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籍相遇
2022-03-02张一南
1
一个人和他读过的每一本书之间,都有一个故事。许多对我来说难忘的书,都跟我有一个难忘的故事。
小时候,妈妈照着故事书念故事给我听。她从来不跟我说“小孩话”,不会把书上的话再“翻译”一下,就是念书上的文字,像说话一样地念。所以,我的母语其实是书面语,大白话反而是后来学的。我不是正襟危坐认真听的,我妈念她的,我就在一边玩,感兴趣的地方就听听,不感兴趣就玩我的。
我妈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给我念书。最早给我念的书,有柯岩写的《小熊拔牙》,有日本作家写的《小海龟找妈妈》。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说:“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啥。” 但是据说我很快就有反应了,不给念书我就哭。
我两岁的时候,我妈教了我一首唐诗《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教了几遍我就背下来了,那大概是我人生会背的第一首诗,到现在我也很喜欢这首诗。我最喜欢的其实还不是最经典的那句“风雪夜归人”,我喜欢的就是第一句“日暮苍山远”。我总觉得这个画面就像是我人生的底色一样,有一种特别吸引我的氣韵在里头,这个画面至今还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妈还教了我一首《咏柳》,那时候我们家阳台外头有一棵大柳树,我妈就抱着我,站在阳台上,指着那个柳树说,这个就是“碧玉妆成一树高”。早春二月的风还挺冷的,小孩的手会被冻裂口子,我妈就说:这就是“二月春风似剪刀”。
后来我就会背很多诗了。小孩背诗的意义,不在于跟客人炫耀,也不在于将来能用上这两首诗,而在于这些诗是妈妈教的。妈妈教的诗,是人生非常宝贵的记忆。
过了不久,我最喜欢让我妈给我念的书是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的《世界童话名著》连环画,一共八本,另外还有两本《中国童话名著》。这都是后来陆续出齐的,最早我妈给我念的时候只有两本。我就是靠这两本书认识字的。
我妈没有教过我认字。我爸说,谁上学还认不了那两个字,没必要提前认字,扩大知识面就行。我妈就给我念《世界童话名著》,或者别的什么书,我就在旁边玩。我妈翻过来倒过去地念,我慢慢地就背下来了,而且我知道哪一段是哪一页。有时候我就会自己翻着书看,看上面的图,也看下面的字,我虽然还不认识它们,但是知道每一个小方块代表什么字。
我一直记得我发现自己认字的那个场景。那是一个下午,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那时候没上幼儿园,如果我妈有课,我就一个人在家。我妈走的时候把厨房锁起来,把大门锁起来,反正也没出过事。我们80后小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每个孩子的情况不一样,能自我管理的孩子自己在家,可以收获更多的自由。
我记得当时我坐在床上翻那本书,阳光透过那棵大柳树,从窗户照进来。我突然发现,这些字我是认识的。不是能对上的问题,而是我真的知道每一个字是什么。我现在还记得那一页,是白雪公主吃了皇后的苹果,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下面的那一段文字,我真的可以阅读,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我妈下课回来,我就跟她说,妈妈,我认识字了。我妈没当回事,就说好。我说,我给你念书。我妈以为我还是背的,就说好,我做饭,你给我念书。念着念着,她发现,我念的有错字,这个字她是不可能念错的,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认识字了,就拿了张当天的报纸让我念,我磕磕绊绊念下来了,这就说明我真的认识字了。
我想这可能就是中国人的认知方式。不要分析,要背,也就是整体地接受下来,暴力地接受下来,接受到一定程度,就是自己的了。过去的私塾就是这样的教法,小孩进了私塾,不教他认每一个字,不教他分析,就带着他背书,背熟了,一个字一个字去对,就认识字了。再往上,学四书,也是不讲,背下来,背下来就学会写文言文了。我学写文言文也是靠背,背得多了,突然就会写了。背熟了,再去讲道理。
我这个突然识字的经验,是记忆中第一次与文学相遇的经验。背唐诗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了,“日暮苍山远”只是我意识的底色,那个突然识字的下午,才是我文学的最初体验。在那个有点孤独的,但是又很自由的封闭空间,我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书上画着一个异国的美丽公主。我突然灵光一闪,看懂了书上的文字,把之前零散的知识整合起来了。在我之后的文学体验里,经常有这样的灵光一闪。我认为这也是研究文学的美妙之处。
2
我对《世界童话名著》感情深,不仅因为这是我识字的书。我现在回想起这套书,发现它为我打开了一个异常美丽又异常丰富的世界。我是通过这套书,知道了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各样的文化,谁跟谁也不一样,但是谁都有自己的美好,都有可爱的小孩子。你光在地理书上看,世界有几大洲几大洋,其实没有真正的印象。只有你读了这个国家的文学,这个国家的童话,知道在这个国家也有这么美丽的心灵;知道了这个国家的人美丽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在这个国家有了一个熟人,一个你忘不掉的人,你才算记住了这个国家。我后来对任何地区的文化都抱有天然的好感,可能就是因为这套书。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意大利,在中东还是在日本,都有我熟悉的漂亮风景,都有我放不下的老朋友。一个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所有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美好,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
