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黑夜里,那个听我说话的人

2022-02-24王伶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黑夜

◎王伶

1

我说我是个坏脾气的女人,总能让人家惊愕,说,怎么会呢,你这个样子。我说,真的,如果这一天是待在家里,我会发作五次——这是先生认真统计过的,不久前向朋友们发布的一条新闻。

先生是我丈夫,称他“先生”,只因年长我二十岁,确乎是我的恩师;如今又离我远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再也听不到他那些铿锵有力的声讨了。记得最后一次是在餐桌上,他对来家帮忙种菜的画家朋友说:“要辛苦你们了!咱不打扰她,这个人惹不起。”朋友的新任丈夫很认真,刨根问底,说:“为啥?”先生被问住了,笑着说:“不为啥,她说不高兴就不高兴。”朋友看我,我故作羞愧。先生举杯一饮而尽,吐一口气,缓缓道:“伴君如伴虎哇!不过,算不得坏人。此生有她,我很满足、很满足!……”

先生的脸红红的,红到了眼圈。

其实,先生的脾气不比我好,我是老虎,他就是豹子。一座山林里,战争必不可少,只因我们都能自觉选择适合的方式回避或遗忘,得以长期和平共处。一年又一年下来,周围的朋友免不了慨叹,不容易,不容易。只有我和先生知道,我们俩,任由多少风浪,潮起潮落,原是分不开的。绿洲总是恋着冰山,先生一部中篇小说的名字,最终成为今生的约定。无论何时,先生永远是我的先生,那个我尊敬、热爱的人。

2

雪落黄昏,小寒将尽未尽,趁着这光景,沏一壶清茗,燃一炉沉香,静等天黑。天黑,先生就该回来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夜晚。

我们围坐炉边,喝茶,聊天,一些事情远远近近,纷至沓来。选择在一个雪夜,与久别的人儿相聚,有些特别。夜的黑,雪的白,让人仿佛走进黑白电影,亦真亦幻。你和他,片中的男女主角,作别于深冬的渡口。白浪孤舟,寒鸦飞雪,淡入,淡出。

你说:“真想变成雪啊,这样就可以落在先生的肩上,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他拂去你发梢上的雪,笑着说:“我快快去,快快回。”

真的,每次出差,他快快地就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太久太久!久到雪落了又落,凝成冰,筑起透明的墙。墙这边,你看见他迎着雪,疾步走来,日升月落,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今夜,总该到了吧?你守在门边,不敢离去,屏气凝神,只等那一声敲门!

为了迎接这个夜晚,不瞒你们说,之前我还慎重地设想过我们的重逢,是怎样的场面。该是一种黑白基调吧?我喜欢这两个充满艺术气质的经典色,对比强烈,简约凝重。只是最后,当我拉开门,一脸肃穆,小心翼翼,去迎接那个久别的人时,时光刹那间飞回从前,一个五颜六色的俗世。

进门,他像往常那样喘着粗气,埋头换鞋,连个正经眼神也没给我。

我说:“你好!”

他说:“尿憋啦!”

像一柱风旋过。若不是地上印着带雪的黑脚印,我真怀疑进来的是风,弥漫着旷野的咸腥。我竟然没能看清他的面容,好奇怪!

片刻,他一手系裤扣,一手拎拖把出来。

“这天儿咋这么热。”他嘟囔。

我说:“怎么会热?没看见自己一脚的雪嘛!我问你,这一夏一秋,你去了哪里,这么久不回家?”

他弓着腰,用拖把擦净门边的脚印,抬起头。这回我看清了,是我久等的那个人!只是脸很白很瘦,下巴尖尖的,不怎么像过去的他了。但口气是过去的口气,他皱着眉,有些责怪地说:“你整天不出门,咋连冬夏都能搞颠倒呢,你也不想想我能去哪里!不是女主人安排老奴我在翠园耕作嘛,忘啦?!”

说罢,打开带回来的塑料袋,好大一枝白月季,白得刺眼!

我说:“怎么是白的?”

他说:“你不是喜欢雪吗?我就种了满园子的白雪花,邻居们见了都说稀罕。”

我忙从他手里接过花,觉得有点怪,闻了闻,竟有股子暖烘烘的太阳味儿。

我说:“吃饭没?”

他说:“哪敢吃饭,采了花儿就急死忙活往回赶,怕花儿蔫了你嫌难看。你这个人事儿多!”

我有点感动,放下花儿,说:“我去给你煮饺子。”

他眼睛一亮,说:“就想吃你包的灌汤饺子。家里还有酒吧?”

我说:“有!上回你没喝完的‘梦之蓝’。”

他说:“好,就喝‘梦之蓝’。我先去洗个澡。”

一炷香的工夫,热腾腾的饺子上了桌,满满一大盘。我还备了几样小菜,两瓣蒜,一碟油泼辣子,都是他爱的。那枝白月季,我换了只细瓷花瓶插上,点燃蜡烛,配以鲜果,气氛一下就有了。

卫生间的水声小了下来,他该出来了,我想。我跑到镜子前,照了照,描了眉,涂了口红,粉色毛衣衬得人挺柔和,甚至有了一丝娇媚——那个年轻时的我回来了,不再似平日困兽般的冷血。这番景致,想必他见了会惊呼,说:“嗯,像个贤妻!”这话即使满含讥讽,听来也是受用的——我的所有不足与欠缺,能在他的表扬声中凸显并最终获得谅解,是天大的好事!这样,他得到了最适当的宣泄,我呢,也好继续安安心心,知错就改,改了又犯。

我等待的人总算出浴,慢慢腾腾,一摇一晃,过来。什么也没看见。不,他看见了——他说着“这一回来,打扰你写作,对不起了”,手伸向桌上的食物,顺带着拍了一下我的脸。檀香味儿带着坚硬感。嫁他之前似乎说过,香皂里我顶喜欢上海“蜂花牌”檀香皂,于是多年里他一直用着这个老牌子。

我抓过那重重的手,双手捧着,我想看看它,这一夏一秋在太阳下劳作的手,看看它的主人孤独的眼眸。他却抽了手,说:“饿了。”两指去拈盘里的饺子。饺子入口,他“哎哟”一声,瞪直了眼。这模样再熟悉不过,几乎每回吃饺子,他都被烫得龇牙咧嘴,但从不记取教训。

我大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跟着笑,笑得眉梢抖动。

我说:“咱们多久没见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为然,说:“能有多久?六一儿童节我不是还给你买了个西瓜嘛,就前几天,那天出奇地热!忘啦?六月二日早上,咱们一起喝的老鸭汤,汤里还放了你种的小白菜,对不对?你看你,这个作家是越写越糊涂,闹不清春夏秋冬,时间更替!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注意劳逸结合,你咋就不听话呢!……”

他数落起我,像对一个不记事的小孩子,既恼又怨。

我说:“吃饭!”

