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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柳宗元散文在明代地位的下降

2022-02-27黄文浩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柳宗元韩愈文学

黄文浩

(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柳宗元散文在明代地位的下降与明代柳学①柳学指柳宗元散文文学。此外,本文中提及的柳文、韩文、欧文、苏文分别指柳宗元散文、韩愈散文、欧阳修散文、苏轼散文。研究的停滞是同步发生的。吴文治曾云:“历代对柳宗元的研究从未间断,而宋代和清代研究者尤为众多,现在看到的一些较好的柳集笺注本和较有价值的评论,大都产生于这两个时代。元朝资料较少,明代有个别学者对柳宗元的思想、创作发表过值得重视的意见,但一般说来那时对柳宗元研究的成绩是不大的。”[1]1诚如所言,宋、清两代柳学研究繁荣,而晚唐、元、明时期柳学研究则呈现黯淡的态势,元朝的柳学研究时间较短,而有明一代与宋、清两代研究时长相近,但有明一代柳学研究却远不如宋、清两代繁荣,这一时期柳文地位也发生了下降。目前学界尚未深入探讨这一现象。那么,明代柳宗元散文史地位为何会下降?背后有着怎样的现实背景与理论条件?本文将对此进行考察。

一、“韩柳并称”与“优柳劣苏”:明代前柳文的地位

明代之前,柳宗元与韩愈并称的散文史地位已经确立,还曾出现“优柳劣韩”之声。例如,五代时期的刘昫,他对柳宗元的评价甚至高于韩愈,曾云:“贞元、太和之间,以文学耸动搢绅之伍者,宗元、禹锡而已。其巧丽渊博,属辞比事,诚一代之宏才,如俾之咏歌帝载,黼藻王言,足以平揖古贤,气吞时辈。”[1]19-20晏殊也认为柳文的文学成就优于韩愈,云:“韩退之‘扶导圣教,刬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一人而已矣。’”[2]37

检视明代之前关于文章四大家优劣的评论,也能窥见时人对柳宗元的推崇。文章四大家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这一概念滥觞于宋人王十朋,他从义理、文章两方面综合考量四家的成就,认为柳宗元、苏轼在义理方面不如韩愈、欧阳修,韩愈、欧阳修在文章方面不如柳宗元、苏轼精工,云:“韩、欧之文,粹然一出于正;柳与苏好奇而失之驳。至论其文之工,才之美,是宜韩公欲推逊子厚,欧阳子欲避路放子瞻出一头地也。”[1]100在提出此概念时,王十朋并未区分四家优劣,云:“唐宋文章,未可优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使四子并驾而争驰,未知孰后而孰先,必有能辨之者。”[1]100宋人李涂则认为文章四大家中地位最低的是苏轼,最高的是韩愈,柳宗元与欧阳修平起平坐,云:“退之虽时有讥讽,然大体醇正。子厚发之以愤激,永叔发之以感慨,子瞻兼愤激感慨而发之以谐谑。读柳、欧、苏文,方知韩文不可及。”[2]61他提出苏轼之文有“愤激、感慨、谐谑”三个缺点,而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之文均只有一个缺点,可见柳文在文章四大家中不落下风。

经过王十朋、李涂等宋人的批评,柳宗元散文在四家中位居前列。元人继承了宋人的观点,黄仲元提出,韩文虽比柳文醇正,但在“奇崛”方面,韩文逊于柳文,他说:“文者天地之正气,亦天地之奇气。天地间惟正人能养天地之正气,故其文正,韩氏似之;惟奇人能发天地之奇气,故其文奇,柳氏似之。柳之醇正固不及韩,柳之奇崛亦韩所不及。”[3]综观上述评论,可知有明以前,柳文在四大家中有较高的地位,批评者们既认为韩愈、柳宗元能够并称,也认为柳宗元的地位高于苏轼。

二、“韩柳不并称”与“优苏劣柳”:明代柳文地位的下降

到了明代,柳文的地位却急遽下移,许多士人提出柳宗元远不如韩愈,进而或隐晦或直白地质疑柳宗元与韩愈并称的合法性。例如,明初的方孝孺,他的书写方式较为隐晦,云:“退之俊杰,善辩说。故其文开阳阖阴,奇绝变化,震动如雷霆,淡薄如韶濩,卓矣为一家言。其同时则有柳子厚、李元宾、李习之之流。子厚为人,精致警敏,习之志大识远,元宾激烈善持论,故其文皆类之。”[4]462在他的叙述中,柳宗元只是作为韩愈同时代的人物被提及,与李观、李翱并无区别,已经蕴含了柳宗元无法和韩愈相提并论的意味。此外,方鹏也提出“柳非韩匹”的论点,较方孝孺又更进一步,同样暗含了质疑韩愈、柳宗元并称合法性的意旨。他评论《河间传》“鄙亵不足传,读之污齿颊,书之累毫楮”[2]135,当是对作品所涉的秽笔而发,指责柳宗元不知义理,云:

古今人称文章大家,必曰韩、柳,然柳非韩匹也。韩之文主乎理,而气未尝不充。柳之文主乎气,而于理则或激之太高,拘之太迫。奇古峭厉则有之,而舂容隽永之味则不足。其甚者,《天说》是也。其鄙亵不足传者,《河间传》是也,传中数语,虽稍知义理者犹耻言之,而谓宗工硕儒为之乎?读之污齿颊,书之累毫楮,删而去之可也。胡氏曰:“《河间传》寓言耳,盖以讥宪宗也。”则其罪益大矣。[2]135

方鹏还认为韩文理气兼备,柳文虽空有行文的气势,但内容不合儒家义理,气势还“激之太高,拘之太迫”,缺乏“容隽舂永之味”。不过方鹏没有直白地提出韩愈、柳宗元无法并称,而是提出“柳非韩匹”。这种观点也并非一家之言,而是当时的主流声音。马一龙也认为,从文学维度考察,柳宗元也不及韩愈。他说:“然柳已不及韩,杜不及李。其间几微之相去千载,无人招四子精爽于几案间,与之论折其衷。余每见古人制作,妙在意与趣耳。意趣之妙,复所得有最次,若柳州意在文,而昌黎无文,文以达意,而意不留。”[5]他认为韩愈是为表达“意”而作文,柳宗元则是为展现“文”方面的技巧、才华而作文。他认为,文章的妙处在于想传达的“意”,而不在于偏重于技巧、才华方面的“文”,为“文”作“文”,那么“意”自然也就不存了,所以从文学角度看,柳宗元也比不上韩愈。

刘定之与他们意见一致,他提出以文而言,柳尚且不如韩,以人格而言,韩、柳更是完全无法并称,云:“以诗言,杜比迹于李;以文言,柳差肩于韩。而以人言,则杜、韩阳淑,李、柳阴慝,如冰炭异冷热,薫莸殊芳臭矣。”[2]97而后,他详细解释了批判柳宗元人格的原因:

退之怀忠事主,辟邪宗圣,固有本原。其称子厚,谓斥不久,其文必不能传于后,如今无疑,盖惟称其文而已。其阿附伾、文,胡致堂谓忌宪宗在储位,有更易秘谋,未及为而败,后又托河间淫妇无卒者以诋宪宗,得免于大戮为幸。由是言之,文虽美而若斯过恶,固非可湔涤者也。朱文公楚辞载子厚谪居时《惩咎赋》,取其有自悔之言。噫!既悔已,又诋主,则亦非真悔也,奚足录哉![2]97-98

他认为士人应当像韩愈那样“怀忠事主,辟邪宗圣”,独宗儒家学说,排斥异教。而后刘定之又提出韩愈对柳文所下的“必传于后”的判断是基于柳文的文学成就而作的,与他的人格无关。《河间传》记录了一个节妇为人所诱,最终堕落的故事。刘定之认为此文是柳宗元为讽刺唐宪宗而作。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柳宗元诸如《惩咎赋》之类的文章虽有自悔之意,但仍不能洗清他之前所犯下的罪行。而宋人晁补之曾认为,君子应据此对他予以更多宽容,他评《惩咎赋》曰:“后之君子,欲成人之美者,读而悲之。”[6]朱熹也采纳了他的评语。可以看出,宋人对贬谪后的柳宗元报以宽容态度。而明人不然,他们苛责柳宗元的人格,罔顾其文学成就。可见当时士人对柳宗元文学成就的边缘化。何孟春则直接提出,无论是人格还是文章,韩愈、柳宗元均无法并称,柳宗元只能与刘禹锡匹敌,他说:

欧阳公只称韩、李,不曾云韩、柳也。春惟唐代名家,韩、李以次,别称柳、刘,方是文章类聚,人品群分。并举之间,两得其当。四人者,唐于当时有公评,宋在后世有定议。而今日学文士子,例为韩、柳之称,书房刻本,有并帙焉,非拟伦矣。[2]102

