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理图式与路径设计
——《从乡愁到乡建》阅读札记
2022-02-24邬烈炎
邬烈炎
1.南京艺术学院 实验艺术中心,南京 210013;2.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南京210013
写在农村田野与村镇景观上的文化记忆,诉说描述不尽的乡愁情节,以及对它的建设、设计及艺术氛围的营造的期盼,是设计学者们的热门话题与课题。汪瑞霞的专著《从乡愁到乡建——江南村镇的文化记忆与景观设计》,是这课题研究的最新成果,是从学理层面到实验维度做出的有说服力、有使命感的回应。
笔者在20 世纪70 年代中期于小城边缘之地插队务农,亲历了乡村田野景观的巨变。人们填埋了天然的池塘与河流,然后利用三个冬天的时间,挖出了一条数公里长的笔直的有20米宽的人工河,再拆除原有以家族姓氏聚居的民居群落,沿河两岸修盖了统一样式与规格的住房。如那时就有无人机摄影,就可以记录下那整齐划一的棋盘似的乡村田野河流景观。笔者在结束这段经历之中,多次回到那片田野,跟随记忆寻访生活的痕迹。在距那时30年后农田已被厂房、工业设施覆盖,许多农家开设了小型织布工纺,织机隆隆鸣响的节奏使情景仿佛回到了一个世纪前的张骞时代。在距那时40 年后,农居又全部被推平,田野土地上呈现的是厂房、开发区、仓库与高速公路,农民们家家搬迁进了20多层的高楼,生活设施远远超越了电灯、电话,家用电器、抽水马桶、煤气灶、网络一应俱全,政府每月定量补贴因失去了土地而无法自给自足的日用消费。
笔者又由于个人偏好与职业需要,经常外出写生,而那些江南小镇自然就成为观察与体验的最佳景观。20世纪80年代初第一次去乌镇时,它还存留着茅盾小说中的风貌,充满肌理感的白墙与黑瓦、石桥流水、格栅木门沿街排列,阴雨中银灰与苔绿连成主色调。80年代中期再去写生时,商业旅游业稍稍有了起色。到了2016年再去乌镇时,竟是为了去看一个顶级的国际当代艺术展,阿布拉莫维奇、蒋国强、草间弥生的作品都出现了东栅丝织厂改建的展厅之中,旧颜彻底换了新貌。乌镇还有了国际戏剧节,一流的木心美术馆,一年一度的世界互联网大会,数不清的货栈、染坊、酒馆、民宿、棚船。前些时又得知还在修建吴大羽美术馆,而完全可以更具吸引力的文化资源茅盾故居还有待设计开发。木心成了乌镇文化记忆的代言人,他最后的诗吟“那风,那雨,一顶桥……”成为了乡愁的名句。笔者在这多少年间还去过的周庄、甪直、同里、锦溪、西塘、斗门、柯桥,都在不同方式与路径的开发之后呈现出兴旺与活力,令人并无多少乡愁之感。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那个有“第一村”称号的村镇正在淡出人们的视野。
《从乡愁到乡建》作者:汪瑞霞
传统中国的乡村或乡镇,不仅生产水稻小麦,生产棉花,也出产几乎所有的一切满足人们衣食住行的需要的产品。如纺织业从纺纱织布,到蓝印花布到扎染蜡染,如蚕丝业以种植桑树养蚕抽丝,到丝绸生产与刺绣缂丝。传统概念中的所谓城市,与此相比较也就是大型的乡镇或城镇,交换与买卖来自乡村的产品成为一种主要的功能与场所。村、镇、县是一种基本的结构模式与层次的递进关系,村的功能除了农业,生产也包括出产除了依赖于土地耕作之外的原生态材料的初加工与阶段性产品,而镇的作用则偏重于各种门类的手工艺与制造业、制成品、农副产品的集散、交换、物流,及其与之相适应配套的服务、交流、文化、娱乐、商业、运输等。事实上,今天的城市功能或经济活动,尤其是产品制造生产行为,在那时相当程度上是由农村、乡镇来完成的。同样文化艺术的创作与传播,也在很大的程度也是在农村与村镇发生与展开,原生态意义上的民间艺术、民间工艺、民间文学相当大一部分出自乡野。
