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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识荆四十载

2022-02-25陈方正

书屋 2022年2期
关键词:杨先生

陈方正

首次提起笔来为杨先生写点什么,是将近二十年之前,先生年臻耄耋之际。那趟我有幸被邀,在香港中文大学为先生所举办的八秩寿辰学术研讨会上讲话。如今时光荏苒,转眼先生已年届期颐了,这是国际物理学界和我国科学界罕有的盛事。

回想起来,有幸认识杨先生已经足足四十年,也就是我的半生了。先生地位崇高,精力充沛,思想缜密,除了学术工作之外,还经常推动许多重大计划,会见许多重要人物,这些我大都无缘介入,只是在他闲暇之际,有些过从倾谈的机会,和为他有些工作稍尽绵力,并承他认可,不时为他的文集和传记写点评介,由是增加了一点对他的认识,如此而已。杨先生是一位超凡人物,他思想、学问、行事、交往的方方面面犹如一片丰富而又复杂的大森林,并不是任何个人所能够看得清楚或者全面了解的。我在这里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和他交往中的若干见闻、经历和观察记录下来,以作为敬献给先生的一点心意罢了。

像大多数同辈一样,我初次听到先生的大名,自然是缘于1957年秋冬他获得诺奖而蜚声国际。那年,我刚好中学毕业,翌年很幸运拿到奖学金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随即通过中学校友认识了吴大峻兄。他当时已经是校内的电机工程教授,却又在杨先生指导下自修理论物理学,对我这个小老弟十分照顾,曾经建议一些合作,可惜我兴趣广泛而又生性固执,竟然不懂得抓住如此天赐良机,平白错失了认识杨先生的大好机会。所以,真正见到杨先生已经是若干年之后,在1979年和1980年之交的广州粒子物理理论国际讨论会上了。那是个空前盛会,海内外华人理论物理学者几乎全都来了,香港在这方面虽然无甚建树,却也有五六人被邀出席。会场上杨振宁、李政道两位自然成为关注焦点,经常被包围得水泄不通,所以是可望而不可即,因此仍然未能识荆。

然而缘分委实是很奇妙的事情。半年之后,我受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马临邀请,放下物理系的工作转行去当秘书长;再过一年杨先生通过旧识陈耀华教授(他本在长岛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工作,此时已转到港中大)提出到港中大来访问,校方求之不得,于是顺理成章委派我安排一切,自此我就不时有机会和他见面和交谈。最初,他每年来港一两趟,逗留一两个星期左右,以后觉得愉快和方便,抵港之后就住在大学宿舍里,并且不时把母亲从上海接来团聚。我建议不如索性请老人家在香港定居,他觉得这主意不错,欣然接受。此后,沙田商场里就往往出现他们母子同游的踪影,甚至照相馆的橱窗都展出了他们的放大影像,一时传为美谈。

当时杨先生到香港来,主要目的自然是促进中国科学的发展和发展中美关系,同时探望亲属和故旧,但他渐渐也对香港本身发生了相当大的兴趣。这开始于对香港社会的好奇,特别是它的繁荣和开放、宽松气氛,所以他会不时让我带领到处游览,包括到尖沙咀、湾仔、铜锣湾那些拥挤繁华区域的横街窄巷闲逛。但他最欣赏的,还是在宁静夏日到隔着大埔公路与港中大校园相望的雍雅山房酒家,在那树木葱茏的清幽平台上吃午饭;或者在日落时分坐在尖沙咀丽晶酒店(现在改名为洲际酒店)那个滨海大厅喝酒聊天,欣赏维多利亚港对面也就是香港岛北岸,那无数大厦的璀璨灯光在渐浓的暮霭中逐一亮起……

后来,到了1997年6月30日晚上,我和金耀基兄有幸被邀请参加在湾仔会展中心举行的香港回归大典,意想不到在会场碰见杨先生,于是一道拍照留念,当天午夜更一同见证了那个难忘的历史时刻。

杨先生每趟来港,不但在大学,就是在社会上也同样引起注意。记得美丽华酒店的主人杨志云经常为他这位名扬四海的同宗大排宴席,影业巨子邵逸夫则不时为他安排电影首映礼,港中大许多同事都得以沾光奉陪。杨先生愿意和各方人士周旋,融入香港社会,主要是为了发展人脉以取得推动各种计划的资源。这些努力持续了许多年,最早的成果是1983年通过有心人士捐款而成立了广州中山大学高等学术研究中心,它由研究场论多年的李华锺教授主持和推动,前后将近三十年,成绩斐然。但丰收则是香港行将回归的时候了。1994年“求是”与“何梁何利”两个大基金会相继成立,此后它们通过各种不同方式来奖励中国有杰出成就的科学家,为促进中国科学的发展而作出了巨大贡献。

