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还是“造文”
——以鲁迅1920年代的“路”与“走”书写为例
2022-02-24李拉利
李拉利
内容提要:鲁迅“弃医从文”,因为他相信“心声手泽”可以“撄心”,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这是他“从文”的初心。但是,无论思想还是语言文字,无论人的社会性还是自然性交流,都得经由“手泽”中介来联通,而这个中介则被古来“业儒”垄断成为一个恶声,成为现代一切话语发生的总语境:任何个人言语的行为都可能被整合为虚伪无心的恶声,鲁迅由是陷入“从文”而无文、一“从”就违“心”的困境。实际上,其“弃医从文”经过了一个由“从文”到“造文”的转变。五四以后的1920年代,鲁迅的翻译和创作中出现大量关于“走”和“路”的意象,这是鲁迅在生活与事业的双重变动中,对“文”的性质和“从”的方法的重大修正,预示着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讲述的“从文”故事向“造文”故事的转向,开辟鲁迅不信任又不得不利用文学“为心声造文”的新的原创性事业。
“弃医从文”后的鲁迅,对所“从”之“文”,在性质和方法上一直处在不断调整甚至自我否定的变动之中。从1903年《中国地质略论》“结合大群起而兴业”的方案到1907年《文化偏至论》的“任个人而排众数,掊物质而张灵明”,鲁迅的“从文”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向,从重视“大群”“兴业”分别变为相反的“个人”和“灵明”。之后,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将“心声”与“手泽”并列,视其为古人与今人、个体与群体心心相“撄”的中介。但鲁迅发现,因为语言的“摹故旧而事涂饰”,“心声手泽”从一体分成两个,类“心声”而非“心声”,实际上成为心声其表、实乃空心的“恶声”。因此,“从文”问题在《破恶声论》中,变成了“破文”。恶声之为文,是一种无心无行的知识,文—意—行的一体关系常被这样的“恶文”割裂,用鲁迅的话说,恶声导致古今人心、“精神界战士”心与“群”心“不撄”。为此,鲁迅在《破恶声论》中赋予“心声”以“心声者,离伪诈者也”的特殊功能。《破恶声论》承接《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在“怎么写”的维度上进一步思考“为什么写”的问题。鲁迅感觉到,“怎么写”的问题无法解决,因为怎么写都可能被现实的强大恶声“整数”话语①《鲁迅全集·热风·随感录59》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2页。以下同书版本同。所同化,所谓“从文”,实乃被恶声“染缸”同化,实际上“没有什么用”;或者干脆是无心的“饭术”“辁才小慧”“玩意儿”等性质的知识话语,无法达到其“立人”“立国”的目标。“从文”而致“无文可从”——这是为《破恶声论》所揭示而未完成的主题。只有到了五四以后的19②《鲁迅全集》第10卷,第266页。0年代,在鲁迅以《呐喊》《热风》等新文学创作深度参与了“文学革命”,并再次经验了“文”之“无力”“空洞”“笔写的,有什么相干”以后,在他的所谓第二过渡期,鲁迅才有了“从文”到“造文”的可能。这段时间,鲁迅的翻译和创作中出现了大量“走”与“路”的意象,这当然对应着他“进退往赴”的人生之路的彷徨,也对应着他由“从文”到“造文”的志业变化。为重建文学意图和实践关系的文学,他以“心声”破“恶声”的方式“为心声造文”,在现有文体、现有写作模式之外另创一种鲁迅所谓“有真意”“有效验”的文学。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其“破恶声”,进而“立人”“立国”的“从文”初心。
一
五四以后中国社会变化更加剧烈,在《新青年》同人“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的分流中,鲁迅则显出既不高升,也不退隐、不前进的彷徨相。此相无疑是独特的,“进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灵之所教的道路么?赴肉之所求的地方么?”②《鲁迅全集》第10卷,第266页。这是鲁迅对自己五四后在“从文”路上彷徨于无地的自况。就“心声”的表达与赋形而言,如果说他日本留学时期的“心声”文本是“有心而无声”的寂寞,那么曾打破此寂寞的五四文本则再次陷于“无用”“空洞”,成为鲁迅眼中“文有余而心声不足”的文本。如果说回国后五四前的十年沉默是他由“从文”向“造文”的第一过渡期,他借五四文学革命走出“有文而无声”的寂寞,“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那么,五四以后的1920年代,在家庭、个人、社会的变故中,鲁迅进入他“由老庄走向孔墨”的“第二过渡期”①[日]竹内好:《鲁迅》,李心峰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页。