可以发现,土地所有关系的变革,社会政治的推进,经济体制的发展,城市化的进程,种植业养殖业、工业化的进步,人口的迁移,农业农村农民政策的一次次改革,农业技术及民间文化与生活形态的移风易俗,都是不同层次不同侧面的乡建动作。土地改革、合作社、人民公社、联产责任制、包产到户以及城市化进程、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多有不同的大地景观与鸟瞰构图。田亩、种植、垄秣、灌溉、大棚、植被,形成了各不相同的视觉风景,而机械化程度更高的田原、农场、梯田,更是一种大色域的情景,还有三熟制及四熟制,畜牧业、棉花种植、菜地、花卉生产等,更是网格景观与色彩丰富多样。
乡愁在希腊语“nostalgia”中有“返回家园”之意,多指在故土记忆里对人对物,对事对场的某种爱痛之间、喜忧交织的追忆,某种近似幻境色彩的渴望,最终是无尽依恋的情怀抒发,是人生历史与社会轨迹的追问与思辨。“乡愁是故乡的那栋老屋,那里留下我年少时的欢声笑语,一转身一回首,一个若有所思的凝眸……老屋是我温馨的回忆,是我梦里的惆怅,是我故园的思念”,一场长长的“乡愁”引发的不仅是深情眷恋与集体记忆,而是从理论到实践的反思,是一场不会结束的乡建运动。然而,正如汪瑞霞在书中所说,乡愁已不再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失落感,不止是一种情感价值上的思绪与意趣,也超出了记忆缺失与情境消解的范畴,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惆怅,也早已失去了略显忧郁的诗意。当下的乡愁,是面对着农村乡镇的极普遍的景观趋同化、风情表象化、人群空心化等十分沉重的局面。
作为一个特定概念的村镇景观文化,从初始形态的出现到当下形成的面貌,其实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演化,它永远处于不断的转型,不断的发展之中,历史更迭、生产关系、生产技术、文明进化、民俗喜好、观念行为等变革,一次又一次地促使了村镇文化的跟进,或隐藏或呈现了一次次的乡愁,周而复始怎一个“愁”字了得。与此同时,乡愁与乡建总是并存而并行,有了乡愁才有乡建,有了乡建又有了乡愁,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乡建并不是为了恢复记忆,乡建并不能完全消除以往的乡愁。乡建并非复原,并非修旧如旧,不等于复制男耕女织,田园牧歌、牛背短笛的画面。各个时间阶段自有自己的那个“旧”,总是在变化中呈现新的面貌,不是一味地复原旧时之旧。老街、祠堂、戏台、石桥虽已消失,但它的片段,它的表皮,它的舞台布景式的搭建与修复,在真真假假之中会帮助人们复制记忆中的老味道、老气息,满足人们的怀旧情结,沉浸式的氛围帮助人们去寻找丢失的乐趣、情境与心态。与此同时,又远不只是村镇,城市、园林、街道、居住方式等,都是在不息的变动之中亦愁亦喜交替。
事实上在经济较发达的地区,在城市群的边缘,在高速公路、高铁动车飞驰过的视野中,乡村景观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发生着惊人的变化。或绿水青山、花田草坡姹紫嫣红,或大棚无际泛现闪闪珠光,或交通发达路网密布,或民居山墙幅幅壁画,民宿别墅风景如画,或乡镇企业上市公司,成为新的工业旅游景点,还未进村进镇已见乡建景观连连。乡建已有多种模式出现,它们或是昙花一现,或是成为一种并非普遍有效的经验,或是随着领头人的沉浮兴衰时起时落,或是在不断的转型中被落伍,或者时而名声大噪时而又无声无息。它们或许在初始之时有过“原生态”,但一次又一次的变更、迭代、转型、改制,一次次的拼贴、混搭、穿越,信息社会、智能时代、中等发达也会成为一种内在或外在的动因。其实本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一次次的村镇文化失范,一次次的记忆幻觉,生成了各种各样的乡愁,乡愁与乡建互动交错,在升级换代中不断产生新的面貌与形态,出现新的结构与关系。
