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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六朝音乐家族述论

2022-02-26

歌海 2022年3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家族音乐

●潘 斌

世家大族,世代承继,聚族而居,是谓“世”,他们或累世公卿,或雄踞一方,有着强大的经济和社会影响,故曰“大”。汉代的世家大族,素以“诗、书、礼、乐”治家学、传家道,作为学术权威,他们掌握着主流文化的话语权。在社会多动荡、江山频易主的魏晋时期,士族既染指朝政,运转门阀政治,同时出入玄儒、优游文艺,引领时代风尚、促进艺术发展。

自魏晋以降,家族文化被视为士族的重要标志,“非玄非儒而纯以武功居官的家族,罕有被视作士族者”①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324页。,保持家族的长盛不衰,无不寄希望于上有“贤父兄”、下有“佳子弟”。永嘉之乱后,南北方士族虽然在家学上有儒、玄之偏,家风上有保守、开放之别,但无不将家教门风视为家族兴衰之关键,“孝友之内行”与“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②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第161页。成为培养家族子弟的重要目标,这一观念直至南朝依然深入人心③王筠《与诸儿书论家世集》载:“史传称安平崔氏,及汝南应氏,并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世擅雕龙,然不过父子两三世耳。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人人有集,如吾门世者也。……汝等仰观堂构,思各努力。”〔南朝陈〕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三十三,中华书局,1973,第486-487页。。因此,学者多将此时之学术归为家学④陈寅恪《崔浩与寇谦之》指出:“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乱者,固有地方大族之力……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金明馆丛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147-148页。,将时代之风尚系于家风⑤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指出:“魏晋以下人对于人生理想所追求之境界,以及当时之风尚,所谓时代精神之所在。而此等则尽与当时门第有关。”《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第165页。,而魏晋文化得以承两汉之精深、开隋唐之繁盛,则主要有赖于世家大族之护持。

汉晋之际的文化世家,因精专于某一(甚至若干)门类的文学艺术被世人称道,继而为家族影响力“锦上添花”,使个人声誉“如虎添翼”,同时,他们的社会地位、文化素养、思想情操也促进了艺术的转型、勃发和升华。魏晋音乐家族与音乐发展的关系,就是一个重要缩影。自汉魏之际出现,至两晋成就斐然,直到南北朝余响不绝,音乐家族贯穿整个时代,并“艺术”地展现出此时的名士家风、雅道相传。

一、始创新风:汉魏之际的音乐家族

汉魏之际的音乐家族,在思想上开创了由儒入玄之风尚,在文化上奠定了文艺独立之地位,陈留蔡邕父女、谯国曹氏①今安徽泾县一带。父子及陈留阮氏家族就是杰出代表。

(一)博学鸿儒:陈留蔡氏

陈留蔡氏具体指陈留圉(今河南开封杞县)蔡氏,世代通经博论,蔡邕师从太傅胡广,学问广博,通于辞章、术数、天文、音律、书画等,尤善弹琴,志好琴道。他在《月令章句》《女训》中的论乐之文,体现出对古今之乐的识见以及对乐礼的重视,在《琴操·序首》中强调古琴“修身理性,反其天真”的功能,在《琴赋》中提出“通理制性,恬淡清溢”这一会通儒道的理念,从而拓展了古琴的审美功能。在其影响下,其女蔡琰幼承庭训,博学有才辩,尤妙于音律,是为家学之延续。

(二)文坛新风:谯国曹氏

“三曹”父子不只是汉末叱咤风云、建立新政的乱世枭雄,也是雅传文艺、开创一代新风的文人名士。曹操对音乐不仅迷恋,而且艺术造诣也极高。曹丕“博闻强识,才艺兼该”,才名虽不及其弟曹植,但不乏“殊美赡可玩”之作:他在《典论》中阐发“文不朽”的观点,赋予文学艺术空前的尊崇地位,对魏晋文艺的转型起了推动作用。曹植自幼是“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的神童,也是文高八斗、身兼众艺的大才子②〔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卷二十一注引《魏略》载:“博学有才章”的邯郸淳与曹植相见,“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迄,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中华书局,1959,第603页。,他在《鼙舞歌序》中力纠古曲之谬误,在此基础上改作新歌,又创制鱼山梵呗,为佛教音乐华化之先行者。曹氏父子对才艺出众者多敬重有加,“建安七子”团体的出现、“建安文风”的开创以及“铜雀台”的兴建,皆是他们雅重名士、传播文艺的重要见证。

