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粤西文化的百越底色
2022-02-28李海燕
李海燕
(广东海洋大学 广东湛江 524088)
班固在《汉书·地理志》写道:“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1]568-569自然环境和社会结构深刻影响着地域文化的形成,独特的文化特质和风格是地域文化差异的根本所在。作为远离中原、偏安一隅的岭南,其北靠五岭,南临大海,地处亚热带的地理位置赋予它独具特色的岭南文化风格。粤西文化属于岭南文化的亚文化,其地理更为偏远,气候炎热湿润,毒虫猛兽众多,瘴疠之气丛生,恶劣的气候与地理环境形成粤西粗犷剽悍、淳朴守义、冒险果敢的民风。《汉书·高帝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1]17《隋书·地理志》提到:“自岭已南二十余郡,……其人性并轻悍,易兴逆节,推结箕踞,乃其旧风。”[2]887这种迥异于中原文化的“断发文身,好相攻讨”的异族文化便是百越文化。“百越”是南方各少数民族的总称。粤西土著居民为“百越”中的南越、骆越、西瓯等部族,他们有着断发纹身,崇拜鬼神、长于航海、嗜食水产等奇风异俗。时至今日,这些风俗仍在粤西有很多残余。
一、粤西“百越文化”的发展与演进
百越文化为岭南土著文化,形成于先秦时期,彼时的粤西乃至岭南都未有行政建制,散居着一些氏族或部落。《吕氏春秋·恃君》曰:“扬、汉之南,百越之际,敝凯诸、夫风、余靡之地,缚娄、阳禺、驩兜之国,多无君。”[3]《汉书·地理志》中颜师古引臣瓒语:“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4]很明显,百越是南方各种族的泛称,具体到粤西,则主要生活着南越、骆越、西瓯等部族。南越亦称南粤,地理位置即今广东一带,主要有缚娄国、阳禺国、儋耳国等,其中儋耳国在今雷州半岛。骆越族是先秦粤西地区的主要部族。罗香林认为,骆越“其居地殆东自广西南宁西南,下及广东雷州半岛及海南岛,以达安南(越南)东部中部。这些地区约当西汉交趾、九真、日南、倍耳和珠崖等五都。”[5]西瓯越人则主要分布在柳江、红水河流域以北的广西区域,亦有部分西瓯人生活在广东西南部地区。《旧唐书·地理志》潘州茂名县条云:“茂名。州所治。古西瓯、骆越地,秦属桂林郡,汉为合浦郡之地。”[6]故茂名等地被认为是西瓯、骆越的杂居地。粤西土著文化便是由南越、骆越、西瓯等部族创造的多元文化。
粤西百越诸族在秦汉时期依然存在,秦统一岭南后,设置南海、桂林、象三郡,其中湛江划归为象郡,茂名分属象郡和南海郡,阳江则划分为桂林郡。秦末汉初,赵佗割据岭南,建南越国,粤西各部族均在治下,“佗因此以兵威边,财务赂闽越、西瓯、骆,役属焉”。[7]赵佗死后,南越重归中央,史书不再记载南越、西瓯等部族,但百越土著文化仍为主体。魏晋到隋唐时期,粤西百越部族在汉化的推动下逐渐演变为“俚”族或“俚僚”。魏征撰《隋书·南蛮传》曰:“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蜒,曰獽,曰俚,曰僚,曰也。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2]1831其中生活在粤西的蛮族便是俚僚人,他们的民族文化即为俚僚文化。这一时期,高州是俚人的活动中心,粤西地区在俚人首领冼夫人的治理下逐渐与汉文化融合。隋唐以后,俚人不断汉化,而“俚”“僚”或“俚僚”等称谓在史籍中逐渐消亡,粤西俚僚文化的主体地位为汉文化所取代,俚僚文化作为底层文化渗透于现代粤西文化中,并得到进一步发展。从方言来看,俚语或被汉语同化,或随着俚人南迁为黎族而变为黎语,俚语中的部分语词则作为底层语言保存在当地地名中。从风俗来说,部分俚僚文化根深蒂固,如雷州换鼓,石狗、雷神、冼夫人崇拜,游神年例等传统习俗大为流行。从习性来看,粤西人仍保留着远祖剽悍好斗,刚毅淳朴等性格特征,俚僚文化无疑是现粤西文化的主要源泉之一。
