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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雪

2022-02-25吴克敬

雨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元宝枫杏林

吴克敬

杏林原来是有一片杏林的,杏花如雪,赶着季节会烂漫得让人心伤,让人喟叹“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风先生就目睹了那曾有过的壮观与艳丽,他给我说了呢,那铺天盖地的杏花,像新棉,似白沙,安安静静地开着,编织出它独有的一场杏花梦……耐不住风先生几句深情的感念,我不禁心儿湿润,眼里亦是一片泪光。

因为我知道,扶风县大名杏林镇的地方,却不见了那片杏林了!

不见了杏林的杏林镇,近些年来,一种被老百姓称为“发财树”的元宝枫,却连天接地,呼呼啦啦地多了起来……风先生感念曾经的杏林,也感怀今日的元宝枫。他知晓又名五角枫的这一种树木,大平原上是没有它的落脚地的,原先就只作为荒山造林、绿化及景观行道树种而存在。森林工程科学家结合化学家的目光,从元宝枫的籽粒中分离出元宝枫籽油,然后继续分析化验,又从元宝枫籽油中,发现了一些独特的化学成分,譬如亚油酸、神经酸及多种不饱和脂肪酸等,它们对人体可是有十分明显的保健医用效能哩,既能够防癌,还能够延缓衰老,更能够保护大脑,促进神经细胞再生,预防失眠健忘。

风先生乐于看到元宝枫的这些良好用途,他鼓动我去杏林镇,参观那里的元宝枫林。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大成规模,风推树摇,仿佛一片突出在古周原上的蓝色湖泊,招引来许多鸟雀,既有花喜鹊,更有灰喜鹊,还有这样颜色那样颜色的画眉、百灵、杜鹃、乌鸦、山雀等等。风先生因此说,元宝枫林没有形成规模的时候,在这里是很难见到这些鸟儿的。元宝枫林规模化发展起来后,这些珍贵的鸟儿才赶到了这里来,把这里当作了它们的家。

环境的好与坏,生态的优与劣,不是人说了算,而是要鸟儿来证明。风先生的感叹,我心悦诚服,对他做了个鬼脸,算是对他的认可,便埋头窜进身边的元宝枫林里,想要一睹元宝枫籽的芳容。

我窜得太鲁莽了,惊飞栖息在元宝枫林里的鸟儿们。正是因为鸟儿的飞起,弹落下一些元宝枫籽粒,我张开手掌,接住了几粒,在手掌心倒了两倒,即凑在眼前细看。但见不是很大的元宝枫籽粒,一颗一颗,金灿灿的,全然袖珍版的金元宝一般,太招人喜欢了!跟着我走进元宝枫林来的风先生,观察到我对元宝枫籽粒的痴迷,不无戏谑地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戳了两指头。

他和我说:元宝枫的籽粒,不是真的金元宝。

我回答说:胜似真的金元宝。

我的回答改变了风先生的态度,他把戏谑的样貌收起来,很认真地给我说了这样两句话。他说的话脱离了我俩正在说着的元宝枫,跳跃到了另外一种语境里。

风先生说:如果你是鱼儿,就不要迷恋天空;如果你是鸟儿,就不要痴情海洋。对于草木来说,凋零或枯萎是生命的必然经历。要选择从容面对,幻变的世界和人生,伴随成长会有一个新的样态出现。

风先生说:想要回去而回不去,应该也是一种回去的方式。人总是在回不去的时候又不断地回去,用过去的时光观照现实生活的存在。

听着风先生的说教,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钻进元宝枫林里的我,糊涂地朝风先生引导的方向想,如今的元宝枫林与往日的杏林,是该有某种严密的联系哩。如今的元宝枫林,是为着造福当地的老百姓,往日的杏林,不也是为了造福当地的老百姓吗?我这么想,对着风先生会意地笑了一笑,即被风先生思接千年地拉回到那个名叫石泰的人身边,陪伴着他,追寻他的足迹,还有他的事迹。

陪我一起追寻当年石泰足迹和事迹的风先生,是从《诗经》中走来,似乎就是为了给我吟诵《诗经》中的《信南山》: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

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我从他的吟诵声里,听出他是动情了。我能理解,他之所以动情,在于这首远古的歌谣不仅刻画了农事结束后的隆重烝祭活动,还形象地描写了老百姓生活的不易,是需要心怀民众疾苦的圣人帮助大家脱离苦海,过上没灾没病、安静幸福的生活。

歌谣的笔调舒展灵活,有浓郁的抒情意味。

风先生就特别感佩那位远古不知名的人的一副柔肠,他描写的自然风物很有特色。如是田原,即从大处落墨,突出沟洫纵横交错,延伸向远方的情景,给人一种辽阔苍茫之感;如是山川,则连峰叠嶂,逶迤绵延仿佛万物屏障,更显气象雄浑……他写到了冬雪,让人的眼前立显阴云欲坠、霰雪纷扬,一派银妆素裹的壮丽画面;再写春雨,则柔笔轻触,春雨绵密,大地一片迷蒙的柔媚景象。

