵,如果水不是主宰他们生活的神,那还有什么是呢?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依靠渔网、钩子、矛和绳子生活,依靠距离和深度生活。他们一直生活在摇摆的水面和变成了呻吟的冰面上。他们吞下它,它吞下他们。但无论如何,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靠近那个地方。他们都对它敬而远之。

每年冬天,饥饿之口在薄薄的冰面设下它的陷阱,等待着从它上面经过的任何东西。小鹿不知道冰的脆弱,就从这个陷阱的薄屋顶上掉了下去,就像那些喝醉酒的人,恍惚游荡,离开了他们在陆地的生活,忘记了他们所知道的,也无意中把自己献给了饥饿之口的神。有一次,一个表演者从哈德逊湾的入口处运送一条光滑的白鲸,在原木搬运工的帮助下,长途沿河运输,会经过干燥多石的地段。他为此雇了印第安男孩,让鲸鱼在途中保持湿润。他沿途收费让人看这条白鲸,大声喊叫:“来呀,来看这只丑陋的野兽!”当白鲸濒于死亡时,他就用铁链把它吊起来,扔到船外那个饥饿的地方,直到最后它沉入了那个张开的嘴,永远留在那里,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呆在温暖的水圈里。从来没有人声称见过这条大白鲸;没人敢冒险走近饥饿之口。

随白鲸落入饥饿之口的还有上千具被毛皮猎人丢弃的,被剥了皮的动物的尸体。据说,没了毛皮,那些动物看上去就像完好无损的人类孩子,眼睛仍然睁着,在水中发出黑暗的光芒,透过水凝视着。还有两辆斯基杜牌雪地摩托,一艘失事的船只,一些猎人和一些迷路的男人,他们以为自己能掌握这片水域。人类的一个缺点就是,哈斯克总是说,他们总认为自己比实际更聪明。没有什么东西能从那地方浮上来,但有人说,如果你敢靠近,你就能看见所有落进去的都漂浮在那里,而且样子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就跟它们落下去的那天一样,鹿角看起来像没地落脚的根。

当我们的船从那绕着开过去时,我仔细观察了那个地方。它看起来与湖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这使它更加危险。在这个地方的附近,有一股水流能把一艘船往北带入湖泊、岛屿和运输系统,一直带到那些现在已成为废墟的古老的定居点和村庄的遗址,再往北流入蜿蜒的河流。在那遥远的北方的岛屿上还残留着一个古老民族的遗迹,现在那些地方只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了。那里是生长野稻谷的地方,那里有像骨头一样的树,有仿佛伸向天空的手一样的植物,还有养牛场的空地。在那个破碎的国土,一个人可以从水域走到水域,从陆地走到陆地。为了在我们经过饥饿之口时让它满足,哈斯克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袋烟草,喂进水里,然后他又加了玉米粉和面包。

这之后毛皮岛向我们靠近。这是一个直径两英里多一点的阴暗岛屿,岛上有岩石和树木。在它后面,其他的陆地漂浮在远处。现在我觉得,当我们接近这个岛时,我们进入了另一种时间,一种穿越历史的时间,就像我们渡过的湖,深不可测,没有尽头。布氏会说,有些人相信北半球与南半球的海洋是相互流通的,也许湖泊也是这样,可能这个湖有一个姐妹湖在世界的另一端——因为据说,南半球和北半球的鲸鱼唱的歌是一样的,它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它们会知道水中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它们的姐妹有了什么遭遇。哈斯克说,爱因斯坦相信时间会弯曲并像圆圈一样,首尾相接,也许就像行星绕轨道运行一样。我认为他是对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去毛皮岛的感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仿佛时间没什么意义。

无论时间是什么,当我随时光倒流,踏上寻找自我的旅途的同时,我人生的历程在向前推进,就像天文学家发现的新恒星一样,它们同时向两个方向移动。

我打开手提包,拿出朵拉茹日塞在我手里的礼物,那个我偷看的青蛙。它是那么小,那么复杂,那么完美,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停止,被困在一棵古老的树的间距中。琥珀摸起来很温暖,看起来美丽而悲伤。我把它藏在包里很深的地方。我开始相信水的力量。我相信水会跳起来,打开我的手掌,从我手中拿走朵拉茹日的礼物。也许是因为我不相信自己对事物的把握,我害怕失去更多的自我。我失去的过去,就像我们在船上时身后的水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经过。我把琥珀放在我所知道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在我的包里一个封闭的、黑暗的底部。我想,它在那里发光,投射它的光。

