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徽州乡贤文化在乡村治理中的价值
2022-03-02刘巍
刘 巍
(安徽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在中国历史上,乡绅群体是一个具有重要功能社会阶层。秦汉以降,朝廷在乡间设立“三老”,负责教化民间。科举制度创立以后,随着读书向学风气的广泛传播,民间更是出现了一批具有深厚文化涵养的读书人。他们因为致仕赋闲、丁忧守孝、科举不第等原因落脚于乡村社会,形成了乡绅群体。从功能上看,乡绅上承国家,下系黎民,在维护公共秩序、决断公共事务、教化乡风民俗、调解基层纠纷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国家权力在乡村社会的缺失,对中华文化的传承和中华民族的繁衍生息具有积极意义。徽州又名新安,位于皖南山区,是一个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相对完整的区域社会,被誉为中国传统社会后期的典型标本。形成于明清时期的徽州文化,凝结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要元素,可以看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缩影。在徽州传统社会,乡贤作为地方精神的引领者和地方自治的主导者,具有极高的社会威望。他们认同儒家文化、恪守道德规范、热心民间公益,形成了既符合中国传统而又别具特色的徽州乡贤文化。在乡贤文化的浸润下,徽州获得了长期的社会稳定和文化繁荣,成为明清时代地方社会的翘楚。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徽州乡贤文化在破解乡村治理困局与重构乡村规范的过程中仍然具有可资借鉴的时代价值。
一、徽州乡贤文化的内涵与功能
南宋以降,徽州乡贤充分吸收儒家文化资源,树立了深厚的宗族伦理观念。作为公序良俗的示范者,徽州乡贤品行高尚,注重道义,关心乡村公共利益,具有崇高的人文关怀。从历史的维度看,徽州乡贤文化根植于新安故土,浸润千年风霜,具有深厚的历史内涵与积极的社会功能,值得后人进行深入的探究与解读。
(一)认同儒家文化
徽州地区是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的故乡,享有“东南邹鲁”之美誉。儒家思想在徽州地区的思想文化领域占据了统治性的地位,并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对徽州人的处世态度和日常行为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明清时期,徽州乡贤对于儒家文化认同的一个突出表现是遵从朱子理学,编撰了各种各样的家礼,以便发挥敬宗收族、教化人心的作用。清代康熙、雍正年间,休宁乡贤吴翟编撰了一部礼书《茗洲吴氏家典》,对本家族的礼制等方面做了全面的规定和规范,被学术界认为是徽州诸多家典中的代表作,因此也受到历代专家学者的关注。据史料记载,吴翟为雍正二年(1724)府学岁贡生,通晓经史,曾经在著名的紫阳书院讲学,但并没有踏入官场,终其一生于乡邑,长期从事耕读和教化,是一位典型的徽州乡贤。由他编著的《茗洲吴氏家典》以“家规八十条”开篇,从“忠君”“尽孝”“守节”和“行义”等四个方面,对族人进行了约束。时任新安郡守窦容恂就认为《茗洲吴氏家典》在抵御拜金主义、功利主义等问题具有教化人心的重要作用。实际上,即使运用现代眼光进行审读,也不难从这些家规中提炼出规范言行、和睦乡里、崇尚简朴和破除迷信等当代价值[1]。
徽州乡贤作为儒家文化的接受者和传播者,毕生致力于乡村社会秩序的和谐构建。他们利用自身的文化优势和社会地位,通过开办书院、著书讲学、兴建祠堂、投身科举等方式,将徽州打造成为符合儒家意识形态规范的地方社会。经过历代乡贤的共同努力,山路崎岖、人多地少的徽州涌现出戴震、王茂荫、胡适等文化巨子,休宁也成为闻名全国的“状元县”[2]。在儒家文化的长期熏陶之下,历代乡贤将诚信、礼让、谦逊等处事原则发扬光大,为徽州社会营造了良好的社会风气。回眸历史,徽州社会的犯罪率较低,械斗案件较少,人际关系较为融洽,即使民间出现了矛盾和纠纷,也常常可以通过乡贤的介入和调解,得到有效的缓解或消除,从而有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
(二)恪守道德规范
在中国传统时代,道德是治理国家的基本理念之一,可以和律法形成有效互补。在乡村社会,由于国家正式权力鞭长莫及,道德更是成为维护基层稳定的重要助推器。长期以来,徽州乡贤以身作则,重视个人品德的修养,恪守道德规范,形成了优良的社会传统。明清时期,名扬天下的徽州商帮,就是因为“贾而好儒”的文化特征、吃苦耐劳的“徽骆驼”精神和童叟无欺的商业品德,赢得了“儒商”美誉,并且在激烈的商场竞争中占据了有利地位。