“第二过渡期”的说法,时限,意义有不同说法,参看汪卫东《杂文的自觉:自我与时代的双重发现》,《理论学刊》2011年第11期;张旭东《杂文的“自觉”——鲁迅“过渡期”写作的现代性与语言政治》,《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1期;牟利锋《〈自由谈〉时期鲁迅杂文文体意识的自觉》,《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4期;钱理群《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在生活和文学形态上都变得越来越“有为”,由“从文”走向“造文”,上下求索那能够在无限的“上苍”和有限的中国历史间交通的心声文本②孙郁:《鲁迅的暗功夫》,《文艺争鸣》2015年第5期。。
“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是鲁迅《〈呐喊〉自序》中的话,《呐喊》常被看作鲁迅留日时期“弃医从文”的继续,一般偏于从“听将令”方面强调其“从文”的积极意义,但对《自序》中鲁迅“很有什么用”③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3年第9期,原文问答是:“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很有什么用。”“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很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后来的通行本《鲁迅全集》,如1938年版第1卷第274页,1981年版第1卷第419页,2005年版第1卷第440页,鲁迅答语都是我们熟悉的“没有什么用”“没有什么意思”。或许是手民之误,这个只有从手稿勘误了。的答语中透露的消极和犹疑重视不够。带着“我之必无”的“希望”信念,其“从文”事业如何能够长期“从”下去呢?尽管有后来所谓小说创作的“一发而不可收”,把握其“我之必无”的“希望”信念依旧是我们理解鲁迅重启“从文”事业的关键。事实上,鲁迅此后不止一次公开或私下表达过“从文”的无所谓态度:《阿Q正传》序言中鲁迅继续保持这种“心声”表达的犹豫和不情愿;在《青年必读书》中也说青年“不能作文”无所谓;在《死》一文中则告诫“不做文学家”④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页,“不做空头文学家”是在别人建议下修改的结果,鲁迅原本写作“不做文学家”。。可见,“从文”状态的鲁迅总是处在表达与沉默、“从文”与“弃文”的矛盾之中。因为他“我之必无”的“希望”信念导致其“从文”变钞碑,文学效用的问题无法解决,其“弃医从文”的文学初心无法实现。鲁迅的文学之路不可能有现成的“文”可“从”,否则,只能用拿来主义的方法,自己“造文”。“造文”而非“从文”,才是鲁迅赓续《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的方式,才是鲁迅践行“不用之用”文学理想的正确方式。从“从文”转向“造文”,在鲁迅1920年代的著译是有迹可循的,那就是他在翻译和创作实践中关于“路”和“走”的大量书写。
“心声手泽”之“心声”是鲁迅的理想,但是“心声”如何文本化,也就是如何在现实语境中“为心造文”,这是饱受寂寞和无力表达的文学家鲁迅不能回避的问题。它意味着,“心声”具备超越性的同时,还要能够撄人心,“立人于东亚”,“改良这人生”“改良社会”,此所谓“不用之用”的“大文艺”。否则只是作为“噉饭之道”。而且,在“心声”与“恶声”短兵相接的“多么迫切的时候”,文坛上充斥的纯娱乐的消费文学、“自己的园地”的小品文,甚至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术文,客观上起着“助恶”的社会作用,鲁迅厌恶这样的文学。鲁迅常说,因为怀疑别人提出的改良方案的有效性而无力提笔,即便因同情而提笔助威,也不过“呐喊”“敲边鼓”,是“遵命文学”,那“无力感”是从提笔之先就有了的。但是,“创作总根源于爱”,鲁迅形成于日本时期家国同构的责任心,使他不能坐视社会病状,尤其在他自以为对病理有所领悟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什么用”①《鲁迅全集》第13卷,第11页。?加之鲁迅惯于怀疑自己,如对“铁屋子”“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等绝望体验的怀疑。所以说,鲁迅再次提笔的意志是有的,但需要他具备一些主客观条件,使他克服“文学无力”这个问题,找到一种既可以开口而又充实的书写方式,在现实语境中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之心“造文”,使个体“先觉之心”成为互为主体的“心声”。这样,他才能走出《野草·题辞》所谓沉默而充实,开口则空虚的两难困境。
问题是,路在哪里?
