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美学:王蒙《猴儿与少年》的艺术超越性※
2022-02-24朱自强
朱自强
内容提要:王蒙新作《猴儿与少年》所蕴含的“猴性”和“少年性”与“身体性”有着内在、深层、紧密的联系。《猴儿与少年》所表现的身体快乐超越了单纯感官的快乐,而是身心一元的快乐。作家通过对施炳炎的“身体”和“劳动”的审美表现,完成了“创造性自我塑造”的身体书写,对自己的创作作出了新的艺术超越。《猴儿与少年》中的施炳炎是小说家王蒙的分身,这部小说的写作,是作家对“身体”的“自我”镜像所作的一次“审视”,并以此完成了与历史的和解。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
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掩蔽。
——穆旦《我歌颂肉体》
王蒙新作《猴儿与少年》蕴含“猴性”和“少年性”,与“身体性”视域有着内在、深层、紧密的联系,本文试图以此来讨论这部在王蒙小说创作中具有独特而重要意义的小说。
阅读《猴儿与少年》,我之所以从“猴儿”与“少年”联想到身体,是因为我曾经撰写过《童年的身体生态哲学初探》这篇论文。我在文中说:“生态学的教育就是使童年恢复其固有的以身体对待世界的方式。身体先于知识和科学,因此,在童年,身体的教育先于知识的教育,更先于书本知识的教育。”“承认、尊重身体生活,就是承认、尊重歌唱、跳跃、嬉戏的孩童的生活方式,就是回到童年生命本真的状态,也就是回到人类生命本真的状态。”1朱自强:《童年的身体生态哲学初探》,《中国儿童文化》第2辑,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版。在我的认知图示里,“身体”处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自然在距离身体生活最近的“猴儿”和“少年”这里,感受到、认识到王蒙《猴儿与少年》的身体美学。
一 王蒙心里“乐”的是什么?
在我试图理解《猴儿与少年》的意义时,这部小说结尾处改写自程颢《春日偶成》的那首诗浮现在脑海——“云淡风清近午天,群猴踊跃闹山巅。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写少年。”这首诗一开始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诗中出现了小说题目中的“猴儿”(“群猴”)和“少年”。但是,后来更让我关切的是诗的后两句:“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写少年。”王蒙只将程颢的后两句诗改动了一个字,将“学少年”改成了“写少年”。也就是说,王蒙也许像程颢一样认为,如果“时人”将《猴儿与少年》看作是“写少年”的小说,那就是“不识余心乐”的一种阅读。
那么,王蒙的这部小说“乐”的是什么?王蒙的文学世界丰富、深邃、博大。《猴儿与少年》也是如此。这部小说表现的“乐”,就像第八章写了“七个我”一样,也不会只有一个。另外,一部十万字多一点的小说,有二十九个小标题,不可谓不散。那么小说的意义核心是什么?王蒙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乐”是什么?
