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张三
2022-02-26杜万青
杜万青
既然是两个张三的故事,按传统的小说笔法,应该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按中国人的“为尊者讳,为长者尊”的传统,就先表老张三。
细察老张三,身份并不高贵,似乎没有名讳,他在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山里,属于“溜来户”。“溜来户”者,祖上不在此地居住,逃荒或者入赘而来,定居此地。和“溜来户”相对的词叫“老根站”,“老根站”者,祖上在此居住起码三代以上,后人有坟头烧纸。老张三20世纪30年代初的一天,领着个“烂眼”的婆娘,拄着一根长长的打狗棍,从逶迤的东山西面而来,黄昏将近时分,在财主“火大爷”家门口停下来,席地靠着大门边院墙根坐下来,掏出烟袋,好像已到了目的地,不打算再走了。正好庄主火大爷外出回来,马铃响处,家人开了庄门迎出来,火大爷在下马石边下了马,问张三:“汉子,你来敝庄有何贵干?”
“讨饭。”
“哪里人?”
“秦州。”
“上千里路?”
“可不,走了近一个月,沿途尽是逃饥荒的,饱饭要不了一顿,只好拐进这片山里。”
“什么名讳?怎么称呼?”
“在家排行老三,人都叫张三。”
“进家说。”
火大爷将马缰绳交给一个庄客模样的汉子。
“饿了?”
“晌午还好,在一家窝堡吃了个半饱。”
火大爷问火大奶奶:“有什么吃的?”
小脚的火大奶奶答:“笼里有馒头。”
“端上来。”火大爷吩咐。
火大奶奶端来五个馒头,一罐水,又拿来两只碗,老张三接了罐子和碗,拿了一个馒头塞给烂眼的老婆,自己抓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了少半拉。没怎么喝水,顷刻间吃完了四个大馒头。
火大爷:“还能吃些?”
张三面有赧色。
火大爷对火大奶奶说:“再来一盘。”
老张三又吃了两个,猛喝了几口水,很满足的样子。
火大爷问:“啥打算?”
张三:“精穷的人,就这个烂眼的婆娘。力气倒是有一把,伺弄地没说的,这年头,偏偏就这不值啥。老爷能给口饭吃,留下我,好歹不亏了这几个大馒头!”
火大爷盯着老张三的脸说:“你这体格,留下没麻达。只是秦州的庄稼把式未必能种好我们河西的二阴地。”
“种地么,大理是通的,上心就没麻达。”张三答。
张三两口子结束了流浪要饭的日子,在火大爷家的牲口棚边收拾出一间房子住下来,顺便照看一圈的牲口。
老张三干活像他嚼馒头一样,从不惜力,很快得到火大爷的高看,一年光景,就成了火大爷家的顶梁长工,与火大爷同桌吃饭。火大爷说,看张三吃饭,自己也开了胃口,每顿能多吃半碗。
火大爷对张三的评语是:吃得多,干得多,说话少,是非少。
既然是“两个张三”,就不能少了本地张三。本地张三是“老根站”,张老大夭折,张二、张三长大成人,父母双亡后,分家另灶,都娶妻20世纪30年代生人。张家上两辈人都给火家做长工,张家就在火大爷家西边盖了一院房。张二家住院东边四间房,张三家住院西三间房。东山张三干农活不如张二,但赶马车却是东山里的好手,跟了师父不到两年,本事硬是超过了师父。尤其是甩得一手好鞭子,指哪打哪,鞭落处不差分毫,响鞭更是嘎嘣清脆,见了路边大姑娘小媳妇,更能甩出百般花样。只可惜自恃艺高,站在车辕上甩鞭,被一群麦田里飞出的野鸡惊了辕马,拖车狂奔,车轮颠到沟坎,东山张三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且车辕离地太高,上下两排门牙磕得精光。本地张三又得一诨号—“张冇牙”。据说张三娶媳妇时人家姑娘嫌他冇牙难看,哭得不上轿,娘家嫂子劝她:“你懂个啥?冇牙才好哩,咬那地方不疼!”张三媳妇问:“那地方是啥地方?”嫂子咬着姑娘的耳朵说了两个字,姑娘破涕为笑,半推半就上了轿,“张冇牙”的诨号在东山上叫响了。
冇牙张三还有一项本事,就是东山十村八寨下象棋没有对手。他象棋下得好得益于他常赶马车出山,在山外的县城里观摩棋摊上对弈,积累了不少象棋的路数,棋艺自然就比山圪崂里的闲汉们高出许多。
