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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对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早期探索
——基于对哈尔滨工业大学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两种办学思路的思考

2022-03-03周慧文张东辉

现代大学教育 2022年2期
关键词:哈尔滨工业大学苏联现代化

周慧文 张东辉

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是革命性的,也是渐进性的,在历史的突变中曲折前进,在理念与实践的积淀中不断升华,其运行机制展现出一种有别于他国的内涵与外延。从精英化到大众化、从学术化到社会化,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高等教育在探索现代化的进程中经历了一个由单一价值取向走向多元价值取向、由“封闭—被动照搬”再到“封闭—自主开放”的过程,并最终形成较为完整的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发展体系。纵观中国共产党的高等教育实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道路选择是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历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不仅奠定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基调,也极大地推动中国大学模式的现代化变革。[1]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面临三种高等教育发展路径的选择,一种是继承民国时期在中国古代儒家基础上嫁接西方大学模式的混合式高等教育模式;一种是延续中国共产党在农村边区政府实践中演化而来的延安高等教育模式;一种是学习以“斯大林模式”为核心的苏联高等教育模式。由于政治因素的主导性与意识形态的趋向性,学习苏联高等教育模式成为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进行高等教育现代化探索的必然选择。[2]以国家的利益诉求与民族的价值诉求为核心,以强调对先发优势的借鉴与模仿实现后发赶超的跨越式发展为基本观念,[3]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进程是在后发劣势的制度模仿与技术模仿中拉开序幕的。不过,在后发劣势的驱使下,对制度与技术的双重模仿不可避免地滋生了机械照搬的教条主义。为了超越教条主义,20世纪50年代末期,中国共产党又在学习苏联高等教育的基础上开启自主探索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路程。

中国共产党对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早期探索是在一定的历史逻辑中展开的,是对高等教育秩序的重构,需要理清其多重历史脉络。因此,只有回到相应的历史语境,充分探究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创办现代化高等教育的实践内涵,才有可能将其所蕴藏的实践能量从既定的历史阶段论中释放出来,从而把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国高等教育内在于历史的真问题,构建出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实践—观念”的初始机制。

本文对1949年至1958年期间中国共产党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探索进行脉络梳理,从社会建制中抽离出“全面学苏”与自主探索的历史逻辑;并以两所极具代表性的理工大学为案例,剖析基于“全面学苏”与自主探索两个历史阶段所映射出来的具体实践,探讨这一时期的高等教育变革落实于具体学校所产生的后果与影响。文章力图在多重维度下对1949年至1958年期间中国共产党的高等教育实践进行描述,将叙事导向与问题导向结合起来,将宏观历史与微观行动结合起来,对历史的连续性与阶段性进行辩证把握。哈尔滨工业大学与中国科技大学都是对苏联模式的模仿与延续,二者同元异构,分别对应苏联大学模式中的“斯大林模式”与所系结合模式。理工大学不仅在苏联模式中处于核心地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高等教育改革中同样处于核心地位,一直到今天,重点理工大学依旧占中国一流大学的四分之三。因此,以哈尔滨工业大学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为研究案例,可以充分把握中国共产党对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阶段性探索与持续性实践。

一、“全面学苏”与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改造

(一)对苏联高等教育模式的移植

国家意志一直主导中国的高等教育发展,中国共产党对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早期探索正是遵循国家本位的制度逻辑展开的。早在1949年之前,中共中央的领导人就提出要借鉴、学习苏联的教育文化经验。[4]1945年4月,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指出:“苏联创造的新文化,应当成为我们建设人民新文化的范例。”[5]1949年10月5日,刘少奇在中苏友好协会成立大会上发表讲话时提出[6]:

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过程中也要“以俄为师”,学习苏联的建国经验,苏联有许多世界上其他国家所没有的新知识,我们只有从苏联那里才能学到这些全新的科学知识。

