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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在哈维尔·马里亚斯奇幻世界的幽灵和幽灵影像

2022-03-02

名家名作 2022年2期

李 欣

哈维尔·马里亚斯是当代西语文坛享誉世界的作家之一。1995年,他的第八部小说《明日战场勿忘 我》(Manana en la batalla piensa en mí)获 罗 慕洛·加列哥斯国际小说奖(Premio Internacional Rómulo Gallegos)。作者在颁奖典礼中说道:“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能够通过贯穿小说始终的幽灵影像来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和这个世界。”2006年,马里亚斯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谈及自己最喜欢的文学形象时说:“幽灵是最好的叙述视角之一。它虽然已没有生命,但仍挂念着在乎的人和事,并希望能给活着的人提供他们日常生活中容易忽略的关键证据。幽灵苦于无所不知却无法改变正在发生的不幸,或者只能带来微小的影响。如此说来,我小说中的叙事者们也是幽灵。他们虽然非常被动,但是仍然保持着好奇心并善于观察。”此外,马里亚斯还用“幽灵”命名了两本文选集:《文学与幽灵》(Literatura y fantasma)和《幽灵的生平》(Vida del fantasma),并在书中多次提出通过幽灵这一形象能够很好地表达他对事物和文学的独到见解。

一、奇幻文学理论中的幽灵形象

茨维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是出生于保加利亚的法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1980年,他的著作《奇幻文学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成功引起欧美学术界对奇幻文学的关注和热议。本书开篇提到了开启奇幻小说新时代的巨作——完稿于 19世纪初的《萨拉戈萨手稿》(Manuscrit trouvé àSaragosse)。故事讲述了年轻军官阿方索远赴西班牙马德里,在翻越莫雷纳山脉的途中,没缘由地丢了车夫,失了随从。当地居民确信这些怪事和最近被处以绞刑的强盗有关:他们已变化成幽灵。此外,作者还分析了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的小说《燃烧的法庭》(The Burning Court)中的幽灵元素。主人公史蒂文斯翻看收录的照片时,发现数十年前被处决的砒霜毒杀者竟和他的妻子的外貌一模一样。而后四个大男人通力打开墓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几天前尸体还安放在这里,现在却不翼而飞,在此期间不可能有任何人打开墓穴搬走尸体。并且故事通篇提到幽灵和超自然现象,似乎在暗示读者这两个看似不合理的答案是尸体凭空消失的唯一解释。关于这三部小说中的幽灵元素,总结如下:第一,幽灵是奇幻文学中传统并且被广泛使用的文学元素;第二,幽灵会回到生前熟悉的场所不断游荡;第三,当发生无法用常理理解的离奇事件时,幽灵的存在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解释方法。

巴塞罗那自治大学教师大卫·罗阿斯(David Roas)博士是当代西班牙学术界研究奇幻文学的重要学者。他批判性地接受和运用了《奇幻文学导论》中的观点,并填补了托多洛夫关于21世纪奇幻小说,尤其是西班牙当代奇幻文学的研究空白。他在文章《来自另一边的声音:奇幻小说中的幽灵》(Voces del otro lado: el fantasma en la narrativa fantástica)中指出:幽灵作为奇幻文学的传统元素,有以下两个基本特点:第一,它没有实体,因此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一点也解释了《奇幻文学导论》中和幽灵有关的故事都不直接写人在感官上对幽灵的感受,而是间接利用其他物体不符合常理的变化来证明它的存在。第二,它的存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也就是说,幽灵是永生的,并且可以穿过任何物体。幽灵对时间和空间规则的打破,恰恰决定了其文学价值:它不仅仅是人对死者惧怕的影射,更是对维持人们安全、稳定的日常生活规则的质疑和挑战,人们默认的社会共识可能并不是坚不可摧或绝对正确的。马里亚斯很好地捕捉到幽灵独特的文学价值,并且熟练地运用到他的小说中。

二、短篇小说中的幽灵:突破时空限制的叙事者

1968年,年仅18岁的马里亚斯在《世界新闻报》(El Noticiero Universal)上发表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马塞利诺·伊图里亚加的生和死》 (La vida y la muerte de Marcelino Iturriaga)。叙述者伊图里亚加死后仍然保持着视觉、听觉甚至意识,因此他并未察觉自己已经从生者的状态过渡到死亡。直到努力挪动身体却无法动弹,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死了,只是尚未消失的意识给了他从坟墓里观察周围世界的可能。从伊图里亚加死后仍以幽灵的形式活着却被困于坟墓这一细节,我们得以推断,这部小说中的幽灵叙事者已经具备突破时间界限的能力,却仍然受限于自己死后所处的空间。