1925年3月10日,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出面对多种选择的“歧路”的时候,不问路,不抱怨,“选一条似乎可以走的路再走”,至于更难办的“穷途”中,“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两地书·二》)路固然重要,主体的动作,选择和走,这才是第一位的。在两难的“开口”困境中,鲁迅发现无路可走了。其实摆在鲁迅面前的路还是很多的:政治家、学者、舆论家,相应的文体及其规范:“议政”“述学”和“批评”①陈平原:《学者的人间情怀》,《读书》1993年第5期。,这都是现成的路,但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在有意无意中建构的、我们现在称之为杂文的东西,其实是鲁迅面对文艺的“歧途”“穷路”的时候,在他的“中国—本根”为主体②李拉利:《走向现代——以鲁迅1920年代中期的文学实践为例》,《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2期。,“立人”为宗旨,追求“撄人心”效用的“不用之用”的文学理想的指引下“硬走”出来的,鲁迅的路③致信许广平后两个月,鲁迅再次提到“歧途”话题,重申他自己“硬走”的走路方式,“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但这是鲁迅的路,对别人的路的建议,他还是赠以4月间他在《忽然想到》中的著名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的路径。《鲁迅全集》第3卷,第54页。。
3月15日,鲁迅在《狂飙》周刊发表了译自日本诗人伊东干夫的一首诗《我独自行走》,和同月2日写的《过客》一道,可以作为他这封关于“歧途”“穷路”和“走”的信两个注解:
我独自行走④[日]伊东干夫:《我独自行走》,鲁迅译,《狂飙》周刊第16期,1925年3月15日。
[日本]伊东干夫
我的行走的路,
险的呢,平的呢?
一天之后就完,
还是百年的未来才了呢,
我没有思想过。
暗也罢,
险也罢,
总归是非走不可的路呵。
我独自行走,
沉默着,橐橐地行走。
即使讨厌,
这也好罢。
即使破坏,
这也好罢。
哭着,
怒着,
狂着,
笑着,
都随意罢!