而且这套书的插图画得特别尽心,我觉得也是我的审美启蒙。在小的时候对“什么是美的”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对每个民族的美是什么样的,有一个直观的印象,我认为也很重要。小的时候能与这套书相遇,是我一生中一件幸运的事。
《世界童话名著》里头,我最难忘的是《长袜子皮皮》和《洋葱头历险记》。
《长袜子皮皮》是一本教小孩子有个小孩子样的书。书里头有一个女孩子,叫安妮卡,她还有个哥哥,他们是所谓中产阶级的孩子,被管得笔管条直,特别有规矩,特别干净,特别温柔,特别乖。有一天他们认识了一个小邻居,就是长袜子皮皮,长袜子皮皮一点也不讲规矩,特别淘气,特别爱冒险,体能也特别好,登高爬梯的。长袜子皮皮家里没人管她,她爸爸是船长,轻易不回来,但是带着她到处航行,见识过很多东西。长袜子皮皮是一个跟中产阶级孩子一点也不一样的孩子,但她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长袜子皮皮这样不是因为穷,她是真正受到了好的教育的孩子。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长袜子皮皮,我会跟她学。我看《长袜子皮皮》那一段时间,我妈都觉得我变皮了。当然我不是长袜子皮皮,我毕竟没她皮,她那个登高爬梯的我也学不了。但是我看了这本书,就知道听话不一定是好的,淘气是好的,即使自己淘气不到那个份儿上,淘气也是值得羡慕的。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我身边淘气的小朋友表示羡慕,没有觉得他们不好。
《洋葱头历险记》也是一本有趣的书,我小时候生病,一只手输液,一只手就拿着这本书看,一点都没觉得无聊。这本书讲的是穷人反抗贵族的故事。这个故事实在是太可爱了,里头有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每个人物不仅有体型,还有颜色和味道。这个故事里也有各种各样的阶层,各种类型的人物。儿童时期可能还不懂,但是你只要记住这些典型的人物形象就够了。将来你就会慢慢地认识,这是个樱桃小伯爵,那是个南瓜老大爷,然后再慢慢知道,他们是怎么长成现在这样的。故事里写地方上小贵族的可笑可怜,写穷人性格里的可爱,都特别真实。大家一开始看典型的西方小说,可能看不进去,那可以先看《洋葱头历险记》,学学怎么写人物。当然,大家看的时候不要抱着“我是来学写人物”的念头,就来看一个有趣的故事就好。
3
《世界童话名著》里还有两本最经典的名著,《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是最早的童话,“童话”这个概念就是从格林兄弟这里来的。“童话”本来是最俗的俗文学了。但是,越是俗文学,越是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精英文学是不负责反映民族文化的,全世界的精英文学都是差不多的,因为全世界的精英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俗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很多人都爱讲的,反而在有意无意间可以反映民族的特性。每个民族的俗文学都是不同的。世界各国的童话能呈现这么多姿多彩的面貌,就因为它是俗文学。格林兄弟当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有意识地开始搜集自己民族哄孩子的故事。格林兄弟说,老妈妈哄孩子的故事就是文化,这是我们民族的文化,是好的。他们搜集童话故事,就是为了建构自己的民族文化。
格林童话是搜集来的,不是写出来的,其实就是民间故事,带有很多原始的特点。真正的格林童话,其实不是迪士尼那种傻白甜的风格,格林童话很有野蛮的味道,其实哄孩子就是讲这样的故事,就是为了给孩子一点刺激。怎么去给孩子一点刺激,这种地方就看出不同民族的特点来了。都改成傻白甜,其实就没劲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亲戚家看到一本没有魔改的《格林童话》,被里面的情节深深地吸引了。我妈说你看得懂吗?我说就像听我奶奶讲故事,不是每个字都听得懂——我奶奶说话有南方口音,我不是都能听懂——但是连起来大概能懂,因为故事太吸引人了,所以我就听下去了。鬼故事对孩子的吸引力太大了,可以让孩子克服任何困难听下去。其实《格林童话》就是鬼故事,就是小时候奶奶讲的那种没什么意义的鬼故事。
我记得那时候我住在亲戚家里,屋里有一个深棕色的台灯,可以调节亮度,这在当时还是很先进的东西。晚上我把房间的大灯关上,就开那个台灯看《格林童话》。阳台上养了好多花,有茉莉花的香味飘过来。后来我上大学学到“哥特文学”这个概念的时候,就想起亲戚家的那盏台灯。
《格林童话》其实是在建构秩序,它是大人在教孩子们,这个世界的基本秩序是什么样的。人长大了就会结婚,善良的公主总会有好的结果。即使在那么离奇的故事里,也是这样。
《安徒生童话》就跟《格林童话》反着来。按照经典的定义,《安徒生童话》其实已经不是童话了,是文人的创作。《安徒生童话》是现代的创作,作者不是在建构,而是在解构。安徒生老是在说,其实世界也不一定总是按基本规则运行的。善良的人不一定得好报,相爱的人不一定能结婚。格林童话有很多血腥暴力,但是其实很正能量;安徒生童话很优雅很唯美,但是其实很丧。《安徒生童话》也一定要看原著。
另外一部值得推荐的童话是“哈利·波特”系列。其中最值得推荐的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其次是《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这部童话我是博士毕业以后才看的。我其实不是想看里面的魔法,看里面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而是了解巫师世界的规则,巫师世界的规则就是成人以后要去的那个世界的规则。我跟哈利·波特的相遇很晚了,在大人的世界里,我們还会跟哈利·波特不断地相遇。
我看的那两本《中国童话名著》也收集了很多中国著名的童话,像《大林和小林》《没头脑和不高兴》等,这些故事已经进入中国文化了。如果不熟悉这些故事,跟中国人聊天的时候可能会接不住梗。书里收了很多单行本不好找的童话,插图的风格也是多种多样,各有各的美。我现在还能经常想起上面的童话来。
我们中国的童话,我推荐两个作家,一个是严文井,一个是郑渊洁,这是我们小时候看的比较多的两位作家。严文井早一点,辈分高一点,他的童话有更多传统的特点,更唯美一点。郑渊洁晚一点,他的童话有更多的现实色彩。
张一南: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曾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