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同文”到“语同音”:语言文字规范统一与文化认同
2022-03-01张以品
汤 洪 张以品
秦始皇实现“书同文”,中国文化从此走上真正的统一。文字像一根磁线,将四面八方操不同语言的种族聚合在一起而形成中华民族。无论中华民族历史上怎样分分合合,只要不同区域的民众共同使用汉字,中华文化的向心力便始终不会游移。两千多年后,新中国的语言文字事业继续朝国家认同、民族认同、文化认同的大方向发展。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汉语拼音方案》以及《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相继公布实施,推普工作持续推进。从中华民族几千年发展历程的宏大语境观察,当前进行的“语同音”事业意义重大。如何既快又稳地落实《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国办发〔2020〕30号),推动“语同音”事业进入理想大同,是当前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推广普及工作的重要议题。只有真正实现语言文字的规范统一,民族才会形成向心合力,在规范典雅的语言文字之上,形成国家、民族共同认可的文化价值理念。具有强烈文化认同的中华民族,必定能为世界未来的发展输出智力,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更多智慧。
近几十年来,研究者对“书同文”的历史成因、社会背景和历史功绩等皆有不同程度的研究,也有不少研究涉及“书同文”与“语同音”的历史关系以及当前发展趋势。周有光《从“书同文”到“语同音”》认为现代化教育的基本目标之一是普及共同语,共同语是现代信息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过去能够“书同文”是先进,现在如果不能“语同音”则为落后。①周有光:《从“书同文”到“语同音”》,《群言》1986年第1期。此后,任继愈《从“书同文”到“语同音”》也有同样的认识:秦汉以来,“书同文”政策不断加强国家的政令统一,增强民族的凝聚力。假若“书同文”措施当初没有施行或选择拼音文字作为统一文字,中国或将分裂成若干独立割据的小国。“书同文”给中国带来的好处,民到于今受其赐。当前国际、国内经济、文化交流频繁,而地域方言还在某种程度上制约着交流的深度和广度,因此“书同文”之外,我们还需要“语同音”。②任继愈:《从“书同文”到“语同音”》,《群言》1995年第12期。也有当代学者将“书同文”和“语同音”置于大历史视域,进而对“书同文”所产生的当代价值以及“语同音”的历史成因进行探讨。何占涛《秦代“书同文”及其文化价值》认为秦代“书同文”的产生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秦始皇以行政干预规范字形,规定小篆为官方文字,允许秦隶的民间使用,顺应了语言文字的时代发展规律。“书同文”政策的成功实践,亦为现代文字规范运动提供了历史经验。③何占涛:《秦代“书同文”及其文化价值》,《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苏力《文化制度与国家构成——以“书同文”和“官话”为视角》认为“国家”除地域内涵外,更多指向政治、社会、文化共同体。“书同文”和“官话”是国家统一之后必不可少的“文治”之举,在此规范下培养的政治文化精英群体对历史文化中国之建构有重大意义。④苏力:《文化制度与国家构成——以“书同文”和“官话”为视角》,《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李长森《从秦始皇书同文谈起——关于汉语方言研究的几点思考》也有类似的思考。⑤李长森:《从秦始皇书同文谈起——关于汉语方言研究的几点思考》,《中国方言学报》第4期,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01—215页。
随着全球化竞争的日益激烈,国家语言与国家文化的联系更为紧密。本文不揣谫陋,尝试用历史分析方法阐述当前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推广普及的历史意义以及语言文字对国家文化认同的重要推动作用,激发人们对“语同音”现实的思考和关注,从而实现2200年来中华民族未竟的事业。
一、秦始皇“书同文”的历史再评价
(一)秦国“书同文”的历史背景再分析
语言是文化的基础要素和鲜明标志。秦国统一六国,秦始皇旋即以国家力量实现了文字的统一,但是,六国言语的分歧依然没有改变。
从春秋到战国,诸侯国数量骤减,至秦始皇时,仅剩七家,实现国家的大一统成为战国晚期的必然趋势。商鞅变法后,秦国经济和军事实力大增,加之秦始皇延揽天下俊才,秦先后灭韩、赵、魏、楚、燕、齐,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名副其实的集权制王朝,自此,中国的发展开启历史新纪元,在政治大一统格局下逐步形成统一的民族共同体。“分立之世,谓之封建,统一之时,号称郡县”⑥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74页。,秦始皇一改周代分封制为郡县制以加强中央集权,具体措施是“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⑦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卷6,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07页。但是,统一的王朝不仅体现在疆域的整合和政治力量的强制约束,更需要有相同的文化思想价值理念,需要文化向心力来凝聚人民的精神力量。因此,军事统一六国之后,秦始皇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实现文化与思想的全民认同。文字是文化思想传播的主要载体,文字的统一是政治统一和多民族国家形成的前提,一统天下文字的字形和字义即如箭在弦,异常迫切,成为秦国亟待解决的燃眉之急。
