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盖山·烘炉寨
2022-02-24林晓文
林晓文
一
踏访云盖山是临时起意,寻访烘炉寨,更是一次意外的邂逅。
因属临时起意,在来之前并未曾多做功课,我对云盖山可说知之甚少。同行的一位长者为我简单科谱了一下说,云盖山在龙海浮宫镇,山上有座千年云盖寺,具体建造年代无考。相传当年南宋端宗赵昰逃难时曾进寺躲避,尾随而来的元兵追至山下,适逢云雾遮山,元兵未见寺庙而折返,宋端宗由此逃过一劫,乃赐寺名“云盖寺”。又因常有云雾覆其山巅,故名“云盖山”。
云盖寺就在半山腰处。在寺庙下方的一个斜坡停车场泊好车,众人徒步前行。山势陡峭,多巉岩奇石。寺庙楼阁依坡而筑,循云梯漫步拾级而上,渐渐有了居高临下的险峻感。说是千年古寺,惜旧貌早已坍圮无存,如今的云盖寺殿堂楼宇多为近二十年在原址重新修筑,徒具恢弘外观而缺古朴之韵。我等无意参禅悟道,亦无须求神拜佛,就在主殿前的菩提树下寻一石桌,摆开随身携带的茶具,一边品着大红袍的清香,一边畅叙古今。有绿荫遮阳,有和风拂面,抬眼可观田畴旷野、河流入海,闭目可聆净心佛音,让时光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流淌,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然而此行的意义何仅止于此?当一名无心无肺的闲散游客固然无可厚非,但若茶歇语毕就此踏上归途,似乎有些辜负了远道而来的意蕴。长者说,时辰尚早,到寺后的山上走走吧,看看能否尋到烘炉寨。见我脸露疑惑之色,对烘炉寨有所了解的一位同伴接过话茬说,烘炉寨是云盖山遗存的一座古兵寨,大抵修筑于清顺治年间,当年郑成功踞守厦门的外围防线之一,由其麾下骁将陈泽领兵驻守。寨分外寨、内寨、指挥楼三个层次,连绵起伏于峰仑之巅,状似长城,因指挥楼状若烘炉而被称为“烘炉寨”,虽历经数百年岁月,据说兵寨主体至今仍保存完好。
这么一提,我也便对烘炉寨兴味盎然了。
二
沿云盖寺后侧一条布满苔痕的石阶小道上行,沿途尽显古道沧桑。路边或竹影摇曳,或绿树葱茏,间或有崖边巨石突兀临空,令人惶然避之。藿香、桃金娘等知名不知名的野花在眼前竞相绽放,虽不免有蚊虫近身,仍阻挠不了同伴一路“拈花惹草”的兴致,只见她时不时歇足拍照,并俯下身与花竞妍自拍,恍若回到了童年的山野。令人惊讶的,是小道边遗留有一截截断续相连的石錾凹槽,虽被废弃已有时日,仍可看出是早年云盖寺的引水石渠,顺着山势绵延数里远。脑子里不禁浮现白居易《引泉》“伊流狭似带,洛石大如拳。谁教明月下,为我声溅溅”的诗句来。先人为饮啄之便循山引水,有破毛竹为管者,有凿乔木成渠者,有掘地为沟渠者,云盖山多顽石而少毛竹乔木,云盖寺僧人便就地取材錾石为槽,虽耗时耗力,却妙在坚固耐用,历经数百年而不损毁。如今云盖寺用水改由铺设在一边的镀锌管接引,石槽便失去了功用,仅作为一个时代的符号而存在着。
