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厂长有点倔
2022-03-02樊余仁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被调到了市里,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扬州农药厂周其钧厂长。他后来虽然成了扬农化工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總经理,但我和社会上的多数人仍习惯性地称他周厂长。
他与我年岁相差几个月,是同龄人,是我人生中难得一遇的挚友。三十多年下来,我认为,我对他是相当熟悉、了解的:他为人谦和、严谨、低调,既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是我从与他后来的交流、特别是近年来的闲谈中,发现周厂长还有我之前不完全清楚的、重要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坚韧、倔强,而且是来自骨子里的,是柔中寓刚、绵里带刺的。只要他看准了的事,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哪怕是饭吃不成、觉睡不成,也要力争一口气把它做成、做好。我细细回想起来,作为国有企业的扬州农药厂之所以一步步走向辉煌,走向世界,成为我国农药化工工业的骄傲,有多种因素、多任领导班子的不懈奋斗,其中之一可能与周厂长在任时的这一性格及当年的有关决策得以实施有着很大的关系。这些事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仍值得回味,值得我们在为人、为事、为政中借鉴。这也是我用文字记录下周厂长的这些陈年旧事的重要缘由。
1
我记录的第一件事,是周厂长拒不履行某一职务的前前后后。
1992年初,市有关部门通过一定关系,争取到了一个经化工部同意、国家计委立项、初始投资7.55亿元的芳烃项目。这是一个地方性项目,包括筹资在内的所有事项全由地方负责。
立项批文到手后,市委、市政府事非常重视,市委决定成立西南化工联合总公司(以下简称西南公司),明确了西南公司的领导班子和一名坐镇指挥的副市长,并确定以位于城西南的市属国有农药厂、化工厂、树脂厂、磷肥厂、化工研究所为项目实施主体,但在项目实施前暂保留“四厂一所”的法人地位。
西南公司领导班子一定下来,市委分管组织工作的领导便当即分别找他们谈话。周厂长是“四厂一所”中唯一进入西南公司班子的企业负责人。周厂长未加思索,说他不想担任这个职务,并简要说了原因。
周厂长当时对芳烃项目能否上得去心存疑虑。一方面是资金的难度。市里肯定拿不出多少钱;“四厂一所”中农药厂还算欣欣向荣,其他的是微利或长期亏损,实力非常有限。另一方面,项目虽然得到了化工部和地方政府的认可与支持,但在技术和操作层面上还有相当大的难题,有众多不确定性。更主要的是农药厂工作走不开。当时该厂处于发展关键阶段:人事、用工、分配等制度的改革正开始大力实施,万吨对邻硝装置刚刚建成,最最重要的菊酯项目刚走出困境,才开始爬坡。
菊酯是世界性的新兴化工产业,被广泛应用在农药、卫生等领域,具有高效、安全、低毒的优势。扬州农药厂是国内最早涉足这一领域的厂家。由于产品技术门槛很高,质量一直大大落后于国外的。1990年厂里成立以技术骨干为主的9人小组,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精神进行技术攻关。经过一年多努力,终于走出了项目濒临下马的困境。1992年成立了菊酯分厂,并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厂里有那么多事情,周厂长确实难以再承担其他工作。周厂长的这种行为,全市上下传遍了。农药厂内部更是议论纷纷,认为周厂长的厂长肯定当不长了。