东山是河西走廊东边一极偏僻的地方,人们的劳作倒不是十分繁重,一年一茬庄稼,半年闲光景,人们的娱乐,孩子们多是“打方”“围和尚”“掏鸟窝”“捉地鼠”,大人们则是“推牌九”“拔碗子”“下象棋”。女人们除了厨房的活、针线活,漫长的冬夜里,围在一家炕头“念宝卷”。
冇牙张三有一副象棋,是赶车外出捎脚挣的一斗麦子换的。木质很好,加上冇牙张三用清油浸泡,日头暴晒,经久搓摩,再加上一块帆布画的棋盘,以及一口半毛绒制的棋袋,在东山这片应该是极品的物件。冇牙张三带着他精心置办的棋具走遍了东山十村八寨,不管是单个对决,还是群狼战术,冇牙张三无一败绩。
有一天,冇牙张三突然挂出战牌,无论群决、对决,每盘出彩:冇牙张三输,出铜元一枚;对方输,只出铜钱一枚。每盘准许对方悔棋两步。偌大个东山,不服者众。有大点的村落,闲汉们每人凑一枚铜钱,便是一二十枚,派人向冇牙张三邀战。冇牙张三若无要紧之事,一般欣然前往。闲汉们凑的铜钱,往往尽数收进冇牙张三的囊中。闲汉们常常为一步棋吵得天翻地覆,甚至拳脚相向。好在冇牙张三给闲汉们两次悔棋的机会,稍稍平息失控的场面。有时张三也故意设局让闲汉们得手一车一马,然后给闲汉们留有胜棋的想象空间。每次闲汉们囊中尽净,冇牙张三边收拾着棋袋,边不无揶揄地说:“十个臭棋一个眼,别仗着人多,虾兵蟹将罢了,造粪坑的货!”气得闲汉们七窍生烟,纷纷凑钱再战。偶尔冇牙张三也放马闲汉们一马,有意输上一盘,排出一枚铜元,让闲汉们群情激荡,乐不可支。冇牙张三乐此不疲,好多闲汉也明白难以全胜冇牙张三,但经不得冇牙张三恶语挖苦,反正一枚小钱不值什么,乐得凑凑热闹,打发夏秋雨天的无聊、冬春寂寞的长夜。这帮闲汉,有人喜欢做帅,有人喜欢在边上做军师,有人只动口不动手,有人手口并用,有人在棋局敗时骂别人瞎支招,骂些不雅的话,场面热闹。对于冇牙张三,一天可赢得三五十枚麻钱,堪称一笔大收入。不管东村叫他“冇牙张臭”,西村称他“屎棋张三”,他铜钱装进口袋,听那碰撞的响声,自然窃喜。收兵回营的路上,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激起各庄闲汉们的斗志。冇牙张三积铜钱成铜元,甚至积铜元成银元,家里的用度竟也不那么拮据了。
象棋使冇牙张三成了东山的名人,有些闲汉跑出去爬寡妇墙头,竟说跟冇牙张三对局去了。有的还拿出一枚铜元给婆姨看,说是赢了张三得的彩头,很不屑地丢给婆姨:拿去花吧。婆姨得了铜元,竟感谢冇牙张三用象棋拢住了自家男人不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秦州张三真是运道不济,饥荒年逼得他背井离乡,好不容易逃荒遇到火大爷这样的好人家,甩出了力气换来了两口子温饱。谁知有一天和冇牙张三去山外的县城缴公粮,惊动了路边一只硕大的野兔,野兔奔跑又惊起了秋天麦茬里的一群斑鸠,迅起的斑鸠惊了辕马,将秦州张三掀下了车辕,车轮碾过秦州张三的左大腿,将腿碾成了两截。秦州张三的腿倒是由山外的“接骨匠”给接上了,但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尤其是左边的肋骨断了五六根,再也出不了大力气干庄稼活。似乎脑子也受了撞击,变得糊涂起来,本来能识二三十个数,车祸后,竟数不到十位数了。更背运的是,自己刚能下地走上几步,婆姨生娃,生了一天,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撒手人寰了,残废的秦州张三只好孤零零地留在异域他乡。
迭遭横事的秦州张三更加寡言,常常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屋顶发呆。饭量大减,有时一天只吃一餐饭。
火大爷给他端来卧了鸡蛋的捞面,秦州张三翻身坐起,既不吃也不说声感谢的话,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火大爷说:“吃吧,吃完了跟你商量事。”