(三)才性高洁:陈留阮氏

阮氏家族世居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一带),他们在古琴、文学领域中均有突出成就,从阮瑀到阮籍再到阮咸、阮瞻,四代皆是著名琴家。阮瑀天机颖悟,早年受学于蔡邕且备受赏识,被称叹为“童子奇眉,朗朗无双”,文才与琴艺皆得蔡邕之真传。作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曾在曹操举行的宴会中即兴作曲,抚弦而歌,艺惊四座。他在《筝赋》中对筝“笼丝木以成资”“身长六尺”之形貌的刻画,“五声并用,动静简易;大兴小附,重发轻随;折而复扶,循覆逆开”之演奏手法的诠释以及“浮沉抑扬,升降绮靡,殊声妙巧”之音声特质的描述,皆体现出他深厚的音乐审美及品鉴功力。阮籍“才藻艳逸”“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又“嗜酒能啸,善弹琴”,其风度“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其个性“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内外皆呈现出典型的名士风范。阮籍族侄阮咸,也是一位妙解音律的文人音乐家,尤善弹琵琶(阮),曾撰《律议》阐论古今乐律,他对于音声的理论认知,令主管雅乐的荀勖也自叹弗如③〔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三转引《竹林七贤传》曰:“阮咸善琵琶,荀勖雅解音律,自以远不及也。”中华书局,1960,第2628页。。其子阮瞻继承名士家风与家学,性情冲和恬淡,宠辱不惊,“善弹琴”且“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作为中国古代音乐世家的早期代表,阮氏家族在音乐演奏与理论方面皆颇有建树,而作为道家风范的高扬者,他们则将个体的深情与思想的玄远倾注于音乐理论,对后来的音乐家族产生重要影响。

(四)江南雅传:吴郡顾氏

汉魏时期,江南地区已出现一些文化上颇具影响力的家族,以顾雍为代表的吴郡(今江苏苏州一带)顾氏就是一例。顾雍是三国时期东吴丞相,据史书记载,蔡邕游历江南之际,顾雍作为其琴书授业弟子,颇得蔡邕欣赏,并获赠同音之名①《三国志》卷五十二《吴书七》注引《江表传》曰:“顾雍少从蔡伯喈学鼓琴,伯喈贵异之,谓曰:‘卿成必早,故以名与卿。’雍、伯喈同名由此。”中华书局,1959,第1226页。,其家族后人也雅习相传不辍,如顾雍之孙顾彦先是东晋初年的江南士族领袖之一,而他更为后世熟知的,却是与琴有关的一则动人轶事②〔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六十八:(顾彦先)“素好琴,及卒。家人常置琴于灵座。吴郡张翰哭之恸,既而上床鼓琴数曲,抚琴而叹曰:‘顾彦先复能赏此不?’因又恸哭,不吊丧主而去。”中华书局,1974,第1811页。。南朝时,族人顾野王有《舞影赋》《筝赋》《笙赋》等多篇音乐赋传世。此外,《颜氏家训》之《杂艺篇》中,尚记载有一对“并有琴书之艺”的吴郡顾氏父子(顾士端、顾庭)。由此线索可见,汉魏以降,江南士族也开始重视家族子弟的音乐教育与家学传承。

“汉晋间士大夫好乐之风实为彼辈悲凉感慨之人生观之产物,而非徒生活之点缀品是已。”③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载《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第346页。对于此时的文人而言,音乐不只是审美或娱乐层面的消遣,也并非礼乐体系的道德载体,而更关乎其人生体验与个人情感。在曹氏父子举起“文不朽”大旗的同时,音乐在士族中的地位和分量也与日俱增。

二、洋洋大观:两晋时期的音乐家族

两晋时期出现的音乐家族,一类是独领风骚的士林,其艺术成就与世俗功名相得益彰,另一类则以家业相续的音乐艺术成就著称于世。前者以琅邪王氏、陈郡谢氏为典型,后者以颍川荀氏、谯国戴氏为代表。

