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风景(外两篇)
2022-02-25申琳
申 琳
客居南京十几年,最说不尽的,是南京的风景。
前些天老家有亲戚来,问起南京最可游之处,心头竟有些茫然。周边的城市,杭州有西湖、苏州有拙政园、扬州有瘦西湖……这样的城市名片,南京还真不好讲,论名气应该是夫子庙,但那里的风景似乎少了一些,而紫金山呢,知名度可能还不及山中的中山陵、紫金山天文台。
南京的风景,很有些像这座紫金山,内涵颇丰富,但要从中找一个作为代表,那就难了。
诗文·风景
大概有很多人,是循着唐诗宋词来南京看风景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是李太白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是刘禹锡的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这是杜牧的诗……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我攥一张南京地图,寻到武定门内的白鹭洲公园。公园内草木萧疏、湖水寒碧,三两个身穿厚厚冬衣的老人倚在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阳光懒懒地斜照着,黄里透着点惨白,感受不到太多暖意。眼前的萧瑟,没有太白诗中青天、白鹭的明朗,更没有“三山半落”“二水中分”的壮阔。意兴阑珊时,翻看公园的介绍,才知道当年因这里湖中有洲、芦苇丛生、白鹭翔集,加上发现有太白的诗碑,所以就以“白鹭洲”来名之了,算时间也不过百年左右,哪里是太白当年诗中的白鹭洲。而当年那登临可看三山、二水的凤凰台,也早湮没在悠悠岁月中了。
至于中华门外的长干里、门内的朱雀桥,名字还在,位置也确定,但历史的风景早已烟消云散,徒留一个文化符号在南京的城市记忆里……唐诗宋词里的风景,毕竟是太久远了,倒是近人诗词文章里的南京,触摸起来更真切一些。
秦淮河,虽有“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诗句在前,但真正为现代人所熟知,则更多缘于朱自清、俞平伯两先生的同名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夜色笼罩下的秦淮河,温婉、朦胧,抱琴的歌女、着长衫的先生,桨声打碎水面上昏黄的灯影,灯光一层层荡漾在水中……自此,“桨声灯影”便成了秦淮河的代名词,即使秦淮画舫早已换作不用桨的电动船了,“桨声灯影”却依然荡漾在游人的心中。夜幕降临时,总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从南京城的四面八方向秦淮河涌来,夜游秦淮成了这个城市一道最独特的风景。
不过,今天坐在电动画舫里的游客也不免怅然若失:眼前这窄窄的水面,仅容得下两船勉强并行,哪里有泛舟秦淮的心旷神怡。也只有到了东水关,市声远去、灯光渐暗,水面也开阔了不少,两岸树木高耸入眼帘,才算找到了一点“桨声灯影”的夜秦淮之感。
“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水西门外的莫愁湖,曾是“金陵第一名胜”,以“莫愁烟雨”列金陵四十八景之首,历代文人墨客在此多有题咏。莫愁湖真正为国内众多游客所知,大概要归功于那首歌曲《莫愁啊莫愁》。外地人来游莫愁湖,多奔着“莫愁”之名,无论是湖边走还是湖中泛舟,无论是春光满枝头还是秋夜月当头,总之君到莫愁无忧愁。游人总误以为莫愁湖得名于“美以忘愁”,游玩后方知其实是因莫愁女的缘故,“洛阳女儿名莫愁”。所以,游莫愁湖,是一定要在郁金堂内莫愁女汉白玉像前留一张影的。如果是夏天,莫愁女像前荷花盛开、莲叶田田,美人与美景相映,人到此处真的就暂时忘了忧愁。