他蹙着眉,瞪着我,竖一根指头,似乎批评得不过瘾。

我赶忙斟酒,说:“喝酒,喝酒!以后,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

他眨巴眨巴眼,从我手里接过酒杯,笑了,说:“这个态度就对了。能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说明你这个人还有救。”

我说:“辛苦了,敬你一杯!祝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他说了声“谢谢”,与我重重碰杯。但是,他没喝,望着我,眼睛亮亮的。杯中的酒也亮亮的,在灯下闪着银光,晃动。

我说:“喝!”

他点了下头,一只手朝下摁摁,似乎准备发表一番有分量的重逢感言。

我等待着。

他却不说话,依旧望着我,双眉紧蹙,好像在思索。

从那深长的目光里,我忽就看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因为遥远,让我始终认为,这是他半年多不能回家的理由。

因为遥远,让我坚信他终有一天会回来,只是晚一点而已,比如今夜。

我又怎能不知道,那个遥远的地方,她叫“永远”?!

3

离家那会儿,还是上一年杏黄时节。

吃过早餐,十点左右,他从车窗探出脑袋,隔着车库冲我喊:“嗨!走啦,不打扰你写东西。天热,西瓜别忘了吃。”摁了声喇叭,又补了一句,“想吃啥水果,打电话或发微信,我给你送过来。”

我说:“好。”

一夏过去,一秋过去。不见他送水果来。每年冬至,总忘不了买回饺子皮,喊我调馅包饺子,但冬至那一天,还是不见他来。

昨夜,我从梦中惊醒。新年的小寒,他总该回来一趟了——他一定给我发过微信的,让我这个粗心女人不经意给删掉了!我想。我还想,今天有雪,他会在雪夜赶回来吃饺子,离家久了的人,最想吃一口家里的饭食。

果然,一早落雪。

就等风雪夜归人了。

是我糊涂吗?你们千万别说我糊涂,闹不清冬夏之分,生死之别。我不糊涂!我只不过是一个活在梦中的女人而已。其实,人活在梦中,反倒清醒,能够看到那个本真的自己,还有别人。而我们在白天,却常常说些疯话、傻话、糊涂话。我在我的梦中,我的黑夜,总是能够惊喜地发现,月光斜斜照进我的窗。窗下,一些细碎的花儿盛放,白的、粉的、红的、紫的,像我的心事,迷乱而绚烂,寂寞又欢喜。我喜欢这样一个角落,从不被打扰,有一缕月光和花香就好。

先生,就是我的那个角落,我的月光和花香。

所以,我喜欢黑夜。

我喜欢在黑夜思考,我喜欢在黑夜说话。

黑夜,平添信心和勇气,让我放松,不再害怕。我把心里的话,说给黑夜,等于说给了他,那个曾经守护着我的黑夜的人。我们无须看见对方。其实,黑夜,从来都不是让人看的,而是供给人听。黑夜的声音,比白昼真实、辽阔。我的真实,这世上只要一个人听见,就够了!

写下这些文字,讲述一个与黑夜有关的故事,自然有纪念先生的意思,但主要还是想检视一下自己的过往,那些逝去的白天和黑夜。要知道,白天光鲜的女人,她们在黑夜可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即使事业多么令人羡慕,人生于女人,不过寻常日子,白天与黑夜。这寻常背后,又必然有着属于自己的不寻常。那个三十年里站在幕后,于黑夜中聆听着我的黑夜,在故事里分享着我的故事的人——我的先生,在我看来大概是今生的最不寻常吧。

4

认识先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文学,让我们相遇。

那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举国上下莺歌燕舞,各行各业蒸蒸日上。文学事业也迎来了姹紫嫣红的春天。即使在偏远农场校园一隅,走在路上你也能听到人们在热烈地谈论着某部小说,复述着其中的故事,一阵欣喜,一阵忧愁。一个书中人的命运,牵动了无数人的悲欢,实不简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可谓文学的中国,激情的中国,尽管有人称那些小说为“伤痕文学”,但她却成为百姓日常最真切的渴望与表达。那阵子,我正在高考复习的节骨眼上,厌倦了背书的我,便去借小说看。连队有不少北京和上海来的“右派”,老革命们总说这些人思想反动,可我偏就喜欢他们,能拉会唱,还读小说。他们也愿意跟我聊天,教我穿着打扮,还把小说借给我。从《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到《林海雪原》《金光大道》,我统统读。读完,把感想写进日记。

有一天,躺在木板床上,瞪着屋顶发呆,忽就被“顶棚”一张报纸吸引了去。报上讲的是一个叫叶辛的上海知青和他的长篇小说《蹉跎岁月》。从木板床到屋顶有个两三米,我竟然一字不落地读完。一时间,又激动,又感动,想,我也应该弄它个什么岁月出来!像我这种怕说话的人,总得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趁父亲在睡觉,我把他别在军装左胸口袋的“英雄牌”钢笔偷了来。这支笔,是父亲身份的象征,也是荣耀,证明着他是连队少有的文化人之一。在我看来,只有这“英雄笔”配得上写小说。夜深人静,我坐在后窗下,望着人家屋子透出的一星光亮,心里涌出好多想法,就想痛痛快快倾吐一番!

从童年到少年,直至成年,我其实都处于闷葫芦状态,少言寡语。倒不是我不想说话,是怕,怕说错话。小时候,一起风,就会看到天尽头升起浓重的尘雾,一条黑色长龙拔地而起,速速卷来;顷刻间,连队上空就被红红白白的纸片笼罩,最后,像彩色的雨飘落,铺满人家屋顶。这些纸片是从最高首脑机关——团部刮来的。孩子们追随着壮观的“落雨”,总能得到新的消息:谁家的父母或亲友又被揪出来了!所以,黑旋风一来,人们热切又紧张地,迎接这个上天派来的信使。我呢,瞅着没人,偷偷拾起一片纸,躲在某个角落看。有一天,我发现了父亲的半个名字,没错,是他!我的模样俊朗的父亲竟然是潜伏在革命队伍的国民党特务,我的个天!想着身边这颗定时炸弹不定何时引爆,炸死我们兄妹几个,相当一段时间,我是怀着恐惧又保持高度警惕的。如此这般,我又怎敢在外面乱说话呢,万一说错了,带来灾祸,不是小事。母亲就是一个生动例子。

母亲打小在山东读书,喜欢唱戏,算是个文艺青年吧。这个人剧团待过,还学过医,心高气傲,好批评人。那些年我的出身革命家庭的母亲,比我的“特务父亲”吃的苦头多得多。我总结了一下,就是因为她太爱说话,还嘴硬。而父亲,话少,嘴软,让认罪认罪,一切听组织安排。

我的不说话,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缺少听众。从小学到高中,班主任在鉴定书上给我的评语,似乎总少不了“娇骄两气”“骄傲自满”这样的词儿,希望我能“合群”。什么叫“合群”?我弄不大懂。有一天看见家里那只被黑土鸡啄出群的白羽毛小洋鸡,滴答着血,歪着半边翅膀,一路逃窜,我猛醒,哈!这不是我嘛。

一个不合群、没玩伴的孩子,也许只能跟自己玩儿了。真要感谢那些批评我不合群的老师,我用他们教会我的文字,开辟了一条通向文学的道路。那里,有着更大的世界,我可以是风,是云,是任意一种物质和形态,漫游于天地,看看我一个人玩得有多开心吧!