(一)左琴右书:琅琊王氏

琅琊(今山东临沂一带)王氏于永嘉南迁时随晋室移徙江南,因族人王导作为北方士人领袖,有匡扶王室之首功,从此一跃成为东晋第一名门望族,极盛之时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琅琊王氏不独因世代簪缨显贵一时,以“书圣”王羲之父子为代表的家族子弟在书法史上更享有崇高地位,而在这个以书法著称的家族中,音乐也是家学的重要部分,由“人琴俱亡”这一饱含魏晋名士“人琴合一”之深情的著名典故④〔唐〕房玄龄等:《晋书》载:“献之卒,徽之奔丧不哭,直上灵床坐,取献之琴弹之,久而不调,叹曰:‘呜呼子敬,人琴俱亡!’因顿绝。先有背疾,遂溃裂,月余亦卒。”中华书局,1974,第2104页。可见,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二人皆善弹琴。王羲之的叔父王廙⑤东晋宰相王导从弟,王羲之叔父。于音乐亦有妙思,有《笙赋》(残文)传世。至南朝,王氏家族“左琴右书”的家学传统依然在延续,王导玄孙王僧虔就是一个典型,他“雅善隶书”且“雅好文史,解音律”,一度上书《乐表》阐发礼乐要义,为朝廷正乐,也曾于宴飨之际一展琴艺⑥〔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十三:“上曲宴群臣数人,各使效伎艺……王僧虔弹琴……”中华书局,1996,第435页。,其子王慈亦自幼钟情于琴书⑦〔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十六:“(王慈)年八岁,外祖宋太宰江夏王义恭迎之内斋,施宝物恣所取,慈取素琴石研,义恭善之。”中华书局,1996,第802页。。其堂兄弟王微通晓音乐,“善属文,工书”,兼解“医方卜筮阴阳数术之事”;其子侄王僧祐“雅好博古……工草隶书,鼓琴。亭然独立,不交当世”,面对王侯以琴相邀而不屈从的清标傲骨⑧〔唐〕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一:“竟陵王子良闻其工琴,于座取琴进之,不从命。”中华书局,1975,第580页。,更有名士家族之遗风。

(二)文采风流: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地望出于今河南周口一带,家族地位可比肩琅琊王氏,后人以“旧时王谢堂前燕”追其往昔盛况。谢氏家族不独有士林中威望极高的“山中宰相”谢安,“林下才女”谢道韫,山水诗鼻祖谢灵运、谢朓等名冠文坛的人物,也不乏多位通音善琴者,如谢鲲、谢尚父子皆有较高的音乐才能,谢鲲“能歌,善鼓琴”,好读《老子》《易经》等,他尊崇道家思想,为人处世任情逍遥,“不修威仪”,因挑逗妇女被投梭折齿后,依然波澜不惊,以“不废啸歌”自解自嘲,其子谢尚则以善弹筝而著称①〔唐〕欧阳询等撰,王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四十四转引《俗说》曰:“谢仁祖为豫州主簿,在桓温阁下,桓闻其善弹筝,便呼之。既至,取筝令弹,谢即理弦抚筝,因歌《秋风》,意气殊遒。桓大以此知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784页。。谢安作为家族的中心人物,不仅以宰相之尊、高逸之情成为士人领袖,也是博通六艺、“性好音乐”的文人雅士。至南朝,谢氏子弟中依然才艺出众者辈出,如谢惠连《琴赞》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古琴“体兼九丝,声备五音”的乐器特点,“以养民心”的社会功用和“取乐山林”的文人意趣;谢孺子“多艺能,尤善声律”,曾与人笙舞相和,产生了“使人飘摇有伊、洛间意”的艺术佳话;谢朓以文学见长,写有鼓吹曲辞、郊庙歌辞十余首;谢庄传世之作《琴论》则是古代琴学的重要遗产。

王、谢两大家族作为随晋室南渡的中原望族、政治上的簪缨世家,他们既不专事艺术,也非独善于音乐,之所以雅重艺术传习,除了兴趣使然,还在于以此为“文化名片”,维持、提升家族的士林声誉。是故,此时士族子弟在技艺方面皆有所长,琴棋书画,大体能各树一帜。他们积极投入艺术创作与赏鉴,在“名士效应”下成为“时尚风向标”,从而客观推动了音乐艺术与精英文化的融合。若论及此时专精于音乐艺术的家族,当推颍川荀氏和谯国戴氏两家。