“大爷,你说。”秦州张三不动手吃饭。
“我说了,你一定把饭吃光。”
“你说。”
“自你受伤后,我知道你出不了大力气了,我寻思着养一群羊,你身子放羊是没麻达的,只要务了心,羊群大了,产出一定不会少。”
“大爷,啥也不说了。”秦州张三端起碗,和着两行泪,将卧着鸡蛋的捞面吞下了肚皮。
从此,秦州张三便吆喝着二十多头羊,迎着晨曦,披着晚霞,风里雨里奔波在东山的山旮旯里。秦州张三只记得火大爷一句话:羊群大了,产出一定不会少。
放羊这营生,秦州张三必须早出晚归,与火大爷共餐的待遇只能取消。小脚的火大奶奶每天早上都有热汤热馍伺候,午间的干粮也准备好在袋子里。晚间回来,火大爷有时陪他抽袋烟,喝两碗茯茶,火大爷说得多,秦州张三只是听,最多也就哼哈两声。
母羊下母羊,三年五只羊,秦州张三放的羊群很快壮大起来,加上邻居让他代放的羊,已经是东山上最大的羊群了。
羊群大了,秦州张三却数不了数,牧羊人每天牧羊回来都要堵在羊圈门口数数羊,看有没有走散的,落下的。秦州张三却有个异于常人的禀赋,就是堵在羊圈门口,用羊鞭点着:它也在哩,它也在哩,它也在哩……
突然有一天,点完羊,他自言自语:尕耳朵不在,去哪了?他脑子过了一遍,大沟头上尕耳朵还在哩。圈好羊,他照大沟头一路找过去,没随羊群的“尕耳朵”一定在这段路上。
火大爷隔三岔五堵在羊圈门口帮秦州张三数数,即使羊少了,火大爷无法知道是哪一只,但秦州张三却能短时间准确地说出:“贼三没来,庙弯子里还挨过我一炮兜哩。”两袋烟工夫,秦州张三准能将叫“贼三”的羊找回来。
自从秦州张三干上了放羊的营生,他那好琢磨事的脑子又不停地转动起来了。羊和人一样,同样要经过春夏秋冬、雨雪冷暖,骄阳和朔风经年更替,羊从“米牙”到“二齿”,“四齿”,“满口”,“老满口”,都有诸多讲究,顺了讲究,羊才能冬不掉膘,夏不瘦腰,怀羔下崽。这一点打不得马虎,和种地一樣一样的理,人骗地一时,地骗人一年。每年入秋,他即修缮羊圈,堵严漏风的地方,保持冬季羊圈的温度,人在里头睡着都不着凉。放牧时节,冬春不出早,夏秋不出晚。夏秋羊群打棚乘凉必有背阴通风的地界。
俗话说,放羊三年活神仙,给个县太爷都不做。其实呢,羊倌的营生,秋冬是最难熬的,遇上秋雨连绵的日子,雨大时羊群出不了圈,羊圈里尽是此起彼伏喊饿的叫声。秦州张三最听不得这时候的羊叫,一俟雨小,他便披上毡衣,放羊出圈,羊群后面的秦州张三,必然是拖着瘸腿,踏着泥泞,有时在秋风里哼上几句:
天爷冷飕飕,赶上放牛走,大牛不吃草,牛娃儿满山跑,天底下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说了个大老婆,嘴上开豁豁,打发她吹火去,倒把那火吹灭,天底下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说了个二老婆,眼睛瞎摸摸,打发她收蛋去,倒把那蛋打破,天底下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说了个三老婆……
只有冬春大雪封山的时候,秦州张三才能待在屋里。闲来无事,猫在冇牙张三的棋摊上,看冇牙张三一枚一枚地收闲汉们的铜钱。他自己是个安静人,却喜欢看大伙吵成一团的热闹,尤其爱看村里冯二发火骂娘:“他娘的腿,河边没青草,楞是生出多嘴驴!两只窟窿瞎球了,连吃车都看不见,真他妈瞎参谋烂干事!”冯二额头青筋突出。
冇牙张三大度:“三娃子参谋的不算,你重走。”
“这一盘我认了。”冯二摸出一枚铜元,“就它,五盘见输赢,五盘里我赢一盘,你拿一个铜元,我连输五盘,这钱归你,谁也别当‘哈迷哧’,谁搅和谁先放一块麻钱!”
在场闲汉们纷纷鼓噪,都说观棋不语谁搅和谁拿钱!
冇牙张三只得应战。
前三盘毫无悬念,冇牙张三轻取冯二。第四盘对弈时间稍长,还是冇牙张三赢了。第五盘,冯二着力拼杀,对子过多,只剩一车,而冇牙张三仍有一炮两车,胜冯二一车一炮,必赢无疑。但冯二略加思考,拿车将冇牙张三的帅,冇牙张三掀帅,冯二追着再将,“冇牙张三”退帅,如此三番,冇牙张三说:“冯二,将不过三。”
“谁定的?”