莫愁湖最美的风景其实不在夏,而在初春时节,那时湖畔杨柳吐绿、海棠绽红,湖上晴看水光潋滟、阴赏满湖烟雨。这时节你看,围在莫愁女像前留影的必定是外地游客,而南京人呢,正扶老携幼在海棠花丛中游春呢。
风景于人而言,有眼前景,亦有胸中景。眼前景易变、易替代,而胸中景则能耐得住岁月流逝、山河变迁,愈久远反倒愈清晰。胸中景往往来自那些流传经年的诗文,哪怕今天眼前只是一泓水、一段河、一尊像,游人的胸中仍会有“三山半落”“桨声灯影”“莫愁烟雨”的无限美景。诗词文章里走出的风景,因此就有了其不可替代性,流传也自然更久远。仅看这一江一河一湖的诗词文章,南京也就不负“江南佳丽地”的盛名了。
山水·风景
文人有文人的风景,游客也有游客的风景,文人墨客倾心于诗文碑刻,更多的游客则更喜流连于山水自然。
有山水处有风景,南京濒长江、拥秦淮,石城虎踞、钟山龙蟠,多的是山水佳处。古人题咏既多流传又广的,多与水有关,长江、秦淮河、莫愁湖就是明证,这多半是诗人对江南风景的钟情之处。从诗词里看的水太多了,不妨来看看南京的山。
南京的山,紫金山名气最大,与其齐名且历史更悠久的,是石头城。所谓“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指的就是城东的紫金山、城西的石头城。
江南的山,大多是低山丘陵,悬崖、瀑布之类的自然景观是很难看到的,风景大多与人文有关。紫金山游人如织的地方,大多是人文景观,中山陵、音乐台、天文台、明孝陵、灵谷寺……中山陵和音乐台融纪念、建筑、山林风景于一体,一年四季都吸引着海内外的众多游人。明孝陵以秋天出游为佳,石象路那高大的银杏正满树金黄,映着湛蓝的天,色彩极明朗,连神道两侧那些经历千年风雨的石兽,在飘飞的黄叶里轮廓也清晰了许多。
紫金山上,以自然风光取胜的是南麓的梅花山,一千多亩梅山,遍植三百多种梅花。每年冬春季节,梅花山满山梅花、香雪似海,“天下第一梅山”绝非虚名。
石头城,外地游客游之甚少,却不知它跟南京建城史紧密相连,两千多年前楚威王在此建金陵邑,就是南京“金陵”的由来。当年的石头城下临长江,地势险要,三国时期是东吴踞守江南的军事要地,唐刘禹锡有“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诗句。当年站在石头城上,长江滚滚从脚下流过,江水苍茫、断岸千尺,该是何等的壮阔。而今长江已遥不可望,只有外秦淮河的水在城下静静流淌,当年的锁钥之地,如今已是供人休闲娱乐的市民公园了。
清凉山与石头城本为一体,这里最吸引游人的,是名字颇富诗意的“扫叶楼”。几年前读黄裳先生文章,文中扫叶楼多被提及,因此就起了寻访之心。原以为扫叶楼地方极幽深,不想刚迈进清凉山公园正门,左侧一径长长台阶就是通往扫叶楼的,阶旁修竹青翠、湖石玲珑。扫叶楼是明末清初“金陵八家”之首龚贤的隐居地,因为龚贤,此后三百多年间金陵文人在此诗文唱和、雅集不断,扫叶楼成了古都的一方文化高地。如今的扫叶楼早已没了当年的清幽,楼下数十米外就是繁忙的虎踞路,车声、市声如潮水般经久不息。站在扫叶楼西望,眼前也早没了龚贤诗文中的大江浩荡,至于黄裳文章里莫愁湖的一片烟水,也早被连绵的高楼遮断了望眼。
有消亡就有新生,南京山水也有新风景。长江流经的南京城外,二十年前还是一片芦苇丛生的荒滩,如今已被建成绵延数十公里的滨江风光带。最南端的鱼嘴湿地公园,木栈道直伸到江边,亲水平台处有江水从脚下流过。再沿江向北,有大型步行桥横跨长江夹江之上,桥是斜拉桥,两岸主塔呈椭圆形,如一双楚楚动人的丹凤眼,因此就美其名曰“南京眼”。三五之夜,“南京眼”上赏月,一轮明月当空,正映在这双眼中,恰如南京城夜空中澄澈的明眸。“美目盼兮”,现代化的“南京眼”,如今已是这座古都的青春地标了。
古人游山水,多是寻幽觅胜,发思古幽情。今人游山水,在感叹沧海桑田的同时,是否也该多一份面对历史的旷达?一切山水都是历史的山水,一部《水经注》中,有多少山水能千年不变呢?