我的猜测是,王蒙创作《猴儿与少年》,要表现的那个最重要的“乐”,就是身体的快乐。小说中描写、表现了大量的“身体”生活以及与身体直接相联系的“劳动”生活。通过对这些关于“身体”和“劳动”生活的艺术表现的凝视,我几乎可以确认,王蒙是一个能够充分地感受和享受身体快乐的人。他在《猴儿与少年》中,将自己的身体美学投射在了小说主人公施炳炎的身体之上。《猴儿与少年》所表现的身体快乐超越了单纯感官的快乐,而是身心一元的快乐。
何谓身心一元的快乐?当我们置身于大自然之中,一定会产生精神的愉悦,这是以身体为基础和源泉的愉悦。比如,眼睛之于碧海蓝天,肌肤之于清风微抚,耳朵鼻息之于鸟语花香。当我们置身于游戏、体育和劳动活动之中,精神的快乐更是与身体的快乐合而为一。而在文学的美学表现中,“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1尼采:《权力意志》,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52页。。
王蒙多次说过,他在一个艰难的时候到了新疆、到了伊犁、到了农村,但是,在那儿他确实得到了快乐。王蒙所说的快乐,就是身心一元的快乐。王蒙在离开新疆多年以后,还有两句维吾尔族谚语让他念念不忘。其中一句是:除了死以外,其他的都是“塔玛霞儿”。王蒙解释说,游戏、散步、歇着、唱歌都叫“塔玛霞儿”。可见,在维吾尔族人的人生观中,人生的快乐都是与游戏、散步、唱歌这些身体生活相联系着的。另一句谚语说的是,如果有两个馕,一个可以吃掉,另一个应该当手鼓,敲着它跳舞。王蒙所体认的这两句关于人生快乐的谚语,其幸福感都与“身体”有关。因此我才选择了穆旦《我歌颂肉体》中的一句,借为本文的题头诗。在《猴儿与少年》的美学表现中,经过生命历史的泥土的滋养,“身体”不是对生命的“遮蔽”,而是已经成为发芽、开花、结果的一颗“种子”。
《猴儿与少年》是一部身体美学——将“身体”作为审美对象的文学。王蒙的《猴儿与少年》是他的身体美学的一次强力表达。在87岁的耄耋之年,以小说强力表达自己的身体美学,这堪称是一个文学创作上不多见的“事件”。在这个意义上,《猴儿与少年》成为王蒙十分重要的、具有超越性的作品。王蒙通过书写《猴儿与少年》,展示了自己作为小说家的一个新的艺术形象。对“身体”美学的确证,是对人的生命的重要确证。书写身体美学的《猴儿与少年》是王蒙的健全的人性观、人生观的一次独特而有力的表现。
创作《猴儿与少年》,是王蒙最尽兴的一次语言书写。小说创作的语言作为一种书面语,与口语相比,它与身体的联系已经更加让人难以觉察。不过,王蒙在创作《猴儿与少年》时,语言与身体更加靠近。毕飞宇说:“……无论是写小说还是读小说,它绝不只是精神的事情,它牵扯到我们的生理感受,某种程度上说,生理感受也是审美的硬道理。”1毕飞宇:《小说课》,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页。很多研究者指出了王蒙小说创作的总体风格是语言的“狂欢”性。我想进一步指出的是,王蒙的狂欢性语言是一种“身体”的语言。这种“身体”的狂欢性在《猴儿与少年》的语言表现中可谓登峰造极。
我读《猴儿与少年》的文字,特别是面对那些如烟花升空,噼啪闪烁、目不暇接的一连串的押韵诗、押韵文、押韵曲,还有用之乎者也的“乎”“归去来兮”的“兮”,用“柒不楞登”“捌不楞登”来咏歌的句子,似乎看见了王蒙的“身体”正在那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感受到的也是“身心一元”的愉悦。
二 施炳炎与“身体”的“猴儿”和“少年”
在小说中,“猴儿”与“少年”,都是身体性存在。王蒙通过“身体”的书写,将“猴儿”和“少年”与施炳炎这一人物紧紧地连在一起,通过书写身体性的“猴儿”和“少年”,塑造着施炳炎的“身体”形象。
小说中的施炳炎因为“摊上事儿了”,于1958年来到北青山区镇罗营乡大核桃树峪村下放劳动。大核桃树峪村身处山区,四面环山,毫无平地,是一个需要“身体”的生存环境。在这里,“不独山羊与野鹿,还有野兔山狸山鸡山獾,加上一般家养的马牛犬猪,都善于爬山。上了山都是得心应脚,如履平地”。而猴子呢,“它们熟练地爬高就洼,攀援随势,蹬崖跃涧,轻脚熟道,出出没没,捡捡拾拾,翻翻找找,顺手牵羊,大享方便,活力闹山川”。