“象棋规矩。”
“你拿规矩让大家看看!”
“你这不耍赖嘛。”
“我耍赖?我将你了没?”
“将了,但你不能常将啊!”
“我为啥不能常将?我将你走帅嘛。”
冇牙张三扔了棋子:“常将只能和棋。”
“你说的?”冯二也扔了手里的棋子。“输赢怎么算?”
“就算和棋,谁也不赢,再决一盘。”冇牙张三说。
“那可不行,和棋是不是我赢半盘,你输半盘?”
冇牙张三很恼火:“要赢半盘,都赢半盘,要输半盘。都输半盘。”
“对嘛。”
冯二问:“你赢半盘,那就是半盘,我赢半盘,按照你的赌法,给不了我一枚铜元,该给我五枚铜钱吧。”
闲汉们爆发出叫好声,场面极热烈。人们心里积郁久了的鸟气让冯二这法子报复了一下,出得十分畅快!
“一块铜元我不要,要么你给我五个麻钱,要么我给你五个麻钱。”冯二说。
冇牙张三心里窝火,但摄于平日里得罪大伙的压力,摸出五枚麻钱,扔给冯二说:“往后不和你这样的烂怂下棋!”
“你摆摊我就上,你卖面的还怕我吃八碗。”
冇牙张三收拾棋具,很生气地走出场子,身后是闲汉们疯狂的笑声。
冇牙张三愤愤地走着,身后有人喊:“张三,你等我两步。”
冇牙张三转回身,原来是秦州张三一瘸一拐地追过来。
秦州张三一直在棋摊上看热闹,没发过一声,能有啥事!
冇牙张三立定了身:“张三大,你叫我?”
“是是是……”秦州张三一连串是,“我叫你,是想请你教我学象棋。”
“你学象棋?”冇牙张三很吃惊,“你连十个数都数不到,学象棋?”
“象棋除了卒五个,帅一个,车、马、象、仕、炮都是两个,没超过十个数嘛。我记得来,记得来。我看象棋比‘围和尚’‘打方’有意思,你放心,我不让你白辛苦,我送你一双羊毛手套,一双羊毛袜子。你收了我,教一个时辰,我孝敬一枚十文的铜元。”
“成交。”冇牙张三很爽快。
冬天的夜里,冇牙张三凑不上棋局,就教秦州张三。在秦州张三羊圈旁的睡房里,冇牙张三摆开宝贝棋子,就着昏黄的油灯,从象棋的基础课教起,车走直,马走日,炮翻山,卒在自家界内走直,横行必须过河,象、仕只保卫老帅,象走田,仕拱卫,能过河的车、马、炮、卒,都是为了整死对方的老将,当然灭掉对方的车、马、炮、象、仕、卒,最终是为了整死对方的老将。
冇牙张三给秦州张三从常识开讲,很快一个时辰过去,秦州张三似懂非懂。冇牙张三要收拾棋具,说:“今日是开始,哪有一个时辰学会的,有的是时间,我再来。”
“下次从当头炮讲起。”冇牙张三麻利地收起棋具,但不起身,双眼只盯着秦州张三的脸。
秦州张三明白,从墙角的木箱里提溜出一个袋子,摸出一枚十文的铜元,送到冇牙张三的手上,又将袋子放回木箱。冇牙张三听声音,知道了秦州张三那袋子里货色不少。
冇牙张三收起铜元,要起身离去,秦州张三拽住说:“张三,你这棋借我几天,放羊时琢磨琢磨,长进会快点。”
冇牙张三又摇头又摆手:“张三大,我的象棋和老婆都不借人,对不住了!”
“我租,我租行吧,付租金!”秦州张三一副执拗的样子。
“那也不行,”冇牙张三极坚决,“你放羊有的是闲工夫,在山里锯上三十二个桦木坨子,让私塾先生写上将仕象车马炮卒,自己都能刻,不就齐了,省得丢了我的棋子,不好配。”
秦州张三听了,以手加额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法子,真丢了你的棋子,难堪得紧!”