早在商代或许就已形成社会通行的文字体系,但春秋战国的地域分裂曾导致文字的一度歧乱,许慎《说文解字·叙》曾对战国诸侯割据一方、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的局势有论述:“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⑧许慎:《说文解字》卷15,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本,第315页。各国文字写法不同,形态各异,异体字频现,造成政治文化交流障碍。秦统一六国后,不同形制的文字已阻碍中央政令的顺畅下达,秦始皇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于公元前221年,采取“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①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卷6,第307—308页。的国家策略,裁定度量衡、车轨和文字的国家标准。许慎《说文解字》记载了当时文字改革的具体过程:“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②许慎:《说文解字》卷15,第315页。文字以秦国大篆为基础“或颇省改”,去除六国字体中的“不与秦文合者”,形成官定标准化的统一字体小篆。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曾巡游天下,所到之处如峄山、泰山、芝罘、东观、琅琊、碣石、会稽皆刻石作颂,所勒刻石便是“书同文”之后标准书体小篆的时代遗留。
除官定统一的小篆外,书写更为简便的秦隶也应时而生,为不同地域之间的交流提供便利。小篆在大篆的基础上改进而来,笔画还是稍显复杂,书写并不顺畅,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文字沿着更加简便化的轨迹发展,社会俗体字、简笔字不断增加。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大量竹简,内文为墨书秦隶,约写于战国晚期至秦始皇初期,反映了篆书向隶书转变的情况:“以平直的用笔为主,改曲笔为直笔,改断笔为连笔,将部首‘转向’,字的外形变方或扁方等等。”③山东博物馆、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书于竹帛:中国简帛文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第253页。于是,在国家标准“线条化”小篆之外,逐渐“笔画化”的俗体隶书却在民间潜滋暗长,遂导致汉字发生重大“隶变”,隶变的汉字逐渐定型,从而成为真正的通行标准文字,为中国历代大一统王朝的政治思想统治和文化建设提供坚实的书写基础。
(二)秦始皇“书同文”对民族文化认同的积极影响
几千年中华历史文化进程中,统一的汉字对民族融合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十分明显。汉、唐大一统,无不以统一的文字为文化前提。魏晋六朝政权更迭频繁,五代十国亦不乏动荡混乱,最终皆能走向一统的政治,“书同文”功不可没。《剑桥中国秦汉史》对“书同文”所产生的民族文化凝聚有高度评价:“在造成政治统一和文化统一的一切文化力量中,文字的一致性(与方言的多样性正好形成对比)几乎肯定是最有影响的因素。”④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杨品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73页。
秦始皇“书同文”的实施,结束了战国“文字异形”的纷乱局面。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其深层目的无疑是希望政令畅通,以此加强中央集权。但稳固秦中央集权的统治只是当下之功,更重要的是当时文字的客观统一也积极促进着多民族之间的交流和融合,从而为汉民族的定型提供最为必要的语言基础。统一的书面文字为疆域内不同区域之间的文化交流提供便利,促进不同地域思想文化的深度互动和融合,久而久之,不同区域、民族之间便建立起同一文化的自觉认同,为中华文化的多元一体奠定基础。
此外,统一的文字通过典籍和刻石保留传承着中华文化的完整性,延续着中华传统文化思想的血脉,不曾中断,安如磐石,为凝聚中华民族的思想价值理念和文化认同提供稳固的传播载体。由“书同文”字体字形的标准统一逐渐产生书面语言的规范使用,并定型为文言。几千年来,文言穿越时空,成为传承中华文化的文字载体。得益于“书同文”提供的同一汉字标准,汉代文献的大整理奠定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品格,不论是代表南方浪漫气质的楚辞,还是代表中原质朴之音的《诗经》,皆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周礼》《仪礼》《礼记》奠定了古代中国礼乐文化的理论形态,《史记》则建构了炎黄华夏民族的发展历程,若没有“书同文”政策带来的民族内心的文化认同,恐怕中国也无法成为一个泱泱大国。自此,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皆承续中华民族的精神并不断发展,“德”“贤”“仁”等儒家观念始终贯穿其中,家国情怀成为历代文人不可或缺的创作主题,由统一文字所凝固的文言书面语,就像一条磁线,联结古今,辐射南北,让今人可以穿越千古,静读那些千年前的文典,触碰遥远智者的精神世界,感悟他们深沉的哲思。由此,中华文化以根深蒂固、源远流长之势,从而使“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为现实,中国成为名副其实的文明古国。