到1986年初,杨先生和港中大已经来往多年,賓主相处一直非常融洽,所以马校长有意聘请他为常任的访问教授。为此,我特地请他到香港赛马会位于粉岭双鱼河的郊区会所吃饭商谈,他听到建议之后毫不犹豫地说很好,对于待遇也没有提出任何特别要求,整件事情就在几分钟之内决定下来。跟着,我在当年2月中去波士顿,他和夫人在他们下榻的卡珀丽酒店(Copley Hotel)请我和我的外甥梁其姿教授吃晚饭,饭后就在酒店大堂签署了受聘协议。杨先生自此从客座教授变为港中大的一分子,经常参加校内各种活动,和物理系的关系也愈加密切。这自然是头等大事,因此我们为他的头衔考虑很久,最后是教育学院的杜祖贻教授从校训“博文约理”四个字得到灵感,建议称为“博文讲座教授”,以彰显他在校内的特殊地位。在当时这还是创举,但大家都觉得很妥当,由是它慢慢演变成大学制度的一部分,沿用至今。

对我自己来说,那年也是个重大转折点。年初父亲辞世,年中我得到马临校长同意离开秘书处,转到近在咫尺的中国文化研究所接替年迈退休的郑德坤所长,自此从行政部门转回学术单位,却完全改变了专业。为了适应崭新环境,我在1987年初请长假,由相熟的傅高义教授安排,到哈佛大学的费正清中心访问半年,从而回到阔别二十载的剑桥,在此期间还曾经南下普林斯顿大学,向那里的老朋友余英时请教。杨先生对我很客气,早在1983年就把他精心为自己编辑的那本巨著《杨振宁1945—1980论文选集》签了名送我,此时又特地邀请我到他在石溪的理论物理研究所去,作为期一个月的访问。

纽约大学在长岛石溪的校园很大,而且周围人烟稀疏。但杨先生想得很周到,他不但早已经为我安排了住处,还为我找来一辆旧车以方便出行。此外,从前在剑桥就已经认识的聂华桐兄当时就在石溪任教,在广州粒子物理理论讨论会上认识的徐一鸿君也一度来访问,所以客中不算寂寞。安顿下来之后某天下午,杨先生忽然邀请我到他办公室去,说要和我讨论物理问题,此时,我已经放下粒子理论工作十几年了,对此自不免感到有些忐忑。结果他很认真地为我讲解了他和李政道那篇《弱相互作用中宇称守恒的问题》文章的缘起和背后各相关问题的源流。我本来就不曾深入探究弱相互作用理论,因此很遗憾,他讲的精微之处我其实并不能够充分领会,犹如囫囵吞枣般浪费掉了。但由于上述那本论文选集的出版,杨、李之争此时已经尽人皆知,所以听了他的解说之后总得作个响应,最后就只好大而化之地说,也许这个争论并不是当代人所能够清楚分辨的,只有留待日后科学史家通过客观研究去判断了。这原则上诚然不错,却难免搪塞之嫌,也辜负了杨先生讲解的盛情,事后回想,真不胜惭愧和悒悒。

除此之外,杨先生还很慷慨地抽出宝贵时间,为我的一些工作提供帮助,那就是推动《二十一世纪》双月刊。这是1990年底由我和金耀基、金观涛、刘青峰三位朋友共同发起,在中国文化研究所创办的刊物,目的在于为海内外的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一个讨论学术、文化、中国发展和世界大势的开放平台。它以思想性、原创性、学科综合、兼容并包为宗旨,在创刊之初就获得了一大批知名知识分子出任编辑委员,故此声势浩大,发展迅速。我们自然希望杨先生也能够加入,以借重他的大名。然而,起初他对我们还没有信心,所以并没有答应,只是很实际地为我们用心写了一篇《二十世纪的物理学》发表在创刊号上。过了两年,他看我们的确办得很认真,而且水平、发行量都很稳定,这才终于加入编委会,并且建议我们同时多聘请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委员。这样,在他的名声号召下,编委会又陆续增加了王浩、陈省身、李远哲、徐立之等好些名人,不过除了王浩之外,他们实际上都抽不出时间来做什么实际的事情。但杨先生自己可就完全不一样了。首先,他是一位最热心的作者,前后为我们写过十二篇文章,其中小半是对于物理学的宏观看法,大半则是纪念他亲近的人物,像父亲杨武之、邓稼先、熊秉明等,以及他敬佩的科学家如陈省身、施温格、海森堡、爱因斯坦等。除此之外,他又是我们最热心和认真的一位编委:只要人在香港,他是每逢编委聚会必到,到了又必认真参加讨论和发表意见,其中予我们印象最深刻,对这本刊物影响也最大的,有虚实不同的两个方面。