不务正业的我,考大学落榜,是意料中的事。我却并不沮丧,那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似乎更令人鼓舞;而且,不久我就接到了参加青年文学创作会的邀请函。于是,一个农场女孩来到一座她从未去过的城市,参加她从未参加过的文学盛会,见识那些她不曾见过的各地文化名流。

在这个笔会上,她见到了文学期刊的主编,也是笔会主办方负责人。这个人穿一套蓝灰色条纹西服,戴深边眼镜,额头宽广。他走路的样子有些特别,是那种大踏步式的,身体略微前倾,迅疾而热切;一开口,脑门的光亮连同声音一道扑向你,浑厚的,温暖的,昂扬的。那一日,会场、餐厅一直响着他洪亮的招呼声,他同文友们握手、拥抱,大家老褚老褚地叫,他也张兄李兄地开着玩笑,看起来极随和、极有人缘。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只记得后来的那次尴尬的合作。

会议期间,在某石油基地举行联欢会,先生找到我,说:“主持节目,你行不行?”素来胆小的我,那天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说:“行。”先生说:“来一段听听。”“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刚刚开了个头,先生就大手一挥:“不行不行!”见我一脸懵懂,他笑着说:“调整一下表情,二度微笑。”什么二度三度,微笑是酒嘛,还讲度数?我心想。先生说:“上台表演,有讲究的。二度微笑,就是微露牙齿,亲切、含蓄,不能像你这样,傻乎乎的。”我说:“行!”先生看了我片刻,又笑了,那笑里应该是“你行个啥呀”。可我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他,我就是行!你说这女孩儿是不是傻乎乎吧。

多年后先生提起这事儿还揶揄我:“居然还想考文工团。”

我红了脸。我的傻气,十九岁那年就让他看在眼里。

先生很肯定地说:“你呀,干表演不行。”又说,“当个作家还行。”

5

先生的这种直觉可能来自大学艺术团的经验,他曾为多部话剧做过导演,还是乐团骨干。而他的关于我适合当作家的感觉,自然因了多年前我带到会上的那个短篇小说《路,曲曲弯弯》。

一个头顶高粱花子的黄毛丫头,刚刚睁开认识生活的眼睛,脚下的路何至于曲曲弯弯呢。先生惊异于我特殊的生活体验的同时,难免心生不解。于是,主编和作者之间有了一次对话。我告诉先生,我生活在叶尔羌河畔一个叫“48团”的地方,那里除了沙漠,就是胡杨;除了好人,就是坏人——那些一九四九年跟随王震将军解放新疆的解放军,是好人;那些五六十年代从内地押解来疆的国民党特务、恶霸地主,以及来自北京、上海的反革命右派,肯定不能归为好人吧,不是好人,只能是坏人了。我的这个“论断”引得先生呵呵笑,他点燃一支烟,缓缓吸了一口,瞪着我说:“这么简单?小姑娘,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好人也会有缺点,坏人呢也有不为人知的长处。人性是复杂的!文学是人学,一个好的作家从来都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能够揭示人性之本真。”

我这是第一次听人说,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那么,我父亲呢?那时候,父亲是笼罩在我头上的巨大阴云,因为他那段新中国成立前在国民党青年干部学校学习的经历,害得我始终入不了团。我不得不承认,萌生写作之念,多少因为这个人带给我的无处诉说的苦痛。

我向先生讲述了我的父亲,特别是他身为“不清白之人”,几十年来矢志不移,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决心。先生听后长长叹息,说:“你父亲看似软弱,其实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你应该写出来,这会是一篇感人的小说。”

后来我真就写成了小说,有幸得到著名作家、原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的点评。远在京城的陈老师能关注到新疆的文学新人,多半因为先生所办的刊物的开放态度和影响力。这是我写父亲的唯一一篇小说,它的意义似乎还不在于小说本身,而在于通过这次写作,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也改变了自己——那个曾经少言的小姑娘突然变得爱说话了,并且平生头一次,崇拜上一个人。

若干年后,父亲病重,先生夜夜在医院守护。他说:“要没有你父亲,我这辈子就不会娶到你。让我尽一点心吧。”又说,“你长得像你父亲。”我当即流开了眼泪。先生是在替我这个女儿尽孝,因为,他知道我欠父亲一份应有的尊重和爱。

说起来,当初父亲是不赞同我的婚姻的,主要是母亲有看法。母亲说:“那个人小我个三四岁,怎么称呼啊。”是先生的诚挚首先争取到父亲的支持。那年初夏先生到成都出差,想到我父亲多年未回故乡,特意买了赖汤圆和竹叶青茶寄给他;秋季,先生趁下基层考察工作之机,绕道我家,上门拜访,送上新产的大米。据说那天正赶上沙尘暴,路是土路,先生一早出发,天将黑才到达,一身尘土两脚泥,以至母亲很不乐意让这样一个客人进门!……这初次会面显然不那么愉快,但父亲的立场自此动摇,不再与母亲保持一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称先生为“同志”,说褚同志人不错。父亲还给我寄了六百元钱。我捧着信,笑了,又哭了。

母亲始终不看好我的婚姻,话很多。而父亲每每护着先生,倒是担心我,吃不得半点苦,娇气又挑剔,说别过个一年把人家老褚同志给闪了;父亲写信都不忘提醒我表现好点,学学做饭。那几年,我真的让父亲操心了。不仅是他,也让周围许许多多的人操心。之前,为让先生悬崖勒马,亲友们轮番上阵,苦口婆心;之后,望山悲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二人长不了。

关于婚姻的长短,说实话,这个问题我根本没想过。我知道我确不是个能将就的人,且脾气坏,毛病多;但我也清楚,我身上也还有一个难得的优点——执着,一旦对某种事物产生兴趣,我会始终保持热情和专注。做一件事,做到底;爱一个人,也一定是爱到底的——人不负我,决不负人。许多年的沉默,带来的最大好处是,让沉默的人积蓄了力量,获得生命的厚度与韧性;并且格外地珍惜所有的得到。对于先生,爱与感恩,兼而有之。尽管先生希望我奋不顾身的选择,只是因为爱情。