由文字统一带来的民族文化的认同,又对疆域与政治的统一产生积极影响。由“书同文”形成的统一文字不断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合力产生认同,中华多民族的文化融合与认同随即积淀蕴藏于民族心理底层,形成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意识并影响中国大一统政治的持续发展。“书同文”不仅意味着文字的“同”,从更深层次考察,“书同文”所追求的更是思想文化的同质性。自“书同文”之后,邦国思想逐渐转化为中华大一统观念,并在各民族人民心中不断积淀,遂致根深蒂固,“《史籀篇》的编纂施行……标志着王者之风化及天下之政治思想最终在文字上有序而具体的落实”。①丛文俊:《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10页。与欧洲被四分五裂成一个一个的小国相比,中华民族虽也分分合合,但历史的主旋律始终是向着民族大一统前行,这无不得益于“书同文”影响之下不同地域的民族之间所形成的牢不可破的中华民族认同感和大一统文化认同观,以及千百年来人民内心潜滋暗长的由心理认同所生发出来的民族凝聚力。对此,任继愈曾有推论:“假若中国没有‘书同文’这样得力的措施,古代中国采取拼音文字,中国将不会是今天统一的形势,也许分成多少个独立割据的小国。”②任继愈:《从“书同文”到“语同音”》。足见“书同文”对后世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影响。
(三)汉字文化圈的离散再次证明“书同文”的巨大作用
“书同文”不仅影响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而且推动中华文化向域外传播。统一的汉字不仅在中国本土深入发展,而且陆续传入东亚、东南亚等周边区域,形成“汉字文化圈”。近代中国军事、政治衰弱直接导致中华文化的域外离散,语言文字也随即失去向心力,朝鲜半岛、越南半岛、日本列岛等皆是其例。
鸦片战争后,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遭受西方列强持续掠夺,国力不断衰退。西方列强不仅在军事、经济方面对中国实行全面侵略,而且在文化方面实施“去中国化”运动,促使“汉字文化圈”逐渐萎缩,汉字失去域外传播路径和土壤,文化的传播自然受到严重滞碍。
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中国国力的逐渐衰弱与朝鲜民族主义的兴起,朝鲜国内开始出现废除汉字的声音。二战后,朝鲜、韩国逐渐废除汉字,转而推行“谚文”。朝鲜自1945年提出出版物不许夹用汉字,遂结束朝文、汉文混用的时代。1948年“亲美”韩国执政党颁布《韩文专用法案》,宣布废除汉字,全面使用韩文。至此,韩国开始了“文字战争”,“去中国化”运动在韩国前后持续60多年,该运动核心目标是从日常生活、学校教育等各方面彻底“消灭汉字”。朴正熙执政期间,初、高等中学的汉字教育课程也被废止,汉字渐渐退出韩国历史舞台。
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的越南,曾经长时间将汉字作为越南的官方文字。1844年,阮朝被迫与法国签订《顺化条约》,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越南随后发起“去中国化”运动,官方排斥汉字文化,法文被规定为官方文字。据澳大利亚盖尔·凯莉《法国殖民教育:越南与西非》介绍,“1917年12月颁布了公共教学法,建立了由殖民地政府按照理事会建议资助的新学校系统。这些学校被称为法越学校,将成为教育越南人的唯一途径”。③Gail Paradise Kelly,French Colonial Education:Essays on Vietnam and West Africa,New York:AMS Press,2000,p.7.与此同时,法控阮朝废除中圻科举,并进而废除“喃字”,推行法文。由此,汉字在越南逐渐边缘化。且当时在东亚地区有着广泛影响的“汉字落后论”也流传至越南,越南新型知识阶层亦在加快“去中国化”的进程,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华文化对越南文化的陶染遂逐渐式微。
18世纪末,日本也掀起了废除或削减汉字的文字改革运动。1866年,日本文字改革首倡者前岛密向幕府提出《汉字御废止之议》,主张废除汉字。甲午海战后,汉学在日本遭到空前冷遇。二战后,日本加快西化进程,大量翻译西方文化典籍,并学习西方语言文字。1946年,日本颁布《当用汉字表》,仅收1850个汉字,自此,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华文化在日本的影响变得越来越弱。
新加坡是一个移民国家,汉语很早就随着华人移民传入该地,但伴随着1840年后东亚各国的“脱汉”之路,1946年,新加坡推出“十年教育发展计划”,在教育方面开始“去中国化”。新加坡独立建国后,将英语作为工作语言和共同语言。李光耀执政期间,“去中国化”政策推行力度更大,课堂汉字教育被废除,新加坡唯一一所汉语大学“南洋大学”也被强制关闭。
由此可见,近代中国军事、政治的积贫积弱直接导致了汉字的域外传播受到严重滞碍,从而造成以汉字为传播载体的中华文化对周边区域的浸染、影响越来越弱。
二、“语同音”是当代中华文化实现凝聚力的必由之路
(一)“语同音”的历史回顾
从先秦的雅言到汉代的通语,从唐音到明清官话,统一的政权都在努力实现不同地域之间的语言畅通与交流,“语同音”是千年历史问题,并不仅是近现代的突发之想。
