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繁花(外一篇)
2022-03-01薛玉玉
太好了,今年这个四月初八老天爷真是开恩了,躲过去了,没冻着。
眼瞅着太阳已经两杆子高,照得天地整个都暖烘烘的,上学路上的春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这下好了,过不了多久,跑马坡上自家的杏林就全部挂上果了。最多十来天吧,有些树上的花儿颜色都开始变浅了呢。颜色一变浅,预示着花儿的根部已经开始孕育小杏子了。小杏子最开始只有黄米粒大小,颜色有点淡淡的黄色,小杏子一天一个样儿地长大,用不了几天,便会将已经枯萎了的花儿顶落到地上。
春苗这样想着的时候,眼里和心里跳脱出密密麻麻的青杏来,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枝头。那样的景象,多惹人心疼呢,绿的叶儿,绿的果儿,像翡翠。春苗并没有见过什么翡翠不翡翠的,但她认为只有这个美妙的词儿才配得上她家的宝贝青杏。
说起四月初八,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并不会觉出这个日子和别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往深些说,顶多是个佛教殊胜日,有些寺院会有浴佛活动或是庙会罢了。对于宁夏南部山区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会去过多关注须弥山今年有没有庙会,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操心,尤其是果农。今年的四月初八有没有霜冻,满树的桃花、李花、杏花们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天,这才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儿。其实不光是果农,谁家院子跟前没几棵果树呢,即便十年里有至少一半的年景都会遭了霜冻,也还是可以收上几年果子的。自家孩子吃嘴解馋的不用说,多余的还可以挑到集市上换成钱,贴补家用。
说来也是奇怪,整整一个四月,早不来霜冻,晚不来霜冻,霜冻总是在初八前一天夜里降临,有时会从凌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任凭初七那天气温有多高,太阳有多大,都不管用。所以当地一直有“躲四月八”的说法。怎么躲?能躲得过不?有两种躲法,当然结果有时是一样的,有时又是不一样的。你可能会有点迷糊,怎么躲法不一样,结果有时却一样?是这样,多数人听天由命,并不会有什么具体的行动,一切都交给老天爷。按他们的说法,本事再大的人,也管不了老天爷的事儿,随它去吧。话是这样说,可谁的心里不使劲祷告着?老天爷好好的,别降霜;老天爷最好了,一定不会降霜。还有一部分人属于行动派,未雨绸缪,不敢将自家果子的性命交给喜怒无常的老天爷,他们会在前一天或是前几天就早早做好对抗的准备。通常是全家总动员,给相邻的几棵果树中间放上一堆洒了水的潮麦草或是胡麻柴。一旦感觉不對,比如气温急转直下,比如突然有雾气漫过来,就要随时准备点火了。洒过水的柴草不会起火焰,只会飘烟子,黑青色的浓烟子袅袅而上,伤不到花骨朵儿,却可以对抗试图搞破坏的冷空气。烟子过后的草木灰,又是现成的好肥料,没丁点儿浪费。
如果幸运躲过去了,没来霜冻,那是最好的。布了柴草阵的人家大不了再将麦草、胡麻柴等背回家去,顶多摊点工夫,并不会有啥损失。这样的情况下,听天由命派和未雨绸缪派的结果是一样的,家家树上坠满明艳艳的花,喜人得很。
遇上没躲过去的年景,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熬了大半宿点火驱霜的人家,在太阳爬上一杆子高时就可以歇工了,火红又霸气的太阳会很快赶走冷空气。一树一树粉嫩嫩的花儿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样可爱,经过前一夜的奋力抗争,它们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愈加生动娇媚。而那些听天由命的人家,这个时候不用看,一定是苦着一张脸的,饱受霜冻摧残的花儿们会很快枯萎、凋落,早早结束一季的生命。
春苗家是属于后者的,他们家也会祈祷老天爷开恩,不要降霜,但手底下可是闲不住的,年年都会早早堆好柴草,一棵都不落下。春苗爸是个很能干的人,不光干活快,不惜力气,脑子还很活泛。
村后的跑马坡上都是旱地,以前粮食不够吃时,村里人都是在那里种些谷子、糜子、荞麦、高粱这样的秋田粮,掺和着春麦一起吃。后来随着几眼机井的相继投入使用,村子跟前的很多平整旱地也能浇上水了,短短两三年间,家家的粮食都富足起来了。于是像跑马坡这样离村子又远,又不打粮食的旱地,已经很少有人去种了。别看那坡地不好好长庄稼,一旦荒废下来,各种齐腰高的草长得可起劲了。
在跑马坡整个荒下来的第三年夏初,春苗爸找到了村支书,和支书谈起了想要把跑马坡承包下来的事情。老支书起先一脸惊诧,他怀疑自己的耳背又加重了,什么?你要承包跑马坡?要自掏腰包给跑马坡有地的人家?
