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藏书票
2022-02-25韩秀
韩秀
从古至今,敬惜字纸的人们总是千方百计改进造纸程序,希望纸张、书籍能够长寿。时代进步,虽然造纸的过程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用来造纸的植物纤维的处理过程却是一直在改进。
现在,我们到裱画店去装裱字画,会请师傅用博物馆级的纸来拓裱,因为这种纸无酸。出版社送书稿到印刷厂也要询问印刷用纸的酸碱度,尽可能减少活性酸的成分,以利印刷质量。若是需要印制文献类的书籍,甚至会要求印刷厂使用中性或者弱碱性的纸张,因为用这样的“无酸纸”印成的书籍保存一两百年不会发黄变质。
纸张,无论多么美丽、精致,都受不了岁月的折磨,在阳光和空气里,纸张的酸性成分与日俱增,书籍也就逐渐地显出了它们的年龄,变得脆弱起来。
一般贴纸式藏书票或者需要用胶水粘贴的藏书票,不仅是纸张本身的酸度会损伤书籍,粘贴剂这种酸性很高的物质,亦会对书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人们会说,天灾人祸、水浸火烧,再加上书蠹,书籍的敌人数不胜数,小小一张藏书票不至于造成什么大的破坏吧?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Sunshine and Ravioli公司不这样想。这家公司的技术人员热爱纸张,更热爱书籍,小小一张藏书票也要担当起保护书籍、保護环境的重大责任,于是,无酸藏书票应运而生。真的无酸?真的acid free(无酸)!于是,爱书的朋友们高兴了,买了无酸藏书票,贴到了心爱的书里,放心多了。藏书票本身无酸,贴纸上附着的黏合剂同样无酸,我们似乎听到了书籍快乐的叹息声:“谢天谢地。”
既然是以保护书籍为目的,无酸藏书票的设计就要尽可能地符合多数书籍的要求、符合多数爱书人的需要。我自己的书房里无酸藏书票的种类不少。最常用的有三种,一种是动物图案类的,我选狐狸,这只狐狸神态祥和,一手持令牌一肩挑着一本书正行走在草原上,很有些不辞劳苦传道解惑的意味。另外一种是植物图案类的,我喜欢向日葵,喜欢阳光带来的欢畅,来自巴黎的家居设计师维克多把植物的美好带给了我们,香水、肥皂的香氛是具体的,藏书票的“芳香”却需要我们的想象力。更大宗的,便是食谱书所需要的藏书票,这种藏书票让我们看到厨房的寻常风景,比如这张,瓶瓶罐罐、蔬菜海鲜肉类在上面,下面是烹饪所需的锅铲之类,中间是藏书票主旨——为爱书人的尊姓大名留下最醒目的位置。
这本书还是2003年在宜兰礁溪佛光大学的唐山书店买的,作者是台湾著名小说家黄春明先生。这是一本非常亲切、令人感动、让人苦笑、掩卷之时会沉入深思的书,我常常从书架上取下重温,题目叫作《放生》,签名页上贴的彩色藏书票,是黄先生的创作,标题叫作《来去宜兰》。丽日当空,龟山岛遥遥在望,由远及近的蜿蜒山路上,色彩缤纷的小汽车、长途客运汽车络绎不绝,离我们最近处,火车正钻出隧道在铁轨上快乐飞奔。大人小孩搭乘各种车辆奔驰在色彩丰富的风景线上,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连车子也在道路上、轨道上跳了起来,一派欢乐。
多年前,我有幸在那所大学担任两周的驻校作家。白天同研究生们谈天说地,晚上在学生宿舍里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读黄春明的小说。能够创作藏书票的小说家东西方罕见,小说凝重、深邃的氛围同藏书票所带来的欢乐情绪相去甚远。书籍同藏书票让我们看到文学家、艺术家黄春明先生对台湾社会广博而深切的关怀。