《周礼·秋官·大行人》记载:“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岁徧存;三岁,徧頫;五岁,徧省;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①《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892页。《周礼》所言“谕言语,协辞命”,大概即为统一言语的方音异语,“谕书名,听声音”或即为统一书面文字的读音,也就是今日所谓的正音。汤炳正曾说:“中国文字之发源极早,普及之地域又广,其间异音歧读,自所难免……故整理文字之音读,已为古人极迫切之要求。周宣王时,史籀整理文字之形体,当亦兼正文字之歧读。”②汤炳正:《〈说文〉歧读考源》,《语言之起源》(增补本),太原:三晋出版社,2015年,第99页。由此可知,早在周代,官方即已重视“语同音”问题。“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疾,皆雅言也。”③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33页。孔子所说“雅言”就是西周通行的语言,即国家标准语,我们至少可以认为早在西周时代全国范围内已有通用的语音形式,这个标准语,即西周的“官话”,其实质也就是今日的“普通话”。周代“分封”同宗同姓到各地,从而使周文化浸染于各地域文化之中。周代各地区间的交流即采用彼此皆能明白的通语“雅言”,“雅言”的推广和定型为诸子百家的论争和文化的繁荣提供了交际前提,“春秋行人委婉多讽的‘赋诗言志’体现了宗周礼乐制度与‘雅言’传统的文化魅力,而战国策士铺张扬厉的‘纵横捭阖’则是文字语言高度发展成熟的结晶”。④任敬文、汤洪:《试论周秦之际“书同文、语同音”的发展轨迹》,《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
秦一统政权实行“书同文”,定小篆为国家标准字体,然而却未能采取全国语音同一的策略。汉宣帝和汉平帝曾对语言文字进行过集中整理。《汉书·艺文志》记载:“《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传至外孙之子杜林,为作训诂,并列焉。”⑤班固:《汉书》卷30,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21页。汉宣帝征召齐人能正确诵读《仓颉篇》者,目的正是解决《仓颉篇》语音“失读”,规范长期以来语言文字的失范问题。据《汉书·艺文志》载,后来汉平帝“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⑥班固:《汉书》卷30,颜师古注,第1721页。,西汉政府不断推行语言文字的国家标准,遂在全国范围内形成“通语”局面。
魏晋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政权更迭频繁,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的融合成为时代趋势。《颜氏家训·音辞》记载:“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⑦颜之推:《颜氏家训集解》卷7,王利器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3—474页。根据颜之推的描述,北方地区的统治者推行“汉化”,“雅言”成为士人和庶人间的社会交际语言,隔墙听他们彼此谈话,哪怕听一整天,也难听出谁是士人谁是庶人。南方地区则出现迥然不同的情况,颜之推猜测,正是因为南方的语言受吴越方言的影响,才形成了这种局面。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处于大范围“语同音”,而南方则士庶“异语”。
隋再次统一南北,南北异域之间的交往迫切需要通语。陆法言参核诸家音韵和古今字书,撰成《切韵》,该书以周秦以来流传于中原的雅言为系统,著录语音的“南北是非,古今通塞”。⑧陆法言:《切韵序》,王仁煦:《刊谬补缺切韵》,《续修四库全书》第25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4页。此一语音系统,折中洛阳音和金陵音南北音系,再次对语音进行规范,将全国又一次带入“语同音”的局面。隋灭唐兴,唐朝统治者延续隋“语同音”策略,且深入革除南北朝语言文字的弊病。颜师古《匡谬正俗》开后世“叶音”之说,以世俗之言多谬误,考辨经史,订其讹误。颜氏继承刘熙、扬雄、郭璞、颜之推等人关于语音随时空而变化的观念,认识到语音“或有时代讹转,或有方俗语异”①颜师古:《匡谬正俗疏证》卷7,严旭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76页。,如谓“受授,或问曰:年寿之字,北人读作‘受’音,南人则作‘授’音,何者为是?答曰:两音并通”②颜师古:《匡谬正俗疏证》卷8,严旭疏证,第405页。,已认识唐时俗语的正音工作。
北宋以开封和洛阳方言为标准音,人称“中原惟洛阳得天地之中,语音最正”③陆游:《老学庵笔记》卷6,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91页。,由此可见,宋代在地域方言之上也有官定雅言。《说郛·谈选》记宋初宰相丁谓与寇准闲论天下语音时谓“四远各有方言,惟读书人然后为正”④陶宗仪:《说郛三种》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1页。,可见宋代在各呈异彩的地方音之外,读书人需掌握官定雅言作为交流纽带。元统一后,继续沿用中原雅音,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废入声,分平声为阴、阳两类,已与今北京音相近。元人孔齐《至正直记》言“北方声音端正,谓之‘中原雅音’,今汴、洛、中山等处是也”⑤孔齐:《至正直记》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页。