第二天,秦州张三在火大爷家找了把小锯子,羊赶到山里,由它們去啃草,不到半个时辰,按照车、马、象、仕、帅、卒的数量,锯了三十二个桦木坨子。为了保险。秦州张三还多锯了几个,反正不费力气的事。放在火大奶奶的灶上烘干了,找私塾先生写了车、马、象、仕、帅、炮、卒,自己拿个小刀,刻了好几天,才刻成了一副象棋。又找了一块布,让私塾先生给他画了棋盘。从此,这自制的象棋和棋盘,就进了秦州张三放羊装午饭的褡裢里,常见秦州张三在放牧的山里,摆上棋盘,或坐或卧,琢磨得十分专注。
晚间,羊进了圈,俟冇牙张三有空,秦州张三便请冇牙张三,就着微弱的灯光,潜心地求教。
冇牙张三:“当头炮,把马跳,为的是炮打了你的当头卒,你就能踏掉他的当头炮,跳马是为了保护你的卒。”
秦州张三说:“我不打你的卒,我直接打你的老将。”
冇牙张三才发觉,自己没给人家讲清楚,炮隔山打对方,只能隔一个子。冇牙张三赶紧补充:“隔山炮,只能隔一个子,不能隔一个以上的子。”
秦州张三动了动嘴巴,没说话。自忖这两天的琢磨白费了。“你给我教了棋步怎么走,但没教棋步不能怎么走。”
“好好好!”冇牙张三自知路数没教对,临时上场,没认真备课。但他毕竟沙场老将,立即改弦更张,“至于棋步怎么不能走,极简单,隔山炮,只能隔一个子,马走日,如前面有挡的子,不能走,叫别马腿,卒不过河不能横着走。”
秦州张三摸出十文的铜元:“今天不管时辰,就讲这么多,留下的我自己琢磨。”
冇牙张三收了铜元:“这象走田字,如在田字中间放了一子,也叫别象腿,象也不能走到这。”
冇牙张三指着象路又演示一遍。
秦州张三明白了个大概:“我自己再琢磨。”
从此,秦州张三赶羊进山,干完了正事,他就在草垫上铺开棋盘,摆上棋子,自己对弈起来,一开局就是好几个时辰。有时风劲雨稠,他似乎全然不觉得,只是裹紧了毡衣,有时红日衔山,暮色四合,他亦忘了归去。倒是暮色里的羊群呼朋唤友,喊爹叫娘,惊醒了他,才不舍地收拾棋局,踏上暮归的路,还要背上一捆青草,人整个埋在草堆里,在羊群后面,像一垛移动的草堆。
时光过了半年,冇牙张三挣秦州张三的十文铜元已觉吃力,秦州张三老提出没完没了的问题,渐渐地冇牙张三有些招架不住。
冇牙张三:“张三大,你这十文一枚的铜元我怕是挣到头了。”秦州张三谦虚:“一日为师,不是铜元的事,若有疑难,还请师父指导。”秦州张三摸出五枚铜元:“请师父笑纳,来日还要讨教,不得推托。”
冇牙张三略作推辞,抓过来提在手中,起身告辞并说:“以后咱们可以对局了。”
秦州张三谦虚:“还要讨教。”
一日,天大雪,东山裹上一层厚厚的白,整个山、树,都嵌银砌玉,飞鸟绝迹,狗蜷炕洞,山里的闲汉们在漫长的雪夜里睡足了觉,浑身的精神头无处散发,自然凑到一处。冇牙张三早就摆开了摊,冯二第一个坐到对面:“我来一盘,不和你们合伙,别人不能多嘴,谁多嘴谁出钱,谁动手,剁谁手!”
冇牙张三瞪一眼冯二:“你起开。”
“为啥?”
“你不讲规矩!”
“什么规矩?你讲出来。”
“将不过五,过五算输。”
“除了这一条,其余你说了算!”
“就这一条最重要!”
有人已经着急,把冯二推到一边。冯二依旧喊:“我和冇牙一对一,输了一把一利落,当场掏银子!”
冇牙张三再不理冯二,兀自与别人开棋。
众人还是倾力对付冇牙张三,屋里吵成一团,冇牙张三双目炯炯,屏息凝神,任对面翻江倒海,他岿然应对,不出一个时辰,已收获三枚麻钱。
冯二依然高声叫喊,秦州张三依然像一块石雕,纹丝不动坐在人堆里。
不到两个时辰,闲汉们凑的十余枚麻钱,全部进了冇牙张三的口袋。
冇牙张三环视全场,面上不无得意:“还有哪个不怕快刀的,把脖子伸出来。”
冯二高声喊:“冇牙!敢和我来,一次一枚十文的铜元。”
冇牙张三不屑:“不和烂怂下,不是敢不敢的事!”
冯二怒火中烧:“借你个胆子!”
冇牙张三开始收拾棋具:“东庄子已约了局,他们的麻钱、铜元也是铜铸的,装到口袋里也会叮当响。”
冇牙张三收拾好他的棋:“走了。”
冯二依旧高声挑战。
这时,秦州张三从人堆里站起来:“张三,不急走,这大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我陪你下两盘。”
“你?”冇牙张三很吃惊,在场的闲汉们更吃惊。
“我也练练。”秦州张三似乎若无其事。
冇牙张三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给东庄子的答应下了,不去失信!”