在大核桃树峪村,人得向上述动物们学习。施炳炎在这方面是有学习的天资的。小说写道:“来此后,施炳炎的腰、股、膝,从大腿根儿到腿肚子到脚后跟到脚趾,都在发生戏剧性变化。莫非他的祖先给他遗留下了猿猴的基因?他的远远说不上发育良好的下肢,为什么走在山路上,踩到硬石滚石湿滑草皮泥泞险径与各种坡度上竟然没有任何为难,却只感到趣味与生动、新鲜与舒展,尤其是扎实与可靠呢?”在王蒙笔下,施炳炎简直就要变成“猴儿”了。王蒙还让施炳炎不无得意地想:“为什么,其他的‘下放干部’今天这个扭腰,明天那个崴脚,一会儿这个肝颤,那个两眼发黑喘不上气儿来。而他施炳炎却是这么溜,按二十一世纪十几年的说法,他怎么到了伟大的小山沟,是这样666呢?”读这样的文字,读者不禁会想,在那样一个年代,具有“猴性”身体,对于知识分子的生存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猴儿与少年》后记的题目就是“回忆创造猴子”,我们是否可以说,小说主人公施炳炎其实就是王蒙创造出的一个“猴子”。
小说对施炳炎与“少年”的亲密关系的描写,也是从“身体”写起的。
“那天赶上了他与核桃少年侯长友与一拨孩子来到这棵大树下。施炳炎向孩子们学习爬树,他勇于攀援,他敢于与大树亲密接触,拥抱摩擦火烫,他不怕跌撞,他碰青额头、擦伤胸膛,血迹斑斑,他扎破手指与小腿;他摸到手上触到脸上的,是体表布满含毒纤维的多足花虫洋剌子,它们是鳞翅目刺蛾科中国绿刺蛾、黄刺蛾、梨刺蛾的幼虫。它们的火一样的热情烧得人脸颊生痛,好一个痛快过瘾!”对于一般的成年人,这样的爬树过程显然不是一个享受的体验,但是,王蒙塑造的施炳炎,却感受到了“好一个痛快过瘾”,显然怀揣的是一颗少年心。
就在爬树的过程中,“炳炎看到了一个远处似乎是猴儿的活物,一闪而过。他叫了一声。什么?孩子们问。猴子,施炳炎答。……什么样的猴子,少年长友非常注意,他在意上心,追问炳炎。炳炎乃又上树,长友也再次爬树爬高,遍寻猴子不得,与炳炎二人相觑遗憾。炳炎后悔,看到蹿蹿跳跳的活物没有认真追踪”。施炳炎与少年侯长友的交往,一开始就有“猴儿”参与其中。
施炳炎是如何评价这次与“少年”侯长友的相识呢?“是一次巧遇,不,是伟大的机遇,是一次非同一般的感动和温暖。”将“向孩子们学习爬树”视为“伟大的机遇”,既是对“少年”致敬,也是对爬树这一身体生活的致敬。因为与少年的交往,“在山村,在核桃少年身边,出现了第五个小老施:活泼喜悦,健康蓬勃,豁然无忧,欣欣向荣,春光明媚,东风和顺,阳光少年,童心无边,爱心无涯,信心钢钢地响”。
作为持着“儿童本位”这一儿童观的儿童文学研究者,王蒙对“第五个小老施”的书写,令我精神为之一振。王蒙的少年观(儿童观)具有从儿童这一生命存在汲取思想之源的倾向,令人想起中国现代文学中,以周氏兄弟、郭沫若、冰心、丰子恺等人所代表的“发现儿童”的传统。两者之间,即使不是一脉相承,肯定也是多有牵连。
李敬泽敏锐而深刻地指出:“王蒙的小说一直有‘猴性’、有少年性,直到此时,八十七岁的王蒙依然是上天入地的猴儿,是永远归来和出走的少年。他如一个少年在暮年奔跑……”1李敬泽:《猴儿与少年》“推荐语”,王蒙:《猴儿与少年》,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封底”。“如一个少年在暮年奔跑”,这一来自身体的矛盾修饰式比喻,既是暮年王蒙的“精神”形象,也是暮年王蒙的“身体”形象。
三 《猴儿与少年》的“劳动”美学
根据“身体美学”的倡导者理查德·舒斯特曼的观点,身体美学的核心之一是通过身体进行“创造性自我塑造”。2理查德·舒斯特曼:《通过身体来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9页。在《猴儿与少年》中,王蒙一直表现着“身体生活”对施炳炎的精神自我的塑造。施炳炎通过“身体”而超越自我、重塑自我是《猴儿与少年》的重要主题。
