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简单与纯粹回溯精神原乡
2022-03-03吕本怀
作为一个内地人,却为青海写出一本厚达两百页的诗集,并且这还只是他青海诗歌的一小部分,是聚焦于青海湖的一部分,这足以让作者在内地写青海的诗人群中脱颖而出,他也因此成了内地诗人中写青海的佼佼者。
作为一个内地人,为什么对青海情有独钟?当你打开这本诗集,看到作者简介便可找到答案:罗鹿鸣,20世纪60年代生于湖南祁东县。高级经济师、文化管理师。1984年大学毕业支边到大西北,曾在青海省德令哈二中、海西州人民政府、共青团青海省委、建行青海分行工作十年;1995年上调中国建设银行人事部,居北京一年;1996年调回湖南,现任建行湖南省分行数据管理部总经理。
仔细品读《围绕青海湖》,既能感受到一份青春无悔的豪迈,又能感受到诗人对青春、对理想、对爱情、对生死,对曾与他相伴十年的各种人事景物独特的感悟,即使时过境迁,依然能让人感受到那份难得的炽热。他不断地以诗句作为火把,照亮自己曾经走过的路途;他不断地以诗篇作为祭品,表达着自己对青海每一寸土地的虔诚;他不断地以回忆作为抓手,将自己当初或许还不能理解的风土人情一一咀嚼。当初,作为一个青年,他来到青海不免有对前途的种种考量,而此刻已年近天命,功名利禄渐成过眼烟云,他只带着一份简单与纯粹来一次精神返乡。
仔细读这本诗集,我觉得它在表达上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首先,它是及物的。这由诗中六辑标题便可感知,它们分别是“众神篇”“眾水篇”“众景篇”“众物篇”“众城篇”“众情篇”。而具体到每一首诗,你更会觉得青海的林林总总正扑面而来,以至于让你获得一种阅读地方志乃至百科全书的快感,让你浸润在青海的山水草原与民风民俗中。不妨以“众水篇”为例,这里涉及到的水便有布哈河、黑马河、倒淌河、哈尔盖河、沙柳河、靓女之湖、天堂之湖,当然更不会少了青海湖,青海湖在整本诗集中被诗人连篇累牍地加以呈现与抒发,堪称诗集的压舱石。
这本诗集里的每一首诗都能贴近对象,具体而实在地向读者展示他对这一具体对象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向导般娓娓道来,很容易就让人进入到他所进入过的境界。他笔下的每一个对象都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与民族风情特色,诗集里的每一首诗都因此打上鲜明而深刻的印记。例如《盗捕鳇鱼者》《倒淌河》《王冠的鸟岛》《海心石》《白牦牛》《裸鲤》《油菜花金不换》《原子城》《青海湖的七月》《王洛宾歌者之歌》《五彩的跑道》《玛尼堆的祈愿》等等,一读之下无不让人掩卷沉思并心生向往。
其次,它是入心的。我这里举出很多人都曾提到过的《青海湖》,诗不长,不妨抄录如下:
那一年,我从湖的北岸经过/我是我父亲的满崽/我二十一岁//这一年,我从湖的南岸来看你/我是我女儿的父亲/她二十一岁//这一年和那一年之间/是一个时光的大湖/我所经历的岁月/只是青海湖的二十七点波光//湖水永远那样冷静/时光已了无痕迹/记忆的潮水/噬咬着湖岸,湖岸/我听到了他泣不成声。
诗人周瑟瑟曾评价说:“这首《青海湖》,只有人到中年,受到人世的情感恩惠之人才能领悟!”我以为他说得很到位,在一般人看来,这首诗呈现得较简单,但我相信那一刻诗人心中一定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此刻他已为人父,女儿正处在与他支边时一样的花样年华,或许这时他才能感受到当年自己做出支边的决定之后,父母心中会有怎样的不安与牵挂;聪明的他并没有具体表白什么,“我是父亲的满崽”却足以让人去想象。在湖南,满崽往往是最受疼爱的,尤其最受母亲疼爱,不知在当年交通与通信极不发达的情况之下,他的父母是怎样熬过了艰难而漫长的十年,而诗人最终选择回到湖南,一定与他后来充分感受到了父母的不安与牵挂有关。