,依此记载,元代语音情形与宋大体一致。明代乐韶凤、宋濂等人奉诏编定《洪武正韵》,该书对偏离官定雅言之旧韵“参考中原雅音正之”。⑥张廷玉等:《明史》卷136,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939页。明清曾有过几次大型的移民运动,南北空间上的大迁移,客观促使官话在全国推广流行。但是,明清时期的官话尚未形成固定标准,其推广普及程度也很局促。清代官方曾在南方大力推广官话,刊于1810年的《正音撮要》,即是为广东人学习官话所编写的教材,是目前所见清代最早的正音读本。其书记载作者高静亭游历过程中所见各地言语情况:“余尝经过江南、浙江、河南、两湖地方,一处处方言土语不同,就是他们邻府邻县的人也不通晓。惟有经过水陆大马头,那些行户买卖人都会说官话,但他望他的街坊的人说土话,我们又一句都董不得了。”⑦高静亭:《正音撮要》卷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页。由此可知,官话尚停留在行政和商业领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依然各说各话。因此,明清官话虽是全国标准,但却是弹性较大的通语系统,真正意义上的“语同音”使命需当代人来完成。
(二)国语运动拉开“语同音”的历史大幕
在民族危亡、救亡图存的历史关口,20世纪初兴起的国语运动其实是特定时代的“语同音”,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国语运动是新中国推普工作的历史前因。
秦朝“书同文”的推行,促使后世书面文字逐步规范,同时,语言不仅体现书写之“文”,还包括口头交流的“音”,真正意义上全国范围内的语音统一的实践,是萌芽于晚清,推行于民国的“国语运动”。黎锦熙将“国语运动”分为四个时期:“切音”运动时期(1898—1908),“简字”运动时期(1908—1918),“注音字母”与“新文学”联合运动时期(1918—1928),“国语罗马字”与“注音符号”推进运动时期(1928年之后)。⑧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86页。
晚清国势衰微,亡国灭种的危机笼罩华夏,仁人志士掀起救亡图存运动。梁启超认为:“今论者于政治、学术、技艺,皆莫不知取人长以补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⑨梁启超:《新民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0页。欲要救亡图存、振衰起弊,须先唤醒国民、普及教育、开启民智。于是,实现“言文一致”的时代议题随即被提上日程,旨在达成“国语统一”的国语运动即在发蒙启蔽的疾呼之中兴起于风雨飘摇的危亡之际。1892年卢戆章首倡汉语拼音文字,他创制汉字拼音方案——中国切音新字,并完成国人编写的第一本拼音著作《一目了然初阶》,同时,卢氏借鉴西洋人利用罗马字母创行的“话音字”,选定55个记号,制成一套罗马字式的字母,将其作为“中国第一快切音字”之字母⑩卢戆章:《〈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原序》,《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1页。,此为中国第一套拼音文字方案。
卢戆章倡议的“切音字运动”,关注的是“言文一致”,尚无暇顾及“国语统一”。1902年吴汝纶考察日本后,深感日本教育普及和“国语统一”的巨大作用,提出“此音尽是京城口音,尤可使天下语言一律”①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01页。,遂开“国语统一”之创议。1912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过《采用注音字母案》,公布《读音统一会章程》。1913年,“读音统一会”正式审定国音、核定音素、采定字母,议定《国音推行方法七条》。1916年,“国语研究会”成立,提出“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的口号。1917年,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白话文”运动,倡导“文学革命”。1918年,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在《新青年》上发表,提出:“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要是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②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5页。此后,“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两大潮流合一,国语运动的范围不断扩大。同年,北洋政府正式公布《注音字母表》。1919年,北洋政府成立“国语统一筹备会”,公布《国音字典》。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训令全国各学校将一二年级国文改为语体文,又修改学校法规将“国文”科改为“国语”科,同年4月,开始审定国语教科书。此后,学校一律改为国语教育,国语教育遂深入人心。《国音字典》公布后,“确定统一的标准音”仍争论不断,1923年,国语统一会筹备“增修国音字典委员会”,直到193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国音常用字汇》才正式确定国语标准音系——以现代北平音系为标准,“新国音”至此正式公布。在“新国音”的商讨过程中,不少语言学家认为仅采用注音字母,不能触及汉字改革的根本,于是开始推行国语罗马字。钱玄同即认为汉字之根本改革就是将汉字改用字母拼音,像现在的注音字母,汉字之根本改革的根本改革则是采用世界的字母,即罗马字母式的字母。③钱玄同:《汉字革命》,《国语月刊》1923年第1卷第7期。1930年,国语罗马字促进会成立,1932年,《国音常用字汇》将《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作为注音字母第二式。至此,统一的字音标准正式确立,随着国语教育的推进,“国语统一”也逐步展开。但由于政局干扰、抗日战争爆发以及国语运动内部的调整与争执,致使国语运动一度停滞,直至50年代新中国推普工作才渐入佳境。