《猴儿与少年》最关键的词语就是“劳动”,与“身体”直接相联系的“劳动”。王蒙喜欢“劳动”这个词,他甚至谈及创作时,也把自己说成是“劳动者”“劳动力”。与其说他喜欢“劳动”这个词,不如说他喜欢“劳动”这件事。
理解“劳动”这个词语的内涵时,王蒙更看重的是“体力劳动”。他在小说里写道:“是的,社会主义,头一条就是劳动,马克思主义就是劳动真经。要爱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大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说过的。由此可见,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的人,至少是一个残缺的人、遗憾的人、不完整的人、孬弱的人,寄生、无能,至少是走向懒散的人,是没有完成从猿(鱼、海豚……)到人的进化的亚次准人前期人。”小说里还说:“……另一种体验,雨季造林,成就了逍遥奔放、自由天机、恢宏驰骋,天地大美,道法自然,是劳动成就人文的狂欢嘉年华‘一一’。”
当王蒙写下这些话语时,他也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人”。当我们读到这些话语时,可以肯定地说,王蒙的劳动观是健全的。王蒙是真正劳动过的人。单三娅就说过:“很难想象当时瘦弱的王蒙能当多大的劳力,但他确实受惠于体力劳动锻炼,他的肩臂胸都挺厚实,不单薄,至今八十大几的年龄,不大出现肩疼腰疼这样的问题,直让我这个六七十岁的人惭愧。他回忆过在大湟渠的龙口会战,写到过扬场、割麦、植树、浇水、锄地、挑水、背麦子、割苜蓿、上房梁……这些要劲的活儿他全干过!”1单三娅:《又到伊犁——王蒙笔下的新疆》,《文汇报》2021年8月28日。
王蒙受惠于体力劳动的不仅仅是“肩臂胸”等身体,还有更重要的健全的人性观。在小说中,施炳炎通过“伟大的劳动”,“在换一个活法”。王蒙写道,“劳动使猿猴成人,使弱者变成强人,使渺小之人成为巨人”。他借施炳炎的话夫子自道:“施炳炎为自己的劳动史而骄傲,而充满获得感充实感幸福感成功感!劳动是他的神明,劳动是他的心爱,劳动是他的沉醉,劳动是他的诗章!”“他明明是城市小鸡屎分子。他今天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坚强、自己的潜力,自己的累不死也折不断的身子脖子关节四肢……”正是因为王蒙将“劳动”看得如此重要,对“劳动”如此挚爱,他才在小说中,表达对当下这个时代的离身体生活、劳动生活越来越远的人性异化的忧心忡忡——“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舒服化正在分担人的劳动,人的劳动能力人的五官四肢五脏六腑肌肉骨骼从而弱化退化,我的娘老子,人啊,人,请不要作废了报废了人体自身呀!”
身体是“自我”的根基,没有身体感受,难以建立起真实的、积极的、和谐的自我。海伦·凯勒的身体感受的痛苦是表象,而对身体障碍的超越才是她身体感受的本质。还有史铁生,他的那种独特的“自我”和人生体悟,只能以他的身体生活为根基来确立。王蒙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劳动”来创造王蒙的身体,他所获得的“自我”将是另一个“王蒙”。《猴儿与少年》艺术生命力的源头,就来自王蒙被“劳动”创造出的“身体”。没有“劳动”,就没有《猴儿与少年》身体美学。
在小说中,最让王蒙铆足了劲儿来写的就是“伟大的劳动”。写劳动,他用的笔墨最多,投入的情感最深,歌咏的声音最大。越是写身体生活的“劳动”,王蒙那洋洋洒洒、信马由缰的语言叙述,就越是恣意放纵,越是节奏鲜明、韵律铿锵。在小说的“劳动”书写笔墨中,最有特色,也是最尽兴的,是“雨季造林”一章。王蒙用“语言”的放纵和狂欢来表现身体、思想、情感的放纵和狂欢——“猛打猛冲,挖树苗,带泥土,溅泥水,抹皮肉,成花脸,染衣裤。三下五除二,装车,上车,雨中行车,其乐何如!半是树,半是土,半是苗,半是汤汤水水,半山是渚;半是叫,半是笑,哀莫哀兮有错误,乐莫乐兮栽大树!”