(三)承传乐统:颍川荀氏

荀氏地望颍川(今河南禹州),以荀勖为代表的荀氏家族世代公卿,地位显赫,在文化史上也颇负盛名,其中,荀勖外祖父乃曹魏书法大家钟繇,荀勖祖孙三代皆通晓音律,致力于晋代雅乐的复兴:荀勖作为朝廷乐官,肩负着制礼作乐的重要使命,他一方面“修律吕,并行于世”,又根据十二律吕,制作笛律以定调,并揣摩校正之法,以种种途径进行乐学理论与实践探索②〔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74,第1153页、1158页。。荀勖之子荀藩子承父业,掌管雅乐,治钟磬。藩子荀遂亦“解音乐,善谈论”③〔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74,第1153页、1158页。。

(四)琴书自娱:谯国戴氏

晋宋之际,谯国(今安徽泾县一带)戴氏家族以琴闻名于世。其中,以戴逵父子最负盛名。《晋书》载,戴逵才华横溢且行持高洁,“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其余巧艺靡不毕综”,“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晚年归隐于会稽剡县(今浙江绍兴嵊州)。他不为权贵折腰,更不以才艺为自己仕进的阶梯,面对武陵王司马晞居高临下以琴相邀的召请,他破琴于使者面前,以“不为王门伶人”的义正辞严,维护了文人的风骨和艺术的尊严。相形之下,同样善弹琴的兄长戴述则“闻命欣然,拥琴而往”④〔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六十四,中华书局,1974,第2457页、2458页。,人格节操,高下立判。戴逵在一篇文论中表达了自己的超然心志:“希心俗表,不婴世务,栖迟衡门,与琴书为友。虽策命屡加,幽操不回,超然绝迹,自求其志。”⑤〔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六十四,中华书局,1974,第2457页、2458页。又撰《琴赞》曰:“至人托玩,导德宣情。微旨虚远,感物悟灵。”短短数言,已表明其琴乐审美标准及人格理想。戴逵之子戴勃、戴颙,琴书皆得父传,“凡诸音律,皆能挥手”。

无论是荀勖父子对宫廷雅乐的整理研究,还是戴逵父子令世人瞩目的琴学成就,皆标志着两晋时期音乐开始成为家族的文化标志,并由此获得一定的社会影响。然而,这一家业的相传,不同于受制于王权、服务于权贵的乐工伶人之辈,而源于文人的自由人格和独立心志。通过戴氏的言行可以发现,他们义无反顾地再三与“王门伶人”划清界限,强调“超然绝迹,自求其志”的独立人格,有形的声明与无形的坚守,共同赋予并塑造了文人音乐的精神内涵。

三、风雅流传:南北朝时期的音乐家族

南北朝时期,随着士族与寒门地位的升降,再无占据绝对政治优势的“共天下”的豪族,两晋时期的世家大族多不复往昔盛况,他们的后人多依赖于通过婚宦等途径努力维持着门户地位,其文化艺术的建树及影响也相应有所减退。此时,个别来自中原地区的家族开始逐渐崭露头角,如陈留江氏、河东柳氏。随着南朝社会的更迭,权力的递转,一些原本习武少文的寒门把握重权,自然而然地跨入士族名列,在实现“名实相副”以巩固家族地位的过程中,他们对文化艺术亦有诸多贡献,兰陵萧氏就是其中之典型。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儒、佛三家相互碰撞、交融,佛教义理对文人的玄谈及精神世界的重建产生了重要影响,南朝宋、齐以下,士大夫文人多转奉释氏①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第204页。,这一文化和思想上的转变,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刘宋时期的名士宗炳就是这样的一位先行者,他将山水理想与佛教信仰融入自己的人生与艺术中,也影响了他的后人。

(一)仕而游艺:陈留江氏

江氏地望在陈留济阳(今河南兰考一带),南北朝时期,各有两个分支在艺术领域颇具影响,北朝以江式、江顺和为代表,以书法成就见长,南朝以江湛、江禄为代表,这一支则兼善琴书。