二、粤西语言中的“百越”古语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是作家们表情达意的载体和工具,一座城市或一个人就活在语言当中。而语言又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忠实地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文化,忠实地反映了它的各种游戏和娱乐、各种信仰和偏见。”[8]粤西生活着广府人、福佬人、客家人、中原人等各大民系,语言亦相应地由粤语、雷州话、客家话等组成。粤语是岭南古越语与中原汉语、楚语、吴语等语言长期融合的产物,在粤西地区广泛通行,为阳江、云浮、茂名第一大方言,湛江第二大方言。粤语中的百越语词汇约占20%,且大多数为动词和形容词等核心词汇。如“削”“拉”“拔”“想”“啰嗦”“秃”“不耐烦”等语言均由百越古语发展而来。雷州话属闽南话,通常称“雷话”或“黎话”,是湛江使用人数最多的方言。但雷州话与闽南话仍存在较大差异,福佬人南迁后,其闽语受到粤西土著语言的较大影响,语音、语汇、语法等方面都有相当的古越语残存。语音方面,今徐闻话浊音声母b、d受到黎语和壮语影响而形成;语汇方面,雷州话中有许多古越语借词,如“拜”“吉贝”“茼”“子”“背”等语词的借用;语法方面,雷州话存在不少倒装词和形容词叠用现象。如“台风”说成“风台”,“老鹰”叫做“鹰婆”,“阉鸡”为“鸡阉”等等。至于形容词叠用则很常见,如“拉红红”“头低低”“山高高”“花芳芳”“手细细”等。由此可见,今日粤西话,有不少古越语方言残留。
地名既是语言的一种表达方式,还是区域文化景观的特殊传达。世异时移,朝代更迭,地名却较为固定,即便有一定变换,亦和原名有较大关联。粤西地名在隋唐以前较为稳定,大多保持古越语色彩。福佬人大量南迁不仅改变了粤西民系的主要构成,而且带来了汉语地名。但地名的相对稳定性导致现今粤西大地仍保留不少古越语地名,它们分布整个粤西,或以原名存在,或与汉名混合,呈现出独特的粤西风格。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自阳春至高、雷、廉、琼,地名多曰那某、罗某、多某、扶某、过某、牙某、峨某、陀某、打某。”[9]340这些地名是典型的古越名,至于三字、四字、六字、七字者众多。《湛江市地名志》对以上述古越字为起首的地名进行了统计:“那”字有65处,“麻”字有17处,“马”字有14处,“谭(潭、覃)”字36处,“博(卜)”字23处等。[10]其中,“那”在古越语中指水田,是粤西稻作文化的典型指称,“那”字地名分布广泛,可见古越地名流传甚远。诚如吴尚时所言,“基于那字地名分布之辽广,占领土地之优良,内容之齐备等项想象测之,吾人可断定,‘那’人实为两广一大部分土著,不少当属于彼等之后裔,而上古史上所称之‘百越’或以为一重要份子。”[11]
三、粤西风俗中的“百越”遗存
“风俗是长期相沿积久成俗的社会风尚,是人类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形式,是一定时代、一定社会群体的心理表现。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12]粤西自宋以来虽以汉文化为主体,但该地偏远落后,土著文化保存较好,其“百越”底色多通过各种奇风异俗呈现出来。