1950年1月,中苏两国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在苏联的指导和帮助下,中国开始对苏联经验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进行全面学习,[7]高等教育领域也由此开启一场后发外生型国家移植发达国家高等教育模式的改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是在后发模仿的基础上开展的,且这种后发模仿的价值理念呈现出极强的排他性,后发外生型国家的高等教育建设策略也展示出由自主模仿到一边倒模仿的发展趋向。通过对单一对象的全方位模仿,中国共产党复制苏联高等教育模式,初步构建以阶级意识为基础,以服务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为目标的高等教育现代化价值体系。

以苏联模式为样板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探索是从对旧学校进行改造开始的。[8]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由于社会环境太过混乱,中国高等教育体系呈现出复杂的生态样貌,有公立大学、私立大学和教会大学三种类型。1949年初,中国共有包括国民政府国立、省立以及市立在内的124所公立大学,61所私立大学,21所教会大学。[9]学习苏联模式之后,中国共产党通过对高等教育体系进行整顿和改造,裁撤、重塑一些私立大学和教会大学。[10]1953年,基本上肃清资本主义和封建残余对中国高等教育的影响,不断加强中国共产党对高等教育文化的领导和掌控,让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在高等教育领域中占据主流地位。[11]而对苏联高等教育体制的全面移植是从1952年正式开始的,在中共中央的指示下,全国高等院校依照苏联模式划分为综合性、专业性和高等专科三种类型。在建设的过程中,以发展专门的单科性学院为主,原有的综合性大学被不断削减。不仅如此,包括院系设置、专业设置以及学制设置在内的中国高等教育的基本框架也全部照搬苏联。1953年2月,毛泽东发表重要讲话,进一步指出[12]:

我们不仅要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理论,而且要学习苏联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们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学习苏联的高潮,来建设我们的国家。

为此,教育部多次表示:“要将学习苏联先进经验与中国教育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系统地、全面地、有计划地学习苏联。”[13]于是,1953年以苏联为蓝本的院系调整被推向高潮。相关数据显示,经过1953年一整年的院系调整之后,中国高等院校由原来的201所削减为182所,其中包括38所工业类高校,31所师范类高校,29所农林类高校,29所医药类高校,15所艺术类高校,14所综合性高校,8所语文类高校,6所财经类高校,4所政法类高校,4所体育类高校,3所少数民族类高校,1所其他高校。[14]为了让苏联模式在全国范围内快速推广,从1950年开始到1957年,中国共引进750名左右的苏联专家在中国高等院校教书或者提供教育教学方面的指导。[15]苏联专家的到来,不仅帮助中国培养出数量可观的青年教师和研究生,协助中国建成一大批实验室、资料室和实习工厂,还让苏联的高等教育管理模式和教学模式在中国得到推广。

(二)以“斯大林模式”为样板的改造

与全新创办的中国人民大学不同,作为理工类学习苏联大学模式进行教学改革的样板高校,哈尔滨工业大学是在旧大学的基础上改建的。哈尔滨工业大学于1920年建校,建立之初的校名为哈尔滨中俄工业学校,采用俄语授课。[16]之后,在特殊历史的裹挟下,学校的校名与管理权经历几度变更。1945年日本投降之后,哈尔滨工业大学随权中长铁路,开始由苏联接管。1950年10月,哈尔滨工业大学正式由中长铁路移交给中国,开始全面改造和扩建工作。纵观这一路走过来的传承与演变,从历史维度来说,哈尔滨工业大学具有一定的俄式办学传统。教育部提出:“以老解放区新教育经验为基础,吸收旧教育有用经验,借助苏联经验。”[17]在开启全国范围内学习苏联高等教育模式的计划之后,由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独特的发展历史和地理位置,教育部党组于1951年将《关于哈尔滨工业大学改进计划报告》上报中央。自此,在中共中央的直接授意和部署下,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习苏联模式的两所样板高校之一。