北朝江氏自晋以降,多居西北地区,江式先祖历任冯翊(今陕西一带)太守、敦煌太守、赵郡(今河北一带)太守,家族中多有善书者,其祖上江琼即善书虫篆,江式于“篆体尤工”,当时“洛京宫殿诸门板题”皆出自他的笔下,江式还曾上表专述历代各书体的演变及特点,强调文字“六艺之宗,王教之始”的地位,此外,江式之侄江顺和“亦工篆书”②〔北齐〕魏收:《魏书》卷九十一,中华书局,1997,第1960-1965页。。

南朝江氏同样地位显赫,江湛的祖、父辈皆被委以重任,历任晋护国将军、骠骑咨议参军、湘州刺史等职,江湛官至吏部尚书,与宋文帝结为姻亲。在个人才华方面,江湛广涉六艺,尤以通文义、善鼓琴、明算术而见诸史传,江湛孙辈中才华出众者以曾孙江禄为代表,虽“形貌短小”,但“神明俊发”,且“幼笃学有文章,工书善琴”③〔唐〕李延寿:《南史》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97年,第940-944页。。

(二)琴名远扬:河东柳氏

柳氏是河东解县(今山西永济一带)的名门望族,南北朝时期,柳氏家族有两个分支:南朝的柳世隆、柳惔、柳恽父子,北朝的柳远、柳谐兄弟。两者皆善弹琴,并因此获得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力。

柳世隆先祖于永嘉之乱时南迁,族亲曾任宋、齐时期宰相、尚书令,柳世隆亦早年显达,历任要职,而他却视读书弹琴为至业,“在朝不干世务,垂帘鼓琴,风韵清远”,他还自创琴指法“柳公双琐”④〔唐〕李延寿:《南史》卷三十八,中华书局,1975,第982-985页、987-989页。,于士流中颇具影响。柳世隆次子柳惔及三子柳恽皆通音律、善弹琴,其中,柳恽琴名尤盛,齐竟陵王萧子良赞其“巧越嵇心,妙臻羊体,良质美手……岂止当今称奇,亦可追踪古烈”。柳恽还改革古声,创制新曲,著《清调论》。此外,柳恽亦善弈棋和尺牍,梁武帝称其才艺“足了十人”“可谓具美”⑤〔唐〕李延寿:《南史》卷三十八,中华书局,1975,第982-985页、987-989页。。

柳远、柳谐为堂兄弟,柳远“粗疏无拘捡”,有“柳癫”之名,善弹琴、好饮酒、能咏文,才情酷似魏晋名士,柳谐精于琴艺且善于创新“新声手势”⑥〔北齐〕魏收:《魏书》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97,第1576-1577页。,一时追慕者甚众。

(三)纵横文武:兰陵萧氏

南朝齐、梁之际,大权多为兰陵(今江苏武进一带)萧氏所握,从而独尊天下百余年。萧氏家族不独于军政中运筹帷幄,在文化艺术领域亦声名远播。虽然诸萧地望尽出兰陵,或同宗同源,若以血缘关系详加考察,亦有若干分支分别见重于不同时期。

其一,刘宋朝之萧氏家族,以萧思话、萧惠基父子为主要代表。萧氏世代公卿,萧思话的父亲萧源之历任将军、琅琊太守,姑母乃孝懿皇后,萧思话亦位高权重,官至征西将军、左仆射,史书中称其“颇工隶书,善弹琴,能骑射”⑦〔唐〕李延寿:《南史》卷十八,中华书局,1975,第495页。,是一位堪当“国器”①〔南朝梁〕沈约:《宋书》卷七十八曰:“(萧思话)好书史,善弹琴,能骑射。高祖一见,便以国器许之。”中华书局,1974,第2011页。的文武全才,他不独见重于书传②王僧虔云:“萧全法羊,风流媚好。殆欲不减,笔力恨弱。”袁昂《古今书评》称“萧思话书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太平御览》卷七四八)。梁武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评其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于琴史也留有一段“松石间意”③〔唐〕李延寿:《南史》卷十八:“(萧思话)尝从文帝登钟山北岭,中道有盘石清泉,上使于石上弹琴,因赐以银钟酒,谓曰:‘相赏有松石间意。’”中华书局,1975,第495页。佳话。其子萧惠基亦有雅名,书法造诣颇得家传,且善弈棋,解音律,对汉魏民间遗调尤为喜爱④〔唐〕李延寿:《南史》卷十八:“惠基善隶书及弈棋,齐高帝与之情好相得。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能已。”中华书局,1975,第500页。。