徽州商人喜好读书,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又具有深厚的财力,成为独具地域特色的乡贤代表。在日常经营中,他们将诚信的信念牢记于心,并付诸于实践。在这种情况下,徽商的市场声誉享誉东南,成功地冲破了徽州土地贫瘠的地理局限,为徽州人打开了新的生存局面。李大暠、张洲、舒遵刚、凌晋、黄龙孙、程得鲁等著名徽商,都恪守道德规范,他们重义轻利、货真价实,公平交易,广受好评。不仅如此,徽商还特别重视乡谊,在同乡遇到经营困难的情况下,他们常常雪中送炭,竭力帮助处于困境中的同乡渡过难关。相反,在遇到商业竞争的时候,往往以和为贵,谨慎处理,不愿为了经济利益伤了同乡和气,更不会见利忘义,损人利己[3]。
与徽商类似,徽州的读书人在获取功名,踏入仕途之后,也大多能够恪守道德规范。在官场上,他们为官清正,处事公允,淡泊名利,注重操守。退居乡梓之后,更是以乡贤的身份,利用自身的威望和地位,主持和参与乡间事务。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恪守道德规范,兴利为民,惠行乡闾,赢得了乡民的官方尊重,有利于徽州社会的稳定和发展。
(三)热心民间公益
明清时期,国家权力在乡村地区处于一种相对缺失的状态,没有能够直接下达到基层。更何况公共财政秩序尚未建立,国家难以发挥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现代功能,没有能够向社会提供充足的公共物品。在这种情况下,乡贤就在很大程度上挑起了地方公共事业的建设重担。
在徽州地区,无论是兴办教育还是修桥铺路,都离不开乡贤的鼎力扶持。由于民间公益事业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因此,在外经营致富的徽商群体,凭借自身的财力优势,往往成为徽州民间公益的建设主力军。他们慷慨地为家乡公益事业的发展贡献力量,使徽州社会得到了持续健康的发展,呈现出一片温情默默的景象[4]。明代商人马禄(祁门人)和清代商人章必泰(绩溪人),都曾为家乡的教育事业慷慨解囊。清代歙县棠樾鲍氏宗族支持家乡教育的力度更是令人称道:盐运使鲍漱芳、四川道御史鲍勋茂、两淮盐商鲍志道等人先后捐助巨款,建设当地教育基础设施。各界乡贤还捐助捐款专款,聘请书院山长,以便能够延聘名师授课。黟县的碧阳书院能够得以重建,也有赖于当地乡贤的捐款。此外,徽州乡贤也在其他公益事务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例如,捐资建桥之举就可以追溯到宋代,到了明清时期,类似的善行更加不胜枚举。歙县的高阳桥和万年桥,都是由当地乡贤许规出资兴建;歙县的岑山、杨村两座石桥和长生桥也是富堨乡贤汪士嘉的杰作。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歙县衍庆桥,更是承续了北岸乡贤吴月山和吴德基跨越两个半世纪的接力。歙县太平桥作为安徽最长的石孔桥,至今仍然横跨练江,仿佛向后人诉说着徽州乡贤的满腔热忱[5]。
二、徽州乡贤文化的转化与利用
晚清时期,随着地方新政的开启和对外赔款的加剧,国家权力加强了对乡村社会的渗透。民国成立之后,连年的战乱导致军费激增,迫使政府进一步将触手伸向乡村社会,从而加大财政资源的汲取力度。这一时期的中国农村,在国家掠夺、自然灾害和长期战争的多重摧残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衰败景象。新中国成立前后,政府通过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实现了对于乡村社会的重组,也为工业化建设提供了稳固的基地。改革开放以后,国家逐步放松了对农村地区的管控,随着乡村人口流动速度加快和城镇化建设的发展,乡村社会在整体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也陷入了新的困境,其中最为主要的问题就是“空心化”严重。
(一)当代乡村社会的治理困境
长期以来,由于农业经营成本高、历时长、收入低,束缚和压抑了农村青壮年的个性生长和职业发展。沐浴着改革的春风,他们纷纷通过求学、务工等方式离开故土,涌向城市。在这种情况下,农村陷入了资金、技术、劳动力、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发展要素持续匮乏的“空心化”局面,引发了乡村社会的全面衰败。近年来,一批在外求学的农家子弟在回乡过节的时候,目睹了农村今非昔比的巨大变化,撰写了一批“返乡日记”,表达了对目前农村“空心化”现象的一丝隐忧[6]。