厌食呀,发狂呀,
自杀呀,无产阶级呀,
在我旁边行走着。
但是,我行走着,
现今也还在行走着。
不难看出,这首译诗,还有同时期作的《过客》,关于“路”“走”“我”的意象,就是鲁迅《两地书》中对于“歧途”“穷路”和“走”与“路”的辩证思考的艺术形态。这种思考甚至可以追溯到1921年初,鲁迅的《故乡》,“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里说的还是“人”“走”在先,“路”在后,和他“旨归在动作”“人立而后凡事举”的思想是一致的。也就是“过客”无条件的“走”的意志,除了这个意志,至于“路”的险与平,明与暗,暂与久,都无暇顾及。从人生智慧来说,凡是做事先盘算结果的行为,都不免于愚蠢,鲁迅所佩服的哲人,如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耶稣、尼采,都有这方面的格言。巧合的是,这些智者不但因为“走”的智慧引起鲁迅共鸣,他们也是厨川白村所介绍的勇于行动、敢于追求人类事业第一义的“伟大的呆子”,这种呆子精神与鲁迅也有深刻的共鸣。鲁迅自己也讨厌“一定要讲最后的胜利,付多少钱终得多少利,像人寿保险公司一般”的做事心态,说“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家都不如了”①《鲁迅全集》第4卷,第107页。。个人的路,集团的路,民族国家的路,光明的路,黑暗的路,在鲁迅看来,似乎都应该这样走。因为,这些路其实都是人类“生命的路”的形式而已: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随感录六十六:生命的路》)
这篇文章,有两个要点。第一,鲁迅从人类学角度来立论,较为客观和超然,当然也有些令人“细思极恐”的地方,比如第一句“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当和“人类的灭亡”相比时。这“若干人们”的候选人是别人当然没问题,但若是自己,这样的话就不当说,因为“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但很明显,鲁迅此文此意有警醒国人的意思,他愿意发出“不祥之声”,愿意为此得罪人,使自己受难,却不愿意自己的担心成为事实,使中国受难。从危害程度上来说,发出“不祥之声”比起发生“不祥之事”来,代价更小,更合算。但是这个代价因为是个人的,而“不祥之事”是“大家”的,所以做这种事非得有牺牲精神不可。鲁迅刻意营造的“一帖凉药”功效的“鲁迅气氛”,“喋喋不休”地只说问题不说“成绩”,这几乎使他成为了一个普天同庆气氛假象中的一个“谬种”,对此,他的态度如《我独自行走》:
哭着,
怒着,
狂着,
笑着,
都随意罢!
第二,鲁迅的结论是,“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坚持的还是“人”“走”先于现成“路”的思想。但是,鲁迅在五四时期的关于路的探讨,还是思想性质的,所用的概念,是国家、民族、人类、生命这些较为宏大的词,和自身的关联是思想观念性的,没有深入自己生活的肌理,也就依旧无法完成其“为心造文”的文学工作,解决其“心声”的现实出路问题。但是这个情况在《彷徨》中就完全改观了。
二
鲁迅个人出路的“彷徨”和家国出路的“彷徨”是同构的,这个时候的“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和1935年作《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的“海涛外薄,黄神徙倚”的“徙倚”,体现出他对个人与国家命运共同体的体认,而且“黄神”一词又和三十多年前《中国地质略论》《破恶声论》中的“黄神啸吟”互文。三十年来,仅一个“彷徨”,就把鲁迅和中国的命运堪堪说尽。但是两个“彷徨”有微妙不同,前者是战斗反抗的姿态,后者是一种落魄挨打的惨状,冷漠相,死相,令人想起阿Q在各类“海涛外薄”面前时张皇失措,硬着头皮挨打的惨状,死相。三个十年过去了,鲁迅个人与民族国家的前路依旧“彷徨”同构,但是因为有了反抗与麻木的不同,无论希望之有无、大小、迟速,“指归在动作”的人性的反抗总比麻木地站着作超人性之挨打死相强,也比兽性的反抗强。因此,记录鲁迅“彷徨”歧路的《彷徨》,以一人新生之抗争寓民族国家之新生,“彷徨”依旧,但此“彷徨”已非彼“彷徨”。鲁迅此时的“彷徨”,如烽烟滚滚、跨马征程,如易水萧萧、壮士转身,是极具动作意味的、极具生命阳刚之美的战斗瞬间。