我与风先生追逐的古人石泰,在他所处的时代,就那么云游天下,从他的老家常州,走过了春夏,走过了秋冬,走到古周原上的扶风县来,实现了他人生梦想的一次大确立。别说今日的常州是个经济发达的城市,便在石泰所处的南宋时期,亦是举国数得着的繁华大都市。“三吴襟带之帮,百越舟车之会”,常州的地理风貌秀甲天下,交通十分便利,商业极其繁荣。早在盛唐之时,即被京城长安称为“毗陵大藩”。时人多有评论,有人说“当全吴之中,据名城沃土……吴中州府,此焉称大”;还有人说“江东之州,常州为大”;更有人说“常州为江左大郡,兵食之所资,财赋之所出,公家之所给,岁以万计”。如此,足可证明历史上的常州太不平凡了。但在风先生记忆里,他最为欣赏的还是一句流传十分深广的谚语,“苏常熟,天下足”。

常州地区历史上非常丰富的农业资源大大促进了手工业的进步,唐宋时期即以丝织和青铜器的制作享誉全国。城中开辟了专业的“织机坊”,善织机户织出的丝织品号称晋陵绢,与苏、杭、湖、松等地的丝织品协同构成江南五大纺织精品。在这样一种氛围里,名石泰,字得之,号杏林,又号翠玄子的一代医家,先就学习掌握了一手十分了得的缝纫技能,既养得了家,糊得了口,更可以结交八方宾客。到后来竟然还入了道家,走出家门,云游到了古周原上的杏林……也许是此地的名称恰好和上了他的大号,他便留守在这里,一边为人缝纫衣裳,一边为人疗疾治病。

石泰的缝纫技艺高超,甚得当地人的喜欢,而他的医疗技能亦十分高迈,不能说包治百病,但感冒发烧咳嗽等疾病,他医治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差不多可以做到手到病除。

疾消了,病去了,病家酬答他是人之常情,他接受酬答也是理所应当。可名叫石泰的他,因为道家的身份吧,压根儿一分一文都不取,过意不去的病家如果硬往他怀里塞,他还会气恼呢。他在这个与他同叫杏林的地方最乐意看到的情景是,他医治好的病家,赶在秋末春始的日子,来他蜗居的杏林沟两岸广植杏树苗儿……古周原上的地貌就是这个样子,平展展一望无际,但有横亘在北面的乔山山脉,孕育了一条一条的小河,河流出山来奔流不息,年复一年地流泻着、冲刷着,在陷湿性的黄土地上,刀劈斧砍似的,割出一道道宽窄不一、深浅不一的沟壑,曲曲弯弯,极尽宛转。这个叫杏林的地方,恰好就处在那样一道沟边上,河沟的两岸,满是荒芜的出草坡,正好可以让受益于石泰的病家种植杏树了。

地方名杏林,石泰号杏林,地与人,人与地,情缘相契,结合在一起,使得原来的荒草沟,没有几年时间,满沟就都是葳葳蕤蕤生长着的杏树了。风先生亲眼见识了那个十分壮观的情景,赶在春风拂面的时节,杏花儿开了,开得像是落了一场春雪,千树万树裹银装,粉白鲜嫩,惹得风先生要来,惹得附近村庄爱美的女孩子也要来。风先生看着窜入杏树林里的女孩子,以为她们亦如杏花般美艳迷人。

这样一副情景,可以说是石泰想要的呢。他从此不舍这里,就在满沟杏树的崖边上凿了几孔土窑洞,既在窑洞里非常虔诚地修他的道学,还在窑洞里缝纫衣裳、悬壶济世……在扶风县文化馆工作时的我,缠着风先生,让他做我的向导,就曾到过石泰当年修道行医的杏林。那个时候,杏林见不着了,石泰居住过的土窑洞也见不着了。可以看到的,是后来崇拜他的人,在他居住过的窑洞基址上修建的药王庙。我与风先生来得不是时候,看见的药王庙破败得太厉害了,沟崖上青砖砌筑的墙壁,虽然雄赳赳昂然挺立着,但青瓦覆盖的屋顶已塌掉了小半边。我与风先生看着那样的一个场景,满腹的难受想找人诉说,却不知能给谁说。因此就只能伤心地在那里看了一圈,伤心地离开那里,回到县文化馆,把我与风先生看见的药王庙向有关部门反映了一下。不过我们的反映,像抛进大风里的一撮灰尘,当即随风而去,不见丝毫踪影。过了些日子,受到风先生的鼓动,我与他再次拜访立给石泰的药王庙。这次看到的情景比前次更惨,破败的药王庙居然被毁了去,在庙基上建了个养猪场!