时隔多年,当我们沿着时光的旧河道,回望过去,不难发现,来路虽漫长,却是每一处弯道,藏着玄机。一个人与文学,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哪里相遇、结缘,树木、石头和溪流,比你清楚,它们见证了一切,它们让世间古老的风景,为你留下年轻的记忆。就像一株苦水边的无名草,当流浪的风经过,她被吹开,绽放出一生最甜美的微笑。风知道,风为媒。而我生命中遇见那场爱——在我最美的年华,最美的时刻,也是注定,只等那春风绵绵,杨柳拂面;只等那细雨纤纤,温柔满怀。

没有理由,就是理由。别无选择,就是选择。暴风骤雨,激流险滩,一切的一切,不过浪花拍岸的呐喊与助威,只为那红尘深处,千年一渡,只为那万里跋涉,与君同行!

6

因为发表了几篇小说,不久我这个高中毕业生幸运地被借调到师机关,帮忙搞党史资料征集工作。那是一段简单快乐的日子,推开窗,槐花飘香,小街上维吾尔族商贩的叫卖、驴子的蹄声、骡马的嘶鸣,此起彼伏,涌荡着古城特有的腔调和烟火气息。在这里,水果的颜色,代表着季节。四月桑白,五月樱紫,六月杏黄,七月桃粉,八月枣青,一眨眼,就到了石榴红的九月。这中间,除了下农场写过一些散文,其他时间主要是给领导抄稿子,印文件,端茶倒水。

有一天,突然接到先生电话,说地区报社招考记者,你想不想试试。又说,你一个年轻娃娃坐机关没啥好,记者这个职业能让你接触到社会的方方面面,积累素材,很多作家之前都做过新闻工作。先生的一番话,让我决定去试一试。谢天谢地,三百多人应考,初试复试,我名列第二,有幸成为十多名录取者之一。

初入报社,几乎每个新人都怀一腔激情,认为自己是苗子。我当然不能示弱。机会终于来了。地区水利处某专家因为在昆仑山建起大型水电站,解决了周边几个县荒漠地带发展农业的难题,贡献突出,被树为全国水利战线先进典型。很显然,这是个重点选题,记者部主任把采写任务交给了我。我很振奋,立即赴昆仑山采访。正是炎夏,翻山越岭,一路颠簸,我随那位专家来到海拔三千六百多公尺的高原。咬紧牙关,强忍不适,该看的无一处遗漏,该问的也全问了,笔记记得密密麻麻。我觉得自己工作挺卖力。回来,整理资料和素材,却难住了,无从下笔;哪些材料用,哪些不用,体现一个怎样的主题,毫无头绪。一连几天,我在办公室加班熬夜,累得实在不行,跑出去偷偷买回一条“大重九牌”香烟,吸上了。但,还是累。这个累,不是写得累,是想得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那些碎片似的大小事件,有机联结起来,表现一位英模人物的高大形象!

不用说,我这头一篇就搞砸了!据说我们那位甘肃籍老总编看了稿子,直摇头,对记者部主任说,这个小女娃娃弄个花花草草的散文还凑合,写个通讯不是那么回事儿嘛。我们主任是个爱穿旗袍的老姑娘,一走路细腰上全是风景,偏偏嘴巴不招人喜欢。她对老总编说,是哩是哩,这搞文学的,真不见得能干新闻呢,瞅瞅这小女娃娃,就是个花瓶!稿子打回来,让我重写。重写?怎么个重写法,这稿子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脑袋,没有人告诉我。我去找先生。先生刚刚调到报社任职。他看了一遍稿子,说:“老记者写的稿子都会被退回去重写呢,很正常。”接着指出:你写的是水利专家,这里面涉及到水利知识,你必须作交代。最重要的是,这位专家克服了哪些困难,是如何在高原建起第一座水站电的,这个要写具体。还有,特别要注意从小事和细节入手,反映英模人物的内心,这就跟写小说一样,要表现人物性格、特点和精神气质……足足谈了一个钟头,最后,先生安慰我说:“搞文学的,学新闻上路很快。你没问题,我相信你!”

啊,我相信你!这话说得多好,瞬间唤回了我的自信。我回到办公室立即返工,熬了一宿。第二天,捧着稿子送审。女主任扭过细腰,说这么快就完啦?别又不能用噢!我低头不语,脸发烧。两天后,头版头题,整版登出了这篇人物通讯,标题是美编设计的,加了编者按。我一阵兴奋,捧着报纸细读,发现稿子改了很多地方。不久我就听人说,我重写的稿子甘肃老总编看了还是不满意,说咋办哩,上面催着发稿,愁死人!女主任笑着说,我就说那是个不中用的花瓶嘛。先生接过稿子,说由他来修改吧。

多年后,我问先生可有此事,先生笑着点头。我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纠正说:“我是帮单位。报社招来的这批小青年都没干过新闻,作为分管业务的领导,我有传帮带的责任,能不管吗?至于你,我也是觉得还是块材料,别因为完不成任务,影响了上学,总得管吧?”

先生用了两个“管”,表明他的担当态度,公事公办。

那时候,新记者每个月都定有工作量,发稿按分值计算。工作之外,报社让我们报考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录取者一律由单位付学费。北京的名师们频频来疆授课,治学严谨,不敢马虎。上课期间我们只需完成一半工作量。但即便如此,也常有人完不成任务。报社不得不作出新规:连续三个月完不成任务,学费自付。而我,差不多落入完不成任务的行列。

我是多么窝囊!岂止窝囊,是弱智,是无能。实质上,我的整个青春都处于一种暗无天日的状态,关于事业、情感,甚至穿着打扮。不停地,被指摘和质疑。我那篇初女作《路,曲曲弯弯》,就像一句谶语,真就将我引上一条弯曲小路,让我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夜!我在暗夜里哭泣,咽下泪水,也将屈辱吞下;我在山崖上喘息,拭净伤口,也将疼痛抚平,只因为有一个人,跟我说“我相信你”。这话,成为我一生的支撑与坚守,我必须做一个最好的自己!

其实,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先生是批评我最多的那个人,即使是一些小事也不肯放过。还记得初进报社时,我开会迟到,先生用一种很重的口气说:“咋这么个自由散漫的人!”第二次迟到,先生已是火冒三丈了,说:“响锣不用重锤敲,一个年轻娃娃就这么不可救药,没人愿意再管你!”

先生又用一个“管”!