哈尔滨工业大学是以苏联模式中的斯大林工业大学模式为样本进行改革的,是对斯大林工业大学的照搬,其目的是为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培养工业化人才,服务于国家的经济建设。而斯大林工业大学的主要特点是专门化的人才培养方式,专业设置细,专业面窄,要求高校培养的都是社会急需的、毕业后就能直接使用的专门人才,特别强调要培养学生的专业知识和工作技能。因此,中共中央将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办学方针确定为:学习苏联的先进经验,为国家的重工业部门培养具有较高技术水平的工程师,为全国的理工类学院培养拥有较高专业水平的教师,努力建设成为一所新型的多科性工业大学。[18]

肩负为国家的工业建设培养人才、实现国家理工人才再生产的历史使命,哈尔滨工业大学开始一系列的改革。首先,哈尔滨工业大学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明确办学方向,制定发展规划,从原来的培养铁路技术人才的专门学校转变成为培养重工业人才的多科性大学,设立包括土木建筑、电气工程和机械在内的7个科系共计33个专门组。[19]引进苏联的教育理念,注重人才培养模式的规范性和严谨性,重视对基础理论和系统知识的专业教学,注重对学生进行工程训练,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经教育部批准,哈尔滨工业大学还参照苏联模式建立起全国最早的以培养工程师为目的的五年制本科和以培养高校师资为目的的两年制研究生部的新型教育制度。在教学实践方面,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教材、教学模式和教学方法全部来自苏联。在苏联专家的协助下,哈尔滨工业大学对教学计划进行修订,重新制定各门课程的教学大纲和日历,研制出较为完备的教研室工作计划;在苏联专家的建议和指导下,哈尔滨工业大学还以苏联为参照,积极进行教学改革,重视学生的实验设计和生产实习。随着改革的日益推进,苏联的教育行政制度也慢慢融入哈尔滨工业大学的传统之中,类似于苏联“一长制”的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以及教研室出现在哈尔滨工业大学的管理体系中。

哈尔滨工业大学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所进行的教学改革对学校之后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苏联高等教育体系中,高等教育要服务于国家经济发展的教育理念,五年制本科、三年制研究生的教育体制与启发式的教育方法全部贯穿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教育实践。经过不断改造,哈尔滨工业大学由一所规模小、设施简陋、教学不正规的专门学校成长为中国工业大学的金字招牌。到1960年,哈尔滨工业大学已经拥有40个专业、986名在职教师,累计完成3434项研究课题,解决了国民经济中的多项技术问题。[20]不仅如此,哈尔滨工业大学还建立起多种新型专业,多次牵头组织国家级科学会议,以研讨与报告等方式将苏联高等工业教育的建设经验推广至全国,极大地促进国家高等工程大学的教育体制完善与学科专业发展。虽然,在改造的过程中由于斯大林工业大学模式中的一些固有弊端,哈尔滨工业大学在之后的发展中也出现专业面过窄导致学生思路不广、过分强调计划性导致学生创造力低下、专才式培养倾向导致学生综合能力缺失等一系列问题。但是,从整体上来说,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改革无疑是成功的,以较为先进的教育体制为样本,搭建起一个完整的现代化大学框架,不仅为全国大学的现代化探索提供了经验指导,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建设进程。

(三)外生性驱动下的高等教育发展模式

“全面学苏”时期,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探索由外生性驱动,是后发型国家在受到先发型国家的榜样刺激下所进行的高等教育模仿。这种模仿具有单一性和排他性,依靠国家行政权力的推动,从意识形态到具体行动,从教育体制到教学计划,由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中国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移植苏联的教育模式。这一时期中国高等教育模式的主要特征是中央集权,条块分割,在人才培养方式上展现出极强的专业化倾向,在教育价值层面上表现出明显的功利性取向。从总体上来说,高等教育的“全面学苏”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史上的一次重大变革,它使中国高等教育在短时间内能够适应国民经济快速增长的需要。首先,院系调整使中国高等教育的地区分布得到初步改善,而高等教育机构在全国范围内的合理分布是高等教育现代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其次,专业教育为导向的教育模式使以往中国高等教育游离于社会经济发展之外的弊病得以改变。通过将民国时期学用脱节的西方博雅教育转变成服务于国家建设、学用结合的专业教育,确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成功实施;最后,参照苏联建立起来的教学制度使20世纪50年代初期中国的高等教育质量得到稳步提高。不同于旧教育时期盛行的西方松散型教学结构,“全面学苏”之后,中国建立起一套结构严谨的教学体系,严密的教育计划与严格的教育规范使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建设初具成效。