是的,老爸(当地人习惯将高自己一个辈分的男子称呼为“老爸”),我想种些果树,试试,地那样荒着,看着怪不美气的。
你这娃娃想法多,我知道,可这个事情你还是要从长计议,想好了再做决定。你不可能不知道,咱这山上都是带沙子的死黄土,种个高粱都长不了个长穗穗,还能长个大果子吗?再者说来,咱这年年要躲四月八,果子十年九不收是个夸张话,但六七年见不上是事实吧。老支书的旱烟咂得叭叭响,不过他的这些话倒是不虚,都是实实在在为这个年轻后生考虑的。
老爸,我想好了的,早都想好了的。不瞒你说,那些阳面的好坡地我都已经丈量过了,统共不到六十亩,我想全部包下来种上红梅杏,别的啥树我不考虑,就全栽红梅杏。那个杏子长的大,能有鸡娃儿蛋那么大,熟了以后全身红艳艳的,又甜又好看,核小肉厚实,美得很。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不就是你家园子里的那个“新疆红”嘛,这个你老爸我是知道的。头营的马园和徐河村,是最早栽这个树的,最早能早到啥时候来着?嗯……老支书稍稍思索了一下,又美美咂了一口旱烟,接着说;对了,我没记错的话,是六五年前后来着,是人家新疆那边从美国漂洋过海进口来的呢。进口过来后,给咱们这儿分了点苗子,就在头营镇徐河和马园开始试点了的,所以你看,我叫它“新疆红”没叫错吧?对了,去年你不是还让你家二女子夏苗给我端来了一草帽碗碗吗?确实甜,还有股香味,远远都能闻见。
就是就是,老爸你真是啥都知道呢,我家园子里那棵树就是几年前从徐河老李家嫁接过来的。我当时剪了七八个枝枝呢,接在我家园子里的结杏树上的,活了三个,估计是我嫁接时薄膜缠得不太对。去年三个树都挂果了,也躲过了四月八。别看小小的三棵树,收了美美两大桶呢,就给家家分了一草帽碗碗,让大人娃娃的,都尝了尝,嘿嘿。说到收获和分享的喜悦,这个憨厚的农民汉子下意识地挠挠后脑勺,呲着牙笑起来。
既然春苗爸的态度这样坚决,老支书也就没再打绊子,在第二天的上午就召开了村民大会。
當人们听说有人要年年掏钱给承包费,还是跑马坡那样的烂荒地,一时笑声四起。谁承包?他怕不是发高烧了吧?那些地填沟都没人要,谁还掏钱往去承包?就是就是,那里就不打粮食嘛。可不咋的,同样的谷子糜子,个子都比别处矮半头,更别说穗穗长短了。
打不打粮食咱们就不说这个了,人家用来种金子种银子,咱们也管不上,就说愿意不愿意吧。老支书拍了好几下桌子,才让七嘴八舌的村民们消停了下来。
愿意愿意,谁不愿意那是脑子有嘛哒!对对,多少给几个,总比扔了强;就是,来咱把字都签上,承包费一到手,就让人家种金子种银子去,啊?哈哈!
就这样,春苗爸以极快的速度和很低的承包费,拿下了那些在村民眼里一钱不值的坡地。他们一边数着拿到手的红红绿绿的票子,一边还不忘相互打趣,说是要好好看看,跑马坡还真能跑出个金马驹儿不成?至于承包合同,先签了三年的,青苗爸恨不得一下子签个十年八年的,省事儿,可有人担心后面万一租金涨价的问题。于是折中,三年一签,满了以后再续,不过承包费是一年一给。老支书说了,让春苗爸一次性拿出三年的承包费,是个难为,不如就一年一给,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也不担心谁跑路。对此,村民们一致同意。
事情敲定后的第三天,村里人就看到春苗爸开着拖拉机朝跑马坡去了,车厢里竖着几个大油桶,车厢前头的竖梁上绑着个墨绿色的喷雾器。哦,看来是去打除草剂了,那一车厢水够他打一整天的了。嗯,也不知道这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管他呢,反正咱的钱已经拿到手里了。对,也是,咱不操那个闲心。
说不操闲心,都是哄人的话。柳树下玩纸牌的老年人,麦地里浇水的年轻人,连同屁股上拽个布书包一蹦一蹦的缺牙孩子们,都是时不时地往春苗家的方向瞅着。嗯,又去打除草剂了,这都弄了六七天了,估计快弄完了;哦,撵着一对老牛犁地去了,也是,那些个边边角角的陡坡子,拖拉机也是没办法,这一对老牛可是受大罪了;天天往那个荒坡上跑,都不知道能跑出个花还是朵儿的。
父母整日忙着庄稼和那些恼人的坡地。这天,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春苗哭丧着脸子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布书包扔到炕上,自己也顺势趴到被子垛儿上。奶奶喊她赶紧去写作业,她当作没听见;奶奶又喊着让给鸡圈里抱一捧甘蓝菜叶子去,春苗也不理。奶奶见使唤不动孙女儿,只好挪着拐棍自己去给鸡放菜叶儿,嘴里骂骂咧咧着,这个成精的娃娃,这么大点儿就指使不动了,赶紧给寻个婆家打发了去算了。炕上的春苗才不会因这样的话而感到害怕或是担忧,这些话奶奶都说了八百遍了,咋没见真的把她打发出去?
春苗就那么一直趴着,奶奶也懒得管她。奶奶喂上了鸡和羊,擀好了面,又挪着拐棍,领着夏苗去菜地里掐菜去了。
天擦黑了,外面已经看不太清了,远处的山和庄稼,近处的房子和树,全都变成了黑色。春苗父母才带着一身的黄土进了门。春苗,还不快给我和你爸倒洗脸水?你咋了?是不是不舒服?妈一眼就看到歪在被子上的大女儿今天不对劲儿。
嗯,我就是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春苗拉着哭腔,背对着父母嘟囔道。她才不会转过头去,让父母看到自己眼里的两汪泪花花。
妈两步跨到了炕沿边,伸出手背摸了摸女儿额头的温度,没烫,好着呢。不放心,又把女儿的头朝跟前轻轻扳了一下,用自己的脸蛋试了试春苗的额头,再次确认温度正常后,才放下心来。来,给妈说,谁惹我娃儿了?说着将女儿抱到腿上,也不顾腿面上的灰土。
我们同学都欺负我,说杨春苗她爸跟她妈脑子不合适,天天往跑马坡上跑着挖金马驹呢。他们还说村里人都等着看咱们家笑话呢,说怕是连个泥雀雀都挖不出来,还金马驹呢?呜呜呜……春苗一头扑进妈的怀里,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流成线了,把妈的胸口晕湿了一大片。
哈哈,哈哈。让春苗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父母非但没有生气于这样的闲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妈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笑着说:你这个瓜娃娃呀,旁人说你爸妈瓜着,那你也就当我们瓜着了?