不过游鱼嘴公园、“南京眼”这些现代景观,心中总感觉缺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大概是“三山半落青天外”那样可传世的诗文吧。“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古都,还是要有人把金陵文脉延续下去的。
历史·风景
今天的滨江风光带,在南京人看来是乐游之地,但外地人是很少来游的。南京吸引外地人的风景,还是多半跟这座古都的历史有关。
“六朝旧事随流水”,一座建城已两千五百多年的古都,虽然人事早烟消云散,但留给这座城市的时代印记却依然深深浅浅。南京的风景,多是历史的风景。
南京历史上有三个重要时期,六朝、明清和民国。
六朝的历史太久远了,久远得如“六朝烟水”一样迷蒙和难以捉摸。然而十多年前的一天,在新街口附近的一所小学,我在不经意间,却看到标为“六朝台城”的遗址和城砖,这才蓦然发觉六朝竟离我们如此之近,它的城池就沉睡在脚下几米深的土层里。之后,在汉府街二十余米长的六朝城墙遗址上,南京建造了六朝博物馆,六朝金粉的繁华逐渐可感起来。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隋灭陈时,六朝建康城被荡为平地,几百年后的唐人韦庄已难寻六朝台城。今天玄武湖南岸的台城,已不是当年的六朝旧址,唯有湖畔的杨柳,年年春天还都如烟似雾地随风飘拂。
提起明代的南京,不少人总想到秦淮八艳、晚明士子,南京的风景也不免蒙上一层玫瑰色的浪漫和暧昧。秦淮河畔,人们立起桃叶渡的牌坊,建了李香君的故居,才子佳人的故事总会给后人留下无限遐想。多少年来游人到夫子庙、秦淮河,心情大多有些复杂,一边是君子之道的江南乡试最大考场—江南贡院,一边是声色诱惑千金买笑的歌楼酒馆,所谓“君子不过文德桥”,这桥到底该不该过呢?“桃花扇底送前朝”,读《桃花扇》《陶庵梦忆》《板桥杂记》,晚明的颓废注定了它最终的消亡。
其实明朝留给南京最美的风景,当属那条蜿蜒全城近七十里的明城墙,如今保存完好的就有五十余里,可以称得上世界之最了。明城墙一举奠定了南京的城市框架,六百多年来这座城市的发展几乎没有走出过这道城墙。明城墙依山傍水而建,其风景最佳处应是玄武湖一带,那里不仅城墙最完整,在城墙上透过雉堞举目四望,一侧是玄武湖的波光舟影,一侧是鸡鸣寺的晨钟暮鼓,远处的紫金山也携满山苍翠入画图……
南京的民国遗迹,最有名、游客最多的自然是中山陵、总统府两处,但散落全城的民国遗迹也多有可游之处,尤其是颐和路、老城南两大历史风貌区。“一条颐和路,半部民国史”,今天的颐和路幽静而平凡,浓荫里掩映着当年政要、贤达的一座座公馆洋楼,锈蚀的大门紧锁,但那外墙斑驳的西式小楼里,不知藏了多少情节丰富的民国往事。老城南则是平民住宅区,差不多一色灰瓦白墙的传统民居,行走其间,老南京的味道会浓浓地从街巷间弥漫而来。
今天游览南京的历史景观,有两处新建景观,一是阅江楼,一是大报恩寺。
阅江楼,高踞城西北狮子山上,北眺大江、南瞰金陵,碧瓦朱檐、朝飞暮卷,气象宏大不输武昌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明初自皇帝朱元璋到大臣宋濂等都有同名《阅江楼记》传世。然而,历史上却有记无楼,面前这座阅江楼是彻头彻尾的现代建筑,本世纪初才建成开放。虽然如此,与屡毁屡建的滕王阁等江南名楼比,阅江楼的建造水准倒一点也不逊色。
