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
2022-03-02韩丽晴
大师不在于大,而在于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师者,范也。
1
江苏南部的一座小镇上,有条名为古南街的老街,在古南街上走走停停,一派安然气象。任意朝门洞里张望,一两位穿着中式服装的男女在忙活。
做手艺的人习惯了穿中式衣服,男的对襟,女的大襟。中式衣服的领口门襟格外讲究,领口处第一粒扣子有门道,扣上,是先生、淑女;解开,是引车卖浆者流。门襟处第一粒盘扣,像人脸上的鼻子,鼻子高挺,气象便迥然不同。扣子一旦扣上,人的精气神就出来了,饱满、立体。
从小生活在古南街的何道洪,先后师从著名紫砂艺人王寅春、裴石民先生,在方器、圆器、花器与筋纹器之间转换自如,能制作大到盛水80升的“道方壶”,也能制作小到可置于掌心的“微型什锦壶”,无论器形、大小,出手必是精品,被誉为“紫砂全才”。
何道洪的壶卖得好,一把“集思壶”曾经拍出过747万元的价格,一把“乐圆壶”拍出过1610万元的价格。商品有价,艺术品无价,价格自古以来是用于买卖的,仅以此来衡量艺人,标准未免过于单一。要知道,能成为真正的大师,仅仅依靠一份匠心是达不到的。再说,有些东西是非卖品,有些高贵无尺可度量。
何道洪的故事里,有世间的冷和热。技只是术,是匠心。而师者之所以为师,一定是因為道。秋天的下午,我从古南街转了一圈,来到解放路拜访何道洪。
2
何道洪的家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的尽头。老式的小区,没有花草树木,灰灰的房子,连常见的庭院、绿化都省略了,单元门紧挨着小区内的水泥路。迎上来的何道洪,相比于大师响亮的名头,显得特别亲切、家常,像一天见三次的邻居。他穿件灰色拉链衫,拉链规规矩矩一直拉到颈部,特别严谨,有着退休工人或者中学教师的诚恳与和气。圆脸,稀落而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神情举止依然可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客厅里最显目的是张八仙桌,既是一家人吃饭的饭桌,也是何道洪平时摊开宣纸写毛笔字的书案。我们坐在方桌边开始了闲谈。眼一抬,看到条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夺人眼球。“上帝有治理之权,有威严可畏,他在高处施行和平。”笔墨酣畅而意象丰富,内容源自《圣经》,这是讲人对权力的敬畏,也是讲权力对自身的约束。读来意味无穷。何道洪说,这是他当年为庆祝世界和平而写。看着这张装裱得工工整整的书法,我们半天没说话,都在琢磨其中的意味。
何道洪为人不拿架子,初看起来是和气的邻居大叔,但一开口,气度立马不同,言语温和间充满见识。
他最为人称道的,是不为名利所累,不讲排场,不好面子,不做代工壶。
他说,不是自己做的东西,就不能打自己的名字,这是规矩,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还要一代代传下去。
吵成一团的代工壶,在他这里原来这么简单。有一颗不被物质所羁绊的心,一个人的行动就获得了极大的自由,毫无纠结,不必为难,人到无求品自高,多简单的道理。
起初,他坚决不肯做代工壶的做法,让有些人有压力,便称他是死脑筋,不开窍,不灵活,不通人情世故。但时间一长,人们看到了他坚守的价值,开始佩服他,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他为荣。
洪华平和蒯良荣夫妇,都是制壶超过50年的老艺人,有一次,说到紫砂行业内的种种形状,洪华平说,我们不认识何道洪,但是听说过他的为人,知道他的品性,这样的人值得我们佩服,我们跟客户提起何道洪也是很骄傲的,他拉高了我们手工艺人的人格品位。