来,到爸跟前来,爸给我娃说道说道这个金马驹的事儿。爸伸过手来,一脸慈爱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宝贝女儿。春苗顺从地坐到爸同样沾满黄土的腿面儿上,她咬着下嘴唇,想要将那两汪丢人的水水给憋回去。
爸给你说,春苗,我和你妈脑子都好好的,合适很着。跑马坡上也没有啥金马驹,这是真的。可你知道爸打算给那里种啥不?爸要全种上红梅杏,等你上五年级的时候,就有红梅杏吃了。
咱们园子里不就有三个呢嘛,那都够我和夏苗吃了,为啥非要种那么多,苦死个人了。说到苦,春苗瞅瞅父母干裂的嘴唇,那两汪水水又不听话地淌出来了。
好我的娃儿,爸告诉你吧,那个杏子不光好吃,还可值钱了呢,大城市里的人都爱吃。不酸,肉厚,还带着股香气。你想想看,咱那一坡的杏子,要卖多少钱呢。
一百?不不,八百!八百,在刚上二年级的春苗眼里和心里,那是个无穷大的数字。
比那还多,好几个八百,哈哈,高兴了吧。爸亲亲春苗的小脸蛋,怎么也看不够。
第二天再去学校的时候,春苗的头抬得可高了,她可不怕同学再笑话什么了。她要告诉那些鼠目寸光的同学,她家的跑马坡没有金马驹,但过不了几年,就有比金马驹还值钱的红梅杏了。妈每晚睡前都要照着一本没了封面的成语词典教她和妹妹一个成语,前几天学到的“形容目光短浅,没有远见—鼠目寸光”,春苗觉得那些笑话她父母的人刚好就是这样,再恰当不过了。
不到一天的时间,整个村子都传遍了,说原来春苗家要给跑马坡栽杏树。那能行吗?谷子糜子都不好好长的死黄土,能长出好果子不?能不能长果子暂且不说,那坡高洼陡的,咋个运出去呢?咱们这里谁会掏钱吃几个烂杏子去。吃不吃,肯定会有人要,问题是四月八不好躲呢,四月初正扬花,一场霜冻就要啥没啥了嘛。就是就是。
人们的各种担心,并不能影响到春苗家的栽树进程。这年八月十五刚过,春苗爸就从外地把半人高的杏苗子拉回来了。当人们还严格遵从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时,春苗爸早已经尝试着秋上栽种,好让果树的根系更牢更紧地扎进土里去。因为春上栽下去的树,光顾着抽了叶子了,对于一棵树来说,最重要的根实际上无暇顾及。秋上就不一样了,枝叶几乎停滞不长,一门心思扎根,最好不过。根扎实了扎稳了,来年一场春雨,嗖嗖嗖地直窜个子。所以当旁人笑话着说一场雪就全冻死了的时候,春苗爸只是笑着答应,并不辩解。压根不需要辩解的,他园子里的那些果树,哪一个不是秋上种下的?一个比一个活得旺。
事实证明,春苗爸的做法完全是没有问题的。那些耗时两个多月种进去的树苗,在第二年的几场春雨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绿了过来。麻钱大小的新叶一丛丛冒出来,争前恐后般挤着长。小小的叶子油亮亮的,起初是嫩嫩的黄绿,过不了几日便转成喜人的深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摇头晃脑的。
没过多久,四月八来了,头一天半夜降霜,很准时。人们并没有过多关注和议论自家院墙跟前遭了灾的几株桃花梨花,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可对于春苗家的跑马坡,说起来是相当地有兴致。自从拿了春苗家的承包费,对于先前属于全村的跑马坡,村里人像有人暗地里统一过口径一样,对于那片区域,全都改口成“春苗家的跑马坡”。
喂,我说什么来着?咱这就不行嘛,即便冬上冻不死,也会死在四月八里嘛,人还能犟得过老天爷?不能嘛。也就是的,人到啥时候都犟不过老天爷的。咱们管不了那些,下月初六该给咱今年的承包费了,咱拿好自家的钱就行了,别的啥心也不给他操。嗯嗯,不给人家操心。
第三年的四月八,跑马坡的杏林比去年整整繁茂了一大圈,有零星的粉花挑在枝頭。头一天夜里没来霜冻,可架不住老天的任性,眼看着天都蒙蒙亮了,一股冷空气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妖精一样,转眼吸干了正打骨朵儿的果子花。
娃娃,你们成天光是个往坡上跑,这一连两年都没躲过了,眼瞅着明年就都扬花了,咋办啊?愁死个人了。信用社里的款啥时候才给人家能还上呢,那可是长腿,听说跑得可快了。春苗奶奶忧心忡忡地望着狼吞虎咽喝面条的儿子说。
妈,旁人说,你还也说。别操心了,我有我的法儿,你等着吃香喝辣就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嗯,你就等着明年麦子黄,杏儿全部卖出去,我就给你上城里买个最好的龙头拐棍去,嘿嘿。
好好好,我巴不得赶紧到明年麦子黄呢,哎。看着儿子一脸笃定的神情,老太太一时有些恍惚了,只盼着明年赶紧快快到来,不,是盼着顺利躲过明年的四月初八。
翻过年,当地里该种的都已经种上,春苗爸开着拖拉机开始收购麦草和胡麻柴了。他不收前一年的新草料,专收往年的陈柴草,便宜很多。有点农村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牛羊牲口都爱吃新干草,尤其是麦草,隔了年的它们不好好吃,掉膘。所以隔年的麦草大多都是作为燃料的,烧火做饭。至于胡麻秆儿,牲口完全不吃,太硬,扎嘴,只能作为燃料。这样的陈柴草,多少给点钱也就处理了,毕竟,广阔的大农村最不缺的就是柴草,即便全部卖完,也不怕做不熟饭,背篼一提,一会会就能拾一背篼。
村里人一听说春苗家收陈柴草,都纷纷跑到家里去打招呼,生怕把自家的落下了。