何孟春剥夺了韩愈、柳宗元并称的合法性,以“柳、刘”代替“韩、柳”,还提出韩愈、柳宗元不能并称是唐宋学人的“定议”,无视了杜牧、司空图、王禹偁等人认可“韩、柳”并称的唐宋学人,他贬抑柳宗元的程度显得格外严重。到了明末,仍有学人持这种观点,如王嗣奭,他说:“读公所上崔虞部书,时年才廿六岁,志已坚定而期望远大;子厚少年负才,不免濡足权门,便见两公优劣。柳虽悔悟,深自惩艾,固已隔韩两尘矣。然柳之惩艾,穷之力也,天赞之也。百世而下,韩、柳齐名,良不偶也。”[1]679-680明代大量的“韩柳不并称论”“柳非韩匹”言论,都印证了柳文地位在明代下降的事实。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人持“优苏劣柳”的态度,出现柳文应居文章四大家末席的声音。这种观点发轫于四家文的水喻大小论,李涂曾云:“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2]61但据他将柳文与欧文并列,认为它们均优于苏文的判断可知,李涂的水喻大小与文章优劣并不成正比,明人费宏却认为他的水喻大小与文章优劣成正比,并以此告谕徐阶:“文章可以观人,其文如长江大河,则其人必能有所容受承载,若如溪涧之流,虽其清可以鉴然,而为用微矣。”[7]300徐阶接受了他的观点,提出柳宗元在文章四大家中仅据末席,云:

自汉以降,士以文章名家者,莫过于韩、柳、欧、苏,四子之中,柳文差伤于峭薄,而其行与业,柳亦在第四,以是质公之言,可谓信矣。然柳子者,翘然负秀出之资,其所自待,宜不甘于人下,而顾三子之不能及,此必有物以蔽之。[7]300

徐阶还指出了柳文存在的其他缺点,即有伤于“峭薄”,还将道德作为评价作家地位最重要的尺度,强调柳宗元参与王叔文党,有政治污点,所以最终没有达到其他三子的高度,故将他置于四家末席。到了明末,柳文仅居四家末位的地位也未改变,陈继儒记录了为柳文作注解的人数远少于韩文的现象,他说:“注韩有五百家,注柳仅数家,棘眼枳喙,崎岖而不得通。若江山祝充、吾松潘纬,广之以音韵,一一引证其所从出,能有几人哉!潘之后无闻矣。”[8]凌义渠也记载,明末学人仍普遍认为柳文逊于韩文、苏文,因此任意删改涂抹柳文,每个人手中的柳文都不尽相同,他说:“子厚诗无能举似者,其文则人手一编也,或摭其论议,或艳其芳华,盖与韩、苏并著而微逊焉。”[9]

梳理明代关于柳文地位的批评文献,可知柳宗元的地位劣于韩愈、苏轼的地位已经成为明人共识,这种情况从明初延续到明末,未曾发生改变。那么,是什么样的现实条件和理论依据,才使得在宋代地位如此之高的柳宗元散文受到明人冷遇?

三、帝王威权与以人废文:明代前期柳文地位下降的缘由

与此前的政治文化生态不同,明初政治文化生态极为苛刻。杨园就说:“‘苛’几可视为明代士人的性格。这本是一个苛刻的时代,人主用重典,士人为苛论。”[10]在这种文化生态下,明代散文批评的价值取向发生改变,作家道德被批评者无比强调,而文学的审美价值则被边缘化。柳宗元及其散文创作正是在这一语境下遭到许多苛论,其文学地位随之下降。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在宋代为人交口荐誉,梅尧臣将它们比作绘画,赞美柳宗元炉火纯青的写景功力,云:“皆闻柳宗元,山水寻不饫。其记若丹青,因来问潭步。”[1]34到了南宋,汪藻所记录的零陵的风物也是因为柳宗元的描绘而成为天下名胜,为人所向往,他说:“然零陵一泉石,一草木,经先生品题者,莫不为后世所慕。”[1]70可见其山水游记的审美性在南宋时就已经得到士人的认同,以至于宋人一提到永州,就会想到柳宗元所描绘的美景。

而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在明初却受到许多批判。这种声音源自朱元璋,他不仅变共治为专制,还实行苛细的思想控制,其中就包括文学创作。洪武十二年(1379年)二月,他在训导士人时,批判柳文无益,云:“盖于《马退山茅亭记》,见柳子之文无益也。”[11]108随后,他解释了无益的具体内涵:

其柳子厚之兄司牧邕州,构亭于马退山之巅,朝夕妨务而逸乐。斯逸乐也,见之于柳子赞美也。其文既赞美于亭,此其所以无益也。夫土木之工兴也,非劳人而弗成,既成而无益于民,是害民也。柳子之文,略不规谏其兄,使问民瘼之何如,却乃咏亭之美,乃曰:“因山之高为基,无雕椽斫栋、五彩图梁,以青山为屏障。[11]109

他认为柳宗元没有意识到建亭会浪费时间,造成妨碍公务、劳民伤财等问题,不仅不规谏他的兄长,反而还去赞美亭子的美,一味耽于逸乐,所以柳文无益。朱元璋从纯粹的功利主义出发,漠视文学的审美价值,批判山水游记的理由苛刻琐细,其欲自矜爱民的真正动机也昭然若揭。而后他仿佛也预想到这种完全无视文学审美价值的说法,会使士人难以认同,所以先用浮夸的辞藻肯定了这篇文章的审美价值,而后重申自己认为游山玩水仅能独乐一人的观点,所以柳文于民无益,再次否定了柳文的审美价值,并训诫士人不要效仿,云:

斯虽无益,文尚有实。其于白云为藩篱,此果虚耶?实耶?纵使山之势突然而倚天,酋然而插渊,横亘其南北,藩魄其东西,岩深谷迥,翠蕤之色缤纷,朝莺啼而暮猿啸,水潺潺而洞白云,岚光杂蕊,旭日飞霞,果真仙之幻化,衣紫云之衣,着赤霞之裳,超出尘外,不过一身而已,又于民何有之哉?何利之哉?其于柳子之文,见马退山之茅亭,是为无益也。其幼儒无知,空逾日月,甚谓不可。戒之哉,戒之哉![11]109

成功的人文景观带来的文化效益是延绵不绝、流芳百世的。朱元璋不仅漠视了文学的审美价值,也忽略了文学书写之于人文景观建构的重要意义。但帝王威权是左右明初文学环境的核心因素,朱元璋公开轻视柳文的审美价值,告谕文士不要学习柳文,这使文坛名流有所顾虑,明初重要作家没有对柳文提出新见解的现象与之不无关系。

除了帝王威权,道德主义也是柳宗元散文在明代地位下降的原因。明代士人有一种极端的道德主义,这作用到文学批评上就形成了“以人废文”论,他们因为轻视柳宗元的人格而否定柳文的文学价值。例如,主持明初文坛风雅的方孝孺,他提出文章是凭借作家的道德事功自然流传的,而非靠文学本身的价值,他以柳宗元、刘禹锡、王安石等人作为例子,认为他们自身的人格本就多受訾议,所以他们推举的人更不能让人相信,他说:

古之传世者,虽不可胜举,而其大较,皆豪杰之士道德充溢于中,事功见于当时,为天下所仰服,故其余言绪论之所及,无意于传,而后世自传之……若柳子厚、刘禹锡及王介甫辈,其身且不免为世所诋议,其所称引赞誉之人,欲望世人之尽信,不亦难乎?故善为亲图者,不在乎得可传之文,而在乎可传之人。其人传,文虽未至,无害乎其传也。其文美矣,而其人不掩焉,纵美而不传,虽传而不信,祗足病其亲,夫奚补哉?[4]417-418

此处方孝孺没有直说应因柳宗元其人的政治污点而否定其文的价值,而是说柳宗元人格饱受争议,所以他推举的人也不可信。在《白鹿子文集序》中,他更进一步提出,因为柳宗元不足以令人尊敬,所以君子也不应以柳文为贵,云:“故文有以人而传者,以其德之可尊故也。苟不务此而惟其末,虽丽如相如,敏如枚皋,精奇雄健如柳子厚,亦艺而已矣!君子宁以是为贵乎?”[4]468方孝孺对柳文的批评在明初影响深远,许多附和之声随之而出,士人开始纷纷贬低柳文价值。例如李时勉,他说:“夫文章之见重于世,以其人也。苟非其人,虽美而传,反以为病矣。扬雄、柳子厚、王安石文非不美也,人或因是而訾之,由其所行悖焉。”[2]96他附和“文以人传”的主张,提出文章价值取决于作家人品,文章若因本身的审美价值而流传,那也不是一件好事,反而将惹来对作家的訾议,他还以扬雄、柳宗元作为例子证实了自己的观点。可见当时柳文地位被边缘化,批评者们在谈论文章价值时,为了批判作家人品,完全可以弃审美价值于不顾。