李美玲是何道洪徒弟陈国良的弟子,也有紫砂壶的销售商几番找上门来,说阿姐,我们配合一起发点财,保你省事省力赚大钱,只要允许用你的印章敲20把壶,付5万元。美玲说,一根藤上结不出两种瓜,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我师公更不是这样的人,我能跟你们配合吗?想都不用想的。
何道洪性子平和,他照着自己认准的方式行事。随大流是省事的,而坚持做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按照惯例,评职称要给评委提交作品,作品就是他制作的壶,但何道洪不肯送。没有作品交上来,就不能参评。于是,这一下就耽搁了好几年。
规矩就是规矩,做壶时如果没有规矩,无论方圆,难成器型,做人如果有规矩不守,手上也成就不了什么气象。
近年来,有些海外的回流壶来到了宜兴。其中也有何道洪的壶,收藏的人带着敲有他印章的壶上门求真伪。何道洪捧起壶一看,有真有假,有些壶型他根本没有做过,有些是别人模仿他作品的器型,“做工和手法是不一样的,用的工具也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何道洪拿到这样的壶,也为难,从他善良的本性来说,不忍心说破那不是他的壶,但又不能两眼一抹黑认下那些壶,要守住本心,遵循道义,更不能罔顾事实,于是他尽量说得对方既能听得懂感情上又能接受,说,这壶不是我做的,手法和做工都和我的不一样,但是你也没买错,壶本身还是不错的。
壶如其人,何道洪本来就是位话不多的艺人,得失荣辱对他而言,从外表来看,不露一丝一毫。好的紫砂壶,丝丝缕缕的气息很正,透气但不漏气。他做人也是这样,言行举止、道德伦理、职业操守、艺术追求、生活内外,他没有给街谈巷议提供一点非议的佐料。他人生的每一粒扣子,都规规矩矩地扣得端端正正。
3
古南街上有座何家的老屋,1985年的夏天,邻居家的小孩玩火,老屋受到连累,被烧得精光。等得知消息的何道洪从厂里赶到,眼前只剩残垣破瓦。平时收集的制壶的资料,自己画的草图,当宝一样的收在床底下,以为那是顶安全的地方,哪知大火一来,化为灰烬。世上的有与无,转念之间就转换了。失去的反而在记忆里得到了永存。
失火的那一年,大女儿何燕萍刚进紫砂厂,16岁还正处于一个朦朦胧胧看世界的年龄,但何道洪的一个建议,中学才毕业的何燕萍就开启了坐在泥凳前的生活。
时逢紫砂厂对外招人,计划招60个人,但结果只招到了16个。报名的人少,连厂里许多老工人的子女们都不肯来报名。也难怪,是苦怕了。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父母在盘那坨泥;睡至半夜醒来,父母还坐在灯下反复盘着泥。夏天熬一头一身的汗,冬天手脚冻得裂开。一旦捏上泥巴,父母的表情就是凝重的,少言少语,那坨泥很娇贵,许多做紫砂壶的人,天热天冷都舍不得开风扇、空调,说会影响泥的干湿度。许多紫砂人的后代,都没有选择走父辈的老路。
得知了招工情况的何道洪,坐不住了,紫砂手艺得一代代往下传啊,年轻人怕吃苦可不行。当时,他正收拾行李赶往日本去进修壶艺,临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燕萍去厂里报名学艺。到了日本后,又写信回来,提醒妻子记得带着孩子去报名。
何燕萍说,我感觉自己还是好小的一个孩子,就被我爸的一句话赶去厂里当徒工了,同龄的女孩子还都在外面玩呢,我就早早地过上了规规矩矩捏泥巴的日子。再苦也得把手艺练好,我爸对他自己做的壶都一点不含糊,我们更不能放松要求。
何道洪自己做壶,自我要求相当苛刻。壶坯做好了,看着稍有点不顺眼,毫不犹豫就捏碎,连壶盖一起。边上的人看着可惜,说这壶没有毛病啊,只是你自己眼光高看不上呗,但你哪怕就是再看不上,也比功夫在十年二十年以上的壶手做的壶要好啊,怎么就舍得捏碎呢。
不捏碎,留着想干啥?
