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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生

2022-02-24

延安文学 2022年2期

王 娅

1

尽管已有预感,但一早醒来,打开手机点开他的微信,从天而降的蛋糕雨,还是让她哇噻一声,一脚蹬掉毛巾被,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忽地又四仰八叉地倒回床上。她被幸福的雨点砸得有点找不着北了。

不会是做梦吧。她颠锅似地把自己翻了过来,用两个胳膊肘撑住上半身,再次打开手机——“生日快乐!今晚六点翠竹苑见。”十二个字及一个感叹号一个句号,确凿无疑。“幸福”之后,她总觉得缺点什么。缺了情调。干巴巴硬邦邦,像下医嘱,这可是她四十六年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生日,这个生日不是百年也是十年难得一遇,怎么也得那个点。她不满地噘起嘴,把手机扔到一边,然后像蝗虫那样趴着。

蓦地,她想起什么,拾起手机,顺势侧过身子。这就对了,“凌晨五点四十五”,这个点,他该还没起床,这条微信他是在床上编辑并发送的。她直愣愣地盯着时间的目光,犹如X 线,清晰地透视出那个点上的他——尽管她的心里相信他是躺在那张小床上(他跟她视频过,展示柜把他的办公室像人一样拦腰分出上半身和下半身,上半身冠冕堂皇,下半身不免阴暗龌龊,窄小的行军床、以及床边的椅子凌乱不堪),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蜷缩一团如一只巨虾的他,手指悄悄地在手机上滑动。旁边是他的“糟糠之妻”,从隆起的薄被上看不出女人的身形。两人虽背靠背,却背挨背。险恶的环境,他不得不一板正经。只是他被岁月屠戮过的、越发显得有棱有角的脸,叫幽蓝的鬼魅的手机荧光断章取义地一照,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她闭上眼睛,想跳开不堪入目的画面,再睁开眼睛,他和他的“糟糠之妻”不见了,手机屏幕上是自己的几绺乱发。她将额前的头发掖至耳后,抬高手,照镜子般地端详着屏幕中的她,鸭蛋脸,杏仁眼,蒜头鼻,樱桃嘴,倒还是端庄周正,没有太大走样,可肌肤却像将要凋谢的花儿现出败相——肤色暗黄,毛孔粗大,这还好,无非多刷几层涂料。但开在鼻翼两侧的排水沟似的八字型法令纹,印在眼眶下面的墨痕般的黑眼圈,内分泌紊乱导致的斑斑点点,以及尚在养精蓄锐的鱼尾纹,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唉,真是烟花易冷红颜易逝,一张瓷器般光洁的脸,转眼就涂鸦成这样,他的那位“糟糠之妻”呢……又来了。你当他是什么,朝三暮四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还是沾花惹草、采花大盗?无耻、下贱、卑鄙,她用肮脏刻薄的词语咒骂自己,似乎以此减轻对他的亵渎,对她和他绝非世俗所能理解的爱情的亵渎。

他给她讲过一个寓言故事。说很久以前,动物们闻言一位“道”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是,动物们气势汹汹地去找天地理论,怒诉天地不公。天地问,哪里不公?动物们说,别的也就算了,为什么我们一年只能交配两次,而人类却可天天寻欢作乐?天地呵呵乐了,说,人在天地间不过一高级动物而已。高级动物自要与“高级”匹配,因此,人类除了肉欲之欢,还有灵魂之爱。只有灵与肉珠联璧合,才能享受真正的天地之合。事实证明,真正能享受天地之合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难道你们没听见,人类涕泪交加捶胸顿足地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了几千年。你们问问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自以为是的现代人找到答案了吗?他们幸福吗?动物们太了解人类了,一商议,认为还是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不累,动物们就哪来哪去地散了。

你编的?她嗤嗤鼻子,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但你和我都属万分之一以外,是真的吧?他问她,神情肃穆。

……

她忽然猛地拍了下床沿,一骨碌坐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她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为给他们首次的共同的珍贵的生日准备一份盛大礼物,她忙碌了新旧两年,到头来儿子生出来了娘倒忘了。

她赶忙点开微信,食指在与他的对话框里翻飞,最后略一思忖,把“亲爱的”叉去,只发送配了三朵花的“生日快乐”。她的语言包括文字语言,比起骚动的心,总显内敛拘谨。

早上好,亲爱的。他仿佛守在手机边上。他的“亲爱的”怎么这样顺溜自然?这才是他的风格,不失中年男人稳重的一点肉麻,恰好是她的刺激阈值。

她脸发热了。

没等她试探性地发问“是不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的“今宵一刻值千金”和令人脸红耳赤的动画表情包,一浪高过一浪,像每次幽会的节奏——和风细雨,风雨交加,飘风疾雨,最后银河倒挂。但这会儿她必须矜持,因为他们相隔九百公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因为重头戏在今晚,眼下不过是片花。

有礼物吗?她捂嘴偷笑地改弦易辙。

大礼。他回复,呲牙咧嘴地笑。旋即问,我呢?