“啊呀呀”……我与风先生吃惊地一通呼叫。

呼叫着的我与风先生,想要听到些正面的回答,但却没有,只听见几十头大猪小猪的合唱,“吭吭唧唧”,“吱吱哇哇”,叫得那是一个欢实。

我是无可奈何了,顿时软得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好在我有风先生帮扶,他伸手拉住我,用他过来人见惯不怪的口气和我说了两句话。

风先生说:所谓世界,就是一些人在不停地行善,而另一些人则享受着他人的恩惠,却又不知珍惜它。

风先生说:当然了,奉献了世界的人,也不要期望应有的回报。做就做了,为就为了,坚持平和与谦卑,淡泊名利,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就好。

风先生的话安抚了我的心情,知晓千年前的石泰,背井离乡,来到这处与他的别号杏林相契的地方,驻足留下来,所作所为,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他是单纯的,单纯地学习缝纫技巧,单纯地进行道学的修炼,单纯地提高岐黄的修为,他就很满足了。这么想来,我释然了许多,并联想到自己,有太多需要向他学习的地方。他兼容缝纫与岐黄,直到年岁步入八十以后,他的友人薛紫贤记述他还“夜事缝纫”!他那么做,是因为他的眼神好吗?还是他生活的需要?我揣摩不清,猜测不明,因之还求告了风先生,不知他会作何回答。

见多识广的风先生,对我的许多问题回答起来都很顺溜,但对这个问题,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不能确定地给了我一个答案。

风先生说:是他的一种习惯吧。

习惯成自然,我满意风先生的答案。把自己的生活活成一个习惯的石泰,最后竟然活到了一百三十七岁。他在他的习惯里,自食其力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做着自己的事情,写出了著作《还原篇》。像他在《还原篇》序里自述的那样,“泰素慕真宗,遍游胜境,参传正法,愿以济世为心。专一存三,尤以养生为重。”

哦,一个完美的好道人士,一颗纯美的济世之心。

与石泰几乎同时代的琼山道人白玉蟾,就极为尊崇石泰。他说,“石居士鹿鼻鼠耳”。研究者指名道姓,白玉蟾所言“石道人”就是石泰。不过他的这一描述,在我看来,其形象与天津说相声的马三立老先生倒有一比,生得很滑稽,而且可乐。这就对了,有异相的人,才可能有大志向、大作为、大收获。他的弟子薛道光就曾说过,他的老师“绿发朱颜,神宇不凡”!

弟子薛道光描述的老师石泰的话,绝非溢美之词。因为他自己也十分了得。

姓薛名道光,又号道源的他,关于他的文献资料,比他的老师石泰还要完善。他老家在陕府鸡足山,初为僧,法名紫贤,居福安寺,参修长老,深明佛法,人称毗陵禅师。因观桔槔开悟,颂之曰,“轧轧相从响发时,不从他得豁然知。桔槔说尽无生曲,井里泥蛇舞柘枝。”佛家据此颂扬他机锋敏捷,宗说兼通。别人怎么说他,薛道光是无所谓的,他在意的只有石泰道人,矢志石泰的金丹之源,弃僧从道,幅巾缝掖,混俗和光,以了其性命之大者。享年几与他的老师石泰一般,而逾一百一十四岁。身后留有《丹髓歌》《还丹复命篇》《悟真篇注》等。

杏林没有了杏林,换成了元宝枫林。对此可否说是杏林的一种传承?大家怀念他,怀念曾经的杏林精神,而进行了新尝试,取得了新发展。

文章敲到这里,我就要收手了呢。但风先生兴趣未减,他别开我的手指,自己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起来。风先生敲道,杏林镇民风纯朴,“要鞋袜子一块给”。见面互相问答,首要的一个词是,“吃咧?”“吃咧!”即便问候的人从茅房往外走,也不忌讳。吃饭时端个大瓷老碗,先要让人,“吃点?”“吃点?”推来让去,行礼如仪,过后才能下筷子……风先生真是有趣,他在键盘敲出这段话来,似乎还不满足,就继续敲,大夸特夸杏林人的实诚与厚道,以及邻居间的和睦。谁家街门向哪里开,院里盖几间房,地里长几棵树,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得清楚。

风先生如此做,倒使我对现在的杏林镇要有一番赞扬了呢。

我知晓他们的现代化良种工程做得很出色,譬如浪店村、菊花村的小麦良种种植示范,就带动了东坡、廿里铺、杨家沟村小麦良种产业区的形成。再是精品果业工程的建设,即以召宅村为中心,辐射菊花、涝池岸、汤房等村的苹果基种产业区。还有长命寺的绿化苗木,廿里铺村的核桃苗木,三官庙、涝池岸村的高效甜瓜等特色种植,回忆里“飞花如雪”的杏林大地,姹紫嫣红,平添了太多艳丽迷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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