王蒙在《猴儿与少年》中创作了大量的押韵文。其中一段可称为“劳动之歌”——“劳动美,劳动逍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却又行云流水,行于当行,止于可止。劳动累,拓荒黄牛,触处生媚。劳动壮,力拔山兮,高亢嘹亮。劳动乐,不食嗟来,温饱嘚瑟!青春岂可不辛劳?汗下成珠娇且骄,七十二行皆不善,土中求食最英豪。”
《猴儿与少年》对劳动的审美表现其来有自。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这边风景》的创作始于1974年,至1978年完成初稿,直到2013年才得以出版。《这边风景》中就有很多关于劳动的表现。令人惊异的是,在创作这部小说的20世纪70年代的中后期,王蒙就已经形成了健全而审美的“劳动”观。小说中写道:“里希提现在进入的这个‘轨道’,是远比演戏或者作诗更伟大更根本也更开阔的一个事业,这个事业就叫作生产,叫作劳动。”接着,王蒙在里希提和乌甫尔的劳动中发现了“美”——
一个跟在他们后面的年轻的社员,抬头看了并排前进的他俩一眼,自言自语地赞叹道:“真漂亮!”
漂亮,什么叫作漂亮呢?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姿势漂亮与否。他们忠诚地、满腔热忱而又一丝不苟地劳动着;他们同时又是有经验的、熟练的、有技巧的。所以,他们干得当真漂亮。也许,真正令人惊叹的恰恰在这里吧!忠诚的、热情的和熟练的劳动,也总是最优美的;而懒散、敷衍或者虚张声势的、拙笨的工作总是看起来丑恶可厌。
不过,在表现“劳动”美学方面,《这边风景》显然没有《猴儿与少年》那样专注和用力。就与劳动有关的情节来说,最与《猴儿与少年》的“劳动”表现相近的是小说《失态的季节》的部分文字。这部小说的第八章和第九章所写的“七天当中有五天是下雨”的“造林”,情节上与《猴儿与少年》的“雨季造林”几乎是一致的。而且,《失态的季节》写到“最需要改造的人们”挑水上山时,作家情不自禁的抒情与《猴儿与少年》的抒情也是相似的。但是,如果认真比较、细加体会,两者在内容和形式上又有微妙的不同。《失态的季节》在赞美“劳动”时,还留着诸如“思想改造”一类的时代印记——钱文就是这样想:“只有劳动才能赎罪。只有劳动才能净化自己的心灵。只有劳动才能不再白白吃劳动人民种植出来的粮食。只有劳动才能在当前的大好形势下不算是完全虚度光阴……”而在《猴儿与少年》中,对“劳动”的歌咏似乎与具体时代具体的“思想改造”无关,它献给的更是纯粹的“劳动”本身。在艺术表现形式上,与《失态的季节》的抒情喜用感叹号不同(最抒情的一段六百来字的文字里,就一口气用了八个感叹号),《猴儿与少年》更喜用歌韵来抒情。与感叹号相比,歌韵的抒情来得更“审美”,情感表达得更眉飞色舞,因此,也就更让人陶醉。
在《猴儿与少年》中,王蒙对身体的劳动的赞美是彻底的,因为只有在《猴儿与少年》中,“劳动”的表现才成为王蒙进行自我确认的一种方法,只有在《猴儿与少年》中书写的“劳动”,才超越了“劳动改造”,升华至小说主人公的“创造性自我塑造”这一更高的文学审美的高度。
四 “身体”的“施炳炎”:王蒙的镜像自我
要理解《猴儿与少年》的意义,要阐释王蒙在《猴儿与少年》中表达的身体美学,就要弄清楚小说家王蒙与小说主人公施炳炎之间的关系。