大礼。她回复,也呲牙咧嘴地笑。

他一蹦三尺高。

她掌声雷动。

然后他们意犹未尽地互道再见,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毕竟大戏开演前,有很多准备工作。特别是他,由于两地没有直通车,他将要乘坐上午十点半的动车到九江站换乘火车,约摸下午五点一刻抵达她的县城,再七拐八弯地到达翠竹苑,差不多六点。这是他在长达二十个月的频繁的舟车劳顿(疫情严重时歇了四个月)中摸索出的一条最简便快捷的出行方式。

她呢,为这份盛大礼物,痛并快乐地准备了头尾两年,即便是昨天,在不确定他的行动的情况下,她下班后仍去那里折腾了半天。尽管如此,她的大脑仍然展开拉网式搜索——天啊,真忘了一件事,一件大事,事大得不亚于几小时后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共同生日。

她像屁股着火,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抱臂,在上世纪末盛行的小四方块地砖上来回踱步。这是她思考事情的习惯。踱了五个来回,她蓦地收住脚,左手拳头擂在右掌心上。补救措施有了。当然,黄道吉日没法子挑选,只能择日不如撞日了。

七点一刻。刻不容缓。她导出通讯录中的护士长的手机号码,深吸一口气,食指坚定果敢地摁亮了这串数字。她明白她的这一指头,对于护士长宛如段氏家族一阳指,美好的早晨亦或者是美好的一天即将毁于一旦——正值中考,科室里请假休假的如过江之鲫,留下来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她顾不得这些。

护士长,碰到一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情,必须今天解决不可,不好意思了,请一天假,明天我会跟你解释的。她用火烧眉毛又不得已而为之的口吻一口气说完,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她了解护士长,豆腐心,刀子嘴,好探秘。因此,她要一剑封喉。

她和他的大好日子需要好口彩。

2

他们是在毕业二十年的聚会上,知道两人居然同一天生日。

聚会的发起人、召集人和策划人均为杨红燕。

杨红燕成绩平平,长相也不十分出众,却和谁都是哥们姐们,在学校的影响力和知名度,绝不亚于成绩排名年级数一数二的闷葫芦的她。她后来懂了那叫高情商。杨红燕后来发达了,没人感到诧异。当然杨红燕还有一个拿到今天来说太小儿科,但在当时足以令她们那个农村与平民子弟各半的全班同学集体眼红的家庭,父母均为水利系统职工,杨爸爸还是镇上电排站的头儿。

有几年她和杨红燕是站到了人生的同一高度。她幸运地赶上了国家包分配的末班车,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人民医院,当了一名白衣天使,一年后与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谈上恋爱。杨红燕读了一年职高,便被水利系统“安排”到一家二级单位上班,不久成为省水利水电职工中专的一名委培生,学成归来理直气壮地转干,调县局。一番折腾,最终与本系统的一位毕业于水利工程学院的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修成正果。语文老师和水利大学生恰好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学,于是,四个人两对情侣玩到了一起,她和杨红燕由同学发展到闺蜜。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一成不变地顺着这条简单快乐的人生轨道往前走,如今会是怎样情景?

正如没有一条河流是直的,何况人生道路?何况是杨红燕两口子极不安分的四条腿的人生道路?进入新世纪,县水利局为甩掉历史包袱,相继出台了一系列“精简”“裁减”政策,鼓励职工自谋出路。夫妻俩对一家濒临倒闭的水利建筑公司动了心,但局里约法三章,但凡要从事实体经营者,必先辞去公职。两口子一合计,一马当先地递交了辞职报告,东借西凑地买下那家公司。两人不差是财神爷敲门送财,自“九八”大洪水后,国家加大了江河湖堤的防洪减灾工程的投入,一个抓质量一个跑公关,里应外合,配合默契,几年工夫,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把公司开到省城,在竞争激烈的省城占领一席之地。