我们去的这个岛有一段历史。在船的噪音中,哈斯克给我讲述了关于毛皮岛青蛙的历史。那里曾经有密集的青蛙,人们在几英里外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他说,有时它们听起来像打鼓声,它们是雨孕育的。它们在多年的干旱中沉睡,埋在地下,直到出现的时机成熟,然后,在那个岛上,在泥中发光的青蛙,会从黑暗中出来,眼睛铜色,身子金黄色,吃自己蜕的皮。它们在下雨的晚上出现,数量特别多。它们是神圣的生灵。他说,某年它们又会从岛上的泥地里爬出来,那里是人们称之为“世界的肚脐”的地方。

哈斯克说,名字就像是层层时间。

这是一个小岛,一个无比美丽的岛。然而它成了自身的美和丰盛的囚犯。因为它吸引了动物和人类。这里富饶的丘陵地带曾经居住着貂、水獭和海狸,在这么小的地方聚集了大量的动物。当湖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那里的动物被困在这个岛上,欧洲人便去那里寻觅它们的毛皮和其他财富。这是一个贸易和交易汇集的地方,一个交叉点。但经过这一切之后,这个岛变成了一块与世隔绝的土地。现在布氏是唯一住在那里的人,她全年都住在那里,无论是蚊子出没的季节,还是接近北极的寒冷冬天,这两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她的耐力和毅力。

我将发现毛皮岛还有更多的历史。1924年夏天,在那里发现了两个狼孩。他们被父母遗弃——没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变野了。孩子们是被一群狼养大的。从狼身上,他们学会了如何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躲避勘探者和牧师,如何在冬天穿越冰冻的湖,如何避开饥饿之口。当他们被抓住——这是通过杀死了狼群而实现的——他们有着夜光闪闪的眼睛,他们黑色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人类,这些人对他们来说是隐约熟悉的、模糊的生物。但孩子们的记忆是在不良境况下保留的。在他们记忆中,人残酷无情,永远不值得信任。他们没能活下来,他们是一个男孩和女孩。这是朵拉茹日告诉我的。被发现后,他们陷入了绝望的状态。他们无法承受大多数人类所过的,像是被囚禁的生活。他们看穿了文明的野蛮。他们为他们失去的亲人——被杀害的狼,感到强烈的悲痛。朵拉茹日還记得这两个浅肤色、黑眼睛、头发乱蓬蓬的孩子。他们谨慎的眼睛是她衡量其他野生动物的标准。她也如此衡量我的母亲罕娜·温,相比之下,罕娜的凶猛和危险使那些野孩子显得驯服。

也是在这个岛上,曾经有个英国人自称为国王,像一只愚蠢的公鸡一样趾高气扬,直到被法国捕兽者废黜。在一名主教的命令下,一块流淌着有治疗作用的矿泉水的乳石被炸了。主教刻意蔑视,激怒那些所谓迷信的本土人,因为那些人说,甚至相信,他们被那些乳白色的水治愈了。他主管的一位神父曾被这些石头里冒着气泡的白水治好了天花,但即便如此,主教还是坚持认为,在那个地方,任何治愈的方法都一定是来自地底下的魔鬼。因为殖民者对水域的残害,那些去毛皮岛治病的印第安人没接受基督教信仰;他们不想要一个使他们生病,而且毁灭了他们治疗方法的神。