《猴儿与少年》是带有一定的元小说色彩的写作。小说是以年过九十的外国文学专家施炳炎“与小老弟王蒙谈起”他的“从一九五八年开始的不同的生活历练”这一讲述形式来书写的。但是,耐人寻味的是,呈现施炳炎的讲述内容时,小说家王蒙并没有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而是一律用“施炳炎”“炳炎”“他”,也就是说是用第三人称来叙述的。这样一来,围绕“施炳炎”这个人物发生的故事,甚至是“施炳炎”这个人,就不是由“施炳炎”自己从内部交代出来的,而是被作家王蒙从外部观察乃至审视出来的。
王蒙曾说过一句十分重要的话:“活到老,学到老,自省到老。我是王蒙,我同是王蒙的审视者、评论者。我是作者,也是读者、编辑与论者。我是镜子里的那个形象,也是在挑剔地照镜子的那个不易蒙混过关的检查者。”1王蒙:《一辈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历练》,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366页。也可以说,《猴儿与少年》里的“施炳炎”实际就是王蒙的分身。在小说中,“施炳炎”是“镜子里的那个形象”,而“小老弟王蒙”(也可以说是隐含作者王蒙)则是“那个不易蒙混过关的检查者”,一句话,《猴儿与少年》是小说家王蒙对“自我”镜像的一次“审视”。
在王蒙的写作面前,新批评的“忘记作者”这一主张是行不通的。读《猴儿与少年》,很难像新批评所主张的那样,将注意力从作者那儿完全转移到文学文本上来。作为小说家的王蒙太强大。他的小说互文性太强,总是让我想到作家王蒙身上来。于是,我就在“施炳炎”身上看到了许许多多与作家王蒙的重叠和关联。
1958年,是《猴儿与少年》叙事的焦点和原点。这一年,施炳炎到山区的大核桃树峪村下放劳动,而王蒙也是在同一年到同是山区的北京郊区门头沟肃堂公社桑峪大队接受劳动改造。王蒙在新疆度过了15年,其中,1965年至1971年,王蒙在伊犁地区农村劳动生活了6年。在小说中,歌唱伊犁的歌曲《亚克西》被施炳炎“不费吹灰之力”,改成了“山区的人民”的《亚克西》。施炳炎像王蒙一样,也沉醉于苏联小说,耽读庄子。施炳炎也和我在有限的生活接触里所看到的王蒙一样,“爱吃、爱看、有兴趣”。施炳炎和王蒙一样,有周游世界的经历。作为一个外国文学专家,施炳炎对数学竟然有这样的认知:“……人间最最伟大的是数学,饱含着苍穹的崇高、真理的威严、人类的悟性、数字的绵绵,情感的无依无靠、智慧的无垠与有误,这样的学问啊——它就是数学。”而我们知道,小说家王蒙酷爱数学,对数学有很深的领悟。施炳炎是外国文学教授,而王蒙在28岁时也在北京师范学院当过教师,后来也一直是学者型作家。
还有很重要的一个证据,那就是涉及“施炳炎”的感觉、感受的描述都是王蒙式的!这就触及了小说人物的语言与小说家的叙述语言之间的距离问题。显而易见,王蒙在创作《猴儿与少年》时,一反小说创作的常态,而消弭了两者之间的距离。“施炳炎”的自我叙述,其语感不折不扣用的是小说家王蒙的语感。
虽然委婉,但却非常有力地证明“施炳炎”就是王蒙自己的,是王蒙在《后记》中说的一段话:“一个即将满八十七岁的写作人,从六十三年前的回忆落笔,这时他应该出现些什么状态?什么样的血压、血糖、心率、荷尔蒙、泪腺、心电与脑电图?这是不是有点晕,晕,晕……”1王蒙:《后记 回忆创造猴子》,《猴儿与少年》。王蒙说的这“六十三年前的回忆”显然指的就是王蒙自己的回忆,而在小说中,写施炳炎,正是从“六十三年前”,即施炳炎“摊上事儿了以后”的“一九五八”年开始写起的。正因为王蒙笔下的施炳炎不是别人,而是王蒙他自己,所以“六十三年前的回忆”才会影响到他的“血压、血糖、心率、荷尔蒙、泪腺、心电与脑电图”,所以才会“晕,晕,晕……”