接着,语文老师离开三尺讲台,凭借扎实的文字功底和三寸之舌,在县政府办公室公开招考中夺魁,从此踏上仕途之路。从科长到副主任、乡镇书记,一路扶摇直上。官场得意,情场失意,这话放在语文老师身上再合适不过。后院起火。放火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司机,这事一时间被县城人津津乐道。已不是普通人的语文老师受不了奇耻大辱,当机立断地结束婚姻。三年后,被交流到邻县任副县长。语文老师带走了儿子。

杨红燕在她单身前的一个黄昏,特意从省城开车过来找她。

两人在上岛咖啡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杨红燕叫了两杯拿铁。她对服务员说,给我一杯温开水,喝不惯那玩意儿。杨红燕像看星外来客一样看着她,你一个潮流前线上的弄潮儿,居然喝不惯咖啡?

她斜睨了杨红燕一眼,没有说话。直到点完餐,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远了,才幽幽地说,不要含沙射影,你不要忘了这会儿面对面的两个人是同学。她知道杨红燕两口子跟语文老师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你不会拿我当说客吧?杨红燕往座位后面一靠,选了个舒服的坐姿,歪着脑壳打量她,不是同学,我今天能约你吗?杨红燕说着把头扭向窗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到心里去了。堆积在她心里的类似的话,差不多一座塔高了,全不及杨红燕这一句对心灵的震撼。她不动声色地也转脸去看窗外。结果和杨红燕在落地玻璃窗上对上了。不过只短促的一瞥,两人迅疾闪离。窗外黑透了。黑黝黝的树叶缝隙间,闪烁着碎金似的橘光。

一阵浓郁的醇香味。两人收回目光。服务员端上一杯玫瑰花图案的咖啡和一杯温开水。她拿起了玻璃水杯。你说什么是男人的性感?她呷了一口水,把水含在口中品味,听到杨红燕莫名其妙的问话,咽下那口温润的水,放下水杯,沉默地望着低头用小汤匙轻轻地搅动咖啡的杨红燕。可惜了那朵玫瑰花,从此零落成泥碾作尘了。男人的性感不是把你哄得团团转的嘴唇,不是发达的胸大肌,不是让你云里雾里快活得找不着北的那个玩意儿。男人的性感是地位和金钱。杨红燕说着,把小汤匙放在托盘上,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杯耳,抬起头目光亮亮地盯着她。她觉得那张氤氲在袅袅香气中的脸很生疏。一百个女人,会有九十九个女人这么回答。就像你问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一百个男人里会有九十九个男人告诉你——年轻、漂亮。说这话时,杨红燕已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就是人生,苦与乐都包含其中,因此杨红燕的表情和语气,充满了参透人生的得意。

我属于剩下的那个傻瓜。她不满杨红燕的自以为是,故自嘲道。可觉得胸口堵得慌,便不管送餐服务员的偷窥了。你是没尝到女人孤独无助的滋味。你眼巴巴地等着出差的男人回家,可那男人半路上接到领导电话立马调头去补三缺一。你病倒在床,痛得哎哟哟地叫,你的男人却在高干病房帮领导端屎接尿……行了,放这儿,自己来。她对慢吞吞地摆盘弄叉的服务员发火了。女孩脸一红,低头走了,她趁机抹去脸上的泪水。这个时候,你是要金钱地位还是要对你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体贴?她的嗓子哽咽了。

我要是对你说,我家老黄一年至少要陪那个管项目的女人出外度假一次,杨红燕无视她的眼泪,兀自叉起一团意粉,旋转成一个球,优雅地送进口中,半晌才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得他妈的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帮他们订票订酒店买礼物,你信吗?

轮到她瞪大眼睛鼓着塞满饮食的腮帮子像看星外来客般地盯着杨红燕。你和谁都能哥们姐们,我不行,我亲哥亲姐才叫得出口。她口齿不清地说。

明说好了,咱俩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接到杨红燕聚会的邀请电话,她好半天没反应。杨红燕一时也没了声。不同时期的杨红燕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在她大脑中排列、交叉、重叠。当杨红燕打破僵局,说“俗话说亲戚越走越亲,同学也一样,越联系越黏稠,看看咱俩当年那么铁的姐们,如今疏远成啥样了,拿着手机都不知道聊什么。”她的耳边正想着杨红燕的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从上岛咖啡厅不欢而散后,她们十年没联系。十年,恍如隔世,又似乎是弹指一瞬间。四个人只有她像是被时光凝成一根木桩,牢牢地戳在原地。杨红燕的夫妻店在省城风生水起。语文老师又换了一个县城,去了副县长前面的“副”。