在《彷徨》里,“走”和“路”成了一个弥漫全部集子的关键话题,反映着鲁迅遭遇家庭分裂、同行倾轧、集团排挤、军阀威胁之际的选择困境:是妥协如吕纬甫呢,还是坚持如过客?“往哪儿去呢?‘东呢西呢,南呢北呢?进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灵之所教的道路么?赴肉之所求的地方么?’”鲁迅所以为鲁迅,不仅因为他天生的断然果决的如《铸剑》中“黑色人”一般的英雄气概,相反,也正由于他的眉间尺一般的“凡俗”,这是他通向大众的通道。但“凡俗”不能成就鲁迅,“鲁迅”这两个字之所以顶天立地,还是在于他的创造性和超越性,他以平凡的血肉之躯创造了最不平凡的、没有现成的路可走的“为心造文”的事业。鲁迅在1923—1927年这个阶段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关于“走”和“路”的焦虑的意象,其集中书写鲁迅关于“路”和“走”的焦虑的文本当属《彷徨》,详见下表:
作品 写作时间 次数 简 例《祝福》 1924.3.22 1 末路的人的苦恼《在酒楼上》 1924.2.16 0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幸福的家庭》1924.2.18 0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肥皂》 1924.3.22 0《长明灯》 1925.2.28 2 1. 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2. 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示众》 1925.3.18 0《高老夫子》 1925.5.1 0《孤独者》 1925.10.17 3 1. 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2. 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3.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在路上同行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我的路也铸定了……《弟兄》 1925.11.3 1 一条生路《离婚》 1925.11.6 1 走投无路《伤逝》 1925.10.21 22
从表中可知,《彷徨》11篇小说,表达“路”“走”焦虑的有6篇,不涉及“走”“路”的有5篇,但是其中《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2篇,是间接地谈论了这个问题:《在酒楼上》的“蜂子或蝇子”所绕的“小圈子”就是一种反抗者失败的路;《幸福的家庭》则是对在“现在”求世俗幸福者的否定,“无路可走”。真正不涉及“走”与“路”书写的,是《肥皂》《示众》《高老夫子》3篇。《示众》中的字面上的路不过是构成地点的方位词或者方位定语,没有寄托“走路”、方向选择的意义;《肥皂》《高老夫子》2篇也没有提到,除了类似《示众》的原因外,最值得注意的是,这是2篇杂文性十足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旧式绅士,是那种虚伪、保守、暂时过着小康生活,“暂时做稳了奴隶”、不会有“路”“走”选择焦虑的问题,因为他们的“路”就是现成的“时代国土习惯成见”,他们的“走”就是“住”在他们的“正路神道”上,循规蹈矩,以静制动。在鲁迅“心声”抵抗的“恶声”公敌中,他们其实是“公敌”的常用化身,是“病根”的征兆,和鲁迅所翻译的“圣野猪”“狮子”“末人”“聪明人”①前三个分别见鲁迅翻译的[日]长谷川如是闲《圣野猪》,[法]腓力普《捕狮》,[德]尼采《查拉图斯忒拉的序言》,出自《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194、81页。“聪明人”出自[日]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5页。同处一个精神谱系,他们和鲁迅“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
此外最突兀的,就是《伤逝》二十多次的“走”与“路”的“手记”,择录如下:
“在路上同行”