这个“管”,让我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恶。是啊,我咋就不能有点长进,成为一个好“娃娃”呢?我当即认错,一把鼻涕,一把泪。先生拂袖离去,说:“我平生最恨不守时不守信的人!”

守时和守信,成为先生一辈子的习惯,当然也成为我的习惯。就说守时,即使若干年后赴约会,我都不会像一些姑娘那样有意迟到个几分钟,以示尊贵。我通常要早去十分钟;高兴了,还会提前一天。先生曾笑话我,咋能把这么重要的日子记错,不是约在明天吗?我说,想早点见你呗。

7

为了推翻那位女上司的“花瓶论”,最重要的,是为了先生那句“我相信你”,我开始了一场自我革命。

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要去掌握新闻稿的写法,并不难。当然要写好也是需要用心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新闻稿的价值常常由事件决定,由“新”决定。记者要有新闻敏感和责任心,做到眼勤、腿勤、手勤。我把那些获奖好新闻拿来研究学习,同时开始留心各类新闻线索。只要觉得新鲜有价值,立刻跑去采访,风雨无阻。从城市到乡村,从沙漠到高原,当我跑了一遍后,信手拈来,就是新闻。我那篇纪录五代维吾尔族达瓦孜艺人传奇人生的长篇通讯,就是这么跑出来的,为报社挣回一个省新闻奖二等奖,让我们领导很有面子。两三年下来,毫不夸张地说,我一下就跃入业务骨干的行列,除了采与编,就连摄影也学会了,每次采访都是背着相机自己拍摄,回来自己冲洗照片。要说摄影技术,也是得益于先生,他是个不错的摄影家,在《中国画报》发过不少作品。那时候每每进行摄影培训,他就来给大家授课。末了,女通讯员们纷纷请他拍照,说他能把人拍好看。

都说文学青年不安分,我得承认,是这样。刚刚在新闻上干出点名堂,我便重操旧业,又写上了小说。这也难怪调到另一家报社后,人家说我“不务正业,没有事业心”。我再次跌至谷底。

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次谈话。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吧,在我从五百多名竞争者中胜出,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省报不久,单位副老总就约我谈话。那天我穿了件带珠光的紫色茄克,马尾辫扎得高高的,系黑色蝴蝶结;还描了眉,涂了口红。副老总打量着我,银边眼镜闪闪烁烁。这是个表情深奥的上海人,脸很白。他操着带鼻音的吴侬软语,亮出谈话主题:社里决定,让你去跑记者。

“有人说呀,你只会写小说,那个消息呀,不会写的!”副老总说。

我当时做文艺副刊编辑,极少外出采访,他们确实没看过我写的消息。

“还有呀,”副老总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柔和:“说你穿着打扮跟人家不一样的!咱们的精神是什么?艰苦奋斗呀,你这么年轻,要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呀,好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虚心接受批评,服从组织安排。

细想,这事有缘由。那一阵儿我刚在全国文学大刊发表一部中篇小说,单位资料室订的有刊物,好几个同事见了我都问,作者是你吧,我说,是。又问,小说里那个爱上摄影家的女记者,是不是你?……关于我的小说、我的婚恋,在新单位成为新焦点、新热点。说我不务正业写小说;说我不会写消息能力弱,等等,由此而生。

有一次,我在编稿时,把一个老记者的评论删去一段,此人看了清样后跑来质问:“你一个小编辑,有啥资格动我的文章?!”劈头盖脸,好一通发泄。一群人,看看他又看看我,无人劝。在报社这种知识分子成堆、特别讲究“首席”与“资深”的地方,谁会同情一个连消息都不会写的人呢。

实质上,许多年里我早已习惯了在某种势利与偏见中保持隐忍和沉默,也可以说,我行我素,孤芳自赏吧。每周的评报会上,望着那些同我一样年轻的“喉舌”,口吐金玉,振振有词,我常常自惭形秽。这世上怎么所有人都比我能,敢说话,会说话,而我总是那副胆小慎微的架势,总是那个最没有话语权的人?又想,这世上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些没有地方可以去说话的人,永远只是听众。我毕竟还有支笔呢,写,等于是说;写,又肯定不能取代说。要知道,沉默的人,其实不是真的不想说话,而是需要有个环境,说给那个能听得懂他(她)的话的人!

这个人是先生。

从我嫁给他那天起,他便开始接受我的一个个黑夜——我的黑夜的诉说,我的黑夜的欢笑与哭泣。白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夜晚,我们团聚,促膝谈心。白天经历的事情,总要在夜晚回放,像电影那样,一幕幕闪现。初调乌鲁木齐的那个冬天,租住城郊的民房常常断电,我们就在黑暗中继续着各种话题。炉火一闪一闪,茶炊袅袅,暖意绵绵。先生有时候困得不行,突然睡去,发出响亮的鼾声。我上前将他捅醒说:“不许睡!”先生迷瞪着眼说:“还没讲完,这都几点了?其实,你的口才很好,你们单位咋就没发现呢。”我说:“不许讽刺人家!你知道我没有说话的地方,不说给你,说给谁?”先生同情地看着我,说:“好!好!我听。我听,还不行吗?”可是不一会儿,他又眯起眼。我生气了,停下来,不再说话。先生意识到了,睁开眼。我不高兴地说:“你能不能认真听?!”他立刻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说:“这样行吗?你看我要不要再去换套西装,打上领带,听你讲话?……”

我哈哈大笑,白天的不快,烟消云散。

先生慨叹:“听你讲个话,比听上级首长作报告要求还多。”

我笑得更灿烂。

先生说:“只要你高兴,我每天晚上给你当听众。”

这个听众,一下当了三十年。

8

有一天,先生向我推荐美国著名人际关系学大师卡耐基的著作。

他说:“你读了《人性的弱点》,就会知道人类原本就是不完美的。欺弱凌强,几乎是天性,从一个国家,到一个民族,再到我们每个人,皆如此。所以,当你遭到批评的时候,与其怨恨批评你的人,不如去武装自己,让自身变得强大起来。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

先生又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先生所言极是。

去证明自己是会写消息的,这对于我早不是个事儿,而要证明自己是生活的强者并不容易。好在报社这种地方,就跟舞台一样,明晃晃的,四周都是观众,你行还是不行,很快见分晓。这里压根儿就不是个让人谦虚和谦让的地方,特别适合青年人成长。此时非彼时,再有难度的采访,只要派了活儿,我准给你漂漂亮亮完成。有那么一阵子,几乎每周的星期刊头版头题都登着我的专稿,涉及社会方方面面热点、难点问题,吸引了相当一批读者。下去采访,常常听到有人说,看过我哪篇文章,什么内容。年底,报社推送作品参加省级和全国新闻奖评选,我也总能弄个奖回来。“十佳新闻工作者”这一记者们梦想的桂冠,没多久就戴到了我头上。从初级职称到中级再到高级,我两次破格晋升。

