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苦茶美学
2022-02-28周露露
周露露
内容摘要:周作人(1885-1967)作为现代文人茶的代表人物,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其中有关茶的作品数量颇多,并在其散文和文章命名中多次使用了苦茶意象。这些作品也折射出他对于文学、艺术、生活等方方面面的思考。周作人的一生,与茶相伴,并形成了自己的“苦茶”美学。本文将以周作人的生活经历为线索,通过探析其各个阶段的文学作品的风格特点,来看周作人的“苦茶”美学的形成过程和美学内涵。
关键词:周作人 “苦茶”美学 清茶 苦茶
茶,起源于中国,发展流传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在中国历代文人的衍发、阐释之下,“茶”的意义已不局限于一种饮料本身,而是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周作人作为近代文人中著名的“饮茶户”、“吃茶文学家”,留下了《北京的茶食》《喝茶》《茶话》《再论吃茶》《关于苦茶》《苦茶庵打油诗》《茶汤》《茶水》《茶饭》等大量关于茶的文章。周作人自己甚爱饮茶,且好苦茶的声名在外,自称苦茶子,将自己的书斋称为“苦茶庵”。周作人对于“苦茶”的审美,从真实的茶之味出发,落实到文学创作上,自成一派,形成了苦茶文学,同时有其自己的苦茶艺术观和哲学观。合而言之,我将其称为“周作人的‘苦茶’美学”。
一.从“酒味”到茶味
1917年4月,周作人应蔡元培之邀,离家北上,到北京大学工作。在北京大学,周作人结识了大批“新派”人物,如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并与他们共同形成了以北京大学为主要阵地,《新青年》编撰者为核心的新文化阵营,他们共同抵抗封建旧思想、旧文化的反扑。在此期间,周作人发表了许多重要的文章,如《人的文学》《论黑幕》《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等。周作人把“五四”、“人”的发现与文学的发现统一起来,把“五四”思想革命精神灌输到文学革命当中去。这一时期,周作人的高谈阔论中不曾收敛其锋芒,在《人的文学》里,就相当激烈地批判与否定“非人的文学”。他一口气开列出十类“非人的文学”,并且断言“在主义上,一切都该排斥”,《西游记》《聊斋志异》《水浒传》等都赫然在列,同时对中国旧戏全盘否定。在《论黑幕》、《再论黑幕》及《中国小说里的男女问题》等文章中,对黑幕小说与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尖锐批判,更被认为是体现了“五四”新文化的批判战斗精神的典范之作。周作人以这些充满战斗精神的文章,在人们心中树立起一个所向披靡的“五四”战士的形象。周作人战斗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前线,将其接受到的新的思想和文化传播出去,他的关于“人的文学”的理论,影响甚远。周作人一直处于一种冲锋陷阵的状态,向顽固的旧文化做着激烈的抗争,毫不退缩,勇往直前,充满着酒的浓烈与冲劲,潇洒又豪迈。在这一阶段,我且将其称之为“酒味”阶段。
1924年,在北洋政府的威胁下,周作人开始对五四运动进行反思,在残酷黑暗的社会现实面前,终于认识到他理想中的所谓“新村”的生活“在满足自己的趣味之外恐怕没有多大觉世的效力,人道主义文学也正是如此”。于是,周作人的文学观、世界观开始转向,由专注于人道主义转向回到艺术与生活自身。喝茶,便是周作人人生态度转变的典型意态。1924年,周作人写下《北京的茶食》《喝茶》,同年写下了《生活之艺术》,探讨了艺术与生活的关联。在周作人看来,生活只存在两种形式,分别是动物的方式和人类的方式,而除此之外的就是禽兽的方式了。他所认为的人的方式,是要用一种艺术的方式来生活着,是一种在物质追求之上的精神追求。在周作人看来,生活之艺术用中国固有的文化来说就是礼,这个礼掌控着关于禁欲和纵欲的尺度。“生活之艺术”强调一种超越现实的审美情趣。这一时期的周作人,从五四时期的浮躁凌厉一变而为沉郁顿挫、思想消沉,甘于韬光养晦,以隐士生活自保,乃是时势所逼。周作人逐渐成为唯理作家,以理性清明、性喜淡泊著称。周作人失去了五四时期的锋芒,转为一种平淡的生活味,茶味也愈渐清淡悠远。可以说五四退潮以后,周作人的文章乃至其整个人生的“酒味”正在慢慢消淡,“茶味”正在慢慢变浓郁。
周作人的酒味正是他留学归来,学有所成,满腹才华在五四时期释放的味道,而他的茶味是在经历了五四运动、新村运动之后,包括“主张信教自由宣言”产生的风波之后,他的锋芒渐渐收敛,将其文学上的造诣逐渐偏离政治的主战场,而渐渐具有一股淡淡的茶的隐士之味。这种转变在于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之后,而又无力改变的自我的放逐。