黄先生是非常热情的小说家,以一颗滚烫的心热爱着这个美丽的岛屿,热爱着岛上的百姓,他非常爱孩子,关心青少年成长,关心儿童教育。在演讲中,他不止一次说过,社会具有教育的功能,天地之间便是教室,而“动”的教育最为“有机”。面对这一枚藏书票,我们可以感觉到那“动起来”的教育是多么地健康,多么地美好。
黄先生又是情感真挚的小说家,在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城乡差异带来的伦理冲突,感觉到了整个世界必然要面对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强烈地预见到人们远离泥土、沉迷于高科技带来的人格成长的困境。在一次访谈中他这样说,以前的人们离开土地是不得已的,坐着火车离乡,龟山岛就在人们的右手边,心里是很难过的。因此,他把龟山岛称为“空气中的哀愁”。返乡的人们看到了龟山岛就觉得已经是“到家了”,满心喜慰。黄先生认为人对土地的爱,以及人格形成的时机,是应当在童年时期着床的。于是我们看到了黄先生创作的另外一张藏书票,直接地把海天之间那一座龟山岛推到了我们面前,太阳刚刚在龟山背后露出笑脸,映红了天上的云朵,映红了波涛起伏的海水,长久地唤起了人们热烈的思乡之情。
台南市在历史上便是一个雕版艺术的重镇。位于台南市的台湾文学馆发行了他们自己的藏书票,其中之一是版画家潘元石先生的作品,一帧套色木刻版画,展现台湾文学馆主体建筑的正面,巍峨、端庄,三位参观者正在走进去。画面下方两侧两个人物生动活泼,正在互相打招呼,快步前进准备入内参观。小小一枚藏书票布局严谨,线条清新、明朗,温馨而美丽。
曾担任奇美私人博物馆负责人的版画家潘元石先生从事美术教育六十年,对台湾儿童美术教育的贡献尤其卓著。在台湾的版画艺术家里,潘先生又特别重视藏书票的设计与创作,他也组织起台湾藏书票协会,增进艺术家之间的情谊。潘先生自喻“河马”,力大无穷,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开始创作,或刻版或印制,整天停不下来,连生病住医院的日子,他都在构思版面、绘制草图,是一位非常有坚持的艺术家。
郭宗正医师是一位披着白色医师袍的艺术家,他的水彩画飘逸、浪漫,十分优雅,在国际社会颇受敬重。同样是在奇美博物馆,郭医师的作品曾经参加水彩艺术联展,获得巨大的成功。
台湾文学馆的这一枚纪念藏书票,采用的是郭宗正先生的水彩画。成立于新世纪的文学馆位于台南市中西区,是古迹台南州厅的改建、新建。古迹得到了维修与扩建,担当起搜集、研究文史资料的重大责任,同时也成为文化教育的推手,不断推出各种艺文展览与活动,带动了学术研究也为民众参与文化活动提供了更多元的机会,常设的文学书籍展示与儿童书房更是带动了阅读风气。
郭先生的这枚水彩藏书票展现的正是文学馆所在中正路的壮阔风景。
木刻与水彩展现多元视角,正门近景与侧写远眺相呼应,两枚截然不同的藏书票共同描摹出台湾文学馆的美好。
沈从文先生放下人生这部大书整整三十年。沈先生的长公子沈龙朱先生最近寄了两本书来,其中一本是2018年新版的《长河不尽流——怀念从文》。这本书的初版是1989年的事,犹记得当年湖南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室编辑出版这本纪念文集历尽艰辛。新版有许多改进,最令人欣慰的是加进了一篇文章,沈先生的孙女沈红写的《湿湿的想念》。这篇文章也留在了湖南沱江畔凤凰古城的沈先生故居,成为这位哲人的亲人、友人、读者、仰慕者共同的心声,永远的纪念,正如沈先生所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沈红是一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多年从事中国西南贫困地区的社会调查。她同一些志愿者一道为麻风病村的孩子们募捐办学,她以中、英文双语撰写的《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现代性经历》更成为东西方文化学者研习的对象。