时值初夏,空中时有云团蔽日,身边又得绿树遮阴而不十分燥热,但登山耗力,仍免不了汗流浃背。我等且走且看,时而折一株鲜嫩的细竹笋放进嘴里咀嚼,时而攀上松枝采摘松蕾,借重拾昔时童趣之机消困解乏。而这一路上山,杨梅林也便渐次入目。浮宫一带早在宋代就有种植杨梅的记载,杨梅林毫无例外成了云盖山的主角。杨梅状若鹤顶,酸甜如蜜,宋余萼舒有诗云“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支应不到长安”,却是将其与南方名果荔枝相媲美了。恰是杨梅成熟时,云盖山遍坡挂满枝头的紫红杨梅令人垂涎生津。想着昔时曹操带兵攻打宛城,因“失汲道”而不得不以“望梅止渴”激发士气。然则当年郑家军驻守云盖山巅烘炉寨,漫坡尽是杨梅野果、飞禽走兽,兼之草丰水沛,哪怕被清兵围困多日,亦无愁兵马果腹之需,难怪郑家军一度士气高昂、勇不可挡。今日此时,我等虽一路口干舌燥,却不愿随手摘食枝头杨梅,也许潜意识中感慨果农劳作之不易吧。
行至山脊,云盖寺已消失在视野尽处。眼前峰峦起伏,山脊背面陡然开阔,形成一个低洼山坳,周边堆砌着一堵零乱石岗。长者凝神揣摩片刻说道,此处地势隐秘而背风,又有涓涓清泉,或为昔日郑成功屯兵的营所。环顾了望,又见东首数百米之外一堵铺设相对规整的石墙耸立山巅,墙上门洞若隐若现,似乎更具城寨之相,想来便是此行之目的地了。常言道“望山跑死马”,古兵寨虽触目可及,但山势迂回,路途远近未可知也。心想来此一回颇不容易,虽已日头西斜,仍决意继续勘路前行。穷尽杨梅林,前面是一片堆满坟茔的荒坡,周遭长满杂草、芒箕,间有松树、漆树等乔木,所幸林木不甚幽深,尤可探出一条羊肠小径来。穿过荒坡,前边又是一片杨梅林,沿林边小径往上绕行,终于抵达山巅,一堵3、4米高的石墙挡住了视线。石墙呈弧状,由长短不一的条石垒砌而成,条石之间以石屑楔缝加固,顶部高低不一,有被折毁、塌陷的痕迹,上面长满杂草灌木。攀上一个塌陷处眺望,墙的内侧是一个数百米见方的空地,西侧有一巨石隆起,北端更有一石砌的圆形碉楼,楼高4、5米,墙上布有方形窗口,顶部边缘高低起伏,乍看倒有几分烘炉模样。
这就是烘炉寨了。
转至石墙东面,眼前出现一个高1.8米、宽约0.8米的石门,经由石门而进,就到了适才所望之墙内空地,四至杂草丛生,兼有条石横陈。圆形碉楼依石而筑,底部为两块互为倚靠的巨石,巨石下方形成一个“人”字形洞口。由洞口俯首侧身而入,经过一个长约数米的阴暗石室,前方出现一副石门,眼前光线豁亮,竟是一个十数米见方的环形内室,室内长有数棵两三人高的山杨树,左右墙上各有数个方形窗口。左侧内室地面可见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右侧内室另开一门,门内有上行台阶。沿着地面洞口内的旋形台阶下行十数级,却是到了一个颇为宽敞的石室,约略可容纳近百人。石室以巨石覆顶,后方五六米高处一隙口透光,前方又开启一扇石门,门外竹影婆娑,出则危崖临空。如此洞室格局,既保证了采光,又通风透气,可算恰到好处地利用了天然洞室的结构特点。转身回到内室,再经由右侧门内的台阶上行,却是半途而止,上方已然塌陷,仅残余些许瓦砾碎片。我心犹不甘,抓住墙边突出的断石攀爬而上顶层,四周景致终得一览无遗——由北而望,九龙江入海口历历在目,海门、浒茂诸岛洲尽收眼底,横贯海门岛的厦漳大桥气势如虹;由东、南而眺,群山逶迤、绵延不绝,南太武山隐约在望;转而向西,田畴、城池、道路纵横交错,天地尤显广袤无垠。登高览胜者常引发感慨,凡人之跋山涉水,仰之弥高,却又如何能够将世间物事尽收眼底欤?