毛皮岛经历了这一切,而在它地下的某个地方,治愈的乳汁仍在流淌,青蛙仍被埋在地里等待着,树林仍然记得那两个野孩子。

在我们正前方,一缕黄色的阳光穿过滚滚的薄雾。在光里,我看到了毛皮岛旁边的一个小岛。那是一块断裂开的陆地,被蜘蛛占领了。在阳光下,蜘蛛网看起来异乎寻常,那缓慢、银色的网,每夜都要拆开重新编织,仿佛要捕捉任何靠近的东西。这是一个泥炭土岛,如果不是布氏用绳子把它拴在毛皮岛上,它就会到处漂浮。她说,蜘蛛降低了昆虫的数量。在北方,人们需要控制昆虫的数量。她把这个被蜘蛛占领的小岛拴住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被称为三角的地区,长期以来一直是加拿大、美国和部落之间的争端。布氏不希望蜘蛛岛成为国家政府之间争夺领土冲突的一部分。这些政府争夺甚至比蜘蛛岛更小的土地。但最重要的是,这两块陆地在过去曾是一块,就像泛大陆,一个由一块块碎片组成的大陆,现在被水分开了。这两个岛是知心伴侣,一男一女。布氏认为,如果这两块土地彼此漂得相距很远,那就太孤单了。

我第一次见到布氏时,便知道她和我一样,理解这种孤独。她和其他人的联系也很短暂,因为她是在他们的生活边缘长大的。刚看到她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一只鹿,瘦瘦的,棕色,闻着风的方向。我们到达时,她正站在岛的边缘,她那已经灰白的黑发披在肩上。她似乎在她所站立的,水陆交界的地方扎了根。她看起来比她实际高。她很结实。正如朵拉茹日告诉我的那样,我看得出来,她的确可能与一种别人都不会对抗的力量抗争。

她知道我们要来了,尽管她那里没有电话,也没有市民无线电服务。她知道我在向她靠近。她后来告诉我,她感觉到了。之后不久我第一次看到她门牙间的缝隙。

随着湖水变浅,毛皮岛变大了。不久前还被水覆盖着的地方现在成了泥浆。布氏光着脚站在黑色的、新暴露的泥里,仿佛她是被神刚从泥土中造就,就像我们都是被神从泥土中所塑造的,她似被缔造的第一个女人那样站了起来,仍然对创造感到敬畏。她的周围是参差不齐的粗糙岩石。在这些坚硬的黑色石头旁边,她显得很柔软。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衣服,水的颜色,我可以透过裙子看到她的腿细而结实。随着太阳穿过云层,湖面的反光和移动的影子在她身上闪烁。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既是光也是水。她有那种过于孤独的人会有的封闭的神情。似乎我不会打扰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但即便如此,看到她,我目睹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我曾在鹿的寂静中看到过这种优雅,我曾在季节的变化中感受到这种优雅。这仅仅是一瞥——这是我能用言语所能表达的全部——她身上有某种自知的东西。

事实上,这个水的世界召唤了她,正如水掌控了人类的命运那样,水的世界也将召唤我,尽管(在我去到那里的第一天)没有什么能使我相信这一点。我怕水。我甚至不会游泳。但是,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就在此时此地开始觉醒。那只是一种感觉,像是轮子翻了个身一样。我已经感觉到毛皮岛的土地和水会把人拉进去,从人身上偷走某种东西,把人改变,然后把被转化的人吐出来,就像从鲸鱼肚子里吐出来的约拿。

我下船时几乎失去了平衡。这片土地也像水一样,在试图占据我,或想把我拉近点。我的脚和脚踝都陷进泥里。当布氏向我伸出她的手时,我握住她的手,但我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在这个安静的世界里笨拙而不受欢迎。

通往她家的小路两旁都是漆成白色的石头。绿光从树林里射下来。初秋还没到达这个岛。光的一个不同的小角度就能在几英里外产生如此的差别。那里似乎很潮湿,好像水是从树叶上滴下来的。大蜗牛身后留下了闪闪发光的小径。岛上有树木、蕨类植物和矮树丛,这里充满了生命和生命的开端。

我们走近那座房子时,经过了一大堆骨头。一开始我以为这些是更多的彩色石头,但布氏说,这是海龟的骨架,有一天会再回复原来的形状,像一个房间那么大。她以组装动物为生。她为拉鲁拼装骨头,拉鲁把她组合好的动物骨架卖给博物馆和学校。她虔诚地把一只动物的骨头放在一起,仿佛这只动物会沿着一条从被砍伐的森林中开辟出来的生命之路返回来。这个岛本身是个荒废的地方,周围有半途而废的建筑和未完成的创作。那里不仅有海龟的骨头和风琴管,有注定要建立而从未建成的教堂,甚至一艘残缺的船只被留在那里。很久以前,有几个人试图用旧船的残骸重建一艘新船,但当它只建造了一半时就被放弃了。在房子后面,仍然可以看到一些残垣断壁,还有一座旧房子的废墟,一个烧焦的石砌烟囱。

