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狼穴”,寻找刺客的遗迹
2022-02-25程丹梅
程丹梅
2019年7月20日那个又阴又晒的上午,我站在一片丛林里,这儿很阴暗,但也很翠绿,一如无人问津的原始地带,偶尔会有斑斑驳驳的阳光穿过树尖的缝隙洒下来,但依然阴森,很压抑。我的视线所及是很多灰黑的大块废墟,那些立着和倒的墙足有近一到两米厚,而且因岁月和自然的侵蚀,蒙上了黑的泥和绿的苔,诡异而没落。
这里曾是著名的“狼穴”,二战时希特勒在靠近苏联前线的指挥地,一片军事堡垒,处在原东普鲁士玛苏蕊地带。纳粹的军事专家们在这个低矮的、结实的、没有色彩的防空工事里和他们的“元帅”策划一个个战役。《南德意志报》的一篇文献说,希特勒用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在纳粹党内的别称“狼”来为这个军事掩体定名。德国抵抗运动纪念中心的负责人图何与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基金会的负责人内伊马克二人于1999年共同撰写了相关的文本和图像文件,报纸上的文献说:“从1941年6月至1944年11月期间,这里做出了有关战争、占领统治、纳粹暴力犯罪和犹太人种族灭绝的关键决定。而且这里有二十多个‘元首司令部’,其中一些地方在希特勒成为国防军总司令后仅使用了几天或从未使用过。他在实现征服苏联的目标之前有详尽的后勤规划,这个在八百公顷茂密林区中的约二百五十公顷的设施,一连串的湖泊和沼泽保护使其免受可能的攻击。它还拥有机场和铁路连接。用巨大的带刺铁丝网划分为三个安全区,容纳大约两千名男性,其中只有二十名是女性。”军队住在狭长的混凝土营房里,“每个军官都有一间没有窗户但通风良好的卧室,卧室的大小和家具与卧铺车厢一样”。这个军事掩体,因其超大的混凝土而在记忆中被称为“法老的坟墓”,直到战争结束,一直对苏联人隐瞒着它。
其实,我这一天的目标不是看“狼穴”,而是找一个人的痕迹。真的,我居然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只剩下半米高的一片砖与水泥的地基,它处在一些大块砖墙东倒西歪散落周围的中央。我看到了几个波兰人和德国人在那里驻足,那里立着一个一人高的牌子,黑白的图片配有波兰语、英语和德语的文字。我立即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冯·施道芬伯格。
就在七十五年前的这一天,施道芬伯格和他的同伴在这里刺杀希特勒,未遂。
这位施道芬伯格伯爵,当时三十六岁,年轻才俊,他准备炸死的人是当时不可一世的恶魔、德国纳粹头目希特勒。这一天是1944年的7月20日,对于德国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纪念日。因为未遂,第二天,“刺客”和密谋同伴两百余人统统在柏林的国防部被残忍处决,随后党卫军头目黑姆勒又命令挖出刚掩埋的尸体,将其焚烧,骨灰撒掉。
牌子很大,有一人多高,记录着所发事件的每个过程与细节,还有一些照片:炸后的现场,横竖的木条和碎片,希特勒和将军们,此后希特勒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会见,柏林处决行刺者的地点和房间……
在纪念刺杀希特勒未遂事件七十五周年之际,由施道芬伯格的孙女苏菲·冯·贝希托斯海姆所写的传记《我的祖父不是刺客》出版了。在这本书里,苏菲解释说她不希望祖父的那个“刺客”与当下的恐怖分子混为一谈。她很具体地写到了她祖父的决心:在1944年4月的一次散步中,他对知己朋友讲过这样的话:“如果正在发生的事——而且它正在发生——继续下去的话,我们谁也活不下去,家庭也毫无意义了,家庭不再可能,它不再存在……”作为亲属,她的观点是:祖父等策划者虽然做了一个没有成功的反抗,但他们使大多的家庭有了未来,使和解成为可能,“我的祖父像绝大多数德国人一样,最初误解了希特勒的意图……”“在他得知犹太人被谋杀,对占领土地上贫民和战俘犯下的罪行,他意识到,所有这些罪行以及毁灭性的战争政策不是过激行为,而是希特勒政治的特征。这些罪行是以德国人民的名义犯下的,这使爱国的他对此充满了厌恶和耻辱……”关于施道芬伯格心路歷程,他女儿康斯坦茨·冯·莱希菲尔德在一本写她母亲即施道芬伯格夫人的传记《妮娜·申克·施道芬伯格伯爵夫人》里说得很具体:在1938年被称为“帝国水晶之夜”的犹太人大屠杀后,他的忠诚发生了动摇,而且在纳粹军队占领地俄国的暴虐,使他与希特勒保持了距离。对此,女儿说,她的父亲曾经想靠自己的高位影响什么,但是“最后发现没有别的可能”。孙女说:“我的祖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看到了他对社会负责的机会……”