沈红心思细密,具有艺术家的天赋。她在高中时代就为祖父画像,沈先生非常欢喜。其中的一幅留在了凤凰沈先生故居,陪伴着祖父。还有一幅,有着专注的面容,被北岳文艺出版社制作成了藏书票。2009年9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沈从文全集》(修订本),整套书共三十三卷,收到书时发现每一卷里都置放了一枚藏书票。
《沈从文全集》(修订本)收纳字数超过千万,其中四百四十万字是从未发表过的。这套全集包括小说十卷,散文两卷,传记、杂文、诗歌各一卷,文论两卷,书信九卷,集外文存一卷,大开本物质文化史五卷,以及数据检索一卷。
这套书大地色布面精装,封面篆刻手写体直写“沈从文”,书脊金字“沈从文全集”是书法家张充和女士的手笔,题字下方是印刷体该卷类别与序列。每卷还有灰色书封蝴蝶页,沈红所绘祖父肖像剪影便在书封正面的上部,中部是充和女士的题字。书封底面正中小篆“从文全集”由右至左,直排,正体字,充分展示传统文化的庄严。打开书,扉页的棕色布纹纸正好为浅米色藏书票准备了极为和谐的背景。藏书票上的肖像与封面肖像相同,因为并非剪影,便更加从容。肖像下角的红色钤印非常醒目,有着卓然不群的风格,一如沈先生的文字。这枚藏书票的边框选择了优雅的锦绣图案,让我们缅怀沈先生这位服饰文化研究的奠基人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
这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就在2018年的十二个月里,藏书票无声无息地迅速地离开美国的阅读市场。首先是邦诺书店——美国最大的连锁书店。长久以来,能够在这家书店买到贴纸式藏书票。这种藏书票设计平凡,好用,适合一般民众,忽然之间,变得罕见了。询问书店工作人员,答曰,市场小,不再进货。
奔到纽约去,比较少有藏书票的大都会博物馆完全不见藏书票影子。一向售卖精致藏书票的摩根图书馆/博物馆竟然连一张藏书票也没有。我同这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有一场极为伤感的对谈,她十分無奈地告诉我:“三个月来,我们不再销售藏书票,你是询问这件事情的唯一的客人。”怀着沮丧的心情来到百年老店Strand书店。老朋友小心地递过来一包防酸藏书票,跟我说:“本店最后的一包藏书票,特意留下给你,知道你会来问。”到了柜台,收银员说:“最后的藏书票,五折。”我回答:“我付全价,为了这包最后的藏书票。”老朋友同我泪眼相对。
最严酷的是,九月初,一年一度美国图书节,图书、阅读灯、书签、书包应有尽有,整个展售场地没有藏书票。
上网查询,亚马逊仍然有藏书票供应,“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网上还有印刷所的广告,“想要拥有自己的专属藏书票吗?请与我们联络”。他们负责设计与制作。
我马上想到了我自己的专属藏书票,一枚是台湾版画家吴雪梨2002年为我制作的铜版蚀刻藏书票,书页上一艘小船正在波涛上扬帆前进,周边花饰选用了古希腊的海洋纹,端庄美丽,古色古香。另外一枚是北维州亚历山大市水雷厂艺术中心的版画家萝斯玛芮·蔻薇为我制作的木刻版画藏书票,画面上一只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非常严肃地望着我,似乎在问:“你今天看的是哪一本书?收获如何?”