正如作者在《从乡愁到乡建》所说,江南乡镇的文化生态与视觉景观,是一个更替生成的动态的有机体,在构成本地域人群特有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家园的同时,也形成了这之外更大人群的普遍视觉印象与想象。而当下的乡建并不有悖于地域中的集体归属与身份认同,在时空交替中它们被复制,被虚拟,被符号化。在有几份舞台布景似的效果中,人们惊喜仍然多于惆怅,在这出轻喜剧般的空间中,原住民们在有意无意间充当着演员的角色,而游客们无疑就是与他们互动的观众与看客了。汪瑞霞从洋洋洒洒的一百多万字,一次次的忍痛割爱,裁剪剩下了现在的三十万字,它是大大小小数个课题的积累,是大量田野作业,多次论坛、报告、讲座、札记、论文、讲义的积淀,是无数日夜的心得倾述,是一气呵成之后又是反复推敲、整合、拆散、转承、粘贴,终于有了现在的模样,有了校内外专家评委们的点头,有了地方村镇的认同,更有了商务挑剔的编辑的首肯。
作者从文化记忆理论的视角,整合了艺术设计学、景观设计学、符号学、空间生产理论等研究方法,从社会维度、时间维度、媒介维度、功能维度等层面,展开了立体的多维的研究网络。着重以设计学研究方法向这一沉重的社会问题提出了挑战,以期通过文化记忆的景观情境重构,将充满复杂性的乡愁情感,转换为触发当代村镇文化重构与新的建设的内在动力,并以其特有的力量去建构村镇保护与建设发展的平衡的结构关系。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了文化记忆与景观情境的“融合共生”的具有策略色彩的理念,认为“这既是记忆建构的价值目标,又是一套具有生成性和未来指向性的景观设计理论与方法”。因此可以相信,这一研究成果对目前江南地域乃至更大范畴的村镇建设,可以形成具有一定学理支撑和实践参照的价值作用。
专著使乡愁者们找到了通向精神故园的指南,得到了心理安慰,看到了希望,使乡建者们找到了方法论式的坐标,从各个层面从各个侧面看到了行动的路径,开启了思维的方式。作者将“记忆”从作为一种随意的口头语,或作为一个严肃的心理学名词,赋予了它学理价值,从“为何记忆”价值层,“记忆什么”认识层,“如何记忆”方法层,从价值取向、符号系统、策略方法等方面,作为研究框架进行了建构。作者还在书中分析了景观语言符号的类型选择与转换设计,空间结构的点线面关系,文化景观语言的非物质符号系统等。
论著以作者所在地域的孟河古镇文化景观设计实践为华彩之作,在尾声中出现了高潮,既有时间轴的各个历史时期的范式转换,又有近现代以来生态型、产生型、生活型等景观的情境重构,而其中的鲜亮之点,无疑是孟河的中医药产业与农业景观的情境交融,中医药可能是全国村镇文化形态中少之又少的文化景观了。费孝通在回家乡养病期间,就在家门口做了田野调查,将开弦弓村的社会结构与经济活动进行了整理与研究写作,于是一本并不太厚的《江村经济》就成了欧洲社会学的通用教材,真正使地方性的成为了世界性的,以一个个案反映了具有普遍性的规律。于是,也很希望汪瑞霞老师再接着做一个课题写一本书,也是原来论文中所构思的最后一章——“孟河文化景观建设”,它深入地描述以博大精深的中医药文化为背景的孟河医派这一孟河的特质。可以试想,在那个乡镇中,竟是以一个著名的中医药流派个案来形成一种有着巨大魅力的文化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