明成祖时建造的大报恩寺,位于中华门外的长干里,寺内九层八面的大报恩寺塔通体五色琉璃,被誉为“中古世界七大奇观”之一,但毁于太平天国战火。十几年前的一次考古发掘中,这里发现了佛教界最高圣物佛顶骨舍利,于是就建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遗址公园。出于文物保护考虑,当年的琉璃塔未被复建,代之而起的是新型材料轻质玻璃塔,白天看来似乎有些另类,但晚上亮起灯来却惊艳得很,与近旁的中华门城堡倒是相映成趣。
在历史面前,谁人不感惆怅?但古迹名胜总有颓圮的一天,后人重修、重建是必然的事。在这么多历史风景面前,不由深思后人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既不能人为毁坏,也不能任由荒废,而当以历史的长远眼光,怀对历史敬畏之心、行对文化有益之事。若果真如此,今日的文化成果未尝不是未来的文化名胜,今日的文化创举,又何尝不是这座古都未来的历史风景?
南京的城墙
一
到南京游览的人,关注明城墙的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南京风景名胜太多的缘故,夫子庙、秦淮河、中山陵、总统府、莫愁湖……随便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名字。南京明城墙,对许多人来说还是太抽象了,人们也许更知道中华门,虽然它只是明城墙的一个城门而已。
明城墙太长了,蜿蜒绵亘南京城近三十四公里,如今保留下来的尚有二十五公里,整个老南京都在它的怀抱之中。明城墙太近了,近得人们太过熟悉,它就在你的家门口、车窗外、办公楼前,在你随便一眼就可以看得见的不远的地方。所以,似乎没有多少人把明城墙当作风景名胜,只当它是南京城的一个要素而已,只不过这个要素稍微古老了一些,它存在于南京人的生活里已经六百五十余年了。
来南京生活十几年,最早时,我每天都要沿着城墙骑车往返于单位和住处之间。在我眼里,城墙就是一个又高又厚、看起来十分笨重的古老存在,很少会把它往风景上去想。即使在登上中华门城堡之后,也只是感慨城堡规制的恢宏、马道的宽阔、藏兵洞的庞大,至于对风景的印象,还是不太强烈。
但是有一天,当我在台城拾级登上城墙,突然被眼前的风景震撼了:明城墙自东南的覆舟山蜿蜒而来,长垣迢递、雉堞俨然,一路穿过鸡鸣寺的晨钟暮鼓、玄武湖的千顷碧波,水天晴阔,湖山映带,宛如巨幅长卷徐徐展开……南京山水城林的城市之美,在玄武湖畔这段明城墙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于是,闲暇之时,我开始走近身边这古老的城墙。暮色苍茫时,我沿紫金山西麓一路行来,几层楼高的墙体上爬满青藤、长遍绿苔,夕阳斜照,明城墙隐藏在幽幽暗暗的光影之中,让人顿生片刻的恍惚,似乎行走在金陵城的历史长卷中。在太平门登上明城墙,这里的城墙顶居然有十几米宽,可以并排跑几辆小汽车。向前走,脚下荒草蔓蔓,那么顽强地生长着,一侧是覆舟山的苍翠林木,一侧是玄武湖的湛蓝湖水,这满眼的绿和蓝,让人不知该感慨明城墙的古老沧桑,还是该赞叹明城墙的青春和朝气。这里看不到高楼,看到的是树木尽头是湖水,湖水尽头是树木,让人似乎可以穿越到更久远的六朝,覆舟山南麓不就是南朝的乐游苑吗,而玄武湖上,曾有陈武帝操练的水师。