不过几日,春苗家打麦场上的柴草堆成了小山。四月初七一大早,春苗爸早几天前就雇好的同村的几个拖拉机便开到了打麦场里。同时还雇了两个妇女,加上春苗妈,三个妇女一人背一个喷雾器给要上车的柴草喷水,打湿以后装上车。拉到杏林去后,在春苗爸的指挥下,再按一定的距离给相邻几棵树中间的空地方堆成小垛。忙乎了整整一天,总算全部堆放妥当了。几个拖拉机除了加满了油,主人还拿到了事先说好数的现钱,两个妇女因为自带了家里的喷雾器,每人也多得了十块,开开心心回家去了。
吃过晚饭,春苗父母便一人抱一件军大衣往杏林去了,他们做好了守一个晚上的打算。
后半夜有点冷,不过不是霜冻的那种湿乎乎的冷。随着清晨的第一道金光划破天空,春苗爸不觉长长吐了一口气:好了,过去了,好了。他那疲惫的脸上满是孩子般单纯的笑意。太好了,娃他爸,你看这满树满树的花呀,咋就这么乖巧?春苗妈靠着男人的肩膀,眼里露出比太阳还明亮的光芒。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景,不光是桃李杏梨成了,麦子胡麻更是粒粒饱满,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当然,最开心的要数春苗家了。几年的辛苦侍弄,终于结果了,满树满树红艳艳的杏子个个有鸡娃儿蛋那么大,远远望去,像是缀满了耀眼的红宝石。
春苗家的打麦场上一连几天都停着外地来的小型东风车,人家很会做生意,采摘工都是自带的,一般都是自家人。春苗爸的拖拉机一车车从坡上往回拉,春苗妈和车主一筐筐过着数,然后上车。村里人坐在村口观望着,唏嘘着,说这个呆瓜这回押对宝了,不得了了,这要卖多少钱呢。
到底卖了多少钱,旁人当然是不知道的。有人问起时,春苗爸还是和往常一样,憨笑着说,没多少没多少,信用社里长腿腿的还没还完呢。
你怕是在哄我们哩吧?听说这红梅杏在大城市吃香得很,价不低呢。
在人家那里值钱,可咱们运不过去嘛,中间贩子就好几道,咱们能卖上个啥价呢?钱都让几道贩子赚了。
春苗爸说的好像也在理,嗯嗯。在理着呢,在理。人们双手捏满杏子,自言自语地散开了。
要说春苗父母,真是有心人,打发完果贩子后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户送杏子去了。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杏林子那儿的地,说到底是大家的,该让家家都吃些的。
到下下一年的五月初六,又是给承包费的日子了,春苗爸给每户的承包费里多放了一张五十的。
这怎么能行呢?去年咱们续签合同的时候都讲好价格了,你也爽快加了的,再不敢多拿了。你们也不容易得很,比我们下的苦多多了。就是就是,不能多拿了,好意我们心领了就行。
我看就拿上吧,人家两口子诚心给咱们的。嗯嗯,能拿,那是咱们自己的地给赚下的嘛。几个原本商量着要临时加承包费的人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又生怕春苗爸真会收回去那五十块钱。
对,老爸老哥们,拿上,都拿上,拿上我这心里高兴、舒坦。春苗爸又齐齐散了一圈纸烟,这才打发走了众人。
有了用潮柴草驱寒的好办法,春苗家的杏林再也不怕四月初八的霜降了,连着三年的丰收,让许多人都红了眼。即便春苗一家还是和以前一样,见谁都问候,见谁都笑脸迎,春苗爸连拖拉机也没换个新的,可他们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的。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又说不好。已经上了初中的春苗很纳闷,原先和妈关系很好的婶子已经很久不来串门了,一直和爸合伙种地的王老爸从去年起也和别人搭伙儿去了。春苗对这些感到很气愤,我们是怎么惹到他们了?年年白吃咱家的红梅杏,还吃出脸色来了?真是搞怪。
小孩子家家的,别瞎琢磨这些个事情,把自己念书的事情操心好就行了。爸和妈,还有奶奶,都不许春苗说这样的话。爸还搬出王婶子和刘老爸来,你看娃,咱们年年用你王婶子家的牛粪,人家从来一毛钱都不要;还有你刘老爸,咱们村东头的那三亩地,一直都是从人家的水渠里走水的,人家从没说一个不字。
这年秋上,有几户人家跑来和春苗爸讨问杏树苗子渠道和价钱的事情,春苗爸一五一十地全部给说了,连联系电话啥的都给写到了一张烟盒纸上。春苗和夏苗姐妹俩很不赞同爸这样傻里傻气的做法。爸,他们都种上红梅杏了,不就影响咱们家的销路了吗?就是爸,他们左看咱们不顺眼,右看咱们不舒服的,你还告诉这些给他们做什么?春苗妈没有言语,但停下了手里正在扯线的鞋底子,她把拳头背到身后去,敲打着酸疼的后背和腰,她也在等着看当家的要怎么说。
别傻了,我的娃儿,就算全村子都种上红梅杏,也影响不了咱家的销路。春苗爸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再者说来,从栽上到挂果,再到变成现钱,哪有那么容易呢?那是一天天起早贪黑下苦换回来的,你以为谁都能下得了那个苦啊。
爸这样一说,春苗姐妹觉得很有道理,父母几乎每天都要去坡上,冬上也不能闲着,得一趟趟送粪。就是,不是谁都能吃得下那个苦的。这样想着,也就没那么气愤了。
又是一年四月八,春苗家还是早早在杏林里堆上了潮柴草,今年的花儿格外繁。那些小块小块栽上了新苗子的人家,也开始憧憬着两三年后的满树红果。
爸说得没错,这个树五到七年都是盛果期,今年刚好第七年,花儿就是好得很。已经进入初中二年级的春苗总是在偷偷关注着家里杏林的事情。她还偷偷给妹妹说,趁着今年旁人家的苗子还小,咱家能好好卖个价,爸说的不会影响,是假的。
当春苗脚步轻快地飞奔进屋子,想要和家人一起分享躲过了霜冻的好消息时,却看到妈伏在被子垛儿上呜呜地哭着。妈,咋了?你咋了?