从小路上看不清房子,我们似乎朝着一个荒凉、不确定的目的地走去。但后来它出现了。它是深灰色的石头房子,覆盖着藤蔓。有人把它叫作“黑屋”,因为那里太阴暗了。但在我看来,它在隐蔽中很美。现在构成墙壁的煤烟色的石头是早期船只的压舱物,一旦船载满了来自这个岛上的兽皮和森林,那些石头就被丢弃了,扔下船,就像被扔到饥饿之口的白鲸那样。那些来回运输的船只留下一堆这样的石头,黏合在一起,黑色的圆形石头散发着泥土的味道。

黑屋的门又矮又小。一个高个子必须弯下腰才能通过。但我们都不高。我们是直着身子进入的,这是进入布氏世界的最好方式。

虽然这栋房子从外面看又暗又沉闷,它的内部比其他北方房子要亮堂。蚊子出沒的季节过去了,布氏把窗户开着,这样青藤就爬了进去,爬过屋内的墙壁。也许它们也不完整,正在寻找一株姐妹藤。

木地板是用在岛上卸下压舱物的那艘船的木料和甲板搭成的,因为地面下沉,地板不平。都灵号是这艘在可怕的风暴中失事的船的名字,船上人的尸体被保存在水里,只有船的木头被冲上岸。

这是一间墙很厚的房子,有圆形的木天花板,像圆顶一样,是用美洲黑松做成的。所有的窗户都没有窗帘,一间大房间既是客厅又是厨房。一面墙上低矮的水槽旁边放着一个黑灰色的炉灶,上面有一盏小灯,绿色的桌子和长凳旁边放着一个大腹炉。没有卫生间,没有电,没有镜子,因为,正如布氏所说,镜子让我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会把她的家称为“不之屋”,它是由不存在的东西定义的。

布氏清理了桌上的一小堆骨头。“坐下。”她告诉我。她的声音轻柔而低沉。她边说,边开始烧水。当布氏和哈斯克谈话时,我环顾四周,看书架上的书,看窗外的景色。外面有一个长着玉米的菜园。从房子里可以看到海龟的骨头。即使在布氏和哈斯克谈话的时候,我也能看出我一点儿也逃不出她的视线。我感觉到她在关注着我,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她为我们端上咖啡、点心、番茄片和洋葱片、黄油和神奇牌面包,她看着我的手,看着我如何小口地喝着她放在我面前的很烫的咖啡。她看到了我脸上的伤疤,甚至看到了我在自己手臂上文的字母,那是朗尼·法罗的首字母缩写,那是一个住在我曾经住过的一条街上的男孩。她把这些,我生命中的印记,都看在眼里。我没有把它们掩盖起来。我甚至没有故意低头,让我的头发散落在我的脸上。我也忙着观看。我打量着她,她坐在桌子对面,肌肉发达的胳膊瘦削而有女人味。在我眼里,她给人一种魁梧的感觉,不是因为体型和身材,而是像朵拉茹日说的,她曾经与看不见的无名暴力搏斗过。坐在她身旁,我总觉得自己笨拙。

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我只在乎自己,但从布氏和哈斯克所说的,我领悟到还有比我个人更重要的事情。不仅湖的水位是有史以来最低的,而且在南岸发现了肚子朝天翻的死鱼,还发现了一些深陷泥沼的中毒水獭。“钦湖的鱼正在数以百计地死亡。”他说。虽然他不想增添我的忧愁,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关切,一种尚未形成的无声的恐惧,那种当人们的世界受到威胁时感到的恐惧。它弥漫在空气中,比言语更强烈。它渡过水,随那两个年轻人来到我们这里。