中国的古都,都修筑有坚固的城墙,但像南京这样不讲方方正正、而是蜿蜒曲折的城墙,也就独此一例。南京明城墙随山就水,一路以山、水为天然屏障,“东接钟山、西据石头、南阻长干、北带后湖”,数百年来人们议及当年明城墙的修建,无论是想到朱元璋长期戎马征战的强烈军事思维,还是这个开国皇帝借此欲向天下人昭示其巍巍皇权的志得意满,都不由得感慨明洪武皇帝当年内心的自信和不拘一格。
明城墙这一浩大工程,动用了东南五省二十多万户民力,耗时二十八年始建成,其间不断加高加厚,甚至还调整了原定的路线。修建如此高大、深厚的巨大城墙,显然是为了守卫京畿的军事需要。在冷兵器时代,明城墙所赖的山水自然屏障得天独厚,设想如果少了山和水,南京城不知有多少地方将成为敌军突入的薄弱地带,这在南京所遭受的两次战火中已看得分明。明城墙十三座城门,唯有东北方向的太平门外没有护城河,结果无论是与太平军交战的湘军,还是抗日战争中侵华的日寇,都把太平门作为进攻南京城的一个主要突破口。
战火消尽、岁月流转,这个当年因军事防御而建造的巨大工程,却为后人留下了一条金陵风景名胜带。明城墙依山傍水,城墙内外名胜云集:城东紫金山叠翠浣紫,城北玄武湖碧波如蓝,城南雨花台落花如雨、报恩寺一塔指天……特别是到了城西,更是山水名胜云集,那汇聚着六朝烟水气的莫愁湖,那俯瞰大江浩荡的清凉山石头城,那金陵文脉所系的乌龙潭,还有那李太白登临看“三山半落”“二水中分”的凤凰台……明人所绘的金陵四十八景,强半在明城墙沿线。
于是,明城墙似乎成了一条珍珠项链般闪亮的风景带,至于是城墙串起了风景,还是风景傍城墙而建,大概很少有人能说得清,但明城墙与风景名胜的相谐相生已是不争的事实。谁也不曾想到,这当年披上军事铁甲的冰冷、凝重的城墙,数百年后竟闪耀着如此灵动、柔和的光彩。
二
如此“高坚甲于天下”的城墙,虽历六百多年风雨仍稳固如初,但它抵得住自然界的风雨,却抵不住人为毁坏。如果说作为军事防御工程,战争年代明城墙备受战火摧残不可避免,但和平时期它所遭遇的大面积拆毁则令人扼腕痛惜。
这里,人们应该特别纪念一个人,朱偰先生,是他当年的奔走呼号,为后人留下了包括中华门城堡在内的明城墙精华。
朱偰先生是位传奇式人物,其父是著名史学家朱希祖先生,自己则游学海外修政治和经济,回国后却耗时三年考察南京古迹,拍摄下两千多张照片,出版了至今在南京古都研究方面仍无出其右的专著《金陵古迹图考》。在对金陵古都研究的专精方面,连朱希祖先生都自叹弗如。
1956 年,南京掀起一股拆除明城墙的热潮。那年八月,朱偰先生得知中华门城堡等多处城墙正在被拆除,他不仅责问当时南京市的负责人,还在省报上发表文章向社会呼吁,同时又致电国家有关部门急呼留住明城墙。在他和一些有识之士的多方奔走下,中华门城堡等在这场拆城运动中得以幸免。然而一年后,南京拆城墙运动再掀高潮,与中华门城堡一样规制恢宏,在十三座城门中面积最大,又是独特船型结构的通济门瓮城被拆得片砖片石不留。但这次,在南京城拆城的一片烟尘中,已没了当年那个奔走呼号的一介书生。
在那个狂飙突进的年代,朱偰先生以一人之力守护城墙,想来既是出于他多年研究和保存金陵古迹的专业背景和感情,更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穿越百千年的深邃文化眼光。
像明城墙这样旧时代的遗存,既已失去军事防御的价值,又是城市建设的阻碍,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已是一种无用之物,从实用的角度看无用,从政治的角度看又是落后和旧事物的象征,那么它自然难逃被拆毁的命运了。