三
云盖山乃旧海澄县之要隘,其山逶迤数十里,北扼九龙江入海口,东与厦门岛隔海相望。于兵家而言,地理位置之险要不言而喻。当年郑成功择此筑寨驻防,可说有着独特的战略思考。
据有关史料记载,郑成功于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顺治三年)起兵反清,永历六年(1652年,顺治九年)出兵海澄,与清军大战获胜后,下令大修海澄城墙,将其打造成与金门、厦门并列的三大要塞。云盖山在海澄县之东翼,与海澄城相距不过十数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在修筑海澄城墙之际,郑成功同步于云盖山巅制高点筑寨屯兵,使之与海澄城互为犄角,形成进可攻、退可守,固若金湯的一道天然屏障,确保金门、厦门两岛防务安全无虞。此后数载,郑成功以海澄为据点,与清军主力在漳、泉一带进行了多次大战,屡次挫败清军,声势威震天下。永历八年(1654年,顺治十一年),清军发动对郑成功的新一轮进攻,郑成功考虑到厦门所处边海低地,不利于在大陆与清军作战,遂于次年下令放弃占据的漳、泉诸县,移师金门与厦门,摆出防守反击的态势。由于主力转移,被镇守海澄的黄梧抓住可乘之机,于永历十年(1656年,顺治十三年)六月献城降清,造成郑成功损失巨大。
值得一提的是,奉命驻守烘炉寨的陈泽乃郑成功麾下一员驱虏复台之名将,其为云盖山下浮宫镇霞寮社人,于永历元年(1647)投奔郑成功,因屡立奇功而擢升为信武营统领,后于1661年随郑成功赴台,不但在驱荷复台中立下赫赫战功,而且向郑成功大胆建言,让将士接家眷来台垦荒屯田,繁衍生息,并大力推广先进生产技术,为开发台湾做出了杰出贡献。如今台南市忠义路七巷的陈氏家庙“德聚堂”,即奉陈泽将军为台南陈氏开台始祖。清康熙十三年(1674),清朝发生“三藩之乱”,陈泽随郑经率兵由台湾渡海回厦门,不久病逝,葬于厦门蔡坑山。
四
站在夕阳霞光笼罩下的云盖山顶,举手轻抚烘炉寨石墙,峥嵘岁月的刀光剑影依稀在眼前交替闪现。谁也数不清当年有多少铁血男儿为守卫疆土而血洒脚下这方土地。360余载时光逝去,当年驻守烘炉寨的郑家军将士已不可见,只留下寂然于山巅的烘炉古寨,和周遭幽深草木共沐岁月枯荣。
近年来,随着云盖山麓的云盖寺配套设施日渐完善,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前来烧香礼佛,云盖寺香火日盛。诚然,寺后山上有杨梅佳果可供采摘,更有奇石异景无数可以观赏,有曲折迂回的登山古道、绵延数里的引水古石槽,也可登高望远,饱览山川秀色……如此上佳景致,虽然比不得远近之名山大川,却不失为附近民众周末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与云盖寺人气渐旺相比,山顶烘炉寨因人迹罕至显得分外的落寞与寂寥。云盖山不算高远,烘炉寨所处之峰顶大约在海拔250米高程。我等自云盖寺而上,却耗费了近两个小时方寻访而至,全因山道曲折难行,数处几近无路可走,更未有标识指引。忆昔时,在山巅修筑城寨全凭人力为之,可见工程之艰巨。如今路不通而人难至,常人登云盖山谒云盖寺,不外乎休闲健步、拜佛祈福诸缘由,又有多少人会不辞劳苦,与山顶独寂寂的烘炉寨来一次意外的邂逅呢?窃以为,在落后让位于进步,传统让位于现代,诸多城乡传统建筑逐步被现代建筑所取代的今天,烘炉寨有幸成为一道缅怀先人的古迹胜景已殊为难得,理应加以修缮保护、开发利用,而不应任其寂寞孤守云盖山巅,独望九龙江落日余晖。