实的方面是一个具体建议,即我们这本刊物除了发表有关科技的原创文章之外,还应该开设一个经常性的《科技讯息》栏,以报道最新科学发现和技术进展。这个建议虽然好,但大家都很迟疑,觉得要付诸实行很困难。我作为执行编委中唯一具有专业科学背景者便当仁不让,自告奋勇,从1993年开始独立撰写、编辑这个栏目。意想不到,效果非常之好。我每两个月从《自然》《科学》等前沿科学期刊中挑选、摘录最新发现,然后略加背景资料和评论之后写成的三四篇短文,不但大受普通读者欢迎,就连行内人也都往往率先翻阅——理由很简单,科技的进展委实太迅速了,有人花点时间来报道,大家自然欢迎,作者本人也得益良多。诸如碳-60分子的发现、波色-爱因斯坦凝聚体的制成、智人的始祖确定为十万年前出现于东非等消息,都是我们在第一时间报道,而且使得杨先生也大感惊讶。可惜,这个栏目只维持了不到十年:它实在太累人,我在二十一世纪初退休之后无人接替,就只好让它结束了。

至于虚的方面,则是他所讲的一句很简单的话,一直为本刊同人所津津乐道和铭记于心:“一本好杂志的影响力恐怕比不上一本不那么好但更能持久的杂志。”对我们来说,那既是鼓励,更是期望和鞭策。本来,在他的估计中,我们真能把这本杂志办到作为它名称的二十一世纪,就已经勉强可以算是及格了,所以每逢这本刊物庆祝生辰,他都尽量光临庆祝会或者撰文以为它打气。值得庆幸的是,去年这本刊物已经来到而立之年,不负杨先生的期望了。但今后它还能够继续走多远,却还十分不确定,还是需要同人不断努力的。

到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杨先生开展了他回到香港以来最重要的两项工作。首先,上面提到的邵逸夫先生财力雄厚,对于捐输公益事业非常热心,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向港中大捐赠了大礼堂和以他自己命名的一所书院,后者就是和马临校长商议的结果——他们不但向来相熟,而且同为浙江老乡。除此之外,他还一直抱着成立一个国际大奖项以媲美诺贝尔奖的愿望。很自然地,这个大计也是通过马校长去找杨先生主持大局的。此事的积极酝酿是在二十一世纪之初,当时杨先生一度希望我参与,我为此翻查了诺贝尔奖成立的历史然后写了一份简单的报告,指出稳固的财务基础是这样一个奖项成功的先决条件。但后来邵先生并没有捐出基金,而是逐年拨款支持这个计划,所以我打了退堂鼓。结果是纲凯兄毅然挑起了这个重担,而且干得非常出色。现在二十多年过去,这个奖项名声日高,影响日大,可以说已经成为由中国人发起,在国际上最有影响力的盛事之一。回想起来,杨先生的高瞻远瞩以及从实际出发,因时制宜,自然是它成功的根本原因,而纲凯兄的勤恳和黾勉从事也同样重要。现在杨先生已经把主持这个奖项的责任交付给他了,我衷心祝愿也相信,它必然能够行久致远,成为中华民族在奖励国际学术成就方面的一座里程碑。