共同的生存环境必促生共同语言,共同的文化也会凝聚共同的心理状态。国语运动是真正意义上全民族范围内的“语同音”运动,是建构“民族-国家”统一概念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民族语言运动。同时,国语运动无疑更是当时知识分子为挽救民族危亡进行的一场伟大的爱国运动,新中国的推普工作在国语运动的激荡酝酿中持续推进也就水到渠成。
(三)新中国推普工作所带来的积极效应
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以及1985年《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的陆续公布实施,使推普工作进入全新的历史时期。随着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实力的逐渐跃升,普通话的普及率、应用率在近七十年的积极推进中,也大大提升。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随即开展语言文字改革工作。1955年10月教育部和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召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随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召开“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将汉民族共同语正式定为“普通话”,1956年2月6日,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并完善了普通话的定义:“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1957年6月,教育部、文改委召开全国普通话推广工作汇报会,教育部副部长韦悫在总结报告中提出“大力提倡,重点推行,逐步普及”的推普方针。1958年,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批准颁布《汉语拼音方案》。至此,新中国推普工作全面展开。1978年,随着国内政治经济工作的逐步恢复,推普工作继续有序开展。1982年,“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载入《宪法》,随后1985年发布《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1986年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将推广普通话列为新时期语言文字工作首要任务,1992年《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纲要》将推普方针调整为“大力推行,积极普及,逐步提高”。1998年中共中央宣传部、教育委员会、广播电影电视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联合发文《关于开展全国推广普通话宣传周活动的通知》(国语〔1998〕17号),国务院批准每年9月第三周为全国推广普通话宣传周。2001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正式实施,进而从法律层面明确了普通话的“国家通用语言”地位。
70年来,推普工作产生巨大反响。2016年,国家语委发布《国家语言文字事业“十三五”发展规划》(教语用〔2016〕3号),要求到2020年,在全国范围内基本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截至2020年,我国已完成境内527.89万人次普通话水平测试,普通话普及率达到80.72%,比2000年的53.06%提高27.66个百分点。此外,港澳地区推普工作也初见成效,20多年来,港澳各界人士共有12.6万多人次参加普通话水平测试,仅2019年港澳地区共有7468人次参加了普通话水平测试。①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组编:《中国语言文字事业发展报告(2019)》,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83页。
近年来,中国脱贫攻坚成绩世界瞩目,这一成就离不开全国范围内推普工作的深入开展。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进程中,大力推广普通话,正是实现语言文字经济价值的一项重要举措。2018年,教育部、国务院扶贫办、国家语委联合印发《推普脱贫攻坚行动计划(2018—2020年)》(教语用〔2018〕1号)指出:到2020年,贫困家庭新增劳动力人口应全部具有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沟通交流和应用能力,现有贫困地区青壮年劳动力具备基本的普通话交流能力,当地普通话普及率明显提升,初步具备普通话交流的语言环境,为提升“造血”能力打好语言基础的目标定位。“扶贫先扶智,扶智先通语”,普通话推广普及不仅是国家脱贫攻坚战的有效保障,也是解决我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主要矛盾的基础。近年来,推普工作不断适应社会需要,积极为社会提供语言服务,不断实现普通话规模普及到高质量普及的转变。