那是个暮春,杨柳风轻拂,杏花雨悄落。党委宣传部通知我,你被评上省劳模了,作为宣传文化系统唯一一个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得上台领奖。我这样的人,能当劳动模范?哈!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儿。放下电话,我就流开了眼泪。

第二天,我穿着紫色滚边的黑金丝绒旗袍裙,胸佩红花、斜背绶带登场;头发是高高绾起的,刘海烫过,还戴了一对小小的水晶耳钉——这样的仪式感,我觉得无论如何都是需要的。来会上采访的,有一位是我们报社的老摄影家,他冲我笑着竖竖拇指,按动快门,一阵“咔嚓”。第二天,报纸刊出大幅照片,主席台一排领奖者中,我那身装束格外显眼。女同事拿着报纸跑来祝贺,说:“瞧瞧吧,还有这么妖冶的女劳模!脸上没一点点劳动人民的沧桑感哟。”我笑着说:“惭愧之至!”

我是真的觉得受之有愧。当然,还有感动与兴奋,欣慰与心酸。在头一天的劳模招待会上,首长们轮番敬酒,我痛饮之下,竟醉在桌上!吓坏了一群人。首长亲切地问:“这位小同志咋啦?”我说:“没咋,就是想哭了……”首长笑着拍拍我,说:“哭吧,哭吧,幸福的泪水!”

那天回到家,一见先生,眼泪又不听话地流出来。先生上来拥抱我,笑着说:“不容易哇!‘花瓶’终于被改造成了劳动模范。”他掏出手帕给我拭泪。我接过手帕,哭得更伤心。

这方格手帕我用过无数回,蓝的、灰的、粉的,还有淡绿的、浅黄的,从它们的主人接收我那天起,它们就随时准备着迎接我一场又一场的哭泣。常常眼泪鼻涕浸透整条手帕,先生接过去,洗了;待干后叠成四方形,散发着幽幽檀香。这气味飘过来,让你不能不流泪啊!就在参加表彰会的前一天晚上,发现旗袍上的按扣松动,去找针线,翻遍抽屉寻不到一根针!猛然想起,这些年你何曾碰过那玩意儿?先生的裤扣掉了,好像也是自个儿解决的。这个家,煮饭、买菜、洗衣,一切琐碎,似乎从来都不该由一个小女人操心,她只管在单位混出脸面混个舒心就好。对于她,他唯一的希望是:做你喜欢的事,和你喜欢的自己。围绕这一主题,工作上他为她出谋划策,鼓励她不断提高,去写一批有分量、有新意的稿件;遇到麻烦和问题,他替她冷静分析,作出判断,劝她少走弯路。他是个宽善的人、敞亮的人、乐观的人,几乎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说,老褚厚道。他笑着对我说:“关键是厚道人也得碰上个厚道人才好啊。”

此话意味深长,我当然知道他有所指。是啊,这些年我如此不厚道地把那么多忧愤发泄给这个厚道人,他全盘接下,且要陪着我的任性和霸道,去经历、磨炼、忍受,风里雨里,摸爬滚打,一路呵护,又怎能不累?曾问过,后悔吧?他实话实说:“你这个人悟性有,韧性也有,就是没有虚心;而且脾气急,个性强,不大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就连我的话你也听烦了,动不动跟我吵。不瞒你说,我下过一百回决心,再不说你一句,也再不会管你!”

“但是你做不到。”我说。

他望着我,半张着嘴,似乎并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做不到。之所以还得继续“管”着我,当然还是因为我确不属不可救药之人,我是有自省意识的;还有,先生大概不知道,他的那个“管”,对我来说有多要紧——我今生的最怕,就是怕不被他“管”。所以,使完性子,事后我通常会给他发条短信致歉,表示我愿意接受批评,认真悔过——态度之诚恳、言语之温婉,也是相当感人的。先生也只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再见我,脸上有了松动,口气却还是严厉,说:“嗯,知错就好,说明你这个人还有希望,还能进步。”仿佛是在原谅一个犯了错的部下。

过半个时辰,待我磨好咖啡,煮了送至案前,他这才拉过我的手,重重捏两下,笑着说:“昨天还是暴君,今日却是小鸟依人,红袖添香。”

说起来,先生是个很好处的人,他随和幽默,乐于助人,生活中处处体现一种兄长式的大度;在我这里更是发扬到极致,几乎事事依我,到了迁就的地步。有文友曾说:谁要跟老褚闹矛盾,不用问,一准儿是那个人有问题!所以,与先生对立,心里免不了发虚。

与先生的分歧,多半集中在对人和事的看法上。用他的话说,存在“代沟”。我得承认,有问题的是我。我这个有问题的人,不断碰上这样那样的问题,总得找个人先解决情绪问题吧,先生便成了“受气包”。我的一股脑儿的倾泻,情绪之激烈、言辞之尖锐,是必然的。这时候,我希望先生爱屋及乌,站在我这一边,至少态度上。但是,先生就是先生,绝不轻易附合;倒是经常告诫我,凡事多点理解和包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对任何人,不可要求太严;做任何事,不必期望过高,做好你自己。

这一点,过去我不大能接受。在我看来,耕耘就是为了收获。先生反问,如果一无所获呢?我说,不能够这样!先生说,生活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人生一场,都有可能完全是个失败,难道不活了?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写下“难得糊涂”四个字,流传至今,可谓处世警言,那是人生大智慧啊。先生要我认请社会现实,别遇到点挫折就牢骚满腹,或消极悲观,或激愤难平。还说,对作家而言,每一笔苦难都是财富,敢于正视生活,从容应对,才是智者。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体会了这番苦心,他是怕我总受伤,总流泪,总不成长。如今,当我必须独自面对一切时,方明白那时日春光一现,秋水流尽,不会再有。曾经的夜,明月千里,清音缭绕,茶香弥散,皆因先生,先生的宽容与爱。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怎么会是年年岁岁的夜和春夏秋冬的月?是风的清芬,雪的飘落?无声无息。仿佛那许多年里的我的沉默,只为一人诉说!

9

只可惜,话说了一半,听众走了。

我独守黑夜。

原以为,夜是山是海,是世上所有的重;却发现,夜是风,风的指尖,轻轻翻动时光的旧书页。

我开始夜读。我开始听黑夜诉说。那些从前忽略的内容,听不懂的话,风中雪片似地飘来,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温暖和融化。

还记得那些严寒而阴郁的日子,我们驾车驶向密林深处的雪野。先生说:“想必你是喜欢的。”是,这世上绚丽无数,却比不得雪啊。山水靠看,雪只须听。听雪,更入心。初春的午后,择一处缓坡,立于风中,闭上眼,屏住呼吸,你会听见雪飘雪落。她们浅笑、叹息,长长的、缓缓的,像一束束的光滑落,散于你的发,你的唇,你的手心。那凉,刺骨之寒,令你禁不住战栗!睁开眼,去看,早已成水滴,戚戚然,莹莹然。雪,这上天的无言之泪,谁说不是女人的心事呢?

