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流
2022-02-25张洛嘉
张洛嘉
天空白茫茫一片,被呼啸的北风吹拂过的村庄显得灰蒙、萧索。空气仿佛凝固了,下过雨的地上湿漉漉地散发出寒气,村口的池塘像翡翠般,映照出绿莹莹的光泽。
腊月二十九,陈伊平站在村口,他打了一个寒颤,用手把衣服裹紧了一下,又用脚不停地蹬着地,虽然感觉很冷,可他并不想回家。此刻,他的心里挂着冰凌,他看见自己的每一口呼气,与寒冷的空气凝结起来,在眼前无法飘散。妻子今天从深圳打工回来了,已经一年没有见到她,本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可是,一想到两家的人情、红包,人又不自觉地感到慌张。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对面干枯的树枝,头大幅度地摆动着,又望向电杆上如同五线谱一样的电线,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掠过,搅得他的心思更加烦乱。
平时安静的村庄变得热闹起来,从四面八方回家的人,千里跋涉只为这一年除夕的团聚。村里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回家的打工者都要祭拜村里的那棵百年老樟树,大家称它为树神,敬它就是为自己保平安。摆上供果,点上檀香、红烛,爆响鞭炮,虔诚地对树叩拜。老樟树下,一波又一波的人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硝、硫磺味。
家家户户都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孩子们在屋前的禾场上欢闹,村路上的行人和汽车多了,喇叭声不断,曾经空荡寂然的村庄喧哗起来,人气满满的。“年” 是一种力量,召唤回远方的游子。人们围坐着喝酒谈笑,炉里的炭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有的人家甚至烧起干枯的树蔸,焰火升腾,一片红光,热气渗透进人的毛孔……
夜晚,陈伊平望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熟睡的妻子,内心既甜蜜又有几丝焦虑,本想和她好好亲热一番,孩子却吵着要和爸爸妈妈同睡。长期分开的儿子,刚见面时还像生人一样,但很快又熟络起来,对父母的到来感到异常兴奋。此刻,不知怎么,陈伊平脑海里忽一闪而过与工地上小夏亲热的画面,他不由紧张地缩了缩身体,他庆幸自己当时还是让理性占了上风。35 岁的陈伊平长相帅气,工地上的年轻女孩子都喜欢和他说话,甚至开开玩笑。长期与妻子不在一起的他,面对俏丽的小夏时,自然也有冲动,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克制!不然,怎么能对得起妻子对家庭的付出……这时,窗外烟花的闪烁让他在被窝里打了个激灵,他猛然想到,至今工地还欠着他大半年的工资,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需要给双方父母送红包,给大姐和哥哥的孩子压岁钱,对他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凌晨两三点了,他毫无睡意,瞪着眼睛,对着在夜光中呈现灰暗色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茫然……
两年前,陈伊平结束了在深圳某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经朋友介绍,回到家乡,在市里一个工地开塔吊。这里的条件好,一个月能休息两天,除去买人身安全意外险的开支,每月拿的工资有八九千元,这比深圳拿的六千多元工资还要高很多。陈伊平对妻子说,在深圳不可能买得起房子,深圳这地方也就不可能待一辈子,还是回老家发展好,以后也可以在市区买套房子了。夫妻商量好,妻子暂时留在深圳,他因有朋友介绍了工作,就先行回去。
……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陈伊平被母亲叫醒了,说村里的德满、秋生伢子来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德满、秋生也是从外地打工回家的,几个年少时的伙伴见面,很是热乎。