后发型国家的高等教育现代化变革并不意味着与传统决裂,而是要构建传统化与国际化两个参考坐标,在与传统文化和传统价值的充分互动中面向国际,超越趋同发展,走向深耕于传统与现实的现代化发展道路。而在国家主导、政治挂帅的指令式改革中,中国高等学校的主体意识被工具性价值所掩盖。著名教育家巴斯蒂(Marianne Bastid-Burguiere)指出,中国高等教育在20世纪上半叶已经初具规模,能够在国际交流的潮流中保持自己的个性,不被任何权威所左右。[21]“全面学苏”时期,中国高等教育抛弃以往的所有经验,将制度模仿与技术模仿合为一体,使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史上出现一条明显的“断裂带”,民国时期所形成的教师自治和学生自治等传统全部被抛弃。因此,“全面学苏”给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也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第一,形成了条块分割的教育管理体制,高等教育与计划经济相匹配,导致高等教育专业设置重复与细化,各个学科之间的联系被人为割裂;第二,形成了以单科院校为主体的教育格局,中国高等教育的内部比例严重失调,从整体上削弱中国综合性大学的科研实力与学术水平,拉大与西方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第三,过于功利化的专业教育削弱大学的文化功能,政治哲学支配高等教育体系的运作和发展,大学的工具化价值不断加强,民国时期生长在博雅教育理念上的大学精神和传统都不复存在。[22]

二、自主探索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创立

(一)以运动式治理为导向的高等教育抉择

高等教育是全世界所共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后发型国家在追求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过程中可以从其他任何先进文化中汲取营养。如果不将这种文化现象加以民族化与本土化,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就不能具体化与科学化。“全面学苏”时期的高等教育正是因为在具体操作层面上忽略民族化与本土化,所以才会落入形式主义与教条主义的泥淖中,滋生出制度模仿与技术模仿上的机械搬运。1956年,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明确批评学习苏联过程中照抄照搬的学习方式,他指出[23]:

我们的方针是,一切民族,一切国家的长处都要学,政治、经济、科学、技术、文化、艺术的一切真正好的东西都要学。但是必须有分析、有批判地学,不能盲目地学,不能一切照抄,机械搬用。他们的短处、缺点,当然不要学。

1958年,国务院在《关于教育工作的指示》中批判无产阶级教条主义和资产阶级教条主义,提出教育要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服务,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24]424自此,中国共产党在探索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过程中做出一次大胆尝试,开启了一场以运动式治理为导向的教育革命。从“全面学苏”到自主探索,中国的高等教育“后发”发展理念发生曲折的变化,教育的发展形态不断被政治化,学习的方式也出现高度选择性的特征。通过将凌驾于学术权力之上的政治权力与群众路线结合起来构成独特的赶超策略,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开始突破苏联模式的束缚,沿袭了一些延安时期的教育精神。

1958年9月爆发的“教育大革命”标志着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正式进入自主探索的发展时期。“教育大革命”主要是围绕两个问题展开的:一个是促进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从而使教育与生产劳动结合起来;另一个是在国民经济“大跃进”的背景条件下发动教育“大跃进”,培养大量的知识分子与社会主义建设人才。早在“教育大革命”开始前的1957年,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就提出[25]:

各级教育部门和学校教师要针对学生的思想情况,加强对学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培养他们成为忠于社会主义事业的、勤劳朴素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的国家建设人才。

紧接着,高等教育部也提出要在全国范围内开设社会主义教育课程的决定,社会主义教育课程的中心教材是毛泽东发表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目的是为了配合反右倾斗争的需要。为了使教育和生产劳动进行深度结合,1958年毛泽东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中提出:“我们要避免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我们的干部一定要参加生产劳动,同工农群众相结合。”[26]同年5月,刘少奇也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27]:

我们国家应该有两种主要的学校教育制度和工厂农村的劳动制度。一种是现在的全日制的学校教育制度和现在工厂里面、机关里面八小时工作的劳动制度。这是主要的。此外,是不是还可以采用一种制度,跟这种制度相并行,也成为主要制度之一,就是半工半读的学校教育制度和半工半读的劳动制度。

据此,全国各类高等院校调整教学计划,将劳动生产正式列入课程,大力创办工厂和农场,并组织师生下到工厂和农村学习。为了满足人民大众接受更高层次教育的需求,反击资产阶级教育工作者“群众不懂教育,党委不懂教育”[24]429的言论,中共中央决定联合群众,大力倡导全党全民办学。1958年,陆定一提出国家办学,老百姓也可以办学,我们应该要公办民办并举,知识分子必须与群众相结合,教育也必须依靠群众力量。[28]为了调动各地政府与民间力量的办学积极性,中共中央与国务院决定下放教育管理权限,鼓励各地新办或改建综合性大学,并因地、因校制宜,根据自身实际需要对国家统一的教学计划和教材进行修订和补充。在强大的制度保障的基础上,全国各地加入创办高等学校的潮流之中,除了创办正规的全日制大学外,生源多样的半工半读学校甚至是业余大学也开始兴建。根据相关统计,仅1958年一年全国就新办800余所高等院校。[29]

(二)以所系结合模式为蓝本的建设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创办的。20世纪50年代是中国科技的大发展时期。1956年,党中央发出向科学技术进军的号召,制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首个科技发展规划,对中国未来十二年的科技发展任务和重点建设方向做出全面部署,并列举出一大批填补空白、追赶国际领先水平的科技项目。中央的指令很快得到一些重点高校以及研究机构的响应。面对新的发展形势,清华大学与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密切合作,积极调整相关专业与系科;复旦大学不断增设专业,大力发展新兴高尖学科。1957年,钱学森发表论文《论技术科学》,论证了科学与技术之间的相互促进关系,指出理工大学应该培养科学技术型人才。[30]在科技与教育“大跃进”的推动下,为了研制和发展“两弹一星”、填补国家尖端科技的空白,1958年,中国科学院的主要领导在访问苏联之后,决定利用中国科学院的自身优势,创办一所培养“高、新、尖”科技人才的新型大学。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是以新西伯利亚大学(Novosibirsk State University)所系结合模式为蓝本创办的,强调科研与教学之间的融合,培养的是拔尖创新型人才。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初创时期,负责筹办的晋曾毅明确指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是依照苏联相同性质的大学创办的,目的是为了加快中国的干部培养速度,加快发展国家薄弱技术,加快填补国家科技空白。[31]因此,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依旧是对20世纪50年代初期学习苏联的延续,只不过在办学的过程中,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国家的实际需求和价值理念为基础,在操作层面上超越苏联大学模式,走出一条苏联模式中国化的办学道路。

中国科学院参照苏联新西伯利亚研究院(Novosibirsk Branch of the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与新西伯利亚大学所与专业结合的办学设想,确立全院办学,所系结合的办学模式。建校之初,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设置了13个系,这13个系分别对应中国科学院的13个研究所。在“以任务带动科学”[32]的号召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不仅将系的学科建设与各研究所承担的科学任务和研究方向紧密结合,还围绕与国防建设相关的研究领域设置专业。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专业设置与教学计划由学校和研究所共同商议决定,高年级学生要去研究所进行科研实习,学校的教师也要到研究所交流并开展研究工作,毕业生的论文由研究所专家负责指导。[33]