狗东西良心坏完了,哎呀,老天爷。炕上的奶奶撩起衣裳擦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咒骂着。
爸一言不发,蹲在墙根边抽着烟,脚边已经扔了好多个烟屁股。
问不到缘由的春苗拽起哭哭啼啼的妹妹赶紧往杏林跑去,她断定一定是杏林出啥事了。即便是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当看到满坡满地的花瓣时,春苗还是差点昏了过去。
爸和妈今早上一直守到八点多才回去的。下午那会儿王婶子跑来给爸说,咱家的杏花落了好多,说像是被鞭子还是什么东西给抽下来的。我下学回来刚好碰上。
呜呜呜,妹妹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抹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鼻涕和眼泪。
团圆日
当黑毛公鸡跳上墙头叫第二遍的时候,西屋的徐老太从梦里醒了过来。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抹了一把脸,准备下炕了。
真是怪了,都三四年没梦到过当家的了,怎个突然就梦到了。老家伙看着瘦了好些呢,眼窝深得要命,原先面盆子一样的大脸盘儿怎个还不如碗口大了,怕不是那边年景也不好,吃不上?肯定就是了,不然这不逢年不过节的,给我托梦弄啥呢。徐老太一边轻手轻脚地摸黑穿着衣裳,一边在心里嘀咕着昨夜不寻常的睡梦。
阴历三月的天,鸡都叫过好几遍了,也还没大亮。半截瓷白色的月牙儿有气无力地斜挂在天上,又从徐家西屋炕墙边未拉窗帘的玻璃上钻进来,映得半个炕都灰蒙蒙的,像是起了一层土雾。徐老汉动静很大,呼哧呼哧的呼噜中还夹杂着吧唧吧唧的拌嘴声。“跟个死猪一样,能吃能睡,屁心不操。”徐老太用拳头轻轻敲打着僵硬的膝盖,斜睨了老伴儿一眼,并在心里骂上几句,随即下了炕。
徐老太本不姓徐,不对,这样说也不对的,就算前半辈子被人唤作王五媳妇时,王也不是她的姓,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姓和名。在这片土地上,一个女人一脚跨进夫家的大门,便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名姓,取而代之的是“张家老二媳妇”“李家老三婆娘”“吴老碎家的”等,冠以夫家姓氏和丈夫排行的称谓。这些称谓会随着头胎娃娃的出生而有了新的叫法,“嘎子妈”“霞霞妈”“建军妈”。而当这些为妈为妇的女人們娶上了儿媳妇,抱了第一个孙子,她们的身份称呼才算最终定下来了,“吴老太”“张老太”“丁家奶奶”,即便她们中大部分人在抱上长孙时也不过四十几岁的年龄,可在旁人的口中,她们已经老了。不会有谁去在意这些被唤做他人妇、他人娘、他人奶奶的女人们,也曾有着“春花”“水妹”“燕妮”这样生动又美好的名字。
徐老太佝偻着腰背,慢腾腾穿过院子中央的蓝砖花园,她要去开大门了,这是一个合格女主人一天当中的第一件大事—开门纳福。男人们可以多睡会儿,即使六月天忙收时也不例外,女人们则要趁天不亮就起来,早早开大门,清扫庭院。如果谁家的大门天光大亮了还没开,门滩上的灰土也还没扫,那是会被全村人看不起的,甚至还会被编排成顺口溜来供人笑话,比如王老二媳妇,她就是那个常被笑话的主儿:“王老二,婆娘懒,日上三竿不下炕;王老二,婆娘懒,地里草比庄稼长;王老二,婆娘懒,烂包光景没指望。”
徐老太从十来岁当姑娘时,便被娘家妈早早调教成了早起的习惯,这一早起,便是几十年如一日。
她拿起院墙边的苇子扫帚,顺着左右两个大门墩之间的水平线往外扫去,一扫帚挨着一扫帚,密密地扫过去。对于这条水平线,她和几乎所有的当地女人们都一样,严格地遵守着“先扫外,再扫内;外到路畔,内入炕洞”的老规矩,至于寓意,似乎和守财有关。细面面干黄土,墙根处北风旋过来的乱蒿草,羊群昨夜归圈时洒下的羊粪豆豆等等,在她“哗—哗—哗”有节奏的摆动扫帚下,都会听话似的归拢在一块儿,一直推到门口连着大路的位置。
她长长地大出一口气,直了直腰背,稍作歇息。远处的庄稼地已经逐渐清晰起来了,一大群觅食的野鸡扑棱棱从麦场飞过。“咕咕呦—咕咕呦”起此彼伏的鸡鸣声唱起来了,整个村子都醒了。
扫完内院烧上炕,喂上鸡猫和狗,又给羊槽里填了一背篼干麦草秸。徐老太才草草洗了把脸,咬了几口冷馒头。先把面和上,再给萝卜焯水,剁馅儿,她心里这样盘算着,手底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今天是周末,也是徐老汉家的团圆日。说起团圆日,不得不说当了一辈子民办老师的徐老汉也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三个小家庭都住在四十里外的县城。他早早给儿女们定下了规矩,每隔一个周末回来一次,是曰“团圆日”,谁家也不能落下,不允许请假。至于两个儿媳的娘家和女儿的婆家,每个月的另外两个周末可以去,这点没有硬性规定,但他有言在先“两边父母都是父母,两边的家都是家”。