这两种藏书票通常都会留在我最为珍爱的书籍扉页,比方说《卡缪札记》,比方说苏格拉底的《雅典手记》……
门外寒风猛烈地呼啸着,夹雨夹雪的恶劣天气。我冲出门去,开车直奔三十千米开外的水雷厂艺术中心。
在这藏书票迅速走出市场的日子里,我绝对需要蔻薇为我设计新的私人藏书票,用来陪伴我那无以计数的心爱的藏书。
一个春日的傍晚,我打开大门外的邮箱,在书报杂志中间出现了一个米色的信封,回邮地址是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用拆信刀打开之后,一张薄如蝉翼的米色信纸飘了出来,打字机打出的英文信函欢欣鼓舞地告诉我,一套四本小羊皮装帧的珍本书已经送往巴黎机场准备飞越大西洋。莎士比亚书店殷切盼望这部书能够顺利抵达我的书房,并且殷切地期待我会善待这套书,“给它们一个温暖的家”。
一周之后,这套书隆重抵达,邮寄纸箱上用法文和英文大书“轻拿轻放”字样。打开纸箱,出现了另外一个米色信封,里面是一张便条纸,在巴黎铁塔的周围,我的外孙女用龙飞凤舞的笔触告诉我,她和弟弟遨游巴黎,在这家书店买了一份礼物给我,希望我喜欢。我的外孙则用印刷体写着,外婆正写文艺复兴,希望这套书有用。牛皮纸封套上,两个孩子画上了两张快乐的笑脸,还有两颗欢跳着的红心。我小心翼翼拆开包装,把孩子们的杰作剪下来连同简短留言一道珍藏。四本书赫然出现,绿色小羊皮封面上金字标题《瓦萨里:最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生平》。版权页说明,这是1896年由伦敦乔治·贝尔父子公司出版的英文本,印刷与装帧的工程却是在曼哈顿完成。
曾经追随米开朗琪罗的乔治·瓦萨里在1550年用意大利文写了这部书,内有七十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生平事迹。三年以后,米开朗琪罗的友人康迪威出版了另外一部有关米开朗琪罗的传记并且直指瓦萨里的轻率、道听途说与粗糙。1568年,瓦萨里的书出版第二版的时候,他使用了康迪威的书写并坚持了自己的著作权。1850年,乔纳森·福斯特夫人翻译成英文的五卷本便是这部书最早的译本,五年之后,福斯特夫人的英译本再版时附录了瑞克特博士的一卷注释。随着文艺复兴在欧洲被广泛研究,大量的艺术品、书信、文件资料被不断地发现、辨识,瓦萨里当年的叙说中接近真实的部分得到更多的重视,而被他忽略、被他误植或他不可能详知的史料则被意大利、法国、荷兰、德国、英国、比利时等地的艺术史专家们加以说明补充。瓦萨里的这部书不断地被译成各种文字,并且被加上了无数的批注。
现时现刻摆在我面前的这一部书是福斯特夫人的老译本,加上了波拉施费尔德等三位艺术史专家的注释,出版的时间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年以上。四册书的扉页都有一枚私人专属藏书票,藏书家是麦克贤·拜特曼先生。不知拜特曼先生是何方神圣,也不知这套在曼哈顿发行的著作又怎样地漂洋过海抵达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然而,我对藏书家拜特曼先生满怀感激,他善待了这套书,让这套书漂漂亮亮地抵达了我的书房,给了我机会来阅读、研究、珍藏。
用裁纸刀裁开尚未启封的书页的时候,我揣测着热爱艺术的拜特曼先生对艺术家们醉心的程度。心仪的艺术家的生平故事总是会被优先启封阅读的,两周之后,四本书已经全部启封,我也完全地了解了这部书的真正价值。艺术史家们的注释不但纠正了瓦萨里的诸多谬误,道出事实真相,而且对于语焉不详的部分更加着力地做了大量说明。比方说第三卷第一百九十三页,瓦萨里述及拉斐尔在装饰梵蒂冈的一处走廊时使用了制作陶瓷的陶土。在正文下面,注释第一百二十九条,小字说明,在拉斐尔的时代,这是一种新颖的技法,陶土加上木炭粉,用来绘制背景,以达到明暗对比的精彩效果。最新的研究发现无论在罗马、佛罗伦萨,还是在英国,这种技法都在发展中。三位艺术史家还很周到地告诉我们,他们从另外一位专家玛芮菲尔德夫人的书写里得到了真知。于是,我们不但对拉斐尔的多才多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一种工艺流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也得到了更多艺术史家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