你不知道组织这样的活动多费劲,幸亏现在我有这样的空闲……杨红燕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人到中年的杨红燕开始回归家庭,无聊之余,最适合琢磨同学会。

也只有你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她不是恭维,是大实话。她想明白了,她和杨红燕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杨红燕生下来就是大雁,又会借风,所以南来北往,遨游四方。而她便是蜗居在屋檐下的鸟巢里的燕子,过过小日子得了,偏去计较什么香灯半卷、寂寞梧桐,到头来还不是孑然一身。这是她们的命和运,不存在谁输谁赢谁好谁坏。

我说了半天,你给个态度啊。

我要不去,岂不是太不识抬举。她说这话时,乍然记起昨晚《复活》里她划了线的一句话:人人受苦受难,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同学会竟会馈送她一份……(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词语)。

同学会有个重要仪式——向母校捐款三十万元人民币。虽说是以初三(1)班的名义,但谁都清楚是以杨红燕为首的几名成功人士所为。那天,那几个人被请上主席台。除了杨红燕,醒目的便是她当年的对手,对手中考分数比她低一分,可人家读的是高中,后来考上上海交大,现为中铁某局的纪检书记,官职副厅。还有一个小建筑商、一个村支书记,曾经挺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坐在台上气宇轩昂。

刹那间,会场一片死寂。是死寂。直至中午聚餐都没有缓和过来。中午聚餐安排在镇上最大的饭店——喜迎门饭店。因校领导要陪突然袭击检查的主管部门,靠近舞台的摆了鲜花的主桌,只坐了班主任、英语老师和主席台上的四名成功人士,显得稀稀拉拉。她被杨红燕死拉硬拽到主桌。落座时旁边刚好坐过来一位被对手死拉硬拽过来的男生,两人点点头便算招呼过了,她甚至没兴趣知道旁边的尊姓大名。作为当年的尖子生、眼下泯然众人的离异女人,参加聚会又多少有些胁迫的成分。而在同学们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寡言高冷,让人望而却步,如今增添了一丝神秘罢了。因此,她一以贯之地孤独着。

这一切很快在沉默中爆发。

事情是这样的:冷菜上毕,服务员推来一个五层蛋糕,就在大家面面相觑时,杨红燕和对手双双跳上舞台,像职业推销大师发表演说那样激情澎湃。同学们,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们阔别二十年欢聚一堂,我们敬爱的班主任王老师迎来他七十大寿,让我们……尖叫声、喝彩声盖住了杨红燕的麦克风。刚才的死寂、压抑终于有了宣泄口。我要爆料一下,对手接过话筒,今天的酒,是罗军罗总千里迢迢开着越野送给大家……餐厅顿时如银瓶乍裂。

她突然被卷入漩涡中。因为坐在她旁边的、和她一样沉默的男生就是罗军罗总。罗军成了同学们发泄情绪的箭靶子,敬酒的一哄而上。她也不能幸免,从来没有喝过白酒的她,被怂恿着端起酒杯。

趵突泉,入口很辣,眼泪都辣出来了。那辣顺着喉咙而下,变成了火星,顷刻间她寒湿体质的血管里,仿佛游动着一条火龙,暖暖得特舒服。

几杯酒下肚,她的话多了,开始主动出击。敬过老师,她红艳艳地来到对手身旁。她讨厌对手躲在眼镜后面看她的眼神。这会儿她索性坦坦荡荡地向眼镜后面的眼睛敞开自己。知道我这辈子最悲催的是什么?对手的镜片闪着迷惑不解的光。她用对手桌前蛋糕碟里的细锯齿刀切了一块叉进嘴里,我最悲催的,是到现在还没有过过自己真正的生日。我是闰四月二十九出生,我妈去上户口派出所不让填“闰”,我妈想起那天是阳历六月十九号,随手填了“6月19日”。哪知我妈忘了这茬,此后每年农历六月十九这天,我妈都要往我碗里卧一个鸡蛋,直到前两年我妈才告诉我真相。唉,闰四月的人哪能年年有生日过哩。你说我悲催不悲催?就像穿衣服,第一颗扣子扣错了,不得整件错下去吗?来,干一个,悲催的沾沾幸福人的运气。

她晃来荡去的酒杯只剩下半杯酒了,对手执意要给她满上才肯碰杯。两人碰过后,对手利索地一饮而尽,她举着酒杯的胳膊,被隔壁蹭地站起来的罗军绊住了。你真是闰四月二十九出生?罗军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斜了罗军一眼,这还能造假?