漫天的白,一地的乱,纯粹到一览无余。

自然界大概没有比雪深谙“天壤之别”之含义。

开,即是败,飘,即是落,转瞬间。纵使消亡,终是不悔啊。小小的雪花,似乎并不在意人间迎接她的是一千次一万次的践踏,是污泥浊水,遍体疮痍,盛开,飘落,义无反顾,用沉默证明强大,以寂寞表达欢喜。世上还有什么比得过雪的坚忍、勇敢和无畏?人类对雪的执念,定然是因了那不可企及的渴望——一个永无抵达之日的梦想。面对雪,看似厉害的我们其实是怯懦的、自卑的。雪,化为春泥,滋养万物,我们连一颗人心也未必能温暖。雪,积水成河,涤荡污秽,我们一身的垢浊没洗去丝毫,依旧贪婪。人,怎么敢与雪比呢。看雪,了悟了什么是真正的纯洁和强大;听雪,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原是为了争取灵魂的畅然与自由……

先生陪我踏雪,原是希望我能由此获得灵感和力量,顺带着他也给我拍些艺术写真,以备将来出书用;或者扩成大幅美照,悬挂于室。我的种种喜好,他皆放心上。其时,我从新闻战线调至文联,当专业作家。都说写作是脑力活,其实也是体力活,重体力。这双重劳累,让我没多久就患上颈椎病,时不时陷入焦虑。先生为我这个音乐发烧友买来最好的音响,还时常操琴,弹些曲子,帮我解忧。踏雪,是另一种形式的减压。

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善于在人前说话的人,可偏偏又有着强烈的诉说愿望。记者手里有支笔,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说话”的需求,却无法让我表达自己的内心。所幸家里有个厚道听众,不想听我唠叨的时候,也得装作爱听的样子,可敬得令人感动,常常觉得挺对不住他的。所以,仅在黑夜诉说,是不够的,我还得把白天的时间利用起来。总之,我得找个能痛痛快快说话的地方。这个能够大说特说、敞开来说的职业,就是作家了。

老实说,在新闻这条道上走多远,都无法忘记我那最初印在戈壁滩上的文学梦。“路,弯弯曲曲”,是我的小说,我的宿命,我无法不回到原点。驼铃从黄沙摇过,羊儿忧郁的眼神,是我的眼神;胡杨绿了又黄,生于平凡,死于壮美,暗合了我那一腔兵团情结。兵团,是养育我们的母亲,她的忍辱负重和奉献牺牲,若不是做记者,恐怕很难体会到。每每下去采访,看到那些锅腰驼背、双手粗糙的妇女,再看看一行行笔直的白杨,守护着葱绿的田园,孩子们在春天的麦田里追赶着风筝,禁不住热泪涌流。它们用最浓烈的色彩,以粗犷豪放和简约,勾勒了兵团和兵团劳动妇女的某种关系。细究,是有故事的。

采访归来,种种见闻和感受不吐不快。我的听众当然还是先生。我滔滔不绝,从黄昏说到天黑,说到午夜……先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要插些话,发表意见。这样,讲述最后就成了一场讨论,热烈得不同凡响。先生告诉我,这些故事都是小说和影视剧创作的素材,不可浪费!

对于兵团,先生是怀有特殊感情的。一九四九年他随继父从西安来到新疆,曾就读于农六师子女学校。在五家渠,先生度过了难忘的童年。从一盒“百雀羚牌”擦脸油到一双军用棉线袜,皆留下芬芳温暖的记忆——这,就是兵团和兵团最初的供给制,慷慨地赐予他这个国民党起义兵的继子以爱和光明。先生深怀感恩,并为自己是“兵团的孩子”感到自豪。

我们后来联手创作《月上昆仑》《化剑》等兵团题材电视剧,实属必然。与其说是创作之联合,不如说是一种撞击与共鸣带来的情感之融汇。关于兵团,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关于兵团,我们总能触碰出激情的火花,思想的闪电,唤起创作的冲动。

我喜欢先生那份痴迷与投入。一谈创作,两眼放光,剖析人物性格与情节的准确到位,句句在理,丝丝入扣;我欣赏先生驾驭重大题材的宏观把控能力,思维缜密,又不失灵活。在新疆法制报社任过职,又有多年艺术院校影视文学创作理论的教学经验,让先生的创作实践多了应有的理性审视和判断,少了盲目与浮躁。先生的那些学院派风格和艺术范儿,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我太过感性、拘泥于现实与细小的不足,开拓了一个全新的视野和思路,让我踏上诗意与灵性召唤的艺术远途。

10

当然,创作中也有意见分歧的时候。常常为一个细节,甚至一句台词,争执不下。在艺术的追求上,我们彼此的严肃认真,不可理喻的固执与倔犟,让我们针尖对麦芒。这时候,先生不再是温和的先生,完全一副尊师的模样,以严厉的口气、犀利的语言,剖析、评判和反驳。我自然不示弱,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他。我们一次次谈崩;回过头,又一次次和解。和解必定是在沟通的基础上,是在认识上了一个台阶的层面上。这时,我们欢呼雀跃,庆祝胜利。其实,只是转换个思路和角度,一切又顺理成章。这新思路、新思想,拯救了剧情,同时也拯救了我们俩。为思想干杯,握手言和,继续合作。这时会发现,我们彼此都得到提升,无论是创作,还是做人。对于对方,我们比平日更多了些理解、尊重,还有欣赏。

就我们之间的合作,先生后来作过一番“反思”,他说:“原以为,夫妻间不必客气,创作中存在什么问题,直截了当,有啥说啥。后来发现,行不通。一谈缺点,你就蹦,好不服气。我算看出来了,搞创作,但凡是提意见,即使是两口子,也得像跟外人合作那样,客客气气,讲究个谈话艺术,先谈优点和长处,再谈希望和不足……”

先生能有这个觉醒,我自是高兴,但反过来说,我还真没虚弱到听不得别人任何意见的地步。在我看来,创作上油盐不进的人是愚蠢的。只是,我希望提意见的人能够有的放矢,而不是云里雾里瞎扯。在文艺圈,尤其影视圈,这样的人很多,似乎个个是专家,敢想敢说,却不接地气。