上回的团圆日吃了老大媳妇想吃的臊子面和炒菜,临走时老二媳妇安顿这回吃萝卜牛肉馅儿饺子,还特意叮嘱馅儿要当天剁,鲜。肉是老两口昨天赶集买的牛后腿肉,又嫩又新鲜。萝卜是自家菜窖里储藏的冬萝卜,又辣又香水分足。
徐老太的饺子面揉了三遍了,白花花的面团光溜溜,很惹眼。焯好了水的萝卜丁晾在大黑瓷盆里,现在该剁馅儿了。她搬过矮炕桌,把小案板放上去,捶捶酸疼的双腿坐下来开始剁馅儿。从前年开始,随着腿疼的加重,她已经不能站着完成一次剁馅儿的任务了。这眼前矮炕桌加小案板的组合,是徐老汉的点子,她可以坐着小木扎继续工作了。这倒不是徐老汉有多心疼和体恤这个半路结合的老伴儿,完全是人家的儿孙女儿一大家子要吃。
“哒哒哒,铛铛铛,哒哒哒—”徐老太剁馅儿的声响回荡在小院里,她加快速度使劲剁一会儿,然后大喘几口气,闭眼歇几分钟又继续剁。她的额头和鼻翼处渗出细密的汗珠来,明晃晃的;她白多黑少的短发随意地蓬在头上,像秋冬季倒毛的母鸡,干巴巴没有一点光泽;她的双颊因持续的使劲而泛着红,不是孩童那热气腾腾的绯红,是那种类似于柿饼霉变的紫红色,了无生机的紫红色;她的嘴角布满着深浅不一的皱纹,那皱纹随着身体的晃动一颤一颤,忽明忽暗。
吃过奶粉泡馍馍,洗漱一新的徐老汉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花亭相会》的唱段,已出门看了好几趟。
院子对面的庄稼地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点种玉米了。俗话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今年开春早,这不还没到节气,人们就已经行动开来。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精明了,也是越来越会偷懒了,一茬薄膜可以种三四年,一年换一个地方点种,直到把薄膜点得满是窟窿串串。徐老汉瞅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心里暗暗寻思着,这到底是省一年的薄膜钱多呢,还是因薄膜反复利用而保温不当造成的减产多呢。今年的玉米价钱可以说是创造了历史新高,去年九毛二,今年一开市就一块零五一斤,听说现在已经涨到了一块五。好乖乖了,这要是把租给老四家种高粱的五亩地要回来全种上玉米,一亩按最少的两千斤算,可就是足足的一万五,投资嘛,就按最多算……徐老汉心里的小算盘啪啪响着,他的脑子里咕嘟咕嘟冒出一堆又一堆的棒子来,每个棒子上的玉米粒都是满满当当的,一个挨着一个,紧紧排列着。它们似乎生出了和谁家胖娃娃一样的嘴和牙,正冲着老汉笑呢,那喜人的笑里,满是金光,黄澄澄一大片。
这要咋个和老四开口呢?“他四爸,我那几亩地得要回去了,我想自己种,随便种点啥庄稼都行,主要是岔个心慌,解个闷儿。”“他四爸,我那地得收回来了,羊圈里那些羔子们,鸡圈里鸡崽们,对,还有门口的瘦狗,都得吃粮食,供不住了。嗯,我自己种点玉米,就不再花钱给这些长嘴货买饲料了。”对对对,就这样子说好了。至于几个娃娃,先不给提,等我把种下到地里了再说,他们也没理由管,谁还能跟钱有仇呢。徐老汉这样想着,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他来来回回在门口的大路上走着,瞅着儿孙们来的方向,也回想着自己年轻时候一边教书一边种地的那些日子。
那会儿工资低得可怜,三个娃娃都在上学,最主要是那口子身体一直不好,根本不敢让做地里活,只能在家做些烧饭洗衣,喂鸡捡柴火的轻活儿。那个时候也是怪,差不多年年旱,也没有机井,靠天吃饭的日子愁死个人。他一下学就直奔地头,锄草松土,捉虫撒肥的,可一年到头来也还是不够吃的。娃娃们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两个肩膀挑个头。
天不遂人愿呐,要是庄稼能成上几年,要是有富余的粮食可以交到粮库去换点钱,我那苦命的大福妈也就不会那么早就去了。想到这里,老汉心里又开始泛起酸水来,一浪紧过一浪的,大福妈躺在黑洞洞的炕上磨日子的样子似乎就直愣愣站在他的眼前。他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常年吃药的窘境已经将整个家拖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喂很稀的面条汤给她吃,她摇摇头,又伸出一个指头指向炕边上跪着的三个孩子,她要他们吃;他喂凉开水给她喝,她抿着嘴,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后来突然想通了,大福妈最后是自己绝了食了,不是活够了,是不忍心再拖累这个家了。她走的时候三十五岁,最大的孩子大福十四岁,那年读初二;二儿子十岁,小女儿八岁。
他已经很少梦到她了,偶尔梦到,也还是结婚时穿着的确良衬衣,胸口竖两个大辫子的样子。她的头发是真的好,又黑又粗,总像抹了发油。她原本身体很好的,是生了老三坐月子时遭了雨。六月的大白雨,黄豆大,她急着收拾摊在麦场上的春麦把子……
月子病,要人命,是真的要了大福妈的命了。好好的一个人,就那样一点点磨没了,就连那一头油亮的头发也熬干了,轻轻一碰就断成几截。人呐,是真的没个啥活头。徐老汉叹着气,脚步缓慢,望着远处。