妈呀,我也是。罗军兴奋得手舞足蹈,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与刚才判若两人。我一直把六月十九号当成生日,但这六月十九号跟闰四月二十九是一回事吗?我说这一生咋事事不顺,原来第一颗纽扣就扣错了。罗军说着眼神暗淡下来。

她这才抬眼认真瞧了瞧罗军。他眼睛里的忧伤、孤独、落寞,让她的心怦然一动。

交杯!交杯!这时,周围响起起哄声。杨红燕尖细的嗓门尤其嘹亮。

他们相视一笑,举着酒杯的手腕往前一伸,两只胳膊默契地缠绕在一块。

为闰四月二十九,干!

为同病相怜,干!

她的酒杯在叫喊声中像缓缓泊岸的船只颤颤巍巍地正要靠近嘴唇,突然,缠绕的胳膊肘猛地一抖,一杯酒全洒了。她疑惑地扭头看向他,他朝她挤眉弄眼地笑。顿时,她感到有一股电流穿过身体。

3

现在,她骑着爱玛驶出梳子胡同上了人民大道。梳子胡同是她对姨妈的绿柳小区的戏称。小区只有一条进出的路,路的左侧是三米高围墙,右边则是梳齿样整齐排列的十六栋六层高的楼房。连大门都省略了,仅在梳背和梳柄处做了一间小平房权当门房,门卫老头的饮食起居在过往行人眼里一览无余。这个建于千禧年初期的小区,建筑理念显然仍处在温饱年代。

姨妈姨夫退休后去了南方的儿子家,房子一直空着。她卖掉医院的房子,便搬进姨妈的空房子,在这条早晚高峰段便梗阻的梳子胡同奔波了一年多。

一开始并没打算卖房子,毕竟医院宿舍楼住着,地段好,上下班方便。她原计划是公积金贷款购房,存款付首付,借钱装修,五年内还清借款。总之,一切瞒住他,到时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把借钱的希望寄托在拔根汗毛比她腰还粗的杨红燕身上。一是基于她和他的关系,买房只能悄悄进行。杨红燕就不一样——怂恿她和他喝交杯酒叫得最欢;第二天她和他双双缺席三清山两日游,比警犬还灵敏的杨红燕旋即觉察到异样,当晚发微信给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后面附坏坏的笑。那时她刚听他讲完寓言故事,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在打水。看完杨红燕的微信,她抬头迎着他热辣辣的目光勇敢地承认自己是不幸的万分之一之外。可以这么说,她跨出去的关键一步,杨红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次,杨红燕当初筹措资金创业时,她二话没说拿出了一千元。虽说杨红燕后来加倍回报了她,但那时一千元的价值,杨红燕自然心里有数。第三,杨红燕借钱给她不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的主管护师职称、固定收入、身体健康等等,都是还钱的保障。

怀揣梦想,她踌躇满志地坐上去省城的班车(同学聚会后两人又恢复了友好往来)。哪承想,杨红燕才听了开头,便急吼吼地打断了她,你脑子进水了吧?打打野食也就罢了,还当真了?

她羞得满脸通红,我们是真心实意的……

好好,你们是两情相悦,是天造地设,是灵魂的伴侣,那他和他老婆是什么?

红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你告诉我你们是哪样呀?你们就天作被盖地当床,山作枕头月当灯,多诗情画意啊!买什么房?听说过温水煮青蛙吧,爱情就是那只青蛙,房子就是盛水的容器,想必你比我体会更深。

如果不加热呢?容器岂不是青蛙的乐园了。她说,像突然获得某种力量,高昂起头颅。

杨红燕被她的执迷不悟激怒了,冷冷地看着她说,人家开着两家超市,出进是路虎,你呢?即便要买房,为什么是骑着电驴干着伺候人的营生的你来掏钱买?