别人劝他,燕萍的手艺也是好的,你可以在壶底上打孩子的印章,不一定就得把壶砸了啊。
何道洪笑笑,无须多言,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想用他名字赚钱的人,数不胜数,他只要愿意,光是用他的印章所赚的钱,几代人都用不完。
给家里人,何道洪定了规矩,他的印章,任谁也碰不得。
何燕萍说,我们就是在父亲定下的各种规矩中长大的,做人、做事、做壶,我父亲都有规矩,他也不多说,就是自己带头做,我们照着他做就错不了。
燕萍说话时,何道洪在边上默默地笑,女儿这样评价他,他欣慰。传技传艺容易,给钱给物也容易,传规矩才是最难的。规矩就是家风,家风是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
4
何道洪性格沉静,喜欢独处,有事无事都喜欢去蜀山走走,住在古南街上时,每天都去蜀山。站在山上远眺,古南街这熟悉的景象他总是看不够。
他还会反复打量那些落在地上的树叶,松树、樟树、栾树的叶子各不相同,不同时辰的阳光落在叶子上,显出不同的色泽效果,树木草叶虽然无言,但光线却让它们有了别样的生动。何道洪把山上找到的松果、树皮、竹叶拿回家,时不时对着叶子看,对着阳光看,对着灯光看,变换着角度观察着叶子的脉络、走势。燕萍说,小时候看父亲做松树壶,做竹段壶,就觉得他的松枝、竹枝做得就像树上长出来的一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后来何道洪告诉女儿,做壶最高的技巧就是无技巧 ,大道在于心,无技巧方能得道。人们常说一把好壶的嘴和把像是从壶里长出来的,就是这个道理 。想要做出的壶自然天成,就得先学会观察自然,热爱自然。
何道洪还喜欢看《动物世界》节目,喜欢看老虎、狮子、梅花鹿、野兔有力度地奔跑时的动作。
他在对万物的观察中体悟着万物的心境,在指间的那坨泥上验证着自己内心里的世界,最终他捏出的壶,便是他所呈现出的对世界独特的认知。
越是精神独立的人,越是会发现和尊重万物各种各样的美。就是在如此反复琢磨的过程中,何道洪形成了自己的制壶风格,颠覆了传统壶的秀丽之风。以前的壶,整体感觉偏瘦,讲究文气、秀雅。何道洪增加了壶嘴、把手的厚度,方器有力,圆器敦厚。何道洪说紫砂取自大地,本应回到大地的本色,形状上粗犷古朴,但拙中藏着心到神知的灵秀。
何式壶的风格,其精神格调,源自对天地万物的崇敬。粗嘴粗把,是他敬天圆地方;器型端庄质朴,是他礼敬人间烟火,壶虽是日用之器,但也可怡情养性,所以气概要显得弘道行远。
做壶做人,都需要足够的理解力。何道洪把对世界万物的认知与理解,都一心一意地投在了壶上。除了学习、交流和参加公益活动,他很少抛头露面,现在更是不怎么出门了。他说,初心就是做自己喜欢的壶,通过双手能够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东西表现出来,这就足够了。
手艺人也是有欲望的,有时我们说清心寡欲,欲也还是有的,只是深浅浓稠不同罢了。欲望在心里,心思会缜密点;欲望在脑里,思谋会多点;欲望在指上,行动会快一点。欲望是人活着的火捻子,没有这个捻子,人生是凉的,是暗的,是冷的,人之所以活出了不同的差别,就是因为各人的欲望用在了不同的地方,各人的欲望也被以不同的方式作了处理。何道洪的欲望用在了他的心里、脑里和指上,他捧给人看的不是欲望,捧出的是欲望的结晶体,他的欲望就是做出令自己满意的壶。
人之境界高下,不在欲望多少,而在于欲望所处的位置,欲望清高者,人清润。欲望低俗者,人则混濁。得道,即为得到。所以,何道洪是以道立身、立业、立世。无道者,即使模仿他制壶的浑雄敦厚之形,也难得其神韵一二。
人的精力和注意力非常有限,他做不到去在意外界的评价,一个人所珍视的时间和所坚持的价值观,最后都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圆的东西是堆不高的,总得方方正正的才可以堆得高。其实 ,做人也是如此。”何燕萍的一席话,道出了何家两代紫砂艺人的心迹。
韩丽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