在培养创新型尖端人才的目标指引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特别重视学生基础课程的学习。1959年,郭沫若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指出,发展尖端科学必须以深厚的基础为前提,尖端科学的基础可以分为科学基础、思想基础以及语文基础。[34]为此,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放弃苏联高等教育中以专业教育为重点的人才培养方式,强调学生基础知识和实验技能的培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基础课程的主要特点是学时多、年限长、知识面广,并且由老科学家授课,将科研与教学结合起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红专并进为办学理念,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坚持社会主义教育制度,继承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的办学精神,重视对学生思想政治教育,力求培养工人阶级的红色专家。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参照苏联新西伯利亚大学的所系结合模式,为学生的专业课学习提供优越的条件,要求学生进入科研一线,使学生在毕业前能够接受研究训练。在充分发挥研究所带动系科发展的基础上,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前三届毕业生都在研究所里进行毕业论文写作,且大约有80%左右的论文研究题目与研究所的研究任务相结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毕业生大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不少学生的论文发表于各类学术期刊。仅以59级为例。学生毕业论文在各大学术会议上宣读的有16篇,发表在学报上的有40多篇。[35]由于重视基础教学的优良传统以及一系列灵活的鼓励学生冒尖的措施,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有一半以上的毕业生可以继续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根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研究生升学率在60%以上。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创办,为中国培养出一大批尖端科技人才,快速填补了国家的科技空白,一些薄弱的研究领域也随着学校的建立而开始散发生机。虽然,在当时国内大环境的影响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也在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推动下组织师生参与一些与教学无关的体力劳动,使学校的正常教学被延误,但是,所系结合的实践无疑是成功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突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单一的办学模式,它的创办,回应了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中国共产党对高等教育的诉求,将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推向新的发展阶段。

(三)内生性催发下的高等教育发展模式

1956年至1958年的自主探索时期,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由内生性催发,是高等教育后发型国家在外部环境影响下进行一系列极端的模仿之后所做的价值纠偏。这种价值纠偏在内生性的催发下进行,以政治化为治理导向,以本土化为建设基础,力图在自主探索中超越后发模仿,在短时间内实现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快速赶超。这一时期,中国的大学展现出极强的双向性,在两个方向、两种模式的拉扯与纠缠中曲折前进。虽然中国共产党指出苏联模式中的一些缺点和错误,对全盘学苏的机械行为进行批判,并开始决定突破苏联模式,将高等教育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走向自主探索的发展道路。但是,由于新的发展模式与苏联模式在基本路线上是一致的,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探索并没有完全脱离苏联模式。因此,就形成将苏联现代化建设手段与中国本土化建设思想相结合的“两条腿走路”的发展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用两条腿走路表达了中国共产党试图调和苏联模式和延安模式的强烈愿望,既展现出高等教育发展的阶段性,又体现了高等教育发展的延续性。这一时期的现代化探索也确实取得一些成效。强调“高等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服务”[24]428,有利于深化中国知识青年对社会主义思想的认识;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的教育方针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知识分子克服轻视体力劳动的旧思想残余;下放教育权力,联合群众创办高等教育是对老解放区思想的延续,极大地激发了地方和群众的办学热情。

然而,从“全面学苏”走向自主探索,后发型国家的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发生了意识形态上的变化。虽然重新塑造了本土文明的主体性,却也让基于后发模仿的现代化价值理念处在真空状态。“教育大革命”的爆发标志着中国高等教育重新开辟一条另类的发展道路。为了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高等教育发展方式,建立符合中国实际的社会主义教育体系,中国共产党试图将延安模式和苏联模式两种体制的特点结合起来,建立一种混合的高等教育体制,由此提出 “自力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36]的建设方针。在肃清封建买办思想和法西斯主义思想后,这场全国性的高等教育改革虽然没有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成功经验全部抛弃,也确实在某些方面取得一定的成果,但是,应急机制触发的以运动式治理为导向的发展策略进一步削弱高等学校的自主权,使高等教育自身的发展逻辑被突发的偶然性事件所打破,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陷入混乱的局面。一方面,在“左”倾错误思想的影响下,全国各地盲目创办大学,高等教育在急躁中冒进,形式主义泛滥。当时兴办的各类高等学校普遍质量不高,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被浪费,高等教育的客观发展规律在这种强大的冲击下被忽略;另一方面,过分强调劳动教育的重要性,不但人为地割裂高等教育的政治服务属性和知识生产属性,也影响大学的常规秩序,耽误高等学校正常的教学活动。[37]