二.从清茶到苦茶
在周作人的早年时期,其饮茶的特征是喝“清茶”。周作人的清茶观,是受中国传统的文人茶文化与日本茶道综合影响的产物。《喝茶》一文,比较明确表现出周作人的生活观。文章开头即借日本茶道来揭明他的生活哲学:“忙里愉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周作人的喝茶之意不在“生存”,而在于“生活”。对于所饮的茶的种类的偏好,周作人偏爱绿茶,且须茶味清淡。《吃茶》一文中,周作人说道:“讲到質,我根本不讲什么什么茶叶,反正就是绿茶罢了。”周作人对于绿茶的偏爱源于其小时候所吃的一种绿茶——本山茶,周作人的家乡浙江绍兴自宋、明以来即是著名的茶乡,受此茶风浸熏,周作人自幼即养成了饮清茶的习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茶具有一种苦寒之性,而绿茶则更具“清汤绿叶,滋味收敛性强”的特点。这种清淡而又苦寒的特性,使之上升至精神的境界,就具有了清淡悠远的独特的审美体会,这种清淡而又苦寒的特性,恰好与周作人的精神追求与审美相契合。“味道温厚”,与其闲适恬淡的生活观相契合。“清泉绿茶”等则体现出了周作人所好的清茶的古朴典雅,“清茶淡饭”也能体现出作者对平和恬淡生活的追求。周作人对于清茶的喜爱,不仅仅是味道上的喜爱,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接受,与中国自古以来的士大夫之流的审美类似,是一种文学符号。周作人一生酷爱清茶,对清茶推崇备至,究其实质,周作人是在以茶论人,他的所爱的清茶与绿茶最终指向的是一种平和冲淡的理想人格。
到了周作人的晚年时期,以好“苦茶”为其显著特征。其主要标志有两个,一是“苦茶庵”斋号的取定,并自称“苦茶”、“苦茶子”、“茶庵”。其二是《五秩自寿诗》的发表。其警句“且到寒斋吃苦茶”,影响尤大。周作人后来便以它作为全诗的代表,退避进苦雨斋苦住、苦茶庵中吃苦茶,做起“隐士”来。如果说“清茶”所代表的是“美”的“生活”,则“苦茶”所代表的是“苦”的“生活”,这是形成周作人苦茶美学的思想背景与历史背景。在此阶段,周作人正式将“苦茶”作为人生哲学的招牌悬挂招摇,已完全自觉地用茶来标榜自己的人生观。周作人好苦茶的声名在外,得到不少同好茶的友人的关注,并赠予他苦茶。在收到友人送来的特种苦丁茶时,周作人对于却并未表现出欢喜。“虽然味大苦涩,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将就斋主人也只喝了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了。”对于号称爱苦茶的周作人来说,苦丁茶的可取之处也仅在于其苦味了,而无法对其喜爱起来。可以看出,周作人所好的“苦茶”并不是单纯指味道上的苦,或者说越苦越好,而是审美意义上的苦,更多指向的是一种孤寂与清苦的精神境界,他的这种苦是无法回避而只能将其审美化。
1937年7月,北平沦陷,北大和清华宣布南迁,但周作人却不在南迁之列,他解释不肯离开的原因,“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他曾在《苦茶随笔·小引》中说,“苦茶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醉茶觉得爽快,这是大人的可怜处。”在苦茶庵中隐忍苦住,只有“饱吃苦茶”,这是周作人本人无奈地选择。若说苦茶的余味是什么?可能是“可怜的”苦中作乐的“爽快”。这一时期的周作人不得不吃“苦茶”,在这样一种悲凉、无奈、无助而苦寂的心境中走不出来,只能安于隐忍苦住,周作人所吃的“苦茶”不得不说是对现实生活的另一种表述,这口苦茶,是对现实的妥协,也是对生活的坚持。
周作人的清茶在于将生活艺术化,周作人的苦茶在于用茶之苦消解生活的苦。从清茶到苦茶的转变正是源于周作人选择了留在北平,而成为日本人的“附逆”开始的。
三.周作人的“苦茶”文艺观
1.以茶消苦,苦尽甘来
周作人吃苦茶若上升到精神境界,则与中国历来的苦尽甘来的思想相关。周作人的苦茶,一在其苦,二在其茶。这个苦的滋味,由最初的在北平留与不留的取舍问题到成为附逆之人的内心的郁结。这重重的纠结与郁结构成了周作人文章中的“苦”味,不仅仅是苦茶、还有苦雨、苦药、苦竹等。在重重痛苦的包围之下,周作人寻找到的对抗的或者说消解的方式就是茶。周作人遁入精神的世界中,企图用文人的方式来消解生活的苦。读书也是,喝茶也是。苦茶的茶味一开始就是为冲淡生活的苦味而存在的,于是生活就必然走向一种艺术化。这是一种通过文学,通过艺术,通过所有美的事物,通过一种精神上的审美来对抗现实的黑暗与无奈,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消极避世,怯懦逃跑的人生态度,这是一种含藏于内的表现,是一种冲淡平和的艺术人生和文学表达。这种表达方式包藏着中国古代的人生哲学。