明代后期的薛应旂仍附和他们的观点,认为作家人格才是文章成就的决定性因素,文学成就再怎么耀眼,也会因为人格的污点变得微不足道。他说:

夫文,岂易言哉!天垂诸象,地效诸形,人显诸言,今而论之,三才之道。一故其文亦一也,典谟风雅,经纬上下,人文至矣。嗣是以还代,有作者,虽未尽追古昔,并拟象形而各从其适,固亦不害其为文也。独汉杨子云、唐柳子厚,文章超诣,骎骎与三代同风而失身丧检,君子羞称,纵其幽玄清藻,高标艺林,琼玉英华,着声辞囿,亦奚足论哉[12]!

在维护柳文的声音中,也能从反面看出这种论调的主导性地位。王缜,字文哲,广州府东莞县人,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有《重刻柳柳州文集序》:

唐代文章,论者必归之韩柳,柳文之当传无疑矣,不可以人而废也。昔柳子没,其友刘禹锡集其文,而集之谓如“繁星丽天”“芒寒正色”,君子未尝少之;韩文公祭柳子厚有“缩手旁观”之叹;朱子论“作诗必从陶、柳门庭中来”,斯皆择善之公,非过论也。夫经非圣人不作,文非哲士不传。柳文之矩律严密,力追古作,所以人心自不可泯耳。自唐至今七百余年矣,闻柳州名犹如生,然非其有以过人,孰能使百世之下与起若是乎?顾善本少,旧刻漫不可读,校雠之功,不无尚有,望于后之君子云。[13]

开篇,他就维护了柳文流传的合法性,重申“柳文当传无疑”,不可以因人废文,还引用了韩愈、朱熹等名家对柳文以及柳诗的推崇,证明他的文学成就是广受前人认可,不可磨灭的。而这恰恰从侧面说明了“以人废文”是当时的主流文坛声音,否则不必大费周章证明柳文当传的合法性。值得注意的是,王缜本人对柳文的文学评价却只有一句:“矩律严密,力追古作。“这句唯一的文章批评甚至都并非完全出自他本人之口,而是在重复宋人的话语,吕本中曾云:“柳子厚文分明见规模次第。”[1]79可见当时就算是推崇柳文的人,也都在沿袭宋人的批评,无暇深入发掘柳文的艺术价值,被迫将精力用在证实柳文流传的合法性上。更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前期,即使是王缜这样拥护柳文的批评者,也同意柳宗元人格欠佳,仅对“以人废文”论提出异议,对批判柳宗元人格的言论并未提出异议,可见其人格不足为道已成为明人的共识。

综观上述明代柳文批评,可知“以人废文”的论调在明代前期延绵不绝,这与当时的学术背景有关。艾尔曼说:

宋、元、明儒学都倡导个体的道德完善,西方学者把这种思想模式称为“新儒学”。新儒学主张,只要每个士大夫都成为道德楷模,儒家的理想社会就会复兴和繁荣;知识和行动是一致的,政治、文化的稳定取决于每一个体严格的道德修养[14]。

程朱理学在明代有着主导性地位,所以他们才如此严厉地批判柳宗元的道德,继而批判柳文。总之,在帝王威权与道德主义共同作用下,柳文的审美价值在明代前期遭到轻视,柳宗元及其创作饱受訾议,柳宗元的散文地位因之下降。

四、文必秦汉与尊宋薄唐:明代中后期柳文地位下降的原因

到明代中期,学习唐宋文的士人偏爱适宜阐发性理的宋文,董其昌就说:“成、弘间,师无异道,士无异学。程朱之书,立于掌故,称大一统;而修词之家,墨守欧、曾,平平尔。”[15]欧、曾文风更为贴近雍容典雅的台阁体,平和而不露锋芒,适宜用来歌功颂德、阐道翼教,因而受到明代中期士人的推崇,而柳文善于论辩,风格峭厉,并不适于阐发性理,因而不受欢迎。成化、正德年间,文坛兴起复古思潮,前七子反对唐宋文,将其剔除出古文传统,提出“文必秦汉”的主张,这又进一步恶化了柳文在主流文坛的生存环境。后七子仍主张取法于秦汉文,因此他们仍未对柳文作出值得注意的新评价,只有王世贞较为关注柳文,他赞赏柳宗元的金石文、论辩文、山水游记等部分散文,但对其余柳文主要持否定态度,云:“至于他篇,非掊击则夸毗,虽复斐然,终乖大雅。似此气质,罗池之死,终堕神趣,有以也。”[1]256由此可见,柳宗元散文在明初的边缘地位在明代中期仍未发生改变。