三、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最终归宿:中国模式的形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对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探索是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奠基期。首先,在外发性逻辑的影响下,中国高等教育以苏联模式为蓝本进行了一系列的现代化改革,初步建立起一个完整的高等教育体系。[38]在这个过程中,哈尔滨工业大学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参照苏联斯大林工业大学模式建立起一个初具现代化规模的新型多科性工业大学,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培养出大量的工业化人才,也为全国理工大学的现代化发展树立典范。改革开放以后,哈尔滨工业大学入选国家首批“211工程”和“985工程”建设高校,在“双一流”建设中通过不断统筹一流学科建设,创设一大批新兴交叉学科,为国家新兴工业的发展做出很大贡献。这些成就与20世纪50年代初期以斯大林工业大学为样本进行改造分不开。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以苏联模式为模板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改革在策略选择层面上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但是,由于技术层面的操作失误,整个改革陷入机械照搬的泥淖之中。忽视高等教育的本土化改造、理科与工科分家、过分强调专业知识而轻视学生的综合素质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学习苏联模式的一大弊端。

其次,在内生性逻辑的推动下,1956年之后,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建设走向自主探索的道路,阻断了与国际高等教育体系的联系,经历了一段曲折的发展历程。这种阻断式发展刚好符合森哈斯(Dieter Senghaas)所提出的决定后发国家后续发展命运的一条变量:是否有意识和能力采取阻断式发展。[39]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正是在这种特殊的背景条件下创办的,虽然吸取苏联所系结合的办学模式,是学习苏联模式的延续,但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是扎根于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实践的。它的建立,回应了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对于世界高端科技的诉求:填补国家高新科技发展的空白,为国防建设提供技术支持。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也确实不辱使命,在特殊的年代为国家培养出一大批拔尖创新型人才,服务国家的重点建设领域,突破单一的办学模式,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然而,阻断也带来了封闭和教训,“左”倾思想开始主导教育的发展,严重冲击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中国的高等教育经历惨痛的历史。

(一)改革开放后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的实践省思

历史的发展都有周期性,历史的周期性使行动者在不断回顾历史的过程中产生强大的纠错能力。改革开放以来,中共中央采取的多项改革措施不断弥补与调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高等教育改革的不足,而20世纪50年代高等教育所取得的成就也得到历史的肯定。在充分尊重历史发展理性选择的基础上,中国高等教育将“破”与“立”结合起来,破除20世纪50年代建立起来的与中国国情不相适应的高等教育发展方式,在保留与中国发展情况相适应的政策基础上,建立起一套具有中国特色的高等教育体系。[40]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高等教育自1979年开始逐渐融入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经过30多年的发展之后,中国高等教育正慢慢从边缘走向世界的中心,高等教育的现代化探索也在不同的时代被赋予不同的价值和内涵。

今天,在国际国内双循环的背景下,无论从历时性出发还是从共时性出发,中国的高等教育在大体上已经赶上西方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步伐,中国的高等教育体系已经拥有完整的现代化思想和现代化价值观,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功能也在实践的过程中被不断激发。这些都与及时总结每一个历史阶段的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经验和教训是分不开的。中国高等教育的机械模仿与阻断式发展已经成为过去式,而高等教育的理性借鉴与融入式发展变成进行时。

在“双一流”建设的推动下,中国的世界高水平大学建设也逐渐凝聚形成高校自身价值发展和国家价值发展的契合点。中国高等教育开始强调尊重高等教育的发展规律,赋予大学足够的自主权,消除高等教育条块分割带来的弊端,主张将大学建设成为科研中心而不仅仅是教学机构。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以美国为首的欧美国家逐渐成为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的模仿对象。美国高等教育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是拥有完善的市场机制,强调竞争是美国高等教育保持活力的关键原因。因此,中国高等教育在探索现代化的过程中进行一系列市场性变革。中国的高等教育逐步实现内涵式发展,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建设慢慢走向纵深式发展。经过多年的探索与努力,中国高等教育的政治化色彩不断被弱化,“以人为本”的大学精神开始建立,高等教育的发展策略从保守单一走向多元开放。