在刺杀遗址的一块残垣上,我发现了一个铜塑,铜塑是银灰色的,打开的历史书页形状,中间好像撕掉了几页,左页为波兰语,右页为德语,几行字是:“就在这里,冯·施道芬伯格刺杀希特勒。为此,他和其他反抗纳粹的人献出了生命。”
就我大学学的国际政治专业知识去议论这个刺杀事件,我发觉很苍白。之前,我们一直以来都以为反对希特勒的人声音很弱,或者说,人数不多,以至于他能那么猖獗。苏菲的书里确认此前已经有过一些谋杀希特勒的计划与若干失败的行动,她的祖父还曾经劝一些人去参与。在德国的很多文献里一直有这样的探讨:为什么20日的行刺者是施道芬伯格而不是别人。而最终选择他去也是由于他能最近距离地接触希特勒。苏菲说这次“预谋”的参与者来自各个领域:不同党派、军队、行政部门、司法、特工、教会。这说明希特勒的反对者并不像希特勒吼叫的“只是一个小集团”。而且,苏菲认为这种冒险的意愿在今天似乎仍在发人深省。“失败击中了我们敏感的神经。毕竟我们都致力于活得尽可能长,尽可能健康,尽可能成功。……就像我祖父的弟弟拜陶德说的:‘最可怕的是知道它不能成功,但仍然需要为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孩子这样做。’”苏菲援引一位同样是参与预谋、推翻希特勒的艾瓦德·冯·克莱斯的话说:“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和尊严的努力是值得的,没有什么比那些被托付给你的生命更昂贵和更有价值的了。”克莱斯告诉苏菲,她的祖父热情洋溢,同时有清醒的头脑,解决问题迅速。“他有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力量,他外在平静,但有保持内在神经的能力,即使在生存危机的时候。”克莱斯的评述使我想起一张著名的照片,也是在“狼穴”,时间是1944年7月15日,也就是说仅在刺杀行动的四到五天前,希特勒和两三位高级将领握手,其中就有衣着军装笔直站在那里的施道芬伯格。他的表情傲气非凡,面色镇静,直视前方,与在场将军们恭维低就的表情截然相反。他竟然敢在“元帅”面前这样?!此时,不知他的头脑里是否已经演练过多少次刺杀的行动了。这个场面曾在好莱坞的《刺杀希特勒》电影里出现过,虽然饰主人公的汤姆·克鲁斯英俊夺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与形象、气质都更加非凡的施道芬伯格本人无法相比,后者的素养、精神与个人魅力更是光芒四射。正因如此,在那张7月15日的“狼穴”的照片上,我看到了两个人物外在形象的鲜明对比: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的施道芬伯格,猥琐阴险、佝偻丑陋的希特勒。
施道芬伯格的贵族家庭背景很不一般,他的父亲是符腾堡国王的将军,母亲是王室的管家,而且祖辈是普鲁士军队改革家及元帅。他夫人的贵族家庭也来历非凡:其父亲曾为皇家外交官,到过日本和中国,一战曾任驻俄国的总领事;其母亲为女沙皇卡特琳娜宫廷管家的后裔,与西班牙王室有亲戚关系。如此说来两家可谓是门当户对。关键是作为德国军官的施道芬伯格无论从家庭背景还是教育程度,以及使他一路高升、飞黄腾达的才干,都可以说非常耀眼。但是,他却没有按照当时人传统的想象去与希特勒同路,反而是背道而驰。
两本亲友的书都显示,施道芬伯格伯爵夫人事先知晓刺杀希特勒的计划,但不知是自己的丈夫亲自去施行,事发第二天,她才从收音机里知道结果。残酷的是孩子们也听到了自己父亲被处决的消息,他们很惊骇,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他们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告诉他们,因为他们的父亲试图谋害“元首”,他做这个是为了德国将来。同时,她也在可怕的事件之后告诉孩子们一个喜讯:她在等待又一个孩子的诞生!“她知道个人的命运会被历史事件的漩涡带走,它标志着幸福婚姻的结束和危险未来的开始。但是她经受住了威胁。”苏菲这样描述祖母。
按照纳粹株连九族的“彻底消灭施道芬伯格家族,一個不剩”的叫嚣,施道芬伯格的亲属们被纷纷投入监狱和集中营,伯爵夫人曾有一段时间与自己的母亲被关在同一屋檐下却彼此不知,最后老夫人病死在集中营里。抵抗组织的孩子们则都被强迫与亲友分开、被毫无人道地分散到纳粹的孤儿院里,并给他们改名换姓,最小的还未满月。怀孕的施道芬伯格夫人由盖世太保监督,从监狱到监狱,又到集中营,并被单独关押。透过栅栏的窗户,伯爵夫人看到了纳粹是怎样残忍对待女政治犯的:女犯人光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被皮带抽打。集中营里不仅有抵抗组织的家属,还有从俄国、法国等抓来的犯人,她们都睡在水泥的地上。伯爵夫人因是孕妇躲去了这些刑罚,但是作为一个失去丈夫、四个孩子下落不明同时自己身处险境的妇女来说,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去支撑呢!这个坚强的女士做好了各种准备,她在集中营里冷静地拟好了给孩子们的遗嘱,并且写了一生中唯一的一首狱中诗《我们的爸爸》:
你在我这儿,
即使你的躯体已经消失了,
永远如此,
仿佛你的胳膊还搂着我。
你的眼睛对我闪亮,
无论在白日还是在梦中。
你的嘴唇朝向我,
一个声音在周围回响:
“我亲爱的孩子!要坚强
继承我
就像你一直那样,
我在你身旁。”
参与刺杀希特勒的人在一段时间里被德国人视为叛徒。“7月20日参与的男女们是秉着良心去做的……这个必须发生,因为那个人本身就是邪恶……这些参与事件的人一定意识到了,他们有可能在德国的历史中被视为叛徒。但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将是自己良心的叛徒。”作为历史学家的苏菲说,她越是深入探讨1944年7月20日的历史和事件,她就越认为遗产是热门的话题。任何关注纳粹时期的人都面临难以想象的事件:“我们看到数百万人死亡,我们看到有人企图彻底消灭犹太人。我们必须惊恐地注视着一个文化国家陷入野蛮状态,我们正面临难以想象的人类和道德混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三个问题: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还会再发生吗?我个人如何帮助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人们越是了解对社会进程非理性和社会心理影响,就越不能确信这种灾难将来不会降临到我们身上。这里显然有如何总结历史、防范未来的问题。我想,这不只是德国的,也是全世界需要审视的角度。”苏菲写道,2016年,当她被奥地利内政部邀请为年轻警官谈论1944年7月20日的遗产时,她遇到了两个问题:一是,策划者想达到什么目的?“这个问题也正是我要问我祖父的问题:你想给我们留下什么?我们终究不知的是,他在被处决前的呼喊……他喊了‘德国’,也喊了‘万岁’!……可以肯定的是,为他所爱的去死是值得的。无可争议的是,策划者们,包括我的祖父,想在暗杀成功后向世界宣告。有一些书面的东西,比如如何向德国人民和政府发出宣言和战后德国的计划。这表明,尽管各个党派的认知和社会思想分歧很大,但以良好的民主方式权衡了不同的意见,并做出妥协。主要目标是:结束希特勒的统治,结束犯罪,结束战争,重建法制。书面的文件讲了一段明确的话语:‘恢复完美的法律权威、自由和荣誉的生活,保证思想、良心、信仰和见解的自由,以及建立人民和平的新秩序。’我祖父同意这些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冒生命危险。然而第二个问题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回答:7月20日实际上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区别很大。在这里为主权的奋斗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层面上,一直有人多次利用策划者所进行的目的。在这里也体现问题:如何处理德国沉重的遗产问题。首先,7月20日给我们的是一个悲惨的事实,即一个失败的结果:希特勒幸存下来,对犹太人和其他所有受害者的谋杀仍在继续,战争造成了死亡和破坏。刺杀的策划者是冒高风险的,他们利用了剩余的机会,不想等待进一步的罪行和残酷的结局。这一点1944年的这个事件就产生了效果:统治者必须认识到,反抗纳粹的不仅仅是一个将危险和代价置身度外的崛起的‘小集团’。”
德国总理默克尔在施道芬伯格刺杀希特勒未遂事件七十五周年的纪念会上也说到了遗产和继承的问题,她说,施道芬伯格和他的同伴勇敢地尝试了“推翻纳粹的不公正政权,而且完全清楚可能承担的个人后果”。女总理还说:“抵抗战士的明确态度和勇气,今天依然是我们的榜样,我们须传承下去,以此抵制各种形式的右翼极端主义、反犹太主义和种族主义,这也是‘效力我们的国家’。”在这里,女总理肯定想到了施道芬伯格常说的那句话:“为国效力是一种责任。”
离开“狼穴”时,阳光正烈,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更响了。
我真希望施道芬伯格的灵魂能听到这笑声……
(《书屋》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