“我的路也铸定了”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
“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
“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
“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
《伤逝》是“鲁迅最成功的一篇恋爱小说”,“是他的最完整的艺术品之一”①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页。。在《彷徨》中,这篇小说最具有心理深度,小说的行文风格和张力语法都带有《野草》的韵味,以至于小说文字的正面意思和反语解读都能成立,都真诚。既然正反都真诚,那么从任何一面看另一面,则都虚伪。整部作品都是男主人公涓生的“手记”,是小说形式的“自言自语”。可以说,从1919年《自言自语》的“寂寞”到1927年《野草》自言自语的“空虚”,鲁迅的“自言自语”呈现出开口两难:“有声而无心”和“有心而无声”。《彷徨》则正好在这两难之间,因此最具左右皆非、左右皆可的“彷徨”相。《伤逝》中层出不穷的“路”的意向则是这种“彷徨”相的形象化。涓生的自言自语,似乎在给子君说,又似乎在说服自己;似乎是忏悔,又似乎是辩解;似乎是眷恋过去,又似乎是为将来打算;似乎真诚,又似乎虚伪;似乎压抑难过,又似乎轻松快乐;似乎渴望个性化的爱情,又似乎只是肉欲变形了的白日梦。这些正好相反的对立面,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形象,也是《野草》中的“眷恋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是《两地书》所谓的“歧途”和“穷路”。这些思想和用语的两歧性特征,明显和他的“中国—本根”话语主体的“紧张性结构”有关。鲁迅的矛盾、彷徨,在过渡性文本中多有体现,如《野草》《颓败线的颤动》中的老妇人,《死火》中的冰火;如《故事新编》《奔月》中的后羿,《铸剑》之黑色人;如《两地书》中谈到的工人绥惠略夫,如《彷徨》《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伤逝》之涓生。“两个鲁迅”的说法,在这些犹疑、矛盾、彷徨的艺术形象中表现得很充分。究其原因,这都是鲁迅“心声”的主体结构“中国—本根”的有限与无限,历史性与超越性的症候。冯雪峰对鲁迅思想的彷徨性早有觉察,1925年在北大旁听时就觉得鲁迅“非常热情”“冷的可怕”:
譬如说,他号召青年反抗一切旧的势力和一切权威,并且想为青年斩除荆棘,虽然受了一切明枪暗箭的创伤,甚至明暗的枪箭中就有来自青年的,也仍不灰心或叫痛;然而又似乎蔑视一切,对一切人都怀有疑虑和敌意,仿佛青年也是他的敌人,就是他自己也是他的敌人似的。那时我觉得:在他的燃烧起人们的心的诗与力的背后,使人们毫不迟疑地景仰和向往的他的磁石一般的教言的背后,就似乎存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虚无和无限的冷酷。好像这用来燃烧青年们的爱和火,却是从一个无底的暗黑的冷窖里发出的。①雪峰(冯雪峰):《鲁迅回忆录》连载1,上海《文汇报》1946年10月18日。
《伤逝》就是这些“两个鲁迅”的复调性的众声喧哗,其中对于“走”“路”的密集言说并非偶然,乃是鲁迅的公私两个集团生活变故、公务员—自由职业者职业变化、社会活动和遭遇、“心声”文本形态的寻找和未来生活之路的探索等众多事件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化和形象化。
和鲁迅对于“走”和“路”的辩证关系相关的,还有内容甚至说法上紧密联系的两个文本值得注意,一个是这个时期的《青年必读书》,另一个是作于1936年的《死》。关于《青年必读书》的研究很多,这里重点谈鲁迅“偷换概念”的回复方式。《京报副刊》启示的本意是青年人的修养问题,甚至是“副刊大王”孙伏园的经营之术。但是鲁迅“小题大做”,将修养、兴趣这样的话题置换成“中国书”“外国书”这样严肃而沉重的问题。这就说明,鲁迅在“借题发挥”,把他关于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的“走”“路”问题带入公众领域,可惜在这一点上鲁迅未得到任何回应,有的只是简单的然否或者粗暴的谩骂。十一年后,鲁迅作具有遗嘱性质的《死》,其中提到关于自己的孩子前途的问题,对孩子的希望是“不做空头文学家”。