由于青壮年的流失,目前留居农村的主要是年迈的老人和尚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囿于体力和精力,在农业生产中尚且力不从心,对于更高层次的乡村建设而言,更是难以企及。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导致大量土地荒芜,生机盎然、其乐融融的传统农村景象也荡然无存。以四川遂宁为例,作为传统的农业地区,该市的经济发展水平相对偏弱、人均收入水平相对较低欠。在这种情况下,大量农村青壮年选择离开农村,寻找新的生机,由此导致农村常住人口的规模不断减少。以2017年的数据为例,该年份农村常住人口为166.58万人,而农村外出进城务工农民高达126.33万人,该市常住人口城镇化水平已经达到48.5%。随着农村常住人口的持续减少,“空心化”空间范围不断扩大。目前,该地区出现了人口空心化(在外务工人员占64%),耕地空心化(“种了一半的耕地”的人仅占19.2%),房屋空心化(闲置房屋占78%),基础设施空心化(77.8%的被调查行政村没有加工厂)[7]。
当代学者根据城镇常住人口与户籍常住人口数量,计算出2020年中国农村空心化率为33.9%;根据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数据测算的农村人口空心化率则在22%—37.05%[8]。由上可见,当代中国的农村空心化问题不容忽视,如若任其蔓延,会产生一系列不利的后果。首先,由于大量青壮年的流失,造成农村人力资源的困局。无论是基层党建工作还是村务监督,开展起来都面临阻力,遑论取得成绩。其次,农村经济发展乏力,留守乡村的老年人由于年龄、身体以及文化上的缺陷,难以提高农业生产水平;进城务工的青壮年也大多将资金用于置办房产,而非投入到农业。再次,农村社会问题频发,由于大量的青壮年进城,导致老人和儿童在村里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在思想、教育、安全等方面极易出现问题[9]。特别是由于父母外出打工,造成主要监护人不在身边,留守儿童在生活中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风险,包括溺水、交通事故、坠跌伤害、烧伤烫伤和意外中毒等。近年来,留守儿童问题越来越多,足以引发重视[10]。不难发现,孕育了数千年悠久文化的中国乡村,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二)徽州乡贤文化对乡村治理的功能
近代以来,中国的乡村经历了巨大的经济和政治的冲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工业化时代来临以后,乡村社会的基本面貌已经和农耕时代大异其趣。但是,工业化文明并没有使乡村社会的本质发生改变。乡村社会的伦理、人情等因素依旧存在,人们的乡土情结也没有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的中国农村与传统时代的乡村社会之间仍然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延续,而非彻底的断裂。因此,传统时代的乡村治理模式仍然可以给我们提供有益的借鉴。其中,乡贤文化在参与乡村治理的过程中,仍然具有很大程度的用武之地。
第一,对接地方风俗人情,做好意识形态工作。改革开放以来,社会转型速度加快,国际间交流愈加频繁,中国社会遭遇到多元文化的猛烈冲击。特别是在广大农村,由于各种矛盾积聚,意识形态工作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基层稳定也存在着风险。在徽州传统社会,儒家思想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得到了乡贤的认同、践行与传播。他们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在儒家思想的理论框架下编撰家训、著书讲学,积极传播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文化,为徽州社会保持长期稳定作出了重要贡献。有鉴于此,在当代乡村治理过程中,也应当有意识地借鉴传统徽州乡贤的正确经验,在意识形态工作领域充分发挥乡贤的作用。尤其是要将新乡贤自身优势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相融合,用他们的嘉言懿行垂范乡里,涵育文明乡风,助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乡村深深扎根。