哈斯克离开时,我陪他走到水边,然后在变幻的湖边站了很久,看着他的船变得越来越小。湖水似乎阴晴不定,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我感到一种冲动,想叫他把褪色的“乌鸦”掉头,带我回去。

在这个用黑色压舱石建造的,有三个小房间的屋子里,我的房间三面都是石头。“我的房间”,我喜欢这短语的定义,尽管我感到很紧张。这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地方。第四堵墙漆成浅黄色,就像我上船那天的雾一样。我的床上铺着一条蓝色的羊毛毯子,有一个松木五斗橱,用船的木料搭的凉凉的地板上铺着一条编织的地毯。屋内有一根藤蔓像一只深绿色的手从窗口伸了进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拿出去,关上没窗帘的窗户。我不希望这个世界偷偷地靠近我。它的生命力以及它对人类试图控制它的抗拒,就像那些传教士一样,感到它的威胁。

第一天,布氏带我看了我的房间后,她就去菜园看玉米和其他植物。我从窗户那儿能看到她。她似乎知道,不用我说什么,我需要时间看看整栋房子。她也知道我会观察她,我会看到她慢慢地、耐心地、总是有目的地劳作。在我必须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她或从她那拿走任何东西之前,我被允许以某种方式窥视她,了解她。

回忆,布氏曾经说过,就像一首歌。这首歌听起来会因不同的歌手而异。在我记忆中的那些日子里,我看到了她当时的样子,像白天一样清晰,弯着腰,在菜园里清除玉米苗和刺人南瓜藤之间的杂草。在那第一天我也看到了她的圣坛,摆设在房间后面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对我来说,这是某种圣坛。布氏既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她是崇敬大地的人,但她把圣徒雕像和十字架放在鷹的羽毛、烟草和亲人的照片旁边。所以,看起来是装饰的圣坛。在三张我婴儿时期的照片前有两根燃烧过的红蜡烛。

在一张照片中,我被罕娜·温很不舒服地抱在怀里。我看得出来,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母亲。我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似乎那时我已想要挣脱她。另一张照片中,艾格尼丝,年轻时那个身材魁梧,穿着熊皮的女人,握着我的手。在这张褪色的照片上,我看起来更像一个微型成年人,而不是一个孩子。在最后一张照片中,布氏凝视着我,她瘦而黝黑的手臂搂抱着那个曾经是孩子的我。我骑坐在她的臀部,双腿搭在她的腰上。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随身携带的婴儿照片,那张在伍尔沃斯特的二十五美分洗一张的自助照相机那里发现的,别人留下的照片。我在那里工作了两个月。

布氏桌上的照片里我没有伤疤,在那张我和布氏一起的照片中,我在微笑。笑什么,我说不上来,因为在我的记忆开始之前很久,那微笑就停止了。我不记得她,也不记得有人爱过我。我有一段纠缠不清的记忆,其中美好的部分已不复存在。我回到水乡是为了理清我的思绪,理顺我失去的一切,那对我来说似乎就是一切。

那个圣坛使我害怕。那些蜡烛和照片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被裹在欧洲教堂一个圣人的裹尸布里,黄布里只有骨头和羊皮纸,还有燃烧着的蜡烛,为的是把我的灵魂从孩子们的地狱边缘拯救出来。我所不知道的是布氏多么爱我,就像艾格尼丝所说的,我像珍贵的水从布氏手中流走了,我也不知道布氏如何为了我与我们最强大的敌人——一个由职员和官僚管理的政府——作了艰苦的斗争。我不知道布氏为我举行了悼念宴。我不知道我曾经处于来自罕娜·温的严重的威胁之中,那个使我出生的女人,她曾和布氏住在这里。罕娜,是她毁了我的容貌。

那个圣坛,就像艾格尼丝告诉我的悼念餐宴,就像那些歌曲,是一种类似于感应魔法的东西,旨在把我招回来。谁能想到,一个圣坛,一张有两根鹰毛、烟草和玉米粉的神圣桌子,一个受了伤害的小岛上的一所房子里放着照片的架子,竟能保护我,使我免受那些伤害我的人和事?或者是圣坛从远方召唤我,就像艾格尼丝为失落之物而唱的古老歌曲,吸引我回到北方。