当然,作为镜像自我,“施炳炎”与王蒙的最大契合还是两者的“身体”自我。像“施炳炎”一样,王蒙的自我也是由身体生活,特别是由身体的“劳动”生活塑造出来的。“从今天开始,他开始是另一位施炳炎青年同志,傻小子施,咬牙施,叫作能够吃大苦耐大劳的施……”“而二十世纪一九五八,兴奋乐观砸不烂推不倒碾不碎的大壮施炳炳、炳炎炎、炎施施,是血性满怀的施还是筋骨如铁的施,哈哈,还是经打经摔的施。”……读这一段段文字,我感受到的不仅是施炳炎的自负,而且更是王蒙的自负。在王蒙那里,我一直感觉到他有一种颇为与众不同的自负。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他最有质感的与众不同的自负也许很大程度上是来自“身体”,来自“劳动”的自负。至少可以说,对于王蒙的“自我”建构而言,以新疆生活为底蕴的“身体”生活,与以“少共情结”为原点的“政治”生活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温奉桥说,王蒙把“《猴儿与少年》发酵成了‘陈年茅台的芳香’,《失态的季节》《半生多事》中的那种‘失态’的不平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和决绝都消失了,王蒙与命运和记忆达成了新的和解。和解是超越,更是一种新的历史观、生命观的达成……”2温奉桥:《王蒙长篇小说〈猴儿与少年〉:1958·猴儿与魔术师》,《文艺报》2022年1月5日第3版。我想说的是,也许像《猴儿与少年》这样,在“身体”的层面上与历史和命运达成的和解,才是真正的,也是最终的和解。
通过塑造“施炳炎”这个“身体”的镜像自我,王蒙终于完成了对自身历史的价值确认。这不是普希金的诗中说的“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而是朝向现实、朝向未来的,因为历史岁月镌刻在“身体”上的,绝不仅仅是记忆,它还是并更是生命的继续。与观念上的和解相比,“身体”的和解是更彻底的和解,因为“身体”是不会骗人的,而观念则未必比“身体”更为可靠。
在《猴儿与少年》中,87岁的王蒙对“身体”的肯定,对“劳动”的歌唱,这难道不是王蒙对自己有磨难的人生的最终极的肯定?!有文尾诗为证:“少年写罢须发斑,猴儿离去有猴山,此生此忆应无恨,苦乐酸甜滋味圆。”“苦乐酸甜滋味圆”一句里的“圆”,是“大团圆”的“圆”,是“圆满”的“圆”,这一个“圆”字,蕴含的是一种多么透彻而达观的人生哲学啊!
总之,作家王蒙是“施炳炎”的审视者,而被审视者“施炳炎”就是作家王蒙的“身体”的自我。很显然,王蒙对这个“身体”的“自我”镜像十分满意。正如王蒙在《后记》中所说的,小说有明显的“自恋情调儿”。这自恋,王蒙当然是通过对“施炳炎”的表现来实现的——“听着施大哥的滔滔不绝,王蒙说:‘太难得了,您这一辈子,不管嘛情况、嘛年纪,您总是一个劲地津津有味!您是神啊,您的人生观事业观就是津津有味啊!’”
《猴儿与少年》的“身体美学”不仅对王蒙自己的小说创作具有艺术超越的意义,对于当代小说创作,也平添了一道独特而珍贵的审美风景。既然作为王蒙的镜像“自我”的施炳炎年过九十,都依然“不管嘛情况、嘛年纪”,“总是一个劲地津津有味”,我们当然更可以期待87岁以后的王蒙,90岁以后的王蒙继续为读者们“津津有味”地书写“津津有味”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