其二,南齐之皇家宗室,即建立南齐政权的萧道成家族,其皇子皇孙中,不乏琴书相传之风流文雅者。如齐高帝第五子武陵昭王萧晔工篆书、善弈棋⑤〔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三:“高帝虽为方伯,而居处甚贫,诸子学书无纸笔,晔常以指画空中及画掌学字,遂工篆法。少时又无棋局,乃破荻为片,纵横以为棋局,指点行势,遂至名品。”中华书局,1975,第1081页。,第十二子江夏王萧锋“好琴书”且造诣颇高⑥〔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三:“江祏尝谓王晏曰:‘江夏王有才行,亦善能匿迹,以琴道授羊景之,景之著名,而江夏掩能于世,非唯七弦而已,百氏亦复如之。’”,孙辈中,州陵侯萧子游“好音乐,解丝竹杂艺”⑦〔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96,第623页。,萧子云善书草隶⑧〔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75,第1074-1075页。,性情超脱,“不乐仕进,风神闲旷,任性不群”,重孙辈中,亦多有善书画者,如子云之子萧特、子侄萧干以及萧贲、萧几等⑨〔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二:“(萧特)早知名,亦善草隶,时人比之卫恒、卫瓘。武帝尝使特书,及奏,帝曰:‘子敬之迹不及逸少,萧特之书遂逼于父。’”(第1076 页)又云:“(萧干)性恬简,善隶书,得叔父子云之法。”(第1072 页)卷四十四:“(萧贲)幼好学,有文才,能书善画,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第1106页)卷四十一:“(萧几)清贫自立,好学,善草隶书。”中华书局,1975,第1076页、1072页、1043页。。

其三,南梁之皇家宗室,即建立南梁政权的萧衍家族,与南齐萧氏有可考的同宗关系⑩据《齐书》和《梁书》载,齐高帝萧道成与梁武帝萧衍之溯源,皆同出萧整,萧道成宗族关系分别是:萧整—萧儁生—萧乐子—萧承之—萧道成,萧衍宗族关系分别是:萧整—萧辖—萧副子—萧道赐—萧顺之—萧衍。。梁武帝萧衍是一位通达六艺五经诸子百家的博学之士,他在音乐方面功绩卓著:不仅亲自“正乐”,在雅乐中加进了俗乐成分,甚至把歌舞、百戏、佛曲皆并入庙堂之乐,萧衍自己也亲自参与编创清商乐,曾“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笃信佛教的他,不仅使这一信仰风靡南朝,也以他个人身体力行地促成了佛教音乐的中国化。梁武帝萧衍在位期间精勤克俭,制礼作乐,大兴文教,使江南地区文化“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⑪〔唐〕李延寿:《南史》卷七,中华书局,1975,第225-226页。。他的文治功名亦广传北朝,北齐人高欢尝言:“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齐书·杜弼传》)萧衍的宗族子嗣多承其博雅众艺之才学:长子昭明太子萧统孜孜研学,“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第三子简文帝萧纲“博综儒术,善言玄理”,始创“宫体诗”,有《舞赋》《筝赋》《箜篌诗》等音乐赋传世;第七子元帝萧绎“工书善画”,其作品为时人所称道。孙辈中,萧坚善草隶,萧确工楷隶,萧大连“妙达音乐,兼善丹青”,萧大春“博涉书记,善吹笙”。

(四)山水清音:南阳宗氏

宗炳家世显赫,地望南阳,祖父宗承曾任宜都太守,父宗繇之为湘乡令,母亲亦聪慧有思辨力有学义,家学氛围为其打下才艺学问的根基,但宗炳高情逸趣,并不着意于仕进,而是“妙善琴书图画,精于言理,每游山水,往辄忘归”。他善于在玄学、佛理中顿悟人生,醉心于在山水、琴书间安顿身心①〔南朝梁〕沈约:《宋书》卷九三《隐逸传》言其“好山水,爱远游,西涉荆、巫,南登衡岳,因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将至,名山恐难遍睹,唯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之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中华书局,1974,第2279页。,传有古曲《金石弄》。宗炳之孙宗测,其性情、才艺皆颇得祖风,“少静退,不乐人间”,晚年携《老子》《庄子》归隐庐山,亦善绘画、好音律,乐山水②〔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五十四,中华书局,1996,第940-941页。。