第二,发挥乡贤道德魅力,重建乡村道德体系。近年来,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道德失范现象在社会的各个角落里都有显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亟待加强[11]。在广袤的乡村社会,道德滑坡的速度更是令人触目惊心,诸如诚信缺失、铺张浪费、人情淡漠、邻里冲突、子孙不孝等问题在许多乡村地区都有抬头趋势,给乡村治理带来了严重的隐患。回顾历史,徽州乡贤作为当地的道德楷模,发挥了重要的模范作用,他们的言传身教具有积极的社会指导意义,引领了徽州社会风气的净化。因此,这些历史经验应当得到充分借鉴。当前,应当将乡贤打造成为乡村社会德行的标杆,有利于提升乡村整体道德水平,弘扬正能量,使其真正参与到农村治理之中,充分发挥乡贤的道德榜样作用,帮助农村尽快走出道德困境。
第三,激发乡贤回归热情,助力振兴乡村经济。与城市相比,乡村社会的自我造血能力较差,资金、人才、技术等要素支撑严重不足。在这种情况下,乡村社会更加留不住人,由此导致了恶性循环。在传统徽州社会,徽商在外经商致富,往往有充足的热情和动力回馈乡梓。正是他们的慷慨解囊,才为徽州社会的人才培养和公共事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资金支持。时至今日,这种“乡贤回归”的模式完全可以进一步予以利用,地方政府应当及时出台各种优惠政策,向漂泊在外的游子伸出双手,激活乡贤资源,凝聚乡贤力量,鼓励外出乡贤重返故土投资创业,有效推动项目、人才、资金、技术回归,促进乡村治理现代化的推进。
三、总结
改革开放以来,如何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寻找优秀因子,从而助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成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专家学者持续关注的议题。特别是中共十八大以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更是被提上了党和国家的议事日程。回首历史,中华民族经过了数千年的繁衍生息和发展壮大,之所以能够取得灿烂文明的延续并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做出重要贡献,正是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优秀传统文化的积极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12]:“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也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的难题的重要启示,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也可以为道德建设提供有益启发。”
在徽州传统社会,乡贤作为地方精神的引领者和地方自治的主导者,在维护公共秩序、决断公共事务、教化乡风民俗、调解基层纠纷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21世纪的今天,徽州乡贤文化在破解乡村治理困局与重构乡村规范中理应发挥出积极作用。必须指出的是,徽州乡贤文化虽然具有可资借鉴的现代价值,但是,作为传统社会的文化产品,仍然带有深层次的时代烙印。从本质上而言,徽州乡贤终究只是皇权的寄生物,这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呼唤的“新乡贤”有着极大的不同。同样,传统徽州社会的乡村治理,仍然带有浓厚的“人治”意味,这与目前推进的乡村治理法治化也存在着根本性差异。被奉为徽州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文化,就包含很多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内容,诸如宗法等级制度、三纲五常、歧视女性等。而在儒家思想指导下编纂的《茗洲吴氏家典》,也包含不少应该摈弃的成分,诸如对于妇女的严酷苛责和造成严重奢靡、浪费的丧礼、祭礼等。可见,对于徽州乡贤文化中的糟粕和落伍部分,应当进行鉴别和舍弃;对于精华和闪光的部分,也应当予以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12]:“对待传统文化,既不能片面地讲厚古薄今,也不能片面地讲厚今薄古,更不能采取全盘接受或者全盘抛弃的绝对主义态度。……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要处理好继承和创造性发展的关系,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