王得后先生认为:“这条遗嘱在文艺界是非常有名的。循名责实,人们相约不要做‘空头’文学家和美术家,着重在‘空头’二字。”“我相信,鲁迅多半是想到了自己在文学艺术界的影响吧?这种影响是有可能给予子嗣以某种荫庇的。这种荫庇,不来自世袭的权势,而来自‘父荣子贵’的封建主义传统,彻底否定这个传统,依靠自己,像千千万万劳动者及其子嗣一样,依靠自己谋生存,求发展。”①王得后:《〈两地书〉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8页。这种解读总体上符合鲁迅对“立人”的思想要求,但是对鲁迅人生道路的理解有偏差,或者说,修正了鲁迅的意思。
第一,这条“不做空头文学家”,是在别人建议下修改的结果,鲁迅原本写作“不做文学家”②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页。。鲁迅的本意在于,自己的最亲近的“小红象”将来不从事“做文章”这种职业。从《青年必读书》可知,鲁迅在职业上为“现在的青年”的设计有两条路,一条是“做文章”,一条是“做事”。“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所谓“行”不仅仅是实践,也是与实践有关的书。“外国书”,从现代科层制的划分和鲁迅说话的“必读书”“爱读书”语境来说,鲁迅的“言”“行”“做文章”“文学家”之辨,有重理工轻人文的意思。他自身的科学学养,作“文学家”的见闻,使他认识到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对社会的贡献有限,在社会转型时期已经呈现出“惟有读书高”的理论与“无用”“穷酸”甚或“反动”的现实不匹配的尴尬,我们不妨称之为“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相”。“空头文章”,就是鲁迅曾经历的写了等于没写的“空空洞洞”的话,无论多么漂亮、扎实。到1936年9月,因作文章而经历了寂寞、无力的开口困境,为走出困境又经历了五年过渡期的历练,终于找到和空头文学相对立的实语文学之路,以《华盖集》《故事新编》“为心造文”,为走这条路而“寂寞”十年,“空虚”十年,又“横站”十年的鲁迅,深知作“无心”文(空头文章)的荒诞无意义和“为心造文”的辛劳与危险。不写空头文章,坚持“为心造文”,勇猛刚毅如鲁迅尚且左右为难,何况一般人。鲁迅不想让自己的挚爱走文人的路,一者不好走,一者“不能写文章算不了什么”。鲁迅想让自己的后代读外国书,学科学,走异路,不但对自己和社会实实在在的“有用”,而且也能保持“心”与“造化”的“和”而不绝,算是一条小型的稳妥的“心声”人生之路,而不会“中国书”式的从概念到概念,从思想到思想,“酱在”伦理道德的名词里,崇拜名词或者做名词的崇拜式“研究”。这里需要说明一下,鲁迅并非是说文学不重要,而是说在中国的历史转型期,传统—现代过渡期,文学面对强大的外籀传统,坚持内籀的话语方式和实践性品格则显得不左不右,四面受敌。一方面,不这样则难免失掉人之为人的基础,在纯物质层面上生活,沦为官商帮闲,或者媚俗大众的新帮闲,这样的文学是无心之言,空心恶声。另一方面,发挥人文学者过渡时代的担当、介入价值则难免运交华盖而效果微细,非有大心(即大慈,爱)、大志、大力、大忍、大造化、大精神、大文艺者不能为。因此第二,深解此中三昧的鲁迅,“为自己和为别人”设计的路是两样的(《两地书》):不忍别人“中毒”①“看了我的信而一夜不睡,即是中我之毒,谓不被传染者,强辩而已。”《鲁迅全集》第11卷,第453页。,走那正确而难堪的“心声”实语文学之路,宁愿骗无关的小女孩似的以成就其梦,当然更不愿自己的爱子子承父业,故而想望其“不肖”。这是鲁迅为自己和为别人安排的不同的路,为别人的是人道、易走且有价值的路,为自己则是开辟人道的路。因此“走异路”“不做文学家”,对鲁迅的后人和鲁迅后的人来说是两全其美的一条安全路,但不是鲁迅的路。
因为坚持以“心声手泽”“撄心”,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的文学信仰,鲁迅的文学之路没有现成的“路”可“走”,他的“从文”故事实际上是他的“造文”故事,鲁迅文学就是鲁迅不信任又不得不利用文学“为心造文”的原创性造文事业。只有在“造文”而不是“从文”的维度上理解鲁迅文学,才能真正解放思想,发现并理解鲁迅文学的独创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