周厂长这样做并没有影响芳烃项目的推进。其中之一,是对项目的实际投资作进一步论证,最终敲定,到投产实际需要投入35亿元,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因此,只得寻找合作伙伴。从市领导到西南公司班子成员,从国内找到国外,最后是以色列贝纳尓集团愿意合作,但只肯出资30%,剩余的70%由扬州承担,可市里连注册资本部分也难以解决。因为资金问题,兴冲冲忙了一年半时间的项目被迫终止,人员各归原位。这时有人夸周厂长有先见之明。周厂长笑说,我没有那么高明,只是不想因为上芳烃项目而影响甚至拖垮农药厂,农药厂的事必须坚持做下去,不能让之前的心血白花。他还说,他得感谢市领导的宽容、包容,并没有因他不服从组织决定对他怎么样,而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支持他。
2
我记录的第二件事,是周厂长两次否决与跨国公司的合资合作。
与国外先进企业的合作是加快发展自我、提升自我的重要举措之一。农药厂在2000年左右也曾与跨国公司接触过,真心实意地洽谈过,想通过与他们的合作,解决自身发展中的瓶颈,首先是一些技术难题,其次是为了资金,但前后两次都没有谈成功。
第一次是1995年。日本五大商社之一的住友株式会社,其生产的菊酯系列产品世界闻名,占有我国市场相当大的份额。当他们发现扬州农药厂菊酯产品的发展势头后,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主动提出想促成合作。农药厂当即表明了积极的态度,谈判地点安排在上海。前几次是周厂长去的,之后一直是负责菊酯生产的副厂长去的。从谈判中得知,住友的产品确实比当时农药厂的产品规格高、竞争力强,合资后定会进一步提升扬农菊酯的档次。但在股权比例、市场准入、品牌使用等方面一直谈不拢。其中在投资比例上,住友坚持要占三分之二以上。周厂长清楚,对方合资的主要目的是要扼制扬农的发展势头,以进一步控制中国市场。到那时,现有厂负责人的待遇可能是好的,但扬农却成了住友的打工者,扬农人得听他们吆来喝去,更谈不上打出国产品牌。因此,周厂长拒绝了与住友的合作。
周厂长告诉我,他们与住友的合作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学到了非常深刻的一课,激励他们更加奋发图强。2000年,扬农菊酯的规格终于赶了上来,而且是多品种系列化,国内和东南亚市场的占有率分别达70%、60%。住友方面感慨地说,扬农是他们值得尊敬的对手。目前,住友的菊酯产品已完全退出了中国市场,扬农的产品却进入了日本市场。
第二次谈合作是2003年前后。德国拜耳公司主动提出与农药厂(当时已是扬农化工集团)在氯化苯系列进行合作。拜耳公司创建于十九世纪,确实有名气、有实力。拜耳公司在半年多时间内,先后在扬州与周厂长谈了六次,与负责生产经营的厂长谈了十多次。但在出资比例上,对方为了控制氯化苯系列产品的市场,坚持要绝对控股,且又不愿投入新的项目和产品。这时周厂长已基本失去了继续谈下去的耐心。
扬农与拜耳谈合作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政府领导的耳朵里。市长让周厂长详细汇报了谈判的情况,并说他正好要到德國去考察,提出要他同行并争取与拜耳公司签订合作意向。周厂长当时未置可否。
?市长到德国去时周厂长找了个比较充分的理由作托词,他没有去,是让一位负责生产的副总经理去的。到了德国,市长想要和副总一同去拜耳公司并争取签订合作意向。副厂长做不了主当即请示周厂长。周厂长拒绝了。
与菊酯项目一样,扬农化工集团依靠自身的努力,氯化苯系列产品很快上了档次,上了规模,并走进了国际市场,有的产品已超过了拜耳,处于国际领先水平。
?扬农与两家国际大公司的合作没能谈成并非他们眼高手低,而是有前车之鉴的。周厂长多次谈到青岛农药厂的教训。他说该厂负责人是他多年的朋友。1988年前后,青岛农药厂与瑞士一家公司谈成了合作,并由对方控股。之后,对方以这个那个不合格为由,让部分产能下马了,工人下岗了。青岛农药厂由此走向了下坡,结局令人心酸。周厂长认为,合资的目的不只是引进资金,更主要的是要使企业成为国际市场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很怕青岛农药厂的教训在扬农上演。