洪堡特认为,“语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过了人们的任何想象”。②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2页。汉语即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外在语言表现。语言文字是文化最重要的载体,推广普通话对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有重要作用,为此,教育部开展“中华诵——雅言传承文明,经典浸润人生”大型群众性中华经典诵读工程,并研究制定《中华通韵》,编撰《中华韵典》,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守正创新中不断实现“书同文”“语同音”的民族事业,这对多民族国家凝聚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及形成中华民族身份认同,都功不可没。因此,只有全面实现“语同音”,才能真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三、当前推普工作与“语同音”事业的发展趋势
(一)推普工作与国人语言观念的积极改变
推广普及国家通用语无疑是全体国人共同面临的长远事业,如何从根本理念上引导国人积极主动践行中华民族“语同音”大业,是当前语言事业亟待面对的紧要课题。
自1956年《国务院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发布以来,推普已逐渐深入人心,“语同音”的语言应用观念也逐步为各个民族所认同。从“书同文”到“语同音”,是中华民族千年的融合探索,需要全体国人以民族复兴大业计,搁置分歧,凝聚共识,形成推普合力,共同实现语言文字工作的时代改革。但是,我国山高水长,幅员辽阔,历史上不同地域之间较为分隔,人员流动空间小,人们多生活在较为狭小的乡间闾巷里,与外界的交往并不频繁。在这样相对封闭的交往空间,人民对国家共同语的需求就显得并不急迫。因此,几千年所形成的乡音意识催生国人的乡土情结,一批又一批文人以饱含乡情的笔墨为我们留下大量思乡念乡的作品。唐人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或是描写乡音最有名的诗句,曾唤醒一代又一代游子的思乡底色,成为中华文化中最柔软的那一抹浓情。唐人司空图《漫书五首》“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以身处他乡的视角为我们道出游子对乡音的眷念。宋人苏轼《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将时空定格在异乡的除夕,刻写孤独游子的思乡之情。明人李昌祺《乡人至夜话》“形容不识识乡音,挑尽寒灯到夜深”将乡音乡情立体化,虽然外貌不认识,但一开口即刻熟悉来自故土的乡音。这些关于乡音的浓情厚意,不知感动过多少他乡之客,沉淀在民族心理情感的最深层,成为化之不去的记忆。
但是,随着近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与交通工具的划时代革新,人员流动的区域范围不断扩大,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的桥梁——统一的语音,也变得越发重要。只有日常沟通交流的语音统一了,才能实现地区、省际和跨区域之间人们高效快捷的交际,从而让全国人民在无障碍沟通中形成发展合力,实现中华民族复兴。在全球化不断深入的今天,以统一的“中国声音”面向世界,是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保障。中华民族对“语同音”世代相传的历史追求从未停歇,人们在充分尊重彼此方言乡音自由使用、保存乡愁的同时,也积极践行推普政策和自觉学习、使用普通话,在当前已基本形成全国共识。推行国家通用语,实现“语同音”,无论从历史、文化,还是政治、经济等不同视角审视,都已是如箭在弦的势在必行之举。
(二)推普工作所面临的历史实践难题急需化解
全球化浪潮日益高涨,面对竞争激烈的国际形势,统一集中的国家语言形象尤为必要,如何进一步推动全民族普通话普及,实现各民族交际零障碍,是当前急需解决的历史难题。
推普实践面临诸多难题,辽阔的地域首先成为推普工作的“屏障”。中国幅员辽阔,山川复杂,地域语音千差万别。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说“楚夏声异,南北语殊”①陆德明:《经典释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页。,隋唐汉语已是南北悬殊。宋人张行成《易通变·伊川丈人正音叙录》记载:“伊川丈人曰:‘音非有异同,人有异同。人非有异同,方有异同,谓风土殊而呼吸异故也。’”②张行成:《易通变》卷19,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3页。此已清楚解释不同地理地域之间方言语音差异的成因。对于异声异俗的南方人或其他方言区来说,由地理环境和风俗习惯造成的语音习惯很难改变,学习、使用普通话的障碍自然会较北方更多。我国大部分少数民族语言属于汉藏语系,也有部分属于南亚语系、阿尔泰语系和印欧语系。语系之间差异已很明显,语系之下的语族、语支间的差别就更繁多。因此,几千年来地理的分隔和民族的风俗差异所形成的历史难题,使“语同音”的目标仍旧任重而道远。