徐老太边擀皮儿边包,包好的元宝饺子已经码了整整三盖帘儿,大小匀称,个个饱满。再有半案板就够吃了,算了,还是多包几十个吧,几个孙子正长身体,饭量一个赛过一个的大。她这样寻思着,手上的活儿一点没停。时间也差不多了,快来了,每次饭快成时,他们也就踩着点儿前后脚来了。
望着一个个圆滚滚的饺子,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当家的—王五。他半辈子最稀罕饺子了,每回都能吃两大碗。他胃口好,身体棒,下得一身好力气。他那个人吧,也真是有点没心没肺的,不管下多大的力气干多累的活儿,只要吃上两大碗饭,再躺上一觉,保证眉开眼笑的。那会儿家里五亩地,他又有打铁的手艺,还会给骡马牲口瞧病配驹,所以小日子在村子里是排得上号的好光景。她的一双儿女也是结结实实的,随他们爸。
那個时候农村普遍都穷,现钱少,所以不管是买卖铁具,还是给大牲口瞧病配驹的工钱,大多都是用粮食抵账。他人好说话,又体谅村人们日子的不易,价钱方面从来没个准数的,光景好的多给一捧,光景差的少给一捧,啥粮食方便就给啥,全凭良心,但几乎都是玉米、高粱、糜子、燕麦,麦子胡麻是极少的。所以他们家是很少饿肚子的,即便是粗粮居多,也还是比旁人要强上很多。逢年过节,当别人家可以擀上一顿白面面条改善伙食时,他们家已经可以包上满满一案板菜多肉少的饺子了,一家四口你一碗我一碗,滋润得很。
人有朝夕祸福,老话自有老话理。谁也没有想到壮似牛犊的王五会突然就没了,更让人们想不到的是,整天和骡马打交道的王五会栽在一匹大青马的蹄子下。
人在走的时候是会觉察到些什么的。对于这一点,徐老太一直深信不疑。王五那天早上一直磨磨唧唧不肯出门,在村西头黄家的二小子催过三趟后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你倒是赶紧去啊,大青马生不下来疼得要命呢,你还磨蹭个啥呢?”“好,我去,這就去。”她清晰地记得王五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把几个衣服兜里的毛票子都掏了出来,“给,留着给我娃买洋糖,我,用不上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泛着瘆人的铁青色。他疾步向大门外走去,似乎瞬间化成了一道影子,一下就不见了。
后来她时常回想起那个早上,想起那句:“我,用不上了。”
再后来,当她拉扯大一双儿女,再几经本家嫂子撮合,由“王五女人”变成徐老太后,她便慢慢地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些了。
当门口的大黄狗发出兴奋的喊叫和喘息声,整个院子瞬间热闹了起来,“爷爷,爷爷”“外爷,外爷”几个孩子一跳下车就直奔院子,一个个扑到徐老汉的身上来。徐老汉这个头上摸一把,那个脸蛋上捏一下,乐得合不拢的嘴快要咧到耳根上去。
三个大孙子都围着爷爷转,七嘴八舌讲着自己的新鲜事儿,只有最小的外孙女跑进热气腾腾的灶间找外奶奶,“外奶奶,外奶奶,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呢;外奶奶,你又做什么好吃的呀?”“哎吆吆,这小嘴巴乖得哦,外奶奶给娃娃煮饺子呢,高兴吧?”徐老太顺手在围裙上擦了把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孩的小脸蛋,一脸慈爱。
不一会儿工夫,饺子熟了。徐老太麻利地朝锅台上的蓝边碗舀了三个出来,放进墙上的壁橱里,再一盘一盘地盛出来,准备上桌。“端饺子喽!”随着一声叫喊,徐老汉的两个儿媳妇和女儿小跑着走进灶间来,“哎呀,姨娘,你这饺子个个圆鼓鼓的,看着都香。”大儿媳一脸喜悦地说道,算是打过招呼了。
“姨娘,是今儿早上剁的馅儿吧?可把你忙坏了,做了这么多。”二儿媳惦记的是食材是否新鲜,不过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中听。
“嗯,是早上剁的馅儿,放心吃吧。”徐老太应和着,却也并没看老二媳妇一眼,她又在往开水锅里下饺子了。
“姨娘,你过去吃吧,这一锅我给咱们看着。”女儿一边说着,一边给灶洞里填了几根树棍子。
“没事,小女,你过去趁热吃,我一会儿煮好了就过去。”对于这个总是轻声细语的小女,徐老太打心眼里是喜欢的,那种喜欢就和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秋艳是一样的。秋艳嫁去了南方,上次回来还是两年前的端午节。她刚搬过来时,小女还未出嫁,话很少,但只要她动身做饭,便会赶紧跑过来帮着她烧火。
徐老汉和两个儿子以及女婿围着炕桌盘腿坐在炕上吃,两个儿媳妇和女儿,带着孩子们在方桌上吃。“好吃,真好吃,奶奶的手艺就是好。”虎头虎脑的大孙子吃得满嘴冒油,还一个劲儿说话。
“对,确实香得很哈,我一个减肥的人都恨不得吃两大碗。”老二媳妇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徐老汉一脸满足地看着儿孙们大快朵颐。