周厂长在向我叙说这些事时,我曾问他,为何两次与外商谈合资事前、事中不及时向市政府汇报或请他们到场?他说,让他们知道了,碰到开明的领导还好,能听取和尊重企业的意见;有的却不是,总要发表意见,合情合理的倒好,否则对他们的话听还是不听?很难办。如果谈成功了肯定是要汇报、要得到政府认可的。在这方面,周厂长非常敬佩一位市委领导。有一年年终,该领导到厂里检查安全生产。他没有讲多少道理和套话,只说化工企业的安全具体怎么抓,哪些是重点,厂长最清楚,我只是来打更的,提醒你们千万要重视。周厂长说,这比讲再多的道理都管用。在合资问题上,周厂长不想让领导早早介入,是怕与他们意见相左,既影响谈判又有可能带来双方的不愉快。
3
我记录的第三件事,是周厂长顶住阻力重用人才。
周厂长很早之前就与我说过,“文革”期间,省农药研究所的一名旅美博士下放在农药厂。他当时根据国外农药发展趋势,建议厂里着手研制新一代农用和卫生用药的中间体——拟除虫菊酯。当时这个领域在国内还是一片空白,厂里排除阻力,起步了这一项目。如不是当年农药厂的这一重大决策,我国的菊酯项目不知还要往后拖延多少年。
?周厂长本身是学数学的,调到农药厂后不断向书本、向懂行的学习,在不断提升自己的同时十分重视将那些既有专业知识又肯干、能干的人及时安排到相应的岗位上。其中有位年轻人工作踏实、勤奋,难事、危险的事都冲在一线,是全厂有名的“拼命三郎”。凡由他承担的任务都出色圆满地完成,菊酯项目的攻关、投产、扩产都是由他组织实施的。他取得了出色成就,获得了中国农药工业协会颁发的终生成就奖。但他也有弱点,比较强势霸道,工作中对任何人不留情面,有的人接受不了。因此,在提拔他担任车间主任、副厂长时有人反对,阻力很大。但在没有原则问题的前提下,周厂长不为所动,一直坚持重用他。
扬农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对中层干部每两年考核一次,合格的重新任命,否则降级或免职。有一位中层正职工作能力强、实绩好,经新一轮考核后仍任命为原岗位正职。通知下发到车间、科室不久,一封有关他的“告状信”到了市里。为此,市委一负责人亲自打电话,居高临下、不容解释地要周厂长立即收回任命。周厂长没有理会,但对来信中反映的情况还是抓紧进行了核实,结果是莫须有的。因那位市委领导一直不松口,直到周厂长找了书记,说清缘由后原有任命才得以认可。
周厂长多次对我说,他非常庆幸,庆幸扬农人一直精诚团结并始终保持那种向上的拼搏精神,更庆幸有那么多与其一道持之以恒奋斗的骨干,才使扬农的规模不断壮大。他们1997年底成立了扬农化工集团有限公司,1999年以菊酯分厂为主体组建了扬农股份,2002年4月25日扬农化工股份在上交所上市并成为证券市场的佼佼者。改革开放后,部分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走向衰落或改换门庭,而扬农却与其相反,以变应变,成了全国农药化工企业的骄傲。
2005年,周厂长到了退休年龄,组织上想让他再干几年,他没有同意。一方面企业的规模越来越大,担子越来越重,毕竟年岁不饶人;另一方面一些年轻人已在各自岗位上历练了多年,他们完全有能力接好班,甚至把企业做得更好。周厂长认为,搞企业如同接力赛,要使其成为常青树,需要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组织上接受了周厂长的请求,让年轻人走上了一线。
周厂长常对我说,他非常欣慰,交班这些年来,扬农集团和扬农化工股份发展得非常好,在省内、国内建有好几家子公司,大批他在位时的骨干和招进的大学生陆续走上了领导岗位或成了技术上的顶梁柱。每每说到这些,他都喜形于色。大前年,扬农化工集团公司的主要负责人邀请老厂长到投产不久的连云港公司参观。周厂长见到那么大规模的新厂区、那么先进的设备,即兴赋诗一首:扬农北上黄海滩,银河渡口绘新颜;惊醒龙王蓦回首,化工新城落人间……
樊余仁:曾从事宣传、政策研究、经济体制改革工作。在省以上刊物发表了几十篇调查研究、经济改革等文章。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