圣坛上有一张我母亲的照片。她还是个小姑娘,身体虚弱,目光呆滞。我比她的骨架大,比她结实,照片里有种东西吸引我。我靠得更近了,把罕娜的照片拿在手里。在她身后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一个精灵、幽灵,另一个存在,虽然只是一个影子或模糊的东西,但明显是真实的。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我感到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空气中突然有一种气味,杏仁,甜的。

我对自己说,这没什么,那至多是一个强光,或二次曝光,或某人的指纹所产生的鬼影,但我还是迅速离开了那张桌子。关于饥饿之口的谈论使我心烦意乱。我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朵拉茹日和她去世的丈夫每天的谈话,还有他们讲给我听的许多故事。

我真正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在这绿树成荫的地方,会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在这里,青蛙知道该如何在黑暗的地下等待,直到条件适合它们才出现;在这里,水的声音说着只有最年老的人才能理解的事情。

有时候,我看到这个岛还是往日的样子,屋内的藤蔓在那个秋天变得通红,然后落到地上,我把它们扫干净。那些饥饿的,到处爬的藤子,想把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墙、门、梯形靠背椅,甚至一个女人的生活。它们想要覆盖整个岛屿,把这个岛据为己有。

我记得在我到那儿的第一个晚上,布氏把麋鹿肉烤成棕色,做了肉汤,把西红柿搅拌进汤里。我们吃了炖麋鹿肉、野生稻米饭、甜玉米,喝的是加了糖的茶。她屋子里的气味让人感到亲切,她本人却不给人这种感觉。屋子里唯一的声音不是我们的话声,而是叉子碰盘子的响声,还有她把杯子放在白色滴水板上的声音。我几乎不出声地洗碗。这成为我们心照不宣的安排:她做饭,我洗碗。为了礼貌起见,我们之间偶尔会有人说几句话,但挺紧张。布氏问我跟艾格尼丝和朵拉茹日相处得怎么样,我只说了声“很好”。我已决定下一次船来,我要跟着回亚当肋骨。

夜幕降临时,布氏说:“天黑了。”她出去给发电机加油,发电机嗡嗡作响,就像上帝所做的,布氏创造了光明。发电机的响声在寂静中几乎震耳欲聋。

第一个晚上,我上床睡觉时,听到布氏倒水,把东西放回原地。当发电机停止时,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身边没有母亲,没有灯光。我再次想到“不之屋”,黑暗凝视着我,这一片荒野我从未体验过,甚至在我住过的俄克拉荷马州的三个县,那时我空洞、孤独,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荒僻。其实我面对的不是真正的黑暗;当晚月亮又大又亮。但对我来说,那是最黑暗的一晚。我和岛上的其他事物一样,是不完整的、未完成的。我面对着墙,竭力想睡觉。

我对自己生命的记忆如此之少,以至于有时我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存在过,我只不过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现在连我的幻想也开始消失了。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过去,而现在,我知道,它即将被拆卸,拆散,重新编织,就像浮岛上的蜘蛛网每晚都改变一样。就在不久之前,我有了某一種生活,而现在我的生活完全不同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衡量我的生活。布氏的房子里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让我无法回忆起自己的形象。我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化妆镜。所以,第一天晚上,在月光洒在地板上的卧室里时,我最后一次讲述了自己内心编造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我出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全身湿漉漉的,光彩照人,睁着眼睛。这就是我想象的自己的开始。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充满阳光,随空气飘动的尘埃的光辉中,我是被上帝选中的一员。印第安人的胎记,上帝蓝色的手在我的背上,好像在安慰我。也许是上帝亲自把我抱在怀里摇来摇去,我是被爱着的。我曾经在浸礼会教堂里听说上帝如此爱我,以至他知道我头上有多少根头发。我试着数我的头发,但我放弃了对头发数量的研究,就在那时,我编造了一个故事,我童年时靠这个故事活着。在这故事里,我的母亲是美丽和善良的,她对我的爱很深。她很遗憾地离开了我,她死在一张大床上,铺着花,亲人和心爱的人都围着她。她临终时仍在惦念的是我。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位母亲就是我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的倾诉对象。我闭上眼睛,边哭泣边向她祈祷。她是我内心深处听到我的那个人。她告诉了我一些明智的事情。她告诉我一定会幸福的。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我被护持在这个故事中。但现在,我知道,我的故事已经耗尽了。居住在三角区的女人说罕娜还活着。我会找到她,她会像冰一样。那天晚上,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也许是藤子想要进来,或者是有什么动物在夜里来了。黑夜本身,在它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里,也在凝视着我,但是没有任何东西牵我的手。