徐老太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并没有端碗,在孩子们催叫过两遍后。她说自己还不饿,一会儿再吃,案板上留得有。她其实是累了,真的累了。天不亮到大中午,一刻也没敢闲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什么猛兽给掏空了,困乏得要命。两条腿又酸又胀,跟挨了打一样的。她的耳边是窸窸窣窣嚼饭的声音,夸赞好吃的声音,以及讨论下一个团圆日吃什么的声音。她的心似乎飘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是自留地东头王五孤零零的坟头,是秋艳一家三口所在的苏州,是儿子一家四口打拼的伊犁。
她几乎是有些执拗的,既不随女儿去南方,也不愿意跟着儿子一家去新疆,哪怕是在快五十岁时又走了这样的一步,她也没有后悔过。或许也有过后悔吧,只是没人诉说?旁人是不知道的。
十年了,走进徐老汉家已经整整十年了。对于视财如命的徐老汉,她其实是知道的,完全知根知底的。一把年纪了,还能指望些什么呢,花不了多少钱的,何况自己也并不缺钱,一双儿女逢年过节都会汇钱给她,土地流转的补助也有不少。也就图个搭伙过日子,有个说话的人儿,感冒头疼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人儿,儿女们也就放心了,这就够了,还能图个啥?至于左邻右舍们嚼不完的舌根子,什么“就是个免费保姆”“有伺候旁人一大家子的不如伺候自己儿孙去”,她是懒得理会的,在她的意识认知里,一个女人,走哪儿不都一样,一日三餐,鸡狗牛羊,只要还吊着一口气,就得动弹。她不怕多干活,从来都不怕。
一晃就下午了,孩子们该收拾回城了。徐老太把满满一篮子鸡蛋提到门台上,一个个摆进专门装鸡蛋的麻纸板托盘里,整整三大盘,一家一盘,多出来的几个又平均加到各家的盘子上面,一个没留。又把早上才从菜窖里掏上来的冬萝卜一家分了两个。“菜窖储藏的冬萝卜香,给娃娃炖牛肉,或者烩菜吃。”徐老太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起了什么,跑进东边的小仓房拎出一串干红辣椒来。“去年的辣椒就剩这最后一串了,你们分了。这再有十来天就能种园子了,今年我再多种两行。”“好,姨娘,就要再多种几行,我娘家人也都说咱这个辣椒格外香呢。”老二媳妇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给自家塑料袋里揪着干辣椒。
“姨娘,下回就吃面条好了,省事些。”小女是最后一个走的,她从后备厢里拎出一小箱芒果,还有些奶粉蛋卷之类的零食。“外奶奶,我妈妈说你爱吃蛋卷,嘿嘿。”小外孙女晃着头笑嘻嘻地对着外奶奶说着。
看着小女的白色轿车绝尘而去,徐老太靠在大门墩上长出了几口气。嗯,都走了,小院又恢复了宁静。她只觉得浑身软趴趴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安顿好徐老汉的晚饭以及羊和鸡、狗,徐老太从壁橱里拿出中午开锅时盛出来的三个饺子,饺子边上起了一层半透明的干皮,她把碗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脸上漾出一层浅浅的笑来。
她把饺子和碗一同放到竹篮里,又拿过来半瓶高粱酒放进去,一小袋香,一盒“红塔山”的纸烟,一把早就印好的纸票子。收拾齐当后,她对着西屋听广播的徐老汉喊了一声:“你在着,我出去走一圈哈,一会儿就回来了。”“好,你去,别走太远啊。”
不到一刻钟,徐老太就走到了王五的坟头。她盘腿坐在一堆干蒿草上,慢条斯理地将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吃吧,开锅的饺子,我知道你稀罕着呢。”她把饺子倒在坟头的破瓦罐上,然后是奠酒—绕着三个饺子倒了一圈高粱酒,接着是奠烟。“你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是抽旱烟的,可现在人家都改抽纸烟了,没地方给你找旱烟去,你就将就着抽吧。”她把一只“红塔山”点燃,拿在手上烧了半截后又摁灭在瓦罐上,算是给亡人抽过了。“这香,还是老牌子,给你用了快二十年了,你习惯了,我也习惯了。”三支香头上闪着微弱的光亮,三缕细若游丝的烟气在徐老太,哦,不,这一刻她是“王五家的”,在她的指尖绕来绕去轻舞着。
做完了这一切,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慢慢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后又回头冲着坟头轻轻说了一句:“娃他大,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哪儿也不会去,我要守着你的,老东西哎。”
夜幕漫下来了,她的脸上满是平和与安宁。
薛玉玉,女,1986年出生,现居宁夏固原,自由写作者。曾在《朔方》《六盘山》《银川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