在此之前不久,杨先生在香港开展了另外一桩重要工作,是和清华大学密切相关的。1997年,他和清华校方以及当时在香港科技大学任职的聂华桐兄共同商议,以普林斯顿的高等研究院为原型,在清华大学内成立一个相类似的高等研究中心,宗旨在于促进纯粹的理论科学研究。中心成立之后,杨先生担任名誉主任,至于曾经在纽约大学石溪分校和杨先生长期共事的华桐兄则定居北京,毅然担起中心全职主任的工作。为使中心拥有独立资源以吸引优秀人才,杨先生又号召各地热心人士募捐,为它成立了一个在香港注册和独立运作的基金会,以保持款项运用的灵活性。由于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工作,有行政上的便利,所以杨先生让我担任它的义务司库。我虽然毫无这方面的经验和专业知识,但也很高兴地冒险答应了,自此得以为他的事业稍尽绵力。幸亏这个基金会运作了二十多年,大体上资产一直能够增长,算是不过不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去年,杨先生自觉年纪大了,要找人接替基金会董事长的位置,由于各种原因,最后亲自来电话让我承乏。我觉得十分惶恐,但也无法坚辞,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幸运的是,基金会里面诸位同人都十分支持我的工作,港中大物理系的老同事、老朋友綱凯兄也很够义气,此后不久就慨然应允加入基金会,并且接过义务司库这个担子,使我再无后顾之忧,得以放下心头大石。

认识杨先生四十年了,回想这段漫长的经历,有时会泛起很奇特、不太真实的感觉。这一方面是因为不能不经常意识到他在科学上的历史地位,那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另一方面则相处之际他又那么随和,虽然辈分相去甚远,却总是轻松自在,愿意以朋友之道相待。在这一点上,我感觉杨先生其实是很着意要消除彼此之间隔阂的。像他在1983年把那本刚出版的大部头论文选集签名送我,固然令我受宠若惊,而此后除了自己的著作之外,还陆续把许多物理学家的传记和有关物理学的通俗著作送我,又在我转到中国文化研究所任职以后,特地到我办公室来看望等,都是很有心思的。为此之故,逢年过节或者闲暇之际,我们经常会有来往,留下不少美好记忆,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到我在大学四苑的宿舍来,和我父亲还有姐姐、外甥们一起欢度中秋,看旅游幻灯片;以及我们搬到大埔康乐园之后,请他和夫人杜致礼到那里的俱乐部去吃东星斑和大须眉鱼,这是杨夫人最喜爱的海鲜。但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有一趟我和熟朋友在家里聚餐,开席之后忽然间接到杨先生的电话,说刚刚从美国越洋飞抵香港。我觉得他精神不错,就问他是否愿意过来会会年轻朋友,他不假思索答应,结果来了之后兴致勃勃地和大伙儿喝酒谈天,追忆往事,直到凌晨仍然毫无倦容,最后反倒是年轻朋友们有点撑不住了,这才尽欢而散。

到二十一世纪初杨先生庆祝八十大寿之后,夫人杜致礼去世,他落叶归根清华园,然后在完全没有人能够预料的情况下,和翁帆女士结合,迎来了上天给他的最后礼物。自此之后他更在沙田道风山附近买了房子,经常在冬天南下避寒,生活的中心开始摆动于北京和香港两地之间。这样我们见面也就更为频繁,像大年初一和金耀基兄一道去他家拜年,或者春秋佳日相约到西贡海旁的小馆子吃午餐闲聊,都习以为常了。

应该是从研究生时代就已经养成的习惯吧,杨先生很喜欢自己开车,在到了香港之后不久,还未曾十分熟悉地理环境的时候,就已经开着陈旧的老爷车很勇猛地在大街小巷闯荡,所以往往会闹笑话。据说曾经堂而皇之地在单行道逆行,被警察拦截下来,警察发现他的身份之后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宽大放行,还指挥别的车辆让路。另一趟他在地图上仔细研究清楚了路线然后赴宴,但到达目的地之后绕来绕去,酒店大门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最后只好把汽车停在老远的停车场然后叫出租车过去,迟到足足一个多小时。

到了二十一世纪,由于有翁帆作伴和代为驾驶,他的游兴更浓,像偏远的西贡、鹿颈、石澳,甚至吐露港口外面的塔门岛都是常游之地。他不但在无意中发现了西贡海边那家有美景的馆子,还曾经特地邀我一同到鹿颈去,拍摄那里在浅海悠闲觅食的白鹭,更有一趟问我,我回忆录中很漂亮的某张照片拍自何处,待知道是塔门之后很惊讶地说:“是塔门哪里,怎么我在那边没有见到呢?”至于石澳,他不仅仅去逛那个著名的大海滩,而且很得意地告诉我,从沙滩左边的小路往上走,穿过小山坡上的别墅群之后,就会发现一块隐秘的漂亮草坪。他经常流露的那种青春活力、兴奋与好奇,是永远令人惊讶而又羡慕的。