进入新的时代,人们的视角已从“实用”转到“文化”,对如明城墙这样的古老遗存已上升到“文化遗产”的认识高度。想想也是,在一个现代化的特大城市里,居然有这样一条古老的文化轴线,这是多少城市想都想不来的幸运事情。
三
拆毁城墙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在保护城墙的问题上,现代人开始面临新的困惑。
玄武湖公园,是南京城内面积最大的市民公园,春樱夏荷、秋叶冬梅,加上湖面上紫金山的深黛色倒影,四时之景总让游人流连忘返。游人不曾想到,现在去往玄武湖公园的玄武、解放两门,是在1909 年以后才开辟的,而过去两百多年间,人们只有站在太平门的一角才能远远眺望这片偌大的湖面。
明城墙原有城门十三座,从太平门到神策门间,整个玄武湖沿线十几里城墙并没留有城门,也许是据玄武湖为屏障不能开城门,也许是明朝黄册库在玄武湖内不便开城门,还可能是因为那时玄武湖水直逼城墙脚下无法开城门。清末以后玄武门和解放门的开辟,极大地方便了人们游览玄武湖,从民国时起,历史上长期作为皇家禁地的玄武湖才成了南京人的游览胜地。
当年玄武门和解放门的开辟让南京人欣喜,而几年前南京复建太平门的举动却引来了长时间的激烈争议,复建工程还一度被叫停。
1955 年到1958 年,明城墙太平门段被陆续拆除三百六十多米,城门自然不保,修成的一条宽阔马路,在方便交通出行的同时,也切断了绵延几十公里的明城墙。2014 年,南京市计划复建太平门,算起来离它1958年前后被拆毁不过半个世纪光景,按理说这也是一件修复历史记忆的文化盛事。但是反对这一复建工程的声音认为,它不符合文物保护的规范,建起来就是个“假古董”。
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式文物观念,从来都是主张对历史遗迹要在不断修缮甚至重修中进行有机更新,以便它不因风霜雨雪而致颓圮,从而给后人留下一缕悠长的文脉。而西方式的文物观念,更主张将历史遗迹原封不动地保留,不做人为变动,甚至任由风吹雨打、自生自灭。这种关于历史古迹的东西方文化碰撞,使得太平门的复建变得左右为难起来。
如果现实地考虑,只要复建坚持严谨的古迹修缮标准,同时不刻意混淆与文物的概念,其实本是一件文化的益事,不言对文化的再造之功,至少也是锦上添花。所以对城墙的正确态度,关键是要尊重历史,历史上没有的不可生造,历史上有的也不能弃之不顾。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也是要对历史负责的。
将“文物”与“文化”的概念区分开,太平门的复建应该是可以理解、值得支持的事情。翻阅历史,我国多少名胜古迹不是在屡建屡毁、又屡毁屡建中保存下来的?若从人类历史长河的角度看,千百年后,今天复建的太平门何尝不是一种文物呢?
当我们从明城墙前走开,回眸处,不妨再重温朱偰先生当年保护明城墙的一番苦心。我们该给后人留下一座怎样的城墙?现代人同样需要朱先生那面对历史的文化视野和担当。
玄武湖畔
杭州有西湖,南京有玄武湖。
若论城湖相依的历史,玄武湖倒是比西湖要早几百年;但若论名气,玄武湖可就比西湖逊色不少了。
南京人似乎从来没有纠结玄武湖的知名度:不就是南京城里的一片湖泊和公园嘛,就像熟悉的邻家小妹,美则美矣,何必去跟选美冠军比个高低呢?