“这大的雪,他们也理解。”秦州张三说。
闲汉们没见过秦州张三下棋,觉得好玩,大声鼓噪,冇牙张三只好重新坐下来:“我和张三大下的个啥劲。”
秦州张三在棋局对面坐下来:“张三,赌注你定。”
闲汉们吵吵起来:“冇牙早定的赌注,不好改的。”
冇牙张三:“不改的,老规矩,输输赢赢三盘,东庄一定要去,失信不好。”
秦州张三自然先开棋,他拱了七步卒,冇牙张三走当头炮,秦州张三跳七步马,两个似乎早就对过局一样,一方落子,另一方即跟着动子。没半个时辰,秦州张三败局,他摸出一枚麻钱递给冇牙张三。
人们好奇,从未见过秦州张三下棋,而且还走得这样顺畅,更惊了人们的眼睛,瞪大了看下一局。
第二局,输者秦州张三还开棋,依然拱七步卒,冇牙张三依旧当头炮,秦州张三跳七步马,看当头卒。慢慢的,棋局有了变化,快一个时辰时,冇牙张三说:“张三大,和棋。”
秦州张三思谋了半晌:“和棋,再来。”
两个张三重新摆棋。
冯二挤过来,两手按住棋面:“输赢怎么说?”
“和棋。”冇牙张三说,“我们重下”。
冯二青筋爆额:“赌注是你定的,欺负张三大老实!开局行,交出五个麻钱。”
“关你屁事!”冇牙张三很恼火。
“理就是这么个理!不认账?”冯二对大伙喊,“咱们烧了冇牙的棋!”
冇牙张三的抗辩淹没在闲汉们的鼓噪声里。
冇牙张三护住了棋子,赶紧拿出一枚铜元,对着秦州张三,有些愠色:“你拿去!”
冇牙张三迁怒秦州张三的原因可能有二:第一不该下成和棋,让我师父的颜面何在;第二嘛,看秦州张三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是学了棋专门对付自个儿的,秦州张三的棋路里确实有杀招。
冇牙张三麻利地收起自家的棋具:“我要去东庄,改日再下。”
冇牙张三起身,走了。
闲汉们吃惊,秦州张三啥时候会下棋的,更惊奇的是一出手就打个冇牙張三嘴啃泥。人们纷纷围过来,要秦州张三说个究竟。
秦州张三不答闲汉们的任何求证:“你们还要下,我屋里有象棋。”
在众人的惊愕中,秦州张三出门冒雪回屋取棋去了。
闲汉们商量,今后凑了钱,就让秦州张三主棋,别人盯车的盯车,看马的看马,务必让冇牙张三吐出这些年拿走的钱。
屋内充满了闲汉们快活的憧憬!
岁月悠悠,东山自打有人居住,便重复着春夏秋冬的时光,日头每天从东面高岭爬上来,再从西边大山里落下去,变化的只是风云雨雪,旱涝丰歉。
有一天,这种日子被打破了,冇牙张三赶的车不再是火大爷的了,秦州张三放的羊也分给了村里的穷汉们。冇牙张三下棋的赌注不再是铜钿或野鸡红票子(金圆券),而是叫人民币的纸钱。本来,新政权是禁赌的,但下棋的都是穷人,而且以逗乐为主,管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冇牙张三依旧快乐地收获着他的战果。
秦州张三却很难,虽然分了火大爷的财产,但他以为是不义之财,几次三番地退回去,又被火家几次三番地送回来,最后一次,火大爷求秦州张三:“老三,再不能这样了,人家说我是顽固地主,要送我去改造哩,那可是坐牢呀!”
秦州张三死犟:“我不要,谁爱要谁要!”
“你不要送我家门口行吗?求你和大伙说说,千万不要这样了,这不是帮我是害我呀!世事起了这么大变化,不是你我扛得住的。”
秦州张三果然把分的财产扔在了村里的路上。
秦州张三被定为土改落后分子。
秦州张三老了且身负残疾,羊群分了,都到各家小羊圈了,只留着自己的两三只在偌大的羊圈里咩咩地叫着。年老身残,分的地已无法耕种,过日子成了问题。
好在冇牙张三给大伙出主意,分到各家的羊都要放牧,与其各家费工夫,不如合群让秦州张三放牧,一是现成的羊圈,二是秦州张三已是牧羊把式,亏不了大伙的羊,每家出个把升粮食,残疾老汉能吃多少!
