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窗煨芋
2022-03-02陈爱兰
有位作家写过这样一句话:越是暖老温贫的东西,越容易在冬天打动人。一点不假,例如芋头。
宋时就有民谣相传:深夜一炉火,浑家围奕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清人吳谷祥清丽的画卷上,松烟炭火茶热壶温中,几颗滚圆的芋头,芋芽粉粉,不发一言,最为撩人。寒夜客来,以助剧谈,不亦乐乎。
芋头春种秋熟,堆在屋脚,或存到地窖,可吃到来年下种,煮、蒸、烤、炒、烩、炸均可。用芋头做的鸭羹汤,是家乡年三十晚上的压轴戏,也是母亲的拿手菜。“大年三十吃芋头,来年遇好人”之说,流传至今。
记得小时候,过年很冷,冰凌垂屋檐。当炉上煨着这锅汤时,年夜饭已开始。父亲把酒言欢,全家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随着锅沿噗噗作响,香味满屋,我们也就迫不及待了。
母亲用青花大瓷碗盛上来,热气腾腾。汤面上散着青翠的蒜花,几粒牛肉丁隐约其间,似桃红柳绿。洁白的芋头丁簇拥一处,像一树盛开的梨花。三色交枝,春意满腹,唤起别样的食欲。
母亲的嗓门高了八度:“吃咯,吃咯,来年遇好人噢!”于是姐弟四个,四只调羹,争先恐后伸向碗里,争抢遇好人的机会。稍不留神,调羹碰在一起,发出叮叮脆响,我们嬉闹着,互不相让。虽狼吞虎咽,仍回味无穷。一种滑软绵香的滋味,在脏腑间流转,熨帖了角角落落,仿佛遇到了好人,浑身舒爽。不一会儿,一碗鸭羹汤底朝了天。一旁的母亲,满脸笑容。
一年又一年,鸭羹芋头汤伴着我们长大,寄予了母亲真切的愿望。
盛夏时节,家乡垎岸的斜坡上,芋叶翠绿。夕阳西下,乡人手握瓢戽,舀起湖水,奋力划拉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呼啦啦浇到阔大的芋叶上。芋头们喝足了水,长成了一个个大块头。
这样的大块头,外表粗陋,却难掩内里的厚重。它如一根红线,牵动着游子的乡愁。回家过年,哥哥坚持了四十余年,那一碗鸭羹芋头汤已深深烙进心田。
有一年除夕,因为下雪,万家灯火时,哥哥还在路上。
屋内炉火正旺,母亲早把做鸭羹汤的食材准备停当。一大碗半厘米见方的芋头丁,一小碗同样大小的牛肉丁,一块豆腐,一碟蒜花,一勺压碎的花生米。
夜越来越深,寒气逼人。大花猫“作梗”,邻里鞭炮一炸响,溜进溜出,门吱呀一声,令母亲误以为哥哥推门,腾地起身,满怀惊喜,旋即失望。几番“捉弄”后,母亲踌躇不安中迈进了厨房。葱姜炝锅,煸炒芋头丁、牛肉丁,加水,劈入豆腐丁,炖至酥烂,起锅前倒进花生碎,撒上青蒜花,鸭羹汤就成了。
鸭羹汤做起来不复杂,只是母亲热了一次又一次,汤汁越来越稠。等哥哥赶到家已是子夜。一路的风尘,一路的急切,都化在了那碗浓郁的鸭羹汤里。
当芋头的清甜粉糯,裹挟着豆腐香牛肉香花生香,在齿颊间浩浩荡荡,哥哥重复了一句话,打嘴巴都不丢啊!逗得母亲笑靥如花。
任时光流逝,只一羹就温暖了一年。
多年前,我随军到部队,每次春节回家,父亲总是准备几个“汤罐芋”(个头大如汤罐)让我们带走。一到部队,我系上围裙,手持刀铲,学着母亲的做法,灶台上一阵忙碌,烹制成一锅鲜美的鸭羹汤,招待没能回家过年的战士。千里之外,纯正的家乡味纾解了战士们对家乡的思念,至今被他们追忆叫绝。
晚来天欲雪,煨一锅鸭羹汤吧,那是人间至味。
陈爱兰:江苏省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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