咱俩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气咻咻地甩下一句杨红燕十年前说的话,摔门走了。

回县城的班车上,她做出了卖掉医院房子的决定。

她在一家文具用品店停下,进店后不一会儿拎着一个纸袋出来,又匆匆地跨上爱玛。左拐,从私建民房夹峙的街道钻出,县城仿佛从此破茧成蝶——越过温饱,一步跨入现代化都市。再右拐,进入滨河大道,她感觉自己是现代都市里的一只翩翩飞翔的蝴蝶。这是县城标志性的街道,笔直宽阔的双向六车道,绿荫如盖的行道树,花团锦簇的绿化带,造型别致的路灯,以及错落有致地个性十足地分散在道路两旁的体育活动中心、图书馆、政务中心、新县委和政府大楼。若是按照十年前宏伟蓝图,如今这里应是繁华的政治、文化中心。然而,随着上上任县委书记的落马,项目戛然而止不说,就连业已竣工的新县委和政府大楼,像尚未出阁便被抛弃的旧时女子,在孤寂中黯然神伤地打发时日,更遑论那些未来得及萌芽的高楼大厦。因此滨河大道只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这副皮囊却害苦了大道尽头的“锦绣江南”。当初,开发商就是看中它的锦绣前程,才在一片荒凉的沼泽地里,建造起东南亚风格的现代综合性住宅小区。锦绣前程虚无缥缈,“锦绣江南”不得不降尊纡贵,以每平米低于城区同等楼盘五百元的出血价贱卖。

这一切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

买房的念头从心里冒芽后,她看了不少楼盘,当她转悠到滨河大道正值黄昏,她像从喧嚣红尘走进摄影师的取像框。框底是橙红的天空。天空下面青山如黛。夕阳被远处的楼群遮挡。那些高矮不一的积木似的楼房,像闪闪发亮的长短不一的诗句。

顺着空旷而幽静的大街,她走进了她的诗与远方。

她选下四号楼二单元二十九层,即“闰四月二十九”。

打开大门,望了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五十三,还有二十五分钟,来得及。她顾不上喘口气,立刻把刚从文化用品店买来的东西摊开在地板上。是一副对联。上联:家居绿水青山畔,下联:人在春风和气里,横批:可心就好。她在一堆富丽堂皇的对联中挑选了稍显清新脱俗的它,这会儿读来却觉得对仗不怎么工整。临时抱佛脚,只好凑合了。她把人字梯在大门口架好,上下爬了几次,对联贴好了。这是她贴得最欢的一次。以前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语文老师,忍不住一阵唏嘘。语文老师一年到头干的唯一的一件活就是贴对联。当然那是在春节。

终于,八点十八分,乔迁时辰到了。在老家,这当口,礼花鞭炮齐鸣,贺喜的人们说着即兴(吉利话),主人撒网似地撒着喜烟和糖果,热闹非凡。可她这时却感到茫然,好半天才想起下一个议程——暖灶。她早上拟定方案时已把繁琐的乔迁仪式简化为两个步骤,贴对联和暖灶。城里禁鞭,住在商品房对门隔壁互不往来,过屋也就是个形式,只是不曾料到巨大的冷清,像不速之客,让她乍然间不知所措。她走进厨房,用水壶接了一壶水,坐在燃气灶上,啪地一扭开关,蓝茵茵的火苗如鲜花绽放。她在心里默念: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办完“大事”,她松了一口气,开始履行主妇职责。从玄关柜里拿出一个购物袋,把里面的牙刷、刷牙杯、电动剃须刀、毛巾、男鞋拖鞋、男式睡衣,一一拆掉包装,再各就各位——拖鞋齐整地摆在进门口垫子边上,牙刷刷牙杯剃须刀放在卫生间柜架上,毛巾和睡衣泡在滴了洗衣液的洗衣盆里。几天前她便帮他置办好了这些,只是拿不准他今天来不来。她边放进柜里边发誓,如果他今天不来,她将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它们。

他怎么可能忘记今天呢?二零二零年将迎来他们人生的第四个真正的生日,下一个生日则要等待三十八年。这个还是他告诉她的。他给她看手机日历,恨不得一下跳到今天。她说,该来的总会来,要走的无法挽留。他坏坏的一笑,要看来的是什么。比如,像我们这样有精神密码的,一旦接上头,就像榫和卯,永远……想这些时,她正在搓洗他的衣裤——前胸后背袖子裤腰裤裆裤腿。她的脸和身子突然着火似的,烫得厉害……她扬手轻轻地抽了自己一耳光,顿感脸颊凉津津湿漉漉,这才意识到一向视手为第二张脸的她竟然忘了戴橡胶手套。无耻!还行路吸风,坐地吸土了呢。她骂完,又被这句披着文明的外衣却露骨至极的俗语逗乐了。