父女间两个“二十一岁”的巧合,让诗人情不自禁,乃至于泣不成声。在这泣不成声里,他一定有着青春岁月的回眸,有着对当年导致父母不安与牵挂的愧疚,更有对当时当地领导、同事、朋友以及大自然的感激。人到知天命之年,他终于回归到简单与纯粹,回归到朴素与内心,回到了眼前这一望无际的青海湖,既感受到了时光之湖的辽阔无垠,也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个体在时代面前的渺小,“我所经历的岁月/只是青海湖的二十七点波光”,便充分凸显出他的谦卑,不过,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亲历者,能够在青海湖留下数点波光,也让读者感受到了他的青春无悔。
《围绕青海湖》中像《青海湖》这样入心的诗作还有许多,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天空之城与殇歌》。这组诗共十首,将一个非正常去世的牧民死后的民俗仪式淋漓尽致地言说出来,毫不夸张地说,读完这组诗之后我的内心有深深的震撼,这份震撼并非只是对异域葬礼的好奇,而是从此对生死有了一份新的认知。组诗对青海丧葬习俗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具体细腻的展示,不但向读者呈现出丧葬本身所具有的神圣仪式,而且还向读者展示了生死背后所隐藏着的慈悲与超然,以及那难以被内地人理解的、更高层面的天人合一,他一次次为读者打通生死之间的壁障,一次次为读者打破人与自然之间的隔离,这种打破在《天堂》与《天堂之后》中体现得尤为集中。
令人遗憾的是,《天空之城与殇歌》在当下诗坛还未引起足够重视,读者与评论家或许一时半刻还无法认识它所具有的意义与价值,但我坚信这组诗经过时间的洗礼,一定可以流传到后世,而作为一个内地诗人能通过一个葬礼的具体呈现,将生死、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联看到如此通透,或许只能将其归结为青海十年对罗鹿鸣的耳闻目染。
再次,它是切时的。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说:“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在我看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主要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诗要反映时事,另一方面则是诗为现实而作,即使其反映的事情不一定是时事,但目的是为了现实。
诗集《围绕青海湖》有个比较明确的目的,那便是扉页所题“谨以此书献给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这个目的在组诗《题昆仑文化系列雕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盘古开天地》《轩辕黄帝》《共工怒触不周山》《西王母》等与青海相关的神话,在雕塑之外得到了更为具体、深刻的呈现,既让读者进一步了解了中华民族的根源,也让读者进一步理解了中华民族发展的精魂。诗集中除了对沙雕艺术的演绎,诗人还着重展示了环湖车赛,《写给环湖车赛》《一支响亮的鸣镝》等都属此种题材的佼佼者。通过罗鹿鸣的呈现,即使那些没到过现场的人,也对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以及环湖车赛的盛况有了较为真切的感受,同时对与此相关的青海湖景点物象、风土人情有了相当的了解。
切世的另一个表现则在,诗人以他在青海湖以及周边地区所感受到的简单纯粹来与他在内地所经历、所感受的烟火红尘、功名利禄进行鲜明对比:在他眼里,青海之外的现实世界,繁华往往伴随喧嚣,发展中常常伴随失衡,追求则时常免不了名利羁绊,人际关系时常逃不开铜臭的熏染。或许从不惑之年开始,诗人便对此有了深度反思与警醒,天命将近他更逐渐勘破红尘,由对青海这片难得净土的向往进一步明确了对未来人生的展望。