尽管南朝时期的社会环境及门阀制度皆有所变易,家族文化依然与前代有诸多相似处:无论是手握重权的贵胄皇族,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隐逸世家,皆沿袭着将琴、书作为家族文化必修课与个人赏心乐事的传统。在自觉的家学传习中,出现了造诣超群扬名天下的音乐世家,柳氏父子就是继戴氏父子之后的又一典型。从嵇康游心太玄、弹琴赴死的从容慷慨,到戴逵“守心抗志”“不为王门伶人”的个人宣言,再到宗炳“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淡泊静默,魏晋风度、文人风骨——这一时代最富魅力的精神遗产,在音乐的世界里得以承传和发展。

四、历史影响

音乐家族的出现与发展,来自汉代以降世家大族社会影响和自身实力的持续壮大,也得益于汉晋之际人文思想与文学艺术的巨大转型。其历史影响,一方面在于对音乐文化的推进及贡献,一方面体现在家族文化的建构与弘传。

作为文人音乐家,他们打破了音乐囿于某种技艺的局限,把深邃的哲理、丰富的想象、创新的技巧注入音乐思想、音乐创作和演奏中,并以其博古通今的知识、流畅犀利的文笔从理论的高度探索和研究音乐艺术的作用和规律,从而将音乐文化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这一时期的音乐成就首先体现在音乐理论方面。蔡邕的《女训》,既是一部教女家训,也是一篇迄今可见最早的琴人“守则”,其中,“若问曲名,则舍琴兴对曰某曲”“无数变曲无多少,尊者之听未厌不敢早止”“尊者之前,不更调张”“私室若近舅姑,则不敢鼓”,是长幼尊卑有序的乐礼要求,“正坐操琴而奏曲”“凡鼓小曲,五终则止;大曲,三终则止”“琴必常调”,则涉及具体的弹琴规范。如果说,蔡邕的音乐思想尚有较浓厚的汉儒之风,阮籍的《乐论》则开始有意识地用道家思想解读诠释传统的礼乐观。曹氏父子所开创的“唯才是举”路线、“文不朽”观点及倡导天赋气质与独特才情的“文气论”思想,更是先后将“才”从“德”中分离、将艺术从内容中独立、将个体情感从社会伦理中解放,为魏晋时期艺术的成熟和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在乐律理论和礼乐认知上,魏晋时期的音乐家族亦作出了重要贡献:阮咸的《律议》大胆提出了对当时律制的质疑;王僧虔上书《乐表》,指出“家竞新哇,人尚谣俗,务在噍危,不顾律纪,流宕无涯,未知所极,排斥典正,崇长烦淫”之时弊,认为“士有等差,无故不可以去礼;乐有攸序,长幼不可以共闻”,进一步提出“命典司,务勤课习,缉理旧声,迭相开晓,凡所遗漏,悉使补拾。典全者禄厚,艺敏者位优”的建议来匡扶礼乐以拯时弊③〔唐〕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二:王僧虔“雅好文史,解音律,以朝廷礼乐,多违正典,人间竞造新声。时齐高帝辅政,僧虔上表请正声乐,高帝乃使侍中萧惠基调正清商音律”。中华书局,1975,第602页。;荀勖、荀藩父子先后掌管宫廷雅乐,修律吕、治钟磬,荀勖上书《奏条牒诸律问列和意状》,阐发了用十二律造笛象十二枚以和律吕的原理,堪为中国乐律史上的一次重大创造。