冇牙张三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羊又收拢了来,秦州张三拖着残腿,又甩响了羊鞭。
接下来,亘古不变的日子变得五花八门起来,新的变化、新的名词目不暇接。每一个新变化、新名词都给庄稼汉们的日子填进了新内容。
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大跃进、三面红旗,村里的土墙时常变换着不同的标语,让庄户人家眼花缭乱。
冇牙张三情绪高昂地迎接着这一轮又一轮的新鲜事,他赶着生产队的马车去参加修水库、炼钢铁的大会战,以前给火大爷家赶车的生活简直无聊透顶,死气沉沉,一点不能给人生活的激情。现在不一样,生活每天都在花样翻新,原来人活着不仅仅是穿衣吃饭、传宗接代,还有更远大的目标,什么“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让人憧憬。
踏实肯干、激情昂扬的冇牙张三,自然被任命为公社车马队的队长。
冇牙张三的象棋被火热的生活打入了冷宫,偶尔下两盘也是不带赌注的。大炼钢铁热火了快一年,树林子砍了,填进了土垒的炼铁炉,各家的铁器都收缴了,包括门上的了吊,也填进了土高炉,炼出了一坨一坨的黑疙瘩。选出一块,扎上红绸带子,装在冇牙张三的马车上,敲锣打鼓地送到县上报喜。然而,生产队送来的粮食和草料却日渐减少。冇牙张三时时有短草料的担忧,公社食堂的饭食也日渐清汤寡水,火热的生活似乎在改变,人们的热情随着饥饿的来临日渐减退。上面指示,大炼钢铁暂停,人们各回各队,想法度荒。隆冬的日子,冇牙张三赶着他的痩马破车,疲惫地回到东山。因为连阴的秋雨,几场大雪,当年未收获的庄稼已经被雨水浸坏了,被大雪覆盖了,大量的洋芋也被冻在冰封雪盖的田地里。只有乌鸦群飞群落,比往年体格硕大且漫山遍野。
秦州张三与冇牙张三相比,生活没有多大变化,有变化的只是羊群的分分合合,先是分了,在冇牙张三的提议下又合了群。他的牧羊生涯,先是给火大爷家,然后给大家,成立公社了,又为集体。但放羊还是早出晚归,遇风就风,遇雨就雨,只是残腿慢慢变得无力,不能承受身体之重,稍陡的山坡爬上去已觉力不从心。先几年给大伙放羊时,每年都能给各家产出几斤羊毛,过年时能几家拼宰一只羊,当羊肉的香味弥漫在村子里,村子里大人小孩穿着光板羊毛袄、羊毛袜子,戴着羊毛手套,在隆冬的雪地里蹦蹦跳跳的时候,秦州张三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他这个残腿的外乡人心里格外地满足。
后来,羊都入了公社,秦州张三一如既往地甩着他的羊鞭早出晚归,但羊毛和羊肉的归属似乎跟大伙相干不大,两季剪下来的羊毛全归了供销社,每年过年都要杀几只羊,分给乡亲们几块肉,更多的羊被冇牙张三的马车拉出山交给公社。秦州张三很心疼,但也很无奈,他的羊每年产羔不少,但羊群却每年缩小,最让他伤心的是每到春季,上面什么人爱吃“羔子肉”,刚刚出世的鲜活的羊羔,不管公母,被绑了送到山外去,每一次,秦州张三总要少吃几餐饭,发一次神经,和他烂眼婆娘难产死去时一样。
秦州张三很迷茫,他不知给谁放羊,也不知这群羊的命运操在谁的手里!每每这时候,他就想起火大爷一句话:“羊群大了,产出一定不少。”
秦州张三认定:这样搞法,羊群一定大不了。
有一天,突降暴雨,秦州张三的一只羊掉进枯井,他叫人来救时,羊已摔断了腰,站不起来。杀了,每家分了巴掌大一块肉。这之后,经常就有两只或三只,莫名其妙地受重伤,只能宰杀,几次三番之后,秦州张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迈向山涧的残腿愈加沉重。他在山坡上一蹲就是半天,似乎要从日升日落、风起云飞中找出什么答案。他悟不出其中的理来,只觉得这世道变得有些怪,怪得让人琢磨不透。放着好好的庄稼不收,交给老鼠和乌鸦,来年人们吃什么?这么好的羊群,大家都在糟践,这是集体的,但这个集体是谁的?这群羊的凋零,不是山里无草,漫山遍野没人收的庄稼,秦州张三还要拦着羊,怕它们吃多了胀死。自古牧羊人最怕狼祸害羊,但秦州张三似乎碰到了比狼更难以应付的对手。
秦州張三再也不用费力储草,羊群的凋零肯定用不了青储太多的干草。夏秋两季的蓝天白云是他最惬意的日子,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大块的白云堆在天上,秦州张三躺在毡衣上,尽情地看云端的奇妙变化,奇山险水,松林柏海,那大堆的云朵,就像放大了的羊毛堆,方起方飞变化,确似这无常的世事。
冇牙张三又来拉羊了,说是什么庆功会,秦州张三眼睁睁地看着挣扎的羊被绑到车上,他只好偏过脸去,十分无奈地躲开挣扎的羊眼里投过来的哀怨的眼神。
“张三!”秦州张三不敢看冇牙张三的眼睛,“还拉吗?羊没几只了!”冇牙张三叹道:“有什么办法。这畜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人家让拉咱就拉呗!”