“扶贫先扶智,扶智先通语”,普通话的推广使用无疑有利于贫困地区的经济发展。但是,贫困地区落后的经济、文化条件也会制约推普工作的进度。经济贫困地区往往教育落后、资源不足,使得推普工作举步维艰。落后的教育观念以及较低的教育水平都是阻碍贫困地区人民学习普通话的消极因素。此外,山区人民安土重迁,流动性小,与外界往来的需求不大,方言对他们来说熟悉又实用,而普通话少有用武之地,日常交流语言更倾向于当地方言。其次,由于一些民众尚未深刻理解推普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所以不愿配合国家普通话推广政策,甚至一些基层推普工作人员自身对普通话并不认同,因此会有意无意地淡化推普工作。
与普通话语音系统差异较大的方言区人民学习普通话还需克服生理上的障碍。张行成《易通变·伊川丈人正音叙录》曾引伊川丈人的话解释过东南西北不同地域发音所用不同部位的差异现象:“东方之言在齿舌,故其音轻而深;南方之言在唇舌,故其音轻而浅;西方之言在颊舌,故其音重而浅;北方之言在喉舌,故其音重而深。便于喉者不利于唇,巧于齿者不善于颊。”③张行成:《易通变》卷19,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4册,第453页。由此可见,地理环境以及人发音部位的生理特点会造成语音的差异。积习已久的发音习惯难以在朝夕之间改变,有些属于地区特有的发音方式,会形成用语习惯,从而造成普通话学习过程中的负迁移,产生发不出、发不好某些语音的情况。因此,对于推普工作所面对的成年人群体,其学习难度就更为明显。
推普并不是要消灭方言,国家语保工程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在各方言区深入开展,但“语同音”是中华民族千年目标,实现民族共同语是大势所趋,推普正是这一目标的实现途径。推普工作的实践过程不是理想的坦途,会面临重重困难,但不轻言放弃方显民族本色,我们有理由有信心实现民族语言大同的盛景,凝结畅通强大的国家声音。
(三)推普事业与国家认同、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契合交融
国家文化的最重要表现即是语言,语言已经脱离单纯的交际功能,表现为深层的国家认同、民族认同以及文化认同等文化软实力,是一个国家文化走出去的外在张力。因此,推普事业就不单纯是一项语言工作,我们如何实现推普与文化认同的契合交融,是当前面临的重要课题。
自1956年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中国推普事业已走过近70年的历程。今天,全球化不断加速,中国的国际影响力也不断增强,汉语在全世界持续升温,国际中文教育方兴未艾。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需要通过语言文字载体来记录、阐释和传承,因此,语言的地域隔阂不仅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交流,更会阻碍文化的传播。中国因山多地广导致语言的地域差异较大,仅汉语就有7大方言区,方言区下还有若干方言片和方言小片。当前推普工作不仅是民族文化认同的应有之义,更是新时期中国经济建设的需要,全国人民只有紧密联系在一起,才会形成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中国经济的腾飞才能得以实现。当前,语言经济学正如日方升,语言的经济功能越来越为人所认同,“语言是人力资本,是经济活动各环节都不可缺少的因素,语言创造的经济价值约为国民生产总值的10%,语言产业、语言产品、语言技术是语言经济的支柱”。①李宇明:《开拓语言规划新职能——中国语言生活研究二十年》,《光明日报》2021年11月14日,第5版。推普的实践告诉我们,巩固多民族的国家认同意识,需要加强语言扶贫的社会应用,在乡村振兴中不断达成国家共同语普及率的提升。
语言文字连接古今,是中华文明赖以延续和传承的基石。“书同文”和“语同音”是中华民族历经千年的探索,只有语言文字真正同一,才会形成民族、国家和文化的价值认同。人民对国家认同度高,国家的凝聚力则强。文化认同则超越地域、时空的限制,让人在心灵深处产生价值理念上的心理认同。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提升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和竞争力”,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扩大对外文化交流,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和对外话语体系建设,推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加强中外人文交流,以我为主、兼收并蓄”,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建设,而语言文字无疑是中华文化的主要载体和强大根基,由“书同文”和“语同音”所形成的民族文化认同,是实施文化强国战略的先决条件。当前中国面临百年未有之变局,如何加快实现“语同音”,形成民族深层文化认同的强大软实力,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凝聚全民智慧,无疑将是当前推普工作的艰巨任务。强国先强语,我们有理由相信,继“书同文”之后,中华民族千年梦想“语同音”事业的推进,对提升国家语言能力、实现民族语言大同理想、彰显中华文化优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将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