茶,是古代文人形象的典型意象之一。吃苦茶,既是苦闷的象征,同时又是闲适隐逸的意态。古代文人吃这种“苦茶”,大约是在南宋以后,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山静日长”中即屡以“煮苦茗”、“烹苦茗”为其山居的清苦况味与逍遥之乐;明代大名士陈眉公也以在“茅屋”中“啜苦茗”为“乐事”(《小窗幽记》)。周作人标榜“苦茶”,乃是借苦茶以自苦,且能甘其苦以自美、乐其苦以自高、玩其苦以自适。陆羽在《茶经》中对茶下了定义,“啜苦咽甘,茶也。”苦与甘都是茶的滋味,初尝其味为苦味,而后渐渐回甘。茶的滋味大有乾坤,而这种味道的转变也是周作人对自己的人生的一种解读。周作人曾说“苦茶”源自《诗经》中的“荼茗”,“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以苦为乐的精神境界,而其以吃苦茶来比拟“忍过事堪喜”的处世哲学,皆是此意。“苦茶”式的苦闷生活,是被高度艺术化、风雅化了的。
2.高度艺术化的苦茶生活
在周作人的苦茶时期,他的写作逐渐远离了对世情的关注,而沉入到对自己内心细腻感触的描摹,“所记都是个人之事,于人生无益”,其写作别具幽怀,在不经意的描写中写出了现实中“雨”的“苦”与精神上的“苦乐”,这种写作方式以及其个体精神表现的方法在其后的写作中一再出现。在这一时期内,周作人写了许多知识性极强的文章,旁征博引,通古今中外,许多学者文人将其称之为“掉书袋”、“文抄公”。周作人的文学作品与现实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作评论,隐含自己的态度。这种转变在于其关于现实的缄默难言,转而对与生活有一定距离的对象的关注。这是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艺术化的生活,同时也展示了其“生活之艺术”的观念,强调的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审美情趣。只有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对现实进行一种审美的把握。在周作人笔下,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如喝茶、饮酒等)都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在其风华正茂的时期,关注时事,支持人道主义思想,对现实存在一种幻想,即“蔷薇色的梦”,而及至晚年,现实的苦闷让他的梦破碎掉,而只能爱上艺术与生活本身,将自己与现实保持距离,从而将目光投向艺术化的生活,而对于苦茶的发现和投入的情感即是周作人所创造的艺术化的生活的一部分。
周作人认为,喝茶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是与实用性保持一定距离的具有审美意味的生活方式,不在于止渴,也不在于果腹。“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在周作人看来,喝茶与吃茶点都属于“日用必需东西以外”的“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这是一种超越生存层面的,而迈向生活层面、精神层面的追求。周作人晚年时期的生活可以说是违背其自己的本心的,在很大的程度上,他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由,他已经卷入了政治上的斗争,成为日本人的“工具”,对此他无法改变,却又不敢正面反抗,只能默默地吃下这口“苦茶”,忍受这番苦。现实的苦让生活也无聊无趣,为了抵抗這无聊与无趣,周作人将其目光投入到生活本身,将自己的文人之趣高度美化,使喝茶,吃点心都具有了审美的意味。
周作人的一生与茶相伴。出生于茶乡,从小形成的饮茶习惯,不曾想,竟伴随其一生,并陪他度过了许多个难熬的日夜。从五四战士到苦茶庵的老人,少年意气到晚年的凄苦,周作人不曾放弃对生活的艺术化的追求,即使身陷囹圄,也通过一碗苦茶来自我消解。这一碗苦茶不仅是周作人的日常生活所爱,也是其文学作品中的常客。周作人对于苦茶的哲学观投入到生活实践中,以此来对抗现实的黑暗与无奈。从“酒”味到茶味,从清茶到苦茶,周作人的一生可以说是茶味的沉淀,周作人饮苦茶,是对自身的一种要求,是对内心世界的一种外在投射。可以说,周作人的一生都在一碗苦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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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