秋日晴和,漫步在玄武湖畔,但见一湖碧波直逼紫金山下,水与山、与天相连,似乎演奏着“碧”与“黛”的交响:湖水澄澈如碧玉,蓝天明净如水晶,水天一色,上下一碧;环洲、翠洲、梁洲等湖中五洲林木葱茏,紫金、覆舟、鸡笼诸山苍翠欲滴,远近皆黛,翠色入画……这湖山相映的山川形势,加上湖面荡漾的游船、湖边欢笑的人群、空气中芰荷的清香,令人不由恍然如梦:置身其中的,究竟是玄武湖还是西子湖呢?
及至定下神来,才发觉与西湖相比,玄武湖不无遗憾之处。
玄武湖的湖面虽不及西湖大,但湖中五洲却给人以足够大的游览空间。第一次游玄武湖是在春天,在环洲走了许久,忽见面前竟闪出一条清清小河,夹岸杨柳、芳草满坡,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开放,满河的芦苇和荷叶摇曳,时有挂着红灯笼的乌篷船“吱吱呀呀”地划过,竟是一派田园野趣。
大得有点令人茫然,是许多人游玄武湖的感受,究竟为何茫然呢?在玄武湖中走上一天,眼前美景道不得,你几乎叫不出一个景致的名字来。在西湖,路边知名景观俯拾皆是,眼前是曲院风荷、苏堤春晓,远处是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柳浪闻莺……西湖十景早已名闻天下,就是阮墩环碧这些新西湖十景也已为人熟知。可是,这卧在南京人身边已两千年的玄武湖,总是这样静悄悄绽放着满湖美景,却叫不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来。
玄武湖,往事空回首,寂寞越千年。
翻阅古都南京风景画,自明至清,先后有金陵八景、十景、十八景、四十景直到四十八景之说,直到十八景以后,玄武湖才始以湖边的太平堤入选,后以“北湖烟柳”正式位列四十八景。隋文帝杨坚下令荡平六朝建康城后,诗人韦庄曾来到玄武湖畔,感于六朝繁华烟云过眼,发出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兴亡之叹。谁也没想到竟要等一千年之后,玄武湖才只能以“北湖烟柳”叫响自己的声名。这声音,比起西湖十景来毕竟是太微弱了。
韦庄的诗,已是历代诗词中关于玄武湖最知名的一句,与白居易吟咏西湖“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大量脍炙人口的诗句相比,玄武湖上的诗情几乎是一片空白了。景以文传,再美丽的风景,如果没有广为传颂的诗词文章,也只能是身边人的四季,而不是天下人的梦境,内涵终究单薄,流传也自然不广。
但岂止是诗词文章,美景的人文内涵还包括那些植根在百姓心中、流传千百年的传说故事。在西湖,且不说断桥之上、雷峰塔下国人熟知的白娘子许仙的传奇爱情,就是苏堤、白堤与两位大诗人的因缘,岳王庙、苏小小墓的传奇,还有那化蝶的梁祝、癫狂的济公,都足以让西湖在游客眼中变得不仅美丽,而且亲切。游历西湖,多少凡夫俗子感受到了生活的喜怒哀乐、人世的爱恨情仇,这里有太多人的日常、青春、人生……相比之下,玄武湖对普通人而言却太隔膜了。
景致也罢,诗词、传说也罢,玄武湖的声名不彰,首先要归因于它曾被圈入皇家园囿禁地的漫长历史,这导致了它与寻常百姓长期隔绝。六朝之时,玄武湖直通长江,既是操练水军的军事重地,也是皇家射猎的禁苑。到了明代,玄武湖又成为存放户口档案的黄册库,“百年版籍重山河”,寻常人等就更难跨进这里半步。因隔绝而陌生、因陌生而不传,玄武湖一直沉寂到清代,普通人始能自由出入,这片湖面才渐渐走进南京人的生活。只是,清代人笔下的“北湖烟柳”中,仅是数丛烟柳、一痕长堤、竹篱茅舍寥落其间,萧瑟中只剩下几分野趣了。