母亲在屋里屋外忙碌着,她要准备今天大家庭的团年饭。父亲早早地就去了他的小卖部,这几天他的生意都特别好,回来的年轻人都会来找陈伊平聊天,回去时就在父亲的小卖部大包、小包地买很多东西。父亲特别欢喜陈伊平回家,每次过年都能给他带来财运。父亲快70 岁了,陈伊平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早年打工时压断了一条腿,现在有一条腿装了假肢。当时家里拮据,只让二哥读完了大学,尽管陈伊平成绩也好,但还是早早辍学了。
到了下午,该准备红包了,陈伊平只得告诉妻子,自己已经大半年没有拿到工薪的事。妻子怪他怎不早讲,还宽慰了他几句,便拿出一笔钱给他,让他准备红包,以及应付这段生活所需。陈伊平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内心翻滚着,一时也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在院子里宰了一只鸡,然后,全家人来到猪栏烧纸钱,这是每年必有的仪式。堂屋里烧了一大盆炭火,火焰蹿起老高,像一面小旗在招摇,屋里又暖和又亮堂。父亲忙上忙下,兴奋地说:好火!好火!老班子讲,大年三十的火,正月十五的灯,哈哈,来年的日子会越过越红旺!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正在载歌载舞,平时难得聚齐的一大家子人,团年饭吃得热热闹闹。二哥这次回来带来了好多礼物。二哥在东莞的一家公司任总经理,收入不错,他平时对家人也帮衬很多。大姐也在东莞从流水线上的工人慢慢做到了管理岗位。
堂屋里升腾的炭火,把父亲脸上的皱纹刻划得分外深刻,母亲的银发在闪着光。他悄悄望向妻子,炭火的红光却没能改变她的疲惫,看到她干枯的嘴唇,看到她瘦弱的脊背……陈伊平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疼。
房门全打开了,要迎接财神了,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外面开始不停地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时有七彩的烟火升空,传来小孩和大人惊喜的叫喊。父亲在禾堂上放了一盘很大的鞭炮,口里大声说着:“迎财神,迎财神!”
因为心里搁着事,心情有些沉重,听父亲这么说,陈伊平觉得是一种讽刺。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便气愤、恼怒地向二哥一股脑说出了自己被拖欠工资的事,他质问,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让包工头耍无赖吗?二哥告诉他应该懂得维权,找当地人社局劳动监察大队进行投诉,说这个机构就是专门依法维护劳动者权益的,他还听说家乡的劳动监察工作搞得好,合理的诉求都能得到解决。陈伊平拍着脑袋说,你看看,我真是傻乎乎的,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顿时,他舒了一口气,感到轻松了许多。
年后,陈伊平就去了当地的劳动监察部门,一位中年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他掏出香烟,递给干部,干部笑笑说,谢谢,我不抽烟的。干部给他倒上热茶,让他坐下慢慢说。认真听完陈伊平的诉说后,干部说,小陈,你放心!你这是合理合法的要求,我们一定帮你们追回应得的劳动报酬。
喝着热茶,陈伊平觉得有股暖流在身体内流淌。
回到工地,陈伊平联合了49 名农民工集体投诉。
劳动监察部门很快立案进行调查。
陈伊平和工友们心情忐忑地等待着结果。
有工友时不时问陈伊平:就这么简单地投诉,我们自己要了几个月都要不到的工资,真能要回来?陈伊平也没有十足把握,只好说:你急什么?办事总要有一个过程嘛!
真的不用太着急,半个月后,工地所欠的全部工资就全部打到了工友们的银行卡里。很多工友都来到陈伊平的操作间,激动地说呀笑呀。工友们凑了份子钱,还去外面的餐馆好好地吃了一顿。
陈伊平不胜酒力,头有些晕乎乎的,但他走出餐馆后没忘记给妻子打电话,报告好消息。妻子也显得很兴奋:好呀!你赶快给我在家乡找个打工的厂子,我们工厂说目前资金流动困难,上月的工资还没发给我们,我想早点回来,早点回益阳老家——!
这时,陈伊平似乎看见电话那头的妻子,脸上泛起久违的红晕,像两朵美丽的牡丹——这也是当初自己爱上她的缘由……
陈伊平不禁笑了。外面很冷,有雨水滴落在脸上,他也懒得抹去,他觉得心里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