古琴音乐的发展也离不开文人音乐家及其家族之力。首先,他们的文化素养、交游阅历都极大地丰富了琴曲的创作,蔡邕幽居山林,用三年的时间创作了《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此“蔡氏五弄”一改前代琴曲强调人伦教化之题材,而是写景寄情、游目骋怀的性灵之作,对后世琴曲的风格意境影响深远。戴勃、戴颙兄弟因不忍闻父亲为旧曲伤情,各自创作了多部新曲,其中,“勃制五部,颙制十五部,颙又制长弄一部,并传于世”。其次,家族内部与文人之间的传习、研学之风促进了琴曲的传承和演奏技法的发展。戴逵的琴学,一脉由二子继承,其中戴颙尤其出色,“凡诸音律,皆能挥手”,另一脉,则通过嵇元荣、羊盖传承至柳世隆之子柳恽。柳世隆自创的指法“柳公双琐”被誉为“士品第一”,同时得两家之真传的柳恽,琴学造诣甚至超乎其师嵇元荣、羊盖之上,甚至“可追踪古烈”。此外,文人音乐家族善于从民间音乐中汲取养分和灵感,从而开创了古琴音乐的新风。戴颙常将当时流行的民间曲调融入琴曲中加以改编,其中的《游弦》《广陵》《止息》,曲调别具一格,《清旷》则是他在《何尝》《白鹄》两部清商乐基础上加以改创的琴乐作品。柳恽也在继承家学传统的基础上,善于创新勇于突破,将自己对时调的认知与应用、对古法的扬弃,通过《清调论》以理论化呈现,声名鹊起,一时间“京师士子翕然从学”。

音乐家族对汉晋之际民间音乐的保存和发展也起到了积极作用。一方面,他们热衷欣赏俗乐、积极扶植乐人、主动创编新声,从而推动了民间音乐与文人音乐的融合;另一方面,他们以民间歌辞为范本,创作了大量的歌诗文学用以入乐演唱,促进了民间音乐的繁荣。曹氏父子在这方面贡献尤为突出,史传,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曹植擅长胡舞、能诵俳优小说,对乐舞也相当熟悉,在《鞞舞歌序》中纠正古曲之谬误,改作新歌。在素以文学见长的谢氏家族中,“大谢”谢灵运、“小谢”谢朓均有诸多歌行体诗作,谢朓还创作有鼓吹曲辞、郊庙歌辞十余首。梁简文帝亦创作有大量歌诗,如《江南曲》《雁门太守歌》《艳歌行》《陇西行》等。以曹氏父子为代表的文人家族对俗乐的推广效应延至南朝达到了全盛,“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淫俗”,萧惠基“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能已”①〔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96,第809页。,梁武帝萧衍在位期间,出现了“南朝文物,号为最盛,民谣国俗,亦世有新声”的盛况。

作为门第的守护者,世家大族既努力向外攀缘、积极营求事功,同时也注重向内培养子弟学识特长、传承家学家风。先秦“游于艺”的士大夫传统,在这一时期借由家学得以延续发展。汉晋之际儒玄交锋、交融的思潮及种种文化习尚,则造就了特有的文人风度和家族精神。如是种种,皆与音乐密切关联。

汉晋之际的学术和文化皆讲究家学,是时,文学艺术堪称“上品无寒门”。从经学传家到艺术传家,是由汉入晋的一个明显转变,尽管每一个世家大族的“招牌”“标志”各有不同,然而,他们普遍博综众艺,尤其在琴、书、文学、玄理方面皆广泛涉猎,由此加强了各个艺术门类之间的相互渗透,如琴、书在审美理念和技巧方法上存在的诸多同一性,六朝以降出现大量琴乐题材、音乐题材的文学作品,都与此时的家学有一定渊源。

作为孝悌精神的载体和独立人格的象征,音乐在士族家风的弘传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琅琊王氏是一个讲求儒家伦理的礼法世族,素来重视家族父兄之间亲善和睦,遂出现子敬、子猷这对手足知音以及“人琴俱亡”的悲情佳话。“老庄告退,山水方滋”,在玄风熏染下,爱尚自然成为士族普遍的精神意趣,他们或不堪俗扰,或情志超脱,以“素退”为门风,在此情形之下,琴书成为其精神世界的最佳归养之处,戴逵“与琴书为友”“超然绝迹,自求其志”的风骨,宗炳“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的高情,皆传为一时佳话,亦深刻影响其后世子孙。

家族文化的构建与承传自汉以降绵延不断,然而,音乐家族的大量出现及其杰出贡献,却是魏晋时期所特有的一道人文景观,他们曾在那个时代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也对中国音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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