风景名胜,只有与百姓、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才会有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文人雅士能够畅游其中,才有诗酒唱和的游宴雅集,也才有传唱后世的诗词文章;小民百姓们身处其中,才有携家带口、看戏听曲的俗世之乐,也就可能诞生和流传浸透着他们生活哀乐、朴素情感的美丽传说。玄武湖的长期与世隔绝,多的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之感,而最缺少的,正是西湖那样关乎百姓冷暖哀乐的人间烟火气。
其实,除了作为皇家禁苑之外,玄武湖历史上也有过回归民间的数百年,特别是在中国历史上繁盛的唐宋时代。但是造化弄人,当大诗人苏东坡在杭州疏浚西湖、废去已被围垦的湖田之时,另一位诗人王安石却为治玄武湖水患,索性泄湖为田,使得玄武湖的湖面消失了两百多年,直到元代才得以恢复。回望那个时代的西湖与玄武湖,疏浚后的西湖天光云影共徘徊、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玄武湖则只剩下一片禾黍离离的农田。同样是浪漫又现实的诗人,苏轼和王安石给西湖和玄武湖带来的命运何其相异,时也,势耶?
明朝不仅在玄武湖内建黄册库、沿玄武湖岸筑明城墙,割断玄武湖“湖”与“人”的联系,也因筑堤而割断了“湖”与“山”的联系。西湖到灵隐,杭城西南这片土地,千百年来青山连绵、碧水逶迤,山水自然相依相偎。本来,玄武湖也曾千百年与紫金山山水相依,湖面连着山脚,湖光山色相映照。明代在太平门外修了一道太平堤,将玄武湖与紫金山相连的湖面隔出一个东湖,由此改变了这里山水相连的自然格局。再后来,玄武湖与紫金山之间修起了宽阔的马路、建起了成片的居民区,湖山就只能遥遥相望,相看两不厌了。
山水名胜,其声名传与不传,从玄武湖、西湖的境遇中大概可找出些规律。然而简单类比二湖的异同,也难免强玄武湖之所难。说句公道话,只要纵观二湖在两座古城历史上的地位,就可以对玄武湖的境遇抱一颗宽容心:西湖是杭州人累数十百世之功,举全城之力而成就之;而在山水名胜众多的南京,玄武湖又如何能像西湖一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往事不可追,历史终是历史,空白毕竟空白。但山水名胜永远是历史的山水名胜,总要源源不断注入每个时代的内涵,才能为后人留下完整的历史、接续的文脉。如今玄武湖早已回归普通百姓,游湖、走湖也已成为周边市民的时尚,新的时代内容,总要孕育新的优秀作品,相信有着六朝烟水气的南京人和海内外的文化人,总会给玄武湖留下这个时代的文化印记。
当然还有文化方面的建设。这些年,玄武湖不少区域已被精心培植出不少景观,春有樱花夏观荷,秋有丹桂冬赏雪,那红裳翠盖、荷香氤氲的水面,在湖上就有好几处。但四时之景之外,玄武湖似乎还缺一股人文气。在一个能工巧匠辈出的国度,在玄武湖相对空旷的五洲某些角落,留待设计师、建筑师们创作的空间也还有不少。今人要有今人的文化担当,就如那紫金山脚下的音乐台,若干年后何尝不是后人眼中的一份珍贵文化遗产。
明城墙由南折向西的一段,已被辟为南京城垣博物馆,在这里极目四望,眼前是南京最美的风景:玄武湖的波光舟影,鸡鸣寺的暮鼓晨钟,紫金山的山色有无,明城墙的长垣迢递……南京城市之美,曾被概括为“山水城林”,而玄武湖边的这片风景,当是山水城林最生动的图景。如果再有评选金陵新十景或多少景,这个“山水城林”,想来必然是要传之后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