宽大的男式衣裤,仿佛飘扬的旗帜,在阳台上空猎猎作响,如同宣示主权。她一下子感觉屋子满满当当的,像真的闻到他的体味,他的荷尔蒙的气息。

才九点十二分。他该在去往高铁站的路上。还有八九个小时。等待,是漫长的煎熬。怎么挺过这漫长的煎熬?她听见肚子的咕咕叫声。猛然想起还没过早。这一想,如同扯出萝卜带出泥,是啊,他们明天的一日三餐呢?有了屋就有了家,有家的人自然要在家里吃饭。

她关门下楼了。

在小区临街的一家早餐店吃完早餐,她去了旁边的超市。推购物车的时候,明天的菜谱已然在脑海成形——早餐,自制豆浆,韭菜鸡蛋饼;午餐,香芋焖鸡,蒜香白菜,菌菇肉片汤;晚餐,红烧茄子,千张炒青椒丝。家常菜,荤素搭配,色彩好看。他在北方多年,其实还是南方的胃。虽说他自己说他南北通吃,但跟他吃了十来次饭,她基本摸清了他的喜好。两个人的采买,不像一个人那么随意潦草,一趟超市下来,足足花了两个小时。回家一番整理归置,饭点到了。她下了一碗超市买来的馄饨,午餐便打发了。

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她打开手机,察看他的消息。他半小时前发了一张照片,画面中央是残汤剩水的康师傅牛肉面,左上角是被动车窗框裁剪的一块不规则的天空和一团囫囵的绿。她强忍着手指的躁动,回了个“耶”的卡通表情。她要亲眼看见他第一次走进他们的家的样子。

困意袭来。睡觉,是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这么想着,她一头倒在沙发上,两眼一闭,意识一点一点地漫漶起来……她困在一所房子里,房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像座水晶宫,可怎么找不到出口。她急得团团转……终于,找到了一扇门,一扇粉白色的门,门的凹凸和木质纹路清晰可见。推开门,只见一张白色的大床上,躺着一个人,她过去一看,是他。他直挺挺得躺在那儿,任她推搡喊叫,他一动不动……突然,进来了一个女人,女人面目不清,手里拿着类似净瓶和枊枝样的东西,对他弹了弹,他竟爬起来跟在女人的身后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她醒了。原来是做梦。可她忐忑不安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她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了。她不敢往下想——梦里那门那床,与她屋里的一模一样。

他喜欢白色。尽管她对白色腻到乏味,但还是把房子装成了另一个医院。就在下单订下白色真皮沙发和真皮床的次日,她却在白色地砖上铺了一层深红色木地板。白色的轻盈和红色的沉稳简直是天地之合。她为妙手回春的杰作欣喜不已的同时,又为严重的超支焦虑不安。

因她是过错方,离婚时只拿到医院的集资房,算是净身出户。离婚八年她攒了二十二万元,本想用这钱付首付,再借钱装修。在杨红燕那里碰壁后,她断了借钱的念头。医院的老房子才卖了十八万元。她揣着四十万元的全部家当,在“锦绣江南”买下八十四平米的二房二厅。每月还贷两千五百元,剩下的仿佛小一号的衣服,让人浑身憋屈得难受。刚才在超市付款时,她发现支付宝余额已不足两百元。

怪异的梦,像飘来的乌云,使得她灿烂的心情,骤然变得阴郁。人的心情也像多米诺骨牌,一件引发一堆。一地鸡毛里,除了财政的青黄不接,就是她不愿想、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却又时时缠绕在心头的问题:她和他究竟什么关系?小三?情人?姘妇?她如此劳心苦骨含辛茹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爱?

她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踱来踱去。这红色,终究没能压住白色。

瞥了眼墙上的钟,她吃了一惊。下午四点半了。他在九江火车站等候四点五十分的火车了。想到蓬头垢面的自己,她打了鸡血似的,重新抖擞起来。

刚刚的不快,仿佛又一个梦。

4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地儿的。

城北的铁路桥是县城的边界,过了涵洞便是陈麻村。陈麻村分居在公路两边。挨着县城的这段城乡结合部,人居密集、嘈杂,想不到这里竟藏着一个别有洞天的翠竹苑。

下了出租车,沿着铁路路基坡脚,走过门脸开向公路的私宅,翠竹苑的竹篱笆门就掩映在丛竹后面。四合院构造,回廊相连,廊下垂吊着塑料竹叶。中间天井凿一方池,鱼游浅底,池后方立着一块大石头,石头脚下却是不伦不类的鸳鸯戏水的雕塑。

第一次来这里,她站在青砖铺就的回廓上四处张望。

怎么找来的?