“你拉去了,谁吃?”
“反正不是我吃,有时候厨子弄了下水也能摊上一碗。”
“想吃不?”
“这几个月,饭都没吃几顿,羊肉谁不想吃?”
“今晚不走吧?”
“明天一早。”
“那你帮我,把剩的那几只都宰了,到队里食堂炖一锅,大人小孩都吃一碗。”
“我不敢!”
“你只管宰,等羊肉炖好了,我叫大家,你再领着婆娘出来。我兜着,不关你的事。”
冇牙张三迟疑了半晌,想想婆姨娃子们能吃一顿羊肉,点头答应了。
冇牙张三明白私自宰杀集体的羊,秦州张三是要担干系的。他趁夜静,和秦州张三宰了圈里最后的四只羊,将羊肉剁成块。
秦州张三说:“张三,这里没你的事,回家睡觉去,明早我叫你们。”
秦州张三叫了两个稳妥的婆姨,在生产队食堂里炖羊肉,等羊肉沸腾时他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在他雕像般的脸上,他依然沉默得像块石头。一群羊就这样由他养起来,又由他看着败落,最后几只羊变成锅里的羊肉时,他脸上没有喜也没有悲。
天放亮的时候,村里从来没有的一大锅羊肉煮熟了,煮烂了。秦州张三将全村人一个不落地叫起来,包括冇牙张三,还有他的婆姨娃娃们。人们见了羊肉,多少天没闻过腥的男女老少,风卷残云般,将一锅羊肉吃得干干净净。
秦州张三看着人们吃完了,用半碗羊汤就了半块杂面馍,对冇牙张三说:“套车,咱们走吧。”
冇牙张三:“你去了咋办?”
“你见昨晚那四只羊了吗?横竖一刀,我准备好挨这一刀呢。”
冇牙张三套好车,在车上胡乱装点干草,牲口精料已断几个月了。
两个张三坐在车里的干草上,谁也不说话,只有车轴吱扭吱扭地叫着,向山外走去。
傍晚,冇牙张三依旧赶着他的车,载着秦州张三。两个人依舊不说话,车轴仍然像出山时吱扭吱扭地叫着,只是秦州张三没有坐着,躺在卸了干草的车板上,身上隐约有擦过的血迹。
冇牙张三赶车直接将秦州张三送到了羊圈旁的房子里,秦州张三已经动不得,冇牙张三抱他上的炕。
秦州张三睁开眼:“张三,你别急着走。”
冇牙张三:“我不走,先给你烧碗水喝。”
“不着急,”秦州张三说,“我有话跟你讲。”
冇牙张三坐在炕沿上。
“我怕是油尽灯枯了,这一辈子人,活得比蛆虫蚂蚁好不到哪儿。”半晌,秦州张三又说,“不说我了,说说你张三。当年我分了火大爷的财物,送不回去,扔在村里的路上,是不是你捡回去了?你不用说,我心里有数,后来看你婆姨穿在身上的新衣裳,我就知道了。你这人不坏,心眼不少,但心不脏,你下棋敛点小钱,也担了骂名。我学棋赢你是为了让你收手。人呢,穷就穷点,骂名是不能落下……”
“我不想数落你,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呢。”
“你说。”冇牙张三喉结动着,嘴里有些干。
“今年的庄稼没收上来,明年保准闹饥荒。今年的老鼠可是大发了。‘老鼠仓’漫山遍野的,我趁闲熏死了老鼠,堵了老鼠洞,放了一块石头标记。明年春荒了,你告诉大家挖出来,能度春荒哩!”
第二天早上,冇牙张三让婆姨做了碗杂面拌汤给秦州张三送过去。
秦州张三蜷蛐在炕上,死了!神态很安详。
再后来,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冇牙张三家突发怪病,一家人都死了,还染了张二一家,也死了。
村上突然来了很多人,封锁了路口,严禁人畜出入。
什么病?不让说,怕引起恐慌!
过了些年,才有点风闻,一场没有蔓延开的鼠疫。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