1993年夏天,马里亚斯发表了收录于故事集《不再有爱》(Cuando fui mortal )的同名短篇小说。与《马塞利诺·伊图里亚加的生和死》类似,《不再有爱》的叙事者在故事开篇就承认自己在死后变化成幽灵,并用幽灵的口吻回忆自己生前和最亲近的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两部短篇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在《马塞利诺·伊图里亚加的生和死》中,叙事者只回忆自己生前已知的事情,《不再有爱》则着重突出死后处于全知的幽灵状态的叙事者对诸事认知的更新和颠覆。叙事者原本以为自己在婚姻中出轨,死有余辜。而处于幽灵状态的他能够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回到案发现场,以上帝视角观看死前妻子和情人谋害他的场景。知道真相后的他心怀怨恨、耿耿于怀。《不再有爱》中突破时空限制,无所不知的幽灵叙事者符合学者罗阿斯总结的幽灵特点。该特点同样被马里亚斯运用于他文风成熟的长篇小说,例如《如此苍白的心》(Corazón tan blanco)、《明日战场勿忘我》和《迷情》(Los enamoramientos)等。

三、叙事者和物品:长篇小说中被赋予幽灵影像特点的人和物

罗阿斯博士在《迷失于雷东达:哈维尔·马里亚斯和奇幻题材》(Perdidos en Redonda:Javier Maríasy lo fantástico)一文中提出:幽灵和奇幻题材在马里亚斯的短篇小说中频繁出现,但在他的长篇小说中似乎并不容易找到。这恰好证实了研究马里亚斯小说中的幽灵形象应当根据作者在其长篇和短篇小说中对幽灵形象不同的运用手法进行具体分析。罗阿斯指出,马里亚斯对幽灵元素的创新集中体现在他文风成熟的长篇小说中:被赋予幽灵影像特点的叙事者虽然不处于死亡状态,但是却能够像幽灵一样突破时空限制,自由穿梭于生者世界和幽灵世界。此外,作者在小说中有意提到“昨天、今天、明天”等和叙事时间非常接近的时间节点,以此来表明故事的讲述者会继续生存,并且在短时间内不会死亡。虽然没有变成幽灵,但是这些叙事者却能像《不再有爱》的主人公一样了解自己生前无法得知的事实。

同样的写作手法还被运用于《明日战场勿忘我》和《迷情》两部小说中。在《明日战场勿忘我》中,马尔塔·特莱兹因身体不适而痛苦挣扎,叙事者维克多在这时进入马尔塔的脑海中,并将她的想法一览无余:她对孩子的担忧和对死亡的抵触和挣扎。维克多凭借幽灵影像的特性,在不改变叙事者的前提下,成功记录下了马尔塔在临死之际的所有想法,并为她“发声”。在《迷情》中,叙事者玛丽亚在第一次同米盖尔的妻子和他的好友哈维尔见面时,脑海中突然浮现死者米盖尔和哈维尔的君子之约:如果米盖尔有任何不测,他就将妻子和孩子托付给哈维尔。正是这个假设,让哈维尔不惜以杀害好友为代价将自己的欲望实现。

物品在马里亚斯的小说中同样被赋予幽灵影像的特点。例如,《多愁善感的男人》(El hombre sentimental)中的叙事者考虑是否接受已去世前女友留下的一本日历、《万灵》(Todas las almas)中收藏的一本本旧书、《如此苍白的心》中胡安外婆的摇椅以及特蕾莎和胡安母亲的相片、家中兰斯赠送的画等。这些物品自身带有幽灵般跨越时间限制的特性:除非被丢弃或损毁,它们不会随着持有者的死亡而消失,能够一直存在。学者伊莱德·皮塔雷洛(Elide Pittarello)在《将物品置于时间长河》(Haciendo tiempo con las cosas)一文中指出,这些物品能够幸存下来,归属于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证实了被赋予幽灵影像的物品能够象征性地突破死者失去的时间和生者仍然可支配时间之间的界限。马里亚斯精准捕捉到这一特点,并在作品中利用不同的物品的存在,丰富了生者和死者世界的互通和交融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