那对鸳鸯的造型很美。他指着水中的鸳鸯答所非问。

可惜是对野鸳鸯。

他当即沉了脸,扭身走进包厢。她自觉失言,脸红了,不声不响地跟上他。一进包厢,他一把拉过她,把她顶在关上的门背后,两手按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似乎要把她熔化。你糟蹋我可以,千万别糟蹋你自个儿。我说错了吗?她苦笑。他猛然将她揽入怀中,我想把心剖出来给你看。记得有位名人说过,人有三样东西无法隐瞒:咳嗽、贫穷和爱。她的眼泪喷薄而出,它们是一对不见天日的苦命鸳鸯。他捧起她的脸,揩去泪水。如果命运准许一个人一生能犯一个错就好了,我一定不错过你。她就在那一瞬间萌生了为苦命鸳鸯建造一个温馨的安乐窝的想法。人生苦短,余生不长,不求永远,不想未来,只要现在——他们像真正的夫妻那样,依偎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不是他像个游击队长领着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居无定所食无常处。

他站在石头旁向她招手。她面若桃花,紧走两步,又慢下步子,一个问号陡然悬浮在脑海里——他会送她什么生日礼物?还是生日大礼。什么东西称上得大礼?珠宝?名表?小车?真有可能是小车。记得有一天晚上,医院开完会的她骑着爱玛去酒店约会,半路上下起了雨,等她到了酒店,淋得像落汤鸡。她第一眼便看到他眼睛里的痛,无可名状的痛……她不是物质女。但真正的爱,物质和精神是高度契合的,就像灵与肉的统一。

她带着幸福的憧憬,心潮澎湃地向他奔去。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他们在悄然合拢的门背后深情对视。眼睛闭上。她顺从地闭上眼睛。伸手。她顺从地伸出右手。她的手很柔软,像一弯拱桥。一阵窸窣响过,她感到先是无名指手指关节,继而食指掌指关节有一种隐约的压力,两个翘起的关节像两个支点在支撑着某种平衡。

什么?

你猜。

她的手像受潮的木板,一点点回缩,渐渐地感到了那个物件的面(水平)和质地(硬)。接着弯曲的手指钳住物件的边缘,是长方形,有一只手大。她用中指指腹轻轻摩挲,有暗纹,摸上去像皮或人造革。有点像她的主管护师资格证书。

她忍受不了猜测的煎熬,急迫地睁开眼睛,立刻,“离婚证”三个字,赫然映入她的眼帘。她以为眼花了,眨巴了几下,再定睛细看。没错,跟她抽屉里的本儿一模一样,枣红色,中间国徽,上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字体均是正楷宋体,烫银色。她惊愕地望着他。他嘴角咧了咧,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鼓励她打开来看。

她缓缓打开。他真离了。她盯了一眼登记日期:2020年6月19日。是昨天。这就是他送她的生日大礼?

为什么?她咬紧嘴唇,摇了摇头,关上小本还给他。他把小本塞进裤兜,拉着她的手坐到桌边。不然,我如何面对你?他神情凝重又阴郁地看着她说,说完两手插进头发,双肘撑在饭桌上,看起来痛苦极了。

可你如何面对你的心?她望着他凌乱的头发说。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沉思者。半响,直起背,抬起头,侧身从旁边椅子上的背包外侧摸出一张折叠的A4 纸,递给她。我现在穷得只剩下爱情了。

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展开。是离婚协议书。她径直看向“夫妻共同财产”的处理:男女双方自愿离婚;婚后双方共同所有的房屋、车辆、名下所有银行存款,均归女方所有;男方负责儿子学费、生活费直至儿子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倘若儿子日后买房买车,男方需无条件资助。

她感到大脑像突然黑屏的手机。于是,她愣怔怔地瞅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服务员进进出出,然后他朝她伸过来一只肥硕的手掌。

什么?她如梦方醒。

我的生日礼物。

晚餐AA 吧。她转脸看到一桌热气腾腾的菜,喃喃地说。她的那一份,她的支付宝余额够吗?她忧心忡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