(二)国际化与本土化的辩证统一: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的实践机制

中国的高等教育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发展道路。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对于国外先进高等教育模式的学习始终处在一种模仿的状态,并没有完全内化成自己的经验。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正处在一个历史的关键时期,在高等教育的世界竞技场上如何保持自身发展的独立性,如何成为世界高等教育规则的制定者而不是附庸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高等教育改革为鉴,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在探索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过程中,国际化和本土化是辩证统一的。[41]一方面,大学自诞生之日起就作为一种国际性的机构流传至今,基于本土环境对外域高等教育模式进行借鉴是世界范围内高等教育发展的必然趋势。自主探索时期,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表明纯粹意义上的本土化无法成为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另一种替代形式,处于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初期的中国企图摆脱对先进大学模式的借鉴与模仿,在阻断式的发展情境中独立进行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的理想是行不通的。模仿和借鉴早发内生型国家高等教育的先进模式是高等教育后发型国家探索现代化发展的必由路径。世界上任何一种高等教育模式,当他以封闭的姿态对其他模式和其他思想盲目排斥的时候就已经丧失应有的生机与活力。因此,高等教育的国际化既不能被本土化与民族化代替,也不能成为维护落后高等教育体制、拒绝先进大学文化的理由。高等教育面向世界,走向国际化是高等教育现代化改革和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成为现代化语境下中国大学新的历史使命。[42]

另一方面,大学是一个具有深厚历史传统与独特文化底蕴的复杂性组织,高等教育的本土化是根植于一个国家习俗、信仰以及体制中的自我伸张,代表高等教育的民族化与个性化。高等教育“全面学苏”时期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脱离传统文化与本土语境的盲目照搬是行不通的,势必会造成对现实的遮蔽与本体的放逐,最终导致高等教育出现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危机。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认为[43]:

如果一个现代“国家”不能植根于她原先固有的“文明母体”,而是千方百计与自己的文明母体断绝关系,力图想“换种”而进入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其他文明母体”,那么这个“国家”就必然会成为一个“自我撕裂的国家”,其前途多半是令人沮丧的。

高等教育亦然,“自宫式”的高等教育模式移植会割断现代大学与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之间的联系,使中国的大学陷入没有根基与源泉的虚浮状态。因此,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绝对不能走简单的模仿与移植西方大学模式的道路,必须从博大而又厚重的中华文化中寻找中国现代大学的底蕴与灵魂。

(三)高等教育的中国化: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的实践目标

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成功必然是将国际化和本土化相结合,并在此基础上融入历史使命与时代特征,摆脱依附性发展模式,探索高等教育的中国化发展道路。彼时,中国高等教育不再是以吸收借鉴西方办学经验为主,而是转向主动在国际上分享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经验,使高等教育的中国化模式成为其他国家进行高等教育现代化改革的样板。所以,从宏观上说,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意味着对高等教育的中国模式的探寻。在这个过程中,国际化是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路径,是一个后发外生型国家在探索高等教育现代化过程中无法摆脱的命运;本土化是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根源,是对世界高等教育现代化成果吸收并内化的过程,是高等教育走向现代化的关键环节;中国化则是一个文明主体对高等教育先发模式的超越和发展,是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最终归宿。

中国化是基于一定的社会历史契机,在外发性与内生性的双重作用下所形成的一个民族国家对教育的独特信仰,且这种信仰会以燎原之势向世界各地迅速蔓延。它不仅意味着中国将曾经创生出西方大学神话的高等教育理念与以儒家文化为主的中国传统价值观融合进当前中国大学发展的特殊情境中,并重新构建一种新的发展模式,也代表着一个文明主体已经突破西方的“中心—边缘”论,强大到足够让其他文明接受、模仿,并为之做出改变。因此,只有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将国际先进办学理念与中国本土实践相结合,创办出文化意义上与哲学意义上的世界一流大学,演化并形成高等教育的中国模式,中国才能实现真正的高等教育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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