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渠记
2022-02-24高溪山
高溪山
张渠村坐落于九龙江西溪花山溪畔,离南靖城关10里,溯流而上50里便是“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林语堂先生的故乡平和坂仔。花山溪是当年原名林和乐的林语堂鼓浪屿求学的必经之道。对于九龙江西溪两岸的风光,先生是极爱的,在《八十自叙》中这样描述,“充满绿树、果园、田夫、耕牛,到处是荔枝、龙眼和柚子树,浓郁的大榕树处处为人遮阴”,这正是张渠的真实写照。
张渠是清嘉庆十年一场大洪水冲击出来的一块小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溪,土地肥沃,山水秀丽,民风淳朴,耕读传家。千把亩水田,千把口人家,鸡犬之声相闻,邻里来往不绝,世外桃源般的。特别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筑堤拱卫后,得灌溉之便,杜洪涝之患。七十年代通桥后交通大为改善,生产资料长驱直入,蔬菜水果和鱼虾等农副产品通江达海,成為南靖一个重要的副食品基地。村民们勤劳致富,八十年代就家家都有电视,是当时全县有名的电视村。
名曰张渠,全村却大多姓黄,据说是元末明初张氏开基,黄氏后来从靖城湖山迁入并居,自是江夏一脉。后来不知何故张氏逐渐外迁,黄氏繁衍昌盛。为了感念奠基人,张氏先人坟茔至今仍由黄氏村民一体祭祀。村名有个“渠”自是因为原有一水渠贯穿村中,据说当年可以通船,现早已填平。
张渠村分两大片区:大社和湖里。湖里是张渠黄氏六世祖黄丽公在咸丰年间开拓的。黄丽公在漳州城里经营烤烟,据说当年曾捐献整个仓库的烤烟助建漳州府埕,堪比鲁子敬指仓借谷的豪气,自是富商巨贾。黄丽公告老还乡后在离大社数百米外大帽山下,卜地建筑大厝,石板为基、青砖做墙,耗时二十多年,面积一千多平方米,就是现在的县级保护文物湖里大厝。
先外祖父淇水公是黄丽公的第五世孙,系家中幼子,生育时父母均已40多高龄,感叹“满矣”,故全村都称其“满爷”,真名反而所知未多。到他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淇水公聪明绝顶,长袖善舞,慷慨大方,靠着贩卖猪牛中兴家业,购置了百亩良田。在临近解放时一场豪赌全部输光。淇水公一诺千金,赌债坚持还了多年,最后幸好通货膨胀法币贬值,靠变卖两头公鸡还清了所有旧欠,轻轻松松喜迎解放。当年的农村,多易女而养,先外祖母陈俭也是童养媳。外祖父母仅育有我母亲和舅父二人,并领养两女。
母亲一生极富传奇,儿时照例送与溪对岸的汤坑村当童养媳,一年后养父母全家瘟疫病故,才不得不收回自养。母亲记忆超群,身长体健,学霸一方,当年高考成绩雄据龙溪地区第二名,多项体育运动保持南靖一中纪录多年。我兄弟姐妹四人虽号称“会读书”,实难望其项背。八十年代南靖一中的老师们诧异于高家农门出才俊:“卓卓然如野鹤之立鸡群”,母亲当年的班主任已是校长,哂然:“君未见其母耳”!所幸校长没有看到我百米冲刺17.4秒的龟速,遗传变异在所难免啊!母亲与父亲的结缘起于大伯父。大伯父是母亲的小学老师,亲自为她改了名字——琼华,十多年后又亲自作媒,介绍给自己“社来社去”下放回溪边村务农,聪明斯文的五弟。父亲母亲这一对农村知识分子顺利结合,于是就有了我们家。后来母亲是全县第一个小学中学高级教师,四个子女学历都在硕士以上。
张渠是我孩提时的天堂,每年暑假都要去住上一阵子。白天,陪着外婆放牛。不比其他地方,张渠的水牛性格温顺,老人孩子可以骑在牛背上。放牛一般是到河滩草丛上,有时也会到山边。这活非常轻松好玩,主要是看住牛不要让它吃稻谷甘蔗蔬菜,傍晚时分再赶回牛栏。牛极通人性,有次下坡时我从牛背上摔落,睁开眼睛发现偌大的牛蹄就悬挂在眼前头上,在我惊惧中硬生生止住了!黄昏,和十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一起在大厝里捉迷藏,玩游戏,扑萤火虫。晚上,偎依在外婆身旁,在“说古说古,海英给你做姆”的催眠小调中安然睡去。多年以后,有次母亲回忆起她小时候,赌徒上门讨债要拉走家中口粮时,外婆横过扁担挡在门前:谁敢过来!一声断喝,犹如张翼德长坂坡怒吼,响彻至今。这哪像我那纤弱慈祥的外婆?
林语堂先生晚年深情地回忆夜宿西溪五篷船上的情景:“我在这一幅天然图画之中,年方十二三岁,对着如此美景,如此长夜,将来在年长之时回忆此时能不充满美好么?”确实如此,我的幼年也如此美好,无论我离开多久离得多远,总会在某一时刻记起那种融入血液里的温暖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