第二天早上圣坛不见了。在我乘渡船到达亚当肋骨的那天早上,那个站在布氏床边的孩子的灵魂也没了。

不久之后,即使在炎热的天气里,我们也已开始为寒冷的冬季做准备。预计的雨没有降落,湖水水位有史以来地低。万里无云,天空晴朗,大部分是蓝色的。布氏在深夜和清晨最早的时候去菜园。她抚摸着那些植物,好像要哄它们生长。我观察她,站在我房间的阴影里,这样她就看不见我。我成了她的观察者,成了这个地方一切神秘的观察者,观察这里巨大的蜗牛、苔藓和曾经流淌乳汁的石头。有时我看见她朝湖边走去。她走得很慢,好像她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有时她忙着组合海龟的骨架。我从门和窗户看到海龟的形状已开始形成。它如此之大,我几乎不相信海洋里有任何这样的动物。我为它感到难过,因为它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当我第一次学会游泳时,我把自己想象成那只海龟。我游得很慢,我的胳膊把前面的水往后拨。有些夜晚,当我坐在椅子里,在水陆相间的地上,布氏变成了另一种几乎看不见的、沉默的形象,仿佛她是一个拥有优美歌曲,穿着李维斯牛仔裤和披着灰白头发的女神。

布氏是一个沉思型的女人。她几乎总是与她的外表一模一样。她不需要,也不使用社交礼仪。她既复杂又简单,是最适合居住在这个属于青蛙、野孩、狼群和有治疗乳汁的岛屿的人。

我不记得她哪一点是我最不喜欢的了,尽管她很美,我和她一起生活在这个岛上的不适就像胸口上的一只爪子。她的沉默几乎让人伤心。她身上有些东西无法触及。她的眼睛周围有点黑,不是那种人生病时才会出现的黑圈,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黑暗,一种井水所能容纳的黑暗。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不喜欢她。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爱过我。不是因为她知道我的故事,而是因为她不急着告诉我她知道的,关于我生活的任何事情。

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开箱子。几天,然后是几个星期,我确信我很快就会随哈斯克回大陆。我留心观察我们的供给何时不足,我向湖对岸发送灵媒信息,闭上眼睛,祈祷水和其他能给他带去信息的东西。我在脑海里看到他。

但每次哈斯克带着给我的阿克唯牌饼干来之前,布氏都会透露一部分我想要和寻找的故事。偶尔,当风来了,树叶从树上吹下来时,布氏会说:“你的母亲就像风。有时她是冬天的风,使我们感到刺骨的冷,而且折断了树上冻僵的树枝。”她说,我的母亲就像一场风暴,在寻找一个可以肆虐的地方。但有时,她说,罕娜是暖风。“我们当时被愚弄了。我们让她靠近,她却变得冰冷残酷,跟我们作对。”

和布氏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不像在亚当肋骨时那样温和。我想什么就说什么,似乎想要填补周围的静默。有一次,我对她讲的这些故事感到沮丧,我看着她说:“你说这些只是为了把我留在这里,你只是想让我在这里帮你干活。”

她大笑。

我生她的气,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我出来时感到不好意思,正好赶上吃晚饭。

但确实是这样,她只讲给我听足够让我留在那里的一部分。我必须努力挣得她的每句话。我帮她为寒冷的天气做准备。我封住了窗户周围的缝隙,把柴搬进屋里。布氏有时消失了,她划独木舟到湖上,然后带着鱼回来。我尽力帮助她,尽管我感到愤怒和沮丧。有时我和她一起在菜园里、火炉边或水池边干活。有时,她会为拉鲁组合动物骨头,然后告诉我另一段历史。有一次,在等水烧开的时候,她告诉我两个猎人的事,大家都叫他们“叮”和“咚”。他俩互相指责对方侵犯了自己设下的捕兽地盘,打开别人的捕兽器,偷走了捕到的动物。他们之间的冲突变得更激烈。最后,其中一个枪杀了另一个,然后出发去了遥远的北方,那里是没有人愿意费力去寻找猎物的地方。

她在手中动物的脊椎上插了一枚别针。“你知道是谁吗?谁偷了捕兽器里的动物?”她看着我。

我讨厌她拷问我。“你的意思是什么?”我说。

“是狼獾,它们就干这样的事。”

我看着她:“那是什么?狼獾?”

