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丛书”的学术贡献
2022-02-24□季进
□季 进
作为提升国家软实力和影响力的重要文化战略,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的命题自提出伊始,便得到各方面的响应,引发了学界的热烈讨论。有关当代文学“走出去”研究的论文、著作、课题以及研讨会层出不穷,热闹非凡。这个话题牵涉到跨文化知识生产与流通的方方面面,比如作家作品的海外传播研究、重要译本的比较研究、重要学者与译者的研究、海外传播媒介研究、海外传播效果评估研究等等。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不再是简单的研究话题,而成为一个跨越语言、文化和学科的思辨空间。应该说,系统梳理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历史脉络,对它进行有效的理论概括,并且透过观察海外世界的接受状况迂回进入自身,反思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书写与研究,思辨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的动能与局限,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诚如刘洪涛教授所指出的那样,虽然相关研究“在理论建构、方法论创新、史料梳理等方面,取得了较为突出的成果,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但这一研究目前仍处在起步阶段,研究水平在整体上仍滞后于蓬勃发展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实际,需要创新研究思路和方法,更需要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以更广阔的视野和胸怀,看待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空间的成长”a刘洪涛:《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回顾与前瞻》,载《南方文坛》2021 年第1 期,第67 页。。
刘洪涛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不仅在学术层面深耕细作,而且在实务层面身体力行,致力于推动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他推动了北师大与俄克拉何马大学合作创办《今日世界文学》,编译出版了“今日中国文学英译丛书”,向西方介绍中国当代文学,还主编了《新世纪国外中国文学译介与研究文情报告·北美卷》、“21 世纪北美中国文学研究著译丛书”等著作,产生了极大的学术影响。毫不夸张地说,刘洪涛教授是目前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由他领衔主编的10 卷本“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丛书”(以下简称“丛书”,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 年),蔚为大观,是他和他的团队最新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力图“以更广阔的视野和胸怀”b同上。将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置于世界文学空间中加以审视,从而探索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新的可能与路径。
“丛书”第1 卷是姜智芹的《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与中国形象建构》,从“自塑”与“他塑”的角度,深入剖析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与中国形象建构之间的关系;第2 卷是谢天振、郑晔、联强和崔艳秋合作的《翻译与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梳理中国当代文学的“自译”与“他译”,探讨翻译背后的意识形态与权力作用;第3 卷是刘洪涛等人的《海外汉学家视域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聚焦于汉学家视域,对海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进行学术史探究;第4 卷是谢丹凌的《中国当代文学英译本海外传播评估研究》,从传播主体、传播内容、传播媒介、传播渠道和传播对象几方面,论述英语世界中国当代文学的传播实效,努力建构一个切实可行的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评估体系;第5 卷至第8 卷是刘江凯的《中国当代小说海外传播的地理特征与接受效果》、郝琳的《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研究》、崔潇月的《中国当代戏剧英译研究》以及石嵩的《英语世界的中国新时期电影研究》,从文类入手,考察中国小说、诗歌、戏剧和电影的译介与传播;第9 卷和第10 卷是宁明的《莫言作品海外传播研究》和王国礼的《北岛世界声誉的形成机制及其相关问题研究》,对莫言和北岛的翻译文本、传播机制、声誉形成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不难看出,“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丛书”,既有资深学者的稳健扎实,也有年轻博士的锐意创新;既有站位高远的宏观描述,也有深入细腻的个案分析;既有蔚为大观的丰富史料,也有精当独到的理论阐发,彼此之间互为镜像,有机融合,全方位展示了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这套丛书的确是“目前国内外第一套对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总体状况进行多层次、多角度、全方位研究的丛书,也是对这一领域学术成果的一次集中检视”a刘洪涛:《海外汉学家视域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总序》,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 年,第15 页。,笔者相信,这套丛书也将是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领域里程碑式的标志性成果。
从“丛书”的内容设计与构成,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两种基本的历史形态,即“中国当代文学海外翻译”与“中国当代文学海外研究”。这两种传播形态,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同历史脉络,虽各有专对,但亦有局限。粗略来看,“翻译史”侧重于文学文本的翻译进程和历时演变。这类实践虽然丰富,但容易流于材料梳理,忽略了价值评判。而“研究史”则侧重对具体文学现象、作品等进行定性、评价和反思,其理论方法多元、成果形态多样,但也存在比较突出的问题,即对研究对象用力不均,致使某些维度的观察相对欠缺,部分成果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可能有感于此,“丛书”力图将两种形态打通融合,通过梳理海量的历史文献,抓住“异质性”“国家形象”“汉学家视域”“评估体系”“意识形态”“民族性与世界性”“世界声誉”“传播媒介”等关键词,客观呈现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复杂形态,总结不同历史阶段、不同研究对象、不同文类、不同取向所产生的不同效果,揭示海外汉学研究可能的发展路径。更为重要的是,“丛书”着力于探究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过程中源与流的历史逻辑、常与变的审美属性、内与外的文化动力,提出了很多启人深思的观察与反思。