比如《天堂之湖》便有如此质疑:“人间没有天堂/天堂之上可有人间?”永恒究竟在哪里?天堂到底在哪里?在他心里,或许天堂看到了人间险恶,甚至被人间所伤害,便躲藏起来,于是不但人间早已没了天堂,且在传说的天堂里也不再有人间曾有的温情与美好。再如在《牧民的镜子》里诗人感叹“看不清自己/也抓不住今生”,由此而充分肯定自我认知的重要,在他眼里“看不清”便意味着“抓不住”,“抓不住”则意味着虚度年华与碌碌无为,而在当下“看不清”与“抓不住”的人何止成千上萬?又如《大湖即景》,诗人写道:“一条河的流向就是方向/有一种方向叫作远方。”河流的方向一般而言应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才能走得更远,才会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远方,然在当下,多少人却喜欢揠苗助长、急功近利,甚至因趋炎附势最终改变自己了的人生走向。
感悟较多是这本诗集的重要特色,这些感悟与现实联系紧密,在诗人看来没有污染的地方才是天堂,但有欲望的地方便有污染,因此尘世到处都存在着污染,青海(青海湖)很可能是难得的例外;在诗人看来想要抵达永恒的境界,人必须净化自我,只有不断净化,人才有可能得到救赎,而救赎的力量主要来自于自然,尤其来自于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神性以及源于自然纯粹的宗教信仰。对自然与宗教的皈依,在这本诗集里不少诗中均有体现,《只为远方一泓蔚蓝》里则最为鲜明。诗不长,不妨抄录在此,读者自可于中去体会诗人行走在青海大地上时那绝望与希望的交织——“走过天峻大草原/布哈河美丽而浪漫/一条经绳可以拴住苍天/一片经幡/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玛尼堆,堆积的希望/指引人迹与熊踪/汹涌的藏獒血液/最坚硬的冰原也能切开/向头戴雪盔的神山顶礼膜拜吧。”
在《围绕青海湖》中,无论是对青春岁月的回眸还是对异域风光的展示,或是对神话传说的演绎,或是对时事节庆的记录,均能着眼于当下、寄望于未来,诗人希望通过青藏高原与青海湖圣洁的洗礼,能让更多的人变得简单起来、纯粹起来,能让更多人心底时刻映射着青藏高原特有的蓝天白云,沉浸于青海湖特有的蔚蓝与金黄之中。
此外,这本诗集还处处体现出通融,不但有诗人自身青年、中老年之间任督二脉的打通,还有他曾一度遭受污染的心灵与青海奇异丰饶的自然风光之间任督二脉的打通,更有他作为一名内地人与青海当地宗教信仰之间任督二脉的打通。读完这本诗集,既让我看到了他曾经对远方的张望,看到了他少小离家的豪迈,也让我感受到了诗人作为一个远方游子的精神返乡,看到了诗人中年之后对青海这片土地的认同与膜拜;读这本诗集,既让我感受到了青海以及青海湖在诗人灵魂深处无以伦比的分量,也让我领会到了青海以及青海湖特有的风光风情,诗人绝非一般导游那样只会说别人已经说过千万次的导游词,而是将灵魂沉浸其中,引领我一步步接近到自然与历史神圣的殿堂;读这本诗集,诗人还让我感受到了信仰于一片土地、一个民族、一个个体的巨大辐射,它不但能在某种程度上规范人们的言行,还能引领人们一步步穿越生死,以一份淡然之心走向死亡。
“罗鹿鸣站在湖畔,心神飞扬,他的青春给了异域之水,他的情感属于青藏高原的雪峰湖泊与湖湘的山水田园。他的情感并不分裂,内心的统一让他的诗坚实紧密,既能听到历史的水声,又能看见现实的山峰,使他的西部诗歌、高原诗歌隐现着湖湘的灵气与秀美,使他的诗歌表达、情感抒写又彰显着高原的豪迈与旷达、厚重与深邃,也正因为如此,罗鹿鸣成为内地诗人中放眼青藏高原自然与人文的诗歌专家,他既是当之无愧的青藏高原的优秀歌手,也是青海湖与洞庭湖共同哺育的优秀诗人。”此乃诗人周瑟瑟在诗集序言里的一段话,我非常认同。《围绕青海湖》中,罗鹿鸣以原作纸、以湖为镜、以山为神,与万事万物同游,真正做到了及物、入心、切世、融通,不但为自己打造出一座简单而又朴素的精神原乡,而且为读者呈现出一方通融而又圆满的高原风景!
吕本怀:湖南省华容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诗刊》《星星》《诗潮》等报刊发表诗文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