年例无疑是粤西最为独特且流行甚广的一种风俗习惯,在湛江、茂名、阳江乃至肇庆、云浮都极为盛行,有“年例大过春节”的说法。许多外地人,不过春节,但年例却必须回家。光绪《茂名市志》记载:“年例”唯粤西鉴江、罗江两江流域的村落所独有,“自十二月到是月(农历二月)……乡人傩,沿门逐鬼,唱土歌,谓之年例”。[13]年例以游神和摆宗台为核心,本质上是为了祈福禳灾,形成于唐宋年间,明清时广为盛行。现今年例与明清时期并没有较大改变,游神、摆宗台、赶船仍是主要活动,部分地区还可见传统的“穿令”“翻刺床”“爬刀剃”等极富原始宗教气息的节日活动。年例这一独特风俗具有典型的粤西原生态特征,考察其起源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与冼夫人崇拜有关。如冼春梅等学者指出年例与“冼太诞”活动具有很大相似性,年例中的游神“摆醮”仪式乃模仿当年冼夫人出游时的迎接阵容,而年例盛行地区正是冼夫人活动的主要区域。[14]二是古越文化传承说。古百越人笃信鬼神之说,占卜问卦请神捉鬼祭祀等活动颇为盛行。年例中的游神与古越的请神颇为一致,而摆醮时用鸡血卜卦问神之法更是古越占卜的传承。《史记·封禅书》记载,汉武帝灭南越,越人建议立祠,“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上信之,越祠鸡卜始用”。[15]这种鸡卜习俗无疑是越人鸟图腾在占卜习俗上的反映和遗留。
石狗崇拜是粤西另一个独特的风俗文化。在粤西地区,祭祀石狗随时随地可见,每逢重大节日如年例节、春节、元宵节,人们都会给石狗披红戴绿,表示祈福。在粤西的大小村口、路边、门旁、河边、码头、寺庙、墓前等地,更会看到大量或蹲或坐或伏的石狗雕像。有学者估算,现存粤西境内仅雷州地区石狗便有1.5-2.5万只。[16]这些散布在广大城乡的石狗成为粤西一道醒目的文化景观,见证着粤西人对石狗的喜爱与崇拜。粤西石狗崇拜的起源与百越文化有密切关联,“雷州石狗崇拜是以原始图腾崇拜为根源,以生殖崇拜、守护神崇拜为后续生成主体,具有多重性的、特征鲜明的区域民俗文化事象。”[17]粤西石狗图腾崇拜源远流长,百越先民有很多关于狗图腾的传说,百越后裔俚僚、壮族、黎族等均是狗图腾崇拜民族。他们尊狗贵狗,以狗占卜,用狗求雨。石狗在粤西民众心中占重要地位,不仅能祈福报喜、镇邪驱魔、守卫家园,而且还能祈雨赶雨,赐予子孙。古越人、俚人对雷神的崇拜,傜人、僮人对狗图腾的崇拜,逐渐发展为粤西百越族先民在生产生活中所认同共识的图腾,演变成俚人的狗图腾崇拜,也成为粤西石狗文化的源流。
粤西源自百越文化的原生态风俗还有铜鼓文化、雷神崇拜、人龙舞、傩舞等等。《隋书·地理志》说:“俚僚贵铜鼓,岭南二十五郡处处有之。”[2]888其中,雷州换鼓更是天下一绝。明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提到,“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粤西铜鼓流行于西汉至唐朝,主要在祈福敬神等大型活动中使用,寓含着太阳崇拜、雷神崇拜等文化内蕴。时至今日,粤西的雷神祭、冼太诞等活动仍会出现铜鼓。雷神崇拜在湛江地区非常盛行,雷祖或雷神庙广泛分布于雷州半岛,每年的雷神祭祀活动规模大、时间长,有“二月开雷”“六月酬雷”“八月封雷”等三次仪式。雷神祭祀源于古越人的自然神崇拜,汉代雷祖崇拜将自然神与人神合二为一,这一双重崇拜现今依然风行,在每次游神活动中,乡人们都会使用“雷州换鼓”举行傩舞、演唱等活动,广为人们欢迎。人龙舞和傩舞同样有鲜明的百越底色。傩舞,多在祭祀时进行,“祭无祀鬼神。祭日皆行傩礼,或不傩则十二月大傩。”[9]216人龙舞则源于古越人的龙蛇崇拜,在气候干旱之年,多会行龙舞以祈求龙神降雨。人龙舞传至今日,已成为“东方一绝”,并获得很高声誉。
四、结语
地域文化的形成与发展,离不开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晏子春秋·内篇·问上》曰:“古者,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18]粤西文化是粤西地域内诸类文化的总和,是土著文化与各种外来文化交流融合并不断创新流变的结果。但地域文化亦具有强大的历史性和稳定性,它始终以基于自然环境之上的文化积淀为内核,作为显性或隐性的细流渗透于当地的风土人情与人们的血液之中,百越俚僚文化便是粤西的这一文化沉淀和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