到了晚明,主张师法唐宋文的唐宋派于嘉靖、万历年间异军突起,突破了前后七子仅推尊秦汉文的藩篱。但唐宋派主张文以载道,有着鲜明的宗宋倾向,也偏好适宜用来阐发性理的宋文,章培恒指出:“唐、王之所宗主者,实为宋文,尤其是曾巩的文章;所以曾经有人指出,他们应该称为崇宋派。其所以被称为‘唐宋派’,乃是因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影响太大,从而给人造成了一种茅坤及其同道都崇奉唐宋文章的印象。”[16]因此,相对于唐文,宋文在明前中期的优势又延续到了晚明。在宗宋的文学观念下,茅坤对柳宗元散文史地位的评价并不高,在其选本中,柳文选文数量仅占10%,于八大家中仅居第六位[17],与文章四大家概念刚确立时,柳宗元与其他三大家齐头并进的地位相差悬殊。这也并非是他一人的看法,在其他明代唐宋八大家选本中,柳宗元的选文数量始终居于四家末位,具体情况参见表1。

表1 明代部分选本中文章四大家选文数量统计表

茅坤优苏劣柳的文学倾向非常明显。柳宗元、苏轼都曾经历过贬谪,而他们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苏轼积极超脱,柳宗元则呜咽悲怆,据此,茅坤批评柳宗元不如苏轼旷达,曾云:“予览苏子瞻置海外时诗文及复故人书,殊自旷达。盖由子瞻晚年深悟禅宗,故独超脱,较子厚相隔数倍。”[2]125他还分析了原因,提出柳宗元的禅宗修养不如苏轼,所以产生这种差异。检视茅坤的韩、柳文比较批评,也能发现就算同为唐文,茅坤更欣赏的是韩愈之文,而不是柳氏之文。他曾将柳文与韩文直接进行比较,评《与韩愈论史官书》:“子厚之文多雄辩,而此篇尤其卓荦峭直处,但太露,气岸不如昌黎浑涵。”[2]125他认为同为雄辩,韩愈的“浑涵”之风优于柳氏的“尖刻”之风。他也同意柳氏之文在道醇方面不如韩愈的判断,曾云:“(柳宗元)其深醇浑雄或不如昌黎。”[2]125在具体作品的评论中,我们也能窥见他的态度,如他评《乞巧文》曰:“文与昌黎之《送穷》相上下,而所占地位下一格”[2]126,又如他评《谤誉》曰:“较之昌黎《原毁》文,当退一格,然亦多隽辞”[2]126,均可见其态度。总之,茅坤认为柳宗元已经“不如昌黎多矣”[2]126,勿论他极力推尊的宋代文家。虽然茅坤对柳宗元的评价已经明显低于宋人,但明末的李长详还是义正辞严地提出,柳宗元在政治上劣迹斑斑,以“道”来看不可饶恕,只有“文”有一定成就,茅坤将柳宗元选入唐宋八大家、与韩愈相提并论,都是对“道”的反叛。李长详说:“故古来以佛之加于孔子,惟柳子厚为然。彼其人本不足道,故其言敢于冒天下之大戮而不顾。近代茅氏徒以其文辞之故录之,与昌黎同为一代之伟人,则不学道之过也。”[18]于此亦可见柳文在明代开始地位发生下降,在明末也未曾发生改变。这与明代中后期重要古文流派的文学主张有关,秦汉派主张“文必秦汉”,唐宋派则“尊宋薄唐”,二者的文学主张均不利于柳文地位的提升,因此柳文在明代边缘地位始终未曾发生改变。根据凌义渠的记载,明末柳文甚至遭到学人的随意删改,他说:“所为柳文者安在乎?是非人之能诵乎柳文也,而柳之不能不使人诵也。不能不使人诵,而欲以人之繁易其简,以人之佻易其厚,以人之粉泽肥腻易其清和缓澹,此必不可几者也。”[9]

明末流行删改柳文的风气,学人不满于柳文简奥的特点,将其转换为平易条畅,而平易条畅正是宋文的特质,究其实质,“尊宋薄唐”的文学取向才是明末学人删改柳文的真正出发点,而这也解释了为何明末柳文地位仍未发生改变,当时学人仍普遍存在认为柳文劣于苏轼之文的文学批评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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