“丛书”深入到“翻译史”和“研究史”的肌理内部,提炼出一些重要的整合思路,既梳理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发展脉络和现状定位,也对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未来走向提出了对策与思考。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所呈现出来的特征和动态,某种意义上揭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性与当代性是如何被西方世界认识、描述和定位的。这有助于我们思考在世界文学语境下,中国当代文学与中国世界文学到底构成了何种关系,中国当代文学如何通过翻译进入世界文学,应该如何处理好世界文学筛选机制与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实践之间的关系。从“丛书”全面而深入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经验在塑造中国形象方面厥功甚伟,而西方世界的“他塑”所掺杂的非文学性或文化霸权的因素几乎无处不在。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必须要立足中国当代文学自身的发展,关注海外读者审美趣味的变化,甚至要看到全球化语境下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策略以及对世界市场和文学资本的争夺等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超越对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一般性的梳理和介绍,也告别以己度人的一厢情愿,以一种更为理性的态度和更为宏阔的视野展开深入的探讨,从而呈现出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本身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切实推动全球化背景下的跨文化传播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
“海外汉学与学术共同体的建构”是我们反复申说、着力颇多的议题。我们曾以“地缘与学缘”“观点与方法”和“外部与内部”三组概念,提出了初步的思考。提出“学缘”,是希望超越“地缘”观念所带来的偏见,使反思和批判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政治立场,而提供一种更具学理性的对话框架;强调“方法”,是希望破除对海外各种新理论新观念的迷思,更加重视观点背后的理念方法;并置“内外”,是希望讨论海外汉学与本土传统融合时,能够突破简单的二元逻辑,思考建构融中外于一体的现代学术谱系的可能性。a参阅季进:《论海外汉学与学术共同体的建构》,载《文艺研究》2015 年第1 期,第59 页。显然,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对于这种学术共同体的建构意义深远。“丛书”不再满足于对海外传播现状的梳理和介绍,或借助于翻译理论对某些中国当代文学译本进行简单的分析,而是努力进入到更深层次的对话与交流,整体把握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的建制历程、学术源流、思想谱系和基本问题,着力拓展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的空间,这对于构建中国文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功莫大焉。对于海外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传播,我们一方面要充分尊重与吸收,另一方面也不能定于一尊,还是要强调双方交流、对话与融合的可能性。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就是中西不断交流、对话与融合的过程,那么所谓的学术共同体也只有在这样的语境中才有可能得到建构。
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在研究层面上有助于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那么在传播层面上,则直接指向作为世界文学的中国文学的定位问题。我们毫不怀疑,中国当代文学在当下世界文学中的重要地位,但也不能对此过度乐观,毕竟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流通中依然属于边缘与小众的文学。“丛书”中所剖析的大量实例个案提醒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不能操之过急。无论如何,既要保持中国当代文学独特的审美品格,也要尊重海外读者的阅读趣味,而不是一味地一厢情愿地向海外进行“灌输式”的译介传播。我们一再提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时,似乎是将“世界”想象成了一块文化势力均衡的平面图,“走向世界”最终成为走向西方中心主义视域下的“经典”序列。“丛书”的研究再次昭示我们,绝不应该将西方世界的理解和期待当作世界的召唤,而是应该一方面回到文学自身,回到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努力彰显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特质;另一方面在翻译实践中应该充分尊重异质文学的翻译伦理,让中国当代文学的异质性逐渐渗透到世界文学共同体,从而与其他文学的异质性“美美与共”,共同构成世界文学的众声喧哗。我们所期待的理想的文学翻译,应该是通过翻译实践,打开与世界文学对话的空间,使中国当代文学成为海外读者世界文学想象中的重要面向。
最后还应该一提的是,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应该努力扩大海外传播中“海外”的外延。“丛书”中刘洪涛、姜智芹、刘江凯、宁明等人的著作涉及部分非英语世界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但限于种种原因,“丛书”考察与论述的对象仍是以英语世界为主体。虽然英语世界是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绝对的主场,但缺少了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语言世界的面向,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仍然是不完整的,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到研究结论的普适性。比如捷克以普实克(Jaroslav Pru˚šek,1906 —1980)为代表的“布拉格学派”,曾经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欧洲传播方面领风气之先,21 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又以一种似曾相识却又相当陌生的方式重返捷克的文学翻译市场,涌现了李素(Zuzana Li)等重要的译者与研究者,出版了阎连科、苏童、余华、姜戎、张爱玲、沈从文等一批作家作品的捷克文译本。基于中捷两国特殊的关系,中国当代文学在捷克的旅行显然与其他欧美国家不尽相同,其理解与接受的方式非常值得我们重视。总之,虽然今日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仍然以英语世界为主,但是随着全球化文化交流的不断加深和世界文学视野的不断拓展,聆听来自不同语种的声音,让更多的语种加入到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众声喧哗之中,也成为在世界语境中体认中国当代文学多元面孔的当务之急。
从新中国建立到新时代到来,海外中国当代文学翻译与研究的丰富性、多元性和复杂性,正说明了在“世界文学”的动态运作系统中,中国当代文学日趋活跃,成为西方世界想象中国、认识中国、理解中国的重要载体。如何有效地使西方世界认识到“文学中国”和“现实中国”的区别与联系,完整而准确地呈现中国形象,应该是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应该思辨的重要方向。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所走过的漫长道路早已表明,无论其传播形态如何不同,西方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理解总是无可避免地和政治、社会等诸多因素挂钩,但是,我们依然应该葆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历史总是变动和发展的,中国当代文学正缓慢而坚定地融入世界文学,潜移默化地影响与形塑着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想象与认知。“丛书”所代表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也将在此过程中,发挥出学术性的、创造性的力量,推动中国当代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的“普遍知识”,彰显作为世界文学的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