先生当然不是这样的。就作品的不足,先生告诉我,他能逐条列出,也是慎之又慎,既有论点又有论据的。先生说的是实情,每次跟我谈意见,他都会事先作笔记,稿子中常常留下些圈圈点点和一串串潦草的大字;之后,他把意见归类,优点和缺点,一目了然。先生后来这种“对外”的惯用方法,得到我的认可。他的扎实和严谨,他的专业眼光与实战经验,让我尤为佩服。这时候的先生,显得格外可亲可敬。

说实话,要不是当年他编剧的第一部电影登上院线,在全国放映火爆,我大概不会涉足影视。做编剧,还真是跟先生学的。他在艺术学院给编导班的学生上完课,回到家顺带着再给我上上课。课听得多了,我就想实践一把。先生评价说:“给学生教了十年影视文学,发现你上路最快。”我笑说:“这样的学生能有几个?”先生接过话头,说:“还知道你是学生?哈!我看你现在足以做我的老师啦。”

我依旧是傻乎乎的笑。我当然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一个影视文学教授,平日里颇受学生欢迎,又常常作为文化名家被请到外面当评委,电视上与女主持人作影视赏析节目,谈吐风趣,表现不俗,回到家却要面对我的不恭不敬,很伤自尊,人家怎么会没意见呢。

“孔子曰:‘君子不迁怒,不贰过’,你这个人爱‘迁怒’,在创作中表现更甚。表面看,是性子急,实质上是涵养差,得改!”这是先生的多次忠告。

我没法不承认,我不是个贤妻,甚至有时不大像个女人,缺乏应有的温柔和家庭涵养。心里却不由地哀叹,我等职场女人落到这一步,也是无奈哇。

原以为,作家是可以随心表达的,到头来发现,不是这样。有些话,这辈子都得埋在心底;还有些话,得找场合,寻时机,看人脸色说,听人招呼说。做人难,难之根本,在说话。话说不好,毁一生。可要让你闭嘴,更难。我大概就是这样的人。最终,那些想说的话,那些搁在心底压也压不住的愁怨,围着日月星辰转了一大圈,又归到了一个黑夜,一个人这里。

先生,这辈子注定要给我当听众,做配角。谁叫他遇上我呢,一个太爱说话的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一个永远活在梦中的人,一个没写出半分成果,却把自己快整成了狂躁型抑郁症的人!

奇怪的是,先生似乎乐意用他宝贵的余生,陪伴我那无尽的黑夜。他说:“你总是找我说话,说明我这个听众的重要。你要跟我无话可说,我会感到悲哀。”

是啊,能够聆听本人真情告白的,这世上还有谁呢,他该是天下最幸运的那个听众!

11

话说到这儿,累了。我要去喝一杯,看看天黑没。

天黑,先生就该回来啦。

从靠北的窗望出去,对面的楼,暗了一片。园子里,亮一盏灯了。那灯对着我,一长两短,忽明忽暗,就像爱扯是非的村妇的眼,鬼祟又放肆。嗨!你是笑话我傻,想跟我说“别做梦了,你等的人不会回来”,是吧?从古至今都说人生如梦,说得真好,人生就是一场梦!只是那些总是一头睡到天亮,从不曾失眠,却糊里糊涂混日子的无梦人,从未有机会领略梦的美妙,所以,又岂能懂得我们梦中人的梦?

在我们梦中人的梦里,有个讲究:只要你念着一个人,一直一直地念下去,这个人定然不会辜负——再远,迟早他是要回来同你见面的。所以,你们别跟我说,先生早就不在了!一个人活着,还是死了,梦中人说了算。我说了算。说真的,只有在梦里,我才明白什么人活着,什么人早就死了。先生是一直在的。没错!一直在,老天爷也这么跟我说——

老天爷说,你呀,不必难过。先生只是喜欢白天出去转转,夜深人静总回来的——怕惊扰了梦中的你,他悄没声息,候在窗外,借月亮和星星的眼睛,每夜每夜地瞅着你;借树叶和风的耳朵,每夜每夜地听你唠叨。你们,黑夜连着黑夜,呼吸衔着呼吸……你干吗还要悲伤?你干吗不停地哭泣?想一想吧,每一个黑夜,先生都站成草坪上的灯,照亮你的窗;变成漠野的风,送来一片云,他是在告诉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一天不落地听你说话呢。而且,借风的嘴,他还批评你了——

他说:“你看你,总喊累!总说不写了,去做个家庭主妇。我告诉你,你一天也做不了,你不是那种柴米油盐型的!没了文学,你会更加抑郁。所以,悠着点,慢慢写。还是那句话,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仁慈智慧的老天爷呀,谢谢你!你这么来解读生与死这对人类的重大主题,好有趣。我信你的话!先生不过是白日外出转转,夜深人静总回来的,在我入梦后;在我入梦后,以另一种形式聆听我的黑夜。我想跟你说啊,老天爷,那个诉说了三十年的女人,其实还有一些话没有对先生说,或说得不够详细和彻底,她好想接着对他说下去!卸下所有的包袱和伪装,袒露全部的真实,哪怕是无法饶恕的罪过!她渴望真诚,渴望在爱人那里获得心灵的救赎,感受无尽的自由与喜悦!告诉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时钟“当当”敲响。客厅的钟,指向零点。

窗外,彻底地黑了。我的夜,终于进入黑夜。

雪,还在落。孤灯照着园子一片白,没有一个脚印。是时候了,我得去打开那盏橘色的灯,给夜归的人留一点光亮;再去温一壶老酒,解他旅途疲乏;我还要燃一枝玉檀,让夜携远香入梦……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对了,我得赶紧把冰箱里的饺子取出来,等他进门,煮一锅他喜欢的韭菜猪肉馅饺子。哈!你们看,我的黑夜比白天隆重热烈吧?

其实,对于相当一部分人,黑夜才是他们的人生。就像我,在夜的舞台,是雪,每一份孤独都是狂欢,每一次飘落都是重生。漫长的写作生涯,我学会了与夜交流,我们相怜相惜,我们相拥相融。黑夜是我,我是黑夜。我为夜歌与舞,夜予我诗与月。再多的忧伤都不忧伤,再多的寂寞都不寂寞。只因为有一束光牵引和温暖。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夜再长,路途再遥远,那光穿越千山,冲破黑暗,也会奔我而来;我还相信,我等待的,终能等待得来!

快去换上你最美的衣裳吧,迎接光的到来!

猜你喜欢

黑夜
赶走黑夜的101种办法
黑夜
黑夜怪在哪里(下)
黑夜怪在哪里(上)
黑夜在哪里?
喜欢白天,也喜欢黑夜
沉默
黑夜过桥
为什么会有白天和黑夜
黑夜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