在北京,杨先生的工作和公开活动自然更多,但他仍然乐意和比他年轻得多的朋友来往。陈越光是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认识的老朋友,他思想敏锐,见解独到,对中国的了解尤其深刻,是出版和传媒界一位传奇人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来香港的时候就见到了杨先生。二十一世纪初我们合作出版一本《科技中国》月刊,邀请杨先生和许多科技界名人做编委,又在2004年10月底假座清华大学的高等研究中心举办一个有关中国科学发展的论坛,由于邀得杨先生做主讲,所以轰动一时。自此他和越光渐渐熟起来,大约从2013年开始,更不时和翁帆一道,到西海北沿一个四合院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它的主人是做科技始创投资的屈向军和谢犁,座上客包括从事医疗改革的刘江南、他的姐姐神经外科专家凌锋、科学史家刘钝、经济学家钱颖一、金观涛夫妇、越光的夫人尹捷等。聚会一般从下午四五点开始,七时入席,十点多尽兴而散,其间话题随兴之所至不断转变,从民国掌故、个人经历、国际大势,以至各种观点、议论,真可谓海阔天空,漫无限制。杨先生年纪不小了,但大部分时间仍然能够迅速抓住话题加以发挥,或者转向新话题。大家对他讲故事最感兴趣,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却并不一定都赞同他的见解,有时甚至会委婉地提出异议,他也一笑置之,不以为忤,对大家的热烈争论,更总是笑眯眯地倾听。席间我有时候不免走神,从而想到,现代人已经再没有可能享受像《红楼梦》所描写的那种大家庭团聚的热闹和欢乐了,更何况古来圣贤皆寂寞,难得放下思想的重担呢。所以,对于杨先生来说,这些聚会的意义恐怕并不止于过眼烟云,或者雪泥鸿爪般的应酬吧。

杨先生虽然在美国学习和工作大半辈子,但底子里仍然是个深受传统观念影响而有血性的中国知识分子,这可以说是清华园和西南联大的烙印。记得有一次《二十一世纪》同人在中文大学教职员俱乐部二楼那个有漂亮海景的房间聚餐,由于受了所讨论的不知什么问题激发,我心血来潮,很直接地问杨先生:“一生之中对你影响最大的,其实会不会仍然是孔子呢?”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我猜他对于这个问题可能早已经反复想过,否则不会作出这么迅速清晰的响应吧。

中国科学发展的问题是杨先生所关心,而且为此提出过不少独特见解的。另一方面,和许多年长科学家不一样,他始终不相信中医和进补观念,也不愿意尝试传统方剂、汤药的疗效。可以说,他在此问题上还保持着正统现代观念,认为中医唯一的出路是像西医那样与现代科学结合,也就是走上实证研究的道路。在上面提到的那个2004年论坛上我无意中提起了中医药,认为它是中国传统科学一个少有的成功例子,而且至今还有很大的发展潜力。我这种和稀泥的态度使得他大为惊讶,由是引发了我们之间的小小辩论,那自然也没有什么结果。

另一方面,如他在前几年出版的《晨曦集》中多篇文章(其中有早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发表的)显示,他对现代科学发展前景的看法却又非常之保守,在足足半個世纪之前,就已经认为高能物理学的“盛筵已经结束”,所以他高调反对中国造大型对撞机绝非心血来潮,而只是一贯态度的表现。因此,毫不奇怪,在四五年前由于“阿尔法围棋”彻底打败所有人类棋手以及无人驾驶汽车的出现等发展而掀起的人工智能热潮并没有触动他。在他看来,高科技的进展虽然迅速,但离大自然的造化之功也就是他所谓“初生之犊跟它母亲之间的关系”仍然非常之遥远,人类理智的力量比起浩瀚宇宙的奥秘来其实微不足道,前者是永远不可能完全破解和掌握后者的。这样,在辛勤一辈子而且作出惊人的大发现之后,他和晚年的牛顿一样,也兴起了自己只不过是在海边拾贝的孩子,面前还有浩瀚的真理海洋等待发现的想法。庄子的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想来也必然会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吧!

杨先生是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光荣。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伟大成就,更因为他最终能够落叶归根,能够彻底地在文化上、感情上和具体行动上,完全认同于祖国。我们可以毫不犹疑地说,他是属于中国的。当然,他不仅仅属于中国,也同时属于世界,正如牛顿、爱因斯坦、德布洛依、海森堡、薛定谔、施温格、格尔曼是属于全世界一样。杨先生,在这个欢欣的日子,我们谨此祝愿你健康长寿,尽早见到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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