“这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她笑着说。不是敌意的笑,一个随便的笑。

“就這些?你只是告诉我这种事?”

后来,在外面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堆放木柴时,我说:“你太奇怪了。”我对自己的诚实感到惊讶,但是谁会在这样一个岛上撒谎呢?

她说:“你母亲是别人穿的一层皮。那个和你母亲住在一起的男人把动物关在笼子里,那些动物夜晚会像人一样哭泣。”

我把木头堆好,洗碗,用松露清洗在外面的厕所时,总在想她那几句话。有时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有几次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岛。我不喜欢那里,也不喜欢布氏。我当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我们谁也得不到的。我想得到我和过去之间的一条完整的连接线。我不想成为毛皮商人、士兵、牧师和学校留下的片段和碎片。但很多夜晚,当天开始变黑,布氏出去给发动机加油,创造温暖的光,使整个屋子有一种亲密感时,她会说一件事,足以让我留在那里,足以把我如同那个漂浮的小蜘蛛浮岛一样固定在那里。

我就这样留下来了。

一天,我打开手提箱,把衣服放进抽屉里。很多次,哈斯克来了又回去了。我清扫地板、石头和仍然开着的窗户。我渐渐习惯了到处爬的绿色藤蔓,习惯了晚上布氏走过时嘎吱作响的地板。

雨终于来了,是在晚上下的。我拿着一盏灯回到我的房间,坐在床上直到很晚,想事,试图记起朵拉茹日的动物歌曲。那时我已经放弃关窗户了,有一根藤的叶子已经变红。绿色的蜻蜓随着最后一股暖风飘了进来,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开始下小雨,但不久雨越下越大,接着就下起倾盆暴雨。雨的背后有大海的力量。雷声轰鸣,水声鞭打,让我充满了如此的渴望,一种我还不能理解的疼痛在我的胸口,但现在我知道,那就像动物的心渴望得以诞生,让一首歌引领而出。我被窗户吸引,像不由自主地被磁吸引。外面,小路上的白色石头像闪闪发光的灯塔。一阵闪电,闪光中,树干笔直而苍白,树木下方,蜘蛛岛清晰可见。天裂了,土块和泥浆溅到房上,水在海龟骨头上闪闪发光,使那只骨架看起来完整而活生生的,一只白色的海龟想在潮湿的黑暗里,在从天而降的海中游泳。

窗户大开着,我住在水里。我们之间没有隔离。我立即知道了水是什么。它曾是雪。它穿过了古老的森林,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森林。它是乳汁和玉米的甜蜜,它经历了人类的生活。它是洒在地上的鲜血,其中一部分是我祖先的血。

当我终于熟睡时,我一直睡到另一种光线中,地板偶尔在雷声中震动。

天一亮,我就在床上坐起来。这时的暴风雨是墨绿色的,还能听到流水的韵律,但雨后面传来了更大的响声,空中有一种极大的扰动。我走到窗前,抬头看。在我们头上的第一道曙光中,有一片云,一大片由肉体和羽毛组成的云,如此之厚,整个天空似乎都在移动,当苔原的天鹅同时振翅飞向南方。它们的声音似乎唤醒了大地,在这个时刻,大地只为这些美丽的大鸟而存在,盈满的天空在移动。我不是在做梦。我不需要做梦。我所进入的这个世界,无论多么奇怪,它的黑暗根系、它本能的光和广阔的天空已足够梦幻了。我一生都在寻找我已失去的这个古老世界,只有我的身